三层戏楼上的演出:乾隆朝的宫廷戏剧
2015-01-15伊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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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以乾隆年间的宫廷万寿庆典演戏为出发点,结合当时亲眼目睹了这些演出的中国官员以及外国使臣的记载,详细介绍了乾隆时期在皇家特有的三层大戏楼上的戏曲演出盛况,再现了乾隆时期规模宏大的戏台、恢弘华丽的演剧陈设以及多种多样的演出剧目。
关键词:乾隆;万寿庆典;宫廷演戏
中图分类号:J809文献标识码:A
在鹿特丹博伊曼斯(Boymansvan Beuningen)美术馆推出的“紫禁城:清帝(1644-1911)宫廷文化展”(1990年9月16日—11月25日)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展品之一是18世纪宫廷画家张廷彦及其同僚创作的长卷轴(四卷之一)《崇庆皇太后万寿庆典》。这套画描绘了1751年从颐和园至紫禁城(大约15公里)道路两旁庆贺乾隆之母、孝圣皇太后(1693—1777)六十诞辰的寿仪。参展的是全套最后一卷,它描绘了城墙外的景象,京城的街道,颐和园内的地面,直接将我们带入皇太后的寝宫。
恢弘华丽的陈设极大地震撼了时人。1749年抵京的官员、史家及诗人赵翼(1727—1824),在18世纪末依然对这一场景记忆犹新,他向弟子们口述了这一段回忆。它们载于已刊的《檐曝杂记》中,被冠以“庆典”之名:
皇太后寿辰在十一月二十五日,乾隆十六年届六十慈寿,中外臣僚纷集京师,举行大庆。自西华门至东直门外之高粱桥,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结撰楼阁。天街本广阔,两旁遂不见市廛。锦绣山河,金银宫阙,剪彩为花,铺锦为屋,九华之灯,七宝之座,丹碧相映,不可名状。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侲童妙伎,歌扇舞衫,后部未歇,前部已迎,左顾方惊,右盼复眩,游者如入蓬莱仙岛,在琼楼玉宇中,听《霓裳曲》,观《雨衣舞》也[1]3132!
赵翼继而描述了数座更为壮观的亭子——有一亭完全覆以孔雀羽毛,一亭饰以数万小镜——他还描述了围观的人群,以此为这段回忆作结:
京师长至月已多风雪,寒侵肌骨,而是年自初十日至二十五日,无一阵风,无一丝雨,晴和暄暖,如春三月光景,谓非天心协应,助此庆会乎?二十四日,皇太后銮舆自郊园进城,上亲骑而导,金根所过,纤尘不兴。文武千官以至大臣命妇、京师士女,簪缨冠帔,跪伏满途。皇太后见景色钜丽,殊嫌繁费,甫入宫即命撤去。以是辛巳岁皇太后七十寿仪物稍减。后皇太后八十万寿、皇上八十万寿,闻京师钜典繁盛,均不减辛未,而余已出京不及见矣[1]3233。
赵翼所述寿仪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繁多的舞台,以及应有尽有的各色地方戏。图画不能让我们听到风格各异的乐曲,却展示了当时舞台设计的丰富多样。由于这种场合有着特殊的仪典要求,可上演的曲目相当受限:西王母屡屡赏赐蟠桃,八仙一再献礼,《西游记》所呈现的阿弥陀佛西方极乐世界[2]。至少,在戏剧史家看来,有趣的是张廷彦等人所刻画的诸多后台景观。我们看到乐师和戏服箱,有演员正在准备上场,有演员演完戏正在卸妆。有一处,我们看到傀儡戏的木偶们悬成一列,行将开演。
赵翼、张廷彦等臣僚所描绘的皇太后六十寿辰庆典,既呈示了乾隆皇帝热衷于大张旗鼓对母后行孝道,也同样例证了他对戏剧的极度热衷。命运容许他此后多年仍可以沉迷在这两桩心爱之事上[3]。临近母后的六十寿辰,乾隆陪她远下江南,以南方风物博她笑颜。皇家所到之处,规制极尽奢华,款待他们的一个重要玩乐项目即是看戏。当皇帝第二次南巡,再次陪同太后时,他下旨力劝臣民不要为他而倾囊铺张,但忠心的臣民们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取悦他们的天子和主子,竭尽全力安排奢侈无度的戏曲演出。尤其是扬州的盐商巨贾以戏班迎銮接驾之次数、置办戏剧之华美来自我标榜①[4]5253。
为皇太后六十寿仪提供范例的是康熙帝(1662—1722)1713年的六十寿辰庆典。当是时,从圆明园到紫禁城道路两旁排列有亭子、假山以及临时戏台。这些修设载于卷轴画中,为那套一百二十幅的木版画集充当了模板②。皇太后七十寿辰的庆典则要简朴得多。她的爱子在圆明园复制了一整条苏州街。总账不时要预留艺术家们的酬劳,除了御用戏班之外,还要专门雇人应付这种场合。名册上提及了十一个大型戏班,五个中型戏班,还有四个小型戏班,连同歌童一百二十五班以及杂耍等项人役五十二名。演员雇价、运输、新戏服、舞台道具、饮食、小费,从八月初一到十一月十五,合计不过区区17.246 97两[5]。幸运的是,皇太后的八十寿辰似乎也是以适度的规制来庆贺的。
乾隆朝最铺张的庆典大概是1790年夏季乾隆帝自己的八十寿诞。再一次,从圆明园到市中心的路上,道路两旁排列有亭子、假山以及许多许多戏台。再一次,其间的繁奢富丽载于卷轴画上。这些画为一套一百二十五幅的木版画集奠定了基础,它们被收入官方的大事实录。这些实录呈现了亭阁、戏台鳞次栉比的修设状况(《八旬万寿庆典》)。外邦送的礼物恰到好处地引人注目。前来拜寿的朝鲜特使团中,使臣柳得恭在其游记《滦阳录》中详述了当时的陈设。他补叙道,庆典实际是由和珅带头置办的;各省巡抚、总督上贡了数万两白银;而扬州盐商资助了两百万两。值八月十二,皇帝从圆明园向紫禁城行进,沿途有伶人在表演:
八月十二日,皇帝自圆明园入京城。左右綵楼中,千百妖童涂粉墨,曳罗縠。骑假马假鹤,一齐唱曲而望之,往往见癃老之人背悬“天子万年”,普扶杖喘喘而行。云是千叟馀存者[6]。
这些大规模的庆典,吸引了全中国的戏班,众所周知,在中国戏剧史上至关重要。1790年的万寿节促使四大徽班进京。他们将二黄唱腔介绍到京城,极大地推动了这一剧种的发展,从而形成了今天所见的京剧[4,7]180。
以上所述的庆典仍然是例外。为了看戏,宫里常年设有若干室内的戏台,18世纪的标准剧目在这里上演③。不过,乾隆朝的三大宫殿必要时仍会设置三层戏楼。这种三层戏楼用作壮观盛典上的表演,动用数百位演员,他们须演出自己的特色剧目④。在张廷彦等人的画作《崇庆皇太后万寿庆典》中,可见慈寿宫(皇太后在紫禁城的寝宫)有三层戏台,当天稍后有戏上演。
这种巨大的、三层戏楼仍然是皇家的特权⑤。乾隆帝1770年敕令在紫禁城东北角修建宁寿宫,作为自己归政后优游颐养之所,其中就设计了一座三层戏台。这幢楼,叫畅音阁,再次翻修,今日仍存;现在与阅是楼一起,成为故宫博物院内的一座小型戏剧博物馆。慈寿宫里修筑的三层戏楼后来被拆,在圆明园重建。当圆明园1860年在英法联军的劫掠中烧为平地时,此戏楼也被毁。乾隆时代,热河避暑山庄亦设有一座三层戏楼,名为清音阁。这座三层戏楼18世纪中叶仍存,但20世纪初期已消逝——显然,它毁于何时尚不详。最出名的三层戏楼大概是现今颐和园中的一座。不过,这一戏楼,模仿了前人的设计,仅肇始于19世纪晚期,彼时慈禧太后为了抵消圆明园之殇,下令翻修并扩建颐和园。
三层戏楼中的三层台,从上到下,唤作福台、禄台、寿台。在颐和园的这座三层戏楼里,底端的寿台高为1.43米,宽17.18米,长14.84米。上面两层戏台面积依次缩减。实际上,顶层戏台的演出区域仅限于前端,否则演员没法被御座上的皇帝瞧见。此外,底层戏台的背后有一座夹楼,叫做仙楼。演员们可以通过戏台后的楼梯在楼层之间上下。去掉顶板,上层有天井可以打开,藉此演员可以用轱辘和“云兜”降落到较低的楼层。在底层戏台的地板下有一个开放的空间。去掉顶板后,便有五个“地井”,特殊的布景道具可以从这儿升上去。底层戏台后的空间还隐藏了一个高压水机,用以制造特效。整幢戏台坐落于一个敞开的庭院里,周围是看戏廊。颐乐殿就在戏台的正对面。
三层戏楼对技术设施的运用,太监曹心泉20世纪30年代有以下这段叙述,他参与过慈禧所观的戏:
宫中戏台,最大者三处:以热河行宫戏台为尤大,其次为宁寿宫,其次为颐和园之颐乐殿。内监称此三戏台为“大爷、二爷、三爷”。此三戏台建筑,皆分三层,下有五口井,极为壮丽。有数本戏,非在此三戏台,不能演奏者:(一)《宝塔庄严》。内有一幕,从井中以铁轮绞起宝塔五座。(二)《地涌金莲》。内有一幕,从井中绞上大金莲花五朵,至台上放开花瓣,内坐大佛五尊。(三)《罗汉渡海》。有“大切末”制成之鳌鱼,内可藏数十人。以机筒从井中吸水,从鳌鱼口中喷出。至今此“巨鳌切末”,仍陈列于宁寿宫戏台上。(四)《阐道除邪》。此端午应节戏也,亦从井中向台上吸水。(五)《三变福禄寿》。此戏在台上分三层奏演。最初第一层为“福”,二层为“禄”,三层为“寿”。一变而“禄”居上层,“寿”居中层,“福”居下层。再变而“寿”居上层,“福”居中层,“禄”居下层⑥。
由曹心泉的回忆录可知,三层戏楼专门上演一些特殊的剧目以充分利用其效果。这些剧目(曹之所见,很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在乾隆朝初期数十年间开始奉旨编排,此事可见于昭槤(1780-1833)《啸亭杂录》中“大戏节戏”一章:
乾隆初,纯皇帝以海内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其于内庭诸喜庆事,奏演祥征瑞应者,谓之法宫雅奏。其于万寿令节前后奏演群仙神道添筹禧,以及黄童白叟含甫鼓腹者,谓之九九大庆。
又奏目犍连尊者救母事,析为十本,谓之“劝善金科”,于岁暮奏之,以其鬼魅杂出,以代古人傩祓之意。演唐玄奘西域取经事,谓之“升平宝筏”,于上元前后日奏之。其曲文皆文敏亲制,词藻奇丽,引用内典经卷,大为超妙。
其后又命庄恪亲王谱蜀、汉《三国志》典故,谓之“鼎峙春秋”。又谱宋政和间梁山诸盗及宋、金交兵,徽、钦北狩诸事,谓之忠义璇图。其词皆出日华游客之手,惟能敷衍成章,又抄袭元、明《水浒义侠》、《西川图》诸院本曲文,远不逮文敏多矣。
嘉庆癸酉,上以教匪事,特命罢演诸连台,上元日惟以月令承应代之,其放除声色至矣⑧。
上文提及的许多戏文保存至今。诸多盛会都上演了昭槤所指称的三类短戏,因而启用大量的演员、精美的戏服和绝妙的道具;它们讲不了多少戏剧情节。大戏每一部都有十本二十四出,演出耗时多日,它们来源于现存的故事框架,亦可自由吸收早期的素材⑨。
在对历史和神话题材的选择中,宫廷戏剧家显而易见地倾向于那些可以发展出大场面的故事。并且无需叙事铺垫,这些剧作家热衷于表现人群,正如《鼎峙春秋》第一本第一出的舞台说明所谓:
众扮灵官,从福台、禄台、寿台上,跳舞科下。
众扮十八天竺罗汉、“云使”上,龙从“云兜”下,虎从“地井”上,合舞科。
寿台场上,仙楼前,挂大西洋番像,佛菩萨、揭谛、天王等画像幔帐。
一分众,扮八部天龙,从福台上。
众扮菩萨、阿难、迦叶佛,从禄台上。
众扮比丘尼、四大菩萨、童子,从仙楼上。
众扮天王,从寿台上。
当然,这种舞台说明的结果,是巨大、三维的生动场面,在这部戏里便集中体现在佛陀身上。
目连救母的戏剧改编往往选取宏大风格,他必须闯过各重天界和地狱,找回他母亲的亡魂。在开封,20世纪头几十年,这部戏是在阴历七月十五上演,要演七天。今存目连故事的最早版本由郑之珍(1518—1595)编写,即已达到一百出⑩。1683年康熙帝收复台湾,意味着满族征服了全中国,“以海宇荡平,宜与臣民共为宴乐,特发帑金一千两,在后宰门架高台,命梨园演《目连》传奇,用活虎、活象、真马”B11。由此可见,不能独独怪乾隆帝追求浮华场面。目连最后战胜了黑暗势力,使这出戏不仅适于在盂兰盆节上演,还能用于各种驱邪的场合,比如除夕夜。以昭槤的说法,皇家目连戏的规模堪称其他大戏的典范,首先是那些神话题材的戏,诸如《升平宝筏》,其次还有历史题材的戏。
有关三层戏台上演戏的论述较为少见。偶尔有一些,往往涉及热河避暑山庄的演出。赵翼晚年回忆他五十来岁时曾亲见:
内府戏班,子弟最多,袍笏甲胄及诸装具,皆世所未有。余尝于热河行宫见之。
上秋狝至热河,蒙古诸王皆觐。中秋前二日,为万寿圣节,是以月之六日,即演大戏。至十五日止,所演戏,率用《西游记》、《封神传》等小说中神仙鬼怪之类,取其荒诞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作大观也。
戏台阔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魁,有自上而下者,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有时神鬼毕集,面具千百,无一相肖者。神仙将出,先有道童十二三岁者作队出场,继有十五六岁,十七八岁者,每队各数十人,长短一律,无分寸参差,举此则其他可知也。
又按六十甲子,扮寿星六十人,后增至一百二十人,又有八仙来庆贺,携带道童不计其数。至唐元奘僧雷音寺取经之日,如来上殿,迦叶、罗汉,辟支声闻。高下分九层,列坐几千人,而台仍绰有余地[1]3335。
有幅画描绘了乾隆帝1789年在热河行宫观赏盛大演出,画里的演员们占满了整座三层戏楼B12。这幅画还清晰地表明,这些戏一般不请官员们看,观众惟有皇室。清朝最后几十年的文献资料显示,这个规矩依然通行,被慈禧召见的高官,须等她看完戏才得见。这也间接地解释了相关汉语材料的匮乏。
不过,中国外交有个悠久传统,即向外国使节展现戏剧盛典,使之震撼于中国文化之卓越和中华皇帝之德行。有些外国来访者留下了他们的所见所闻。不幸的是,清代的外国来访者的访华时间受局促,他们可以感受除夕夜的盛况,在那个季节,为他们挑选的玩乐项目往往是冰嬉B13。他们只有夏天来访,才有机会获邀观赏三层戏台上的演出。但这些外国客人一句汉语都不会讲(显然不允许他们随身带翻译),中国主人也不提供任何解释,对这种罕有场合的描述便往往不那么深具启发意义。1790年朝鲜使团在热河行宫所受的安置、款待,载于朝鲜使节柳得恭诗一般的游记中:
入宴
东廊西庑布花毛瞿,
蛮使番王坐位殊。
日午机房传内赐,
沈香如意鼻烟壶。
皇帝御正殿开宴。东庑,亲王、贝勒、多罗郡王、镇国公、辅国公诸宗室以次侍坐。西庑,蒙古王为首,次回回王,次安南王,俱前行侍坐。回回头目一人率甲士侍,次本国使臣,次安南陪臣,次南掌使臣,次缅甸使臣,次台湾生番,俱后行侍坐。连日赏赐缎疋、绣囊磁椀、牙盘、沈檀饰、玉如意、玻璃鼻烟壶诸物,皆自军机处施行。
扮戏
清音阁者,扮戏所也,在正殿之前,上下层俱贮伶人戏子。戏子涂粉墨,幞头,袍带,悬假须,俨然汉官威仪。逐队绕栏而行,或举画幡,或捧綵幢,箫鼓嘲轰,歌唱酸嘶,悠泛空外。
莫知其所谓也。回回王子有持戏目小帖者,取见之,都是献寿祝禧之辞。其中返老还童戏曲,名《黄发换朱颜》,其戏黄发老人渐换假面,变为壮年以至童子。
柳得恭同僚徐浩修的《燕行记》则较为散文化,但更详细地记叙了1790年的使华之行。他充分描写了七月十六在热河看的戏,列出了那天的十六场盛大演出,包括《返老还童》、我们大可以将它等同于上述的《黄发换朱颜》。他所叙述的当日的演出,给人留下繁多、华丽的好印象:
有扮仙佛者,有扮神鬼者,有扮帝王者。节奏声调,随章各殊,而大抵多迓庆祝寿之词。
或如来庄严三十二相,跌(趺?)生莲花台上,开方便门,辟恒沙界,则数百罗汉左右簇立,戴紫金圆光,被锦绣袈裟,螺髻相联,珠眉互映,云间妙音,法蠡随梵呗而上下。
或桂父茅君,飘霓裳,驭云车,逍遥于玄国。大阐三十六法则,顶金带玉之仙官,被甲伏剑之神,列侍拥卫,雍雍肃肃,以都雅之仪度,而兼雄豪之气象,又有仙童数百,彩衫绣裳,折旋进退,还丹则遇阳镜而九转,祈箓则擎寿扇而齐层抽,齐唱绿玉黄金之曲,和笙箫而浏亮。
或河神海鬼报涛旗而环旋,逐逐摇摇,气势汹涌,骑龙驭鲸,乘楂驾鹤之群仙,汙漫来游,龙腾鲸跳,喷水如雨。
或蓂堦三级封人颂嘏于神光尧,瑶池五云王母献桃于周后,珠旒山龙,穆穆煌煌!
若取前史所载,忠孝节义可以敦风励俗者B14。
使臣们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每天都看了不同的十六场戏。徐在《燕行记》中即忠实地记下了每天的剧目。
朝鲜学者朴趾源,参加了1780年赴乾隆七十寿诞的朝鲜特使团,并在他那写作大纲不少于七十二个标题的旅行日记中,骄傲地称自己是第一位游访热河行宫的朝鲜人。他描述了那些演出,表示自己着迷于那些宏阔富丽的舞台布景,还有幕间休息时把锦布障当作“幕帘”的妙用:
八月十三日,乃皇帝万寿节,前三日后三日皆设戏。千官五更赴阙候驾,卯正入班听戏,未正罢出。戏本皆朝臣献颂诗赋若词,而演为戏也。
另立戏台于行宫东,楼阁皆重檐,高可建五丈旗,广可容数万人。设撤之际,不相罥碍。台左右木假山,高与阁齐,而琼树瑶林,蒙络其上,剪彩为花,缀珠为果。
每设一本,呈戏之人,无虑数百,皆服锦绣之衣;逐本易衣,而皆汉宫袍帽。其设戏之时,暂施锦布障于戏台阁上,寂无人声,只有靴响。少焉,掇帐,则已阁中山峙海涵,松矫日翥,所谓《九如歌颂》者即是也。歌声皆羽调倍清,而乐律皆高亮,如出天上,无清浊相济之音,皆笙箫篪笛钟琴瑟之音,而独无鼓响,间以叠钲。顷刻之间,山移海转,无一物参差,无一是颠倒。自皇帝、尧、舜,莫不像其衣冠,随题演之……B15
朴说演出持续了六天,那么理应推断出,每天都演满了十二场戏,每天的剧目不完全相同。在他的戏单上,我们目及那些常年喜闻乐见的剧目,比如《罗汉渡海》和《莲池献瑞》。
以下这段令人愉悦的热河赏戏经历,见于马戛尔尼爵士1793年出使中国的日记:
九月十八日,星期三。我们今日晨间入宫,应皇帝的邀请,去看中国喜剧和他寿诞上的其他各种娱乐。喜剧早上八点开始,持续至正午。他坐在正对戏场的御座上,戏场较地面略低。戏场两侧的厢座没有座位和隔间。女席在厢座的较高位置,用纱帘障于前,她们因而可以享受看戏的乐趣,而不会被人所观。我们进来片刻,皇帝便召唤我和乔治·司当东爵士奉他身旁,并以纡尊降贵的语气告诉我们,我们在戏场看到他这种年纪的人,不应感到惊讶,因为他几乎不来此处,除非像眼下这种特殊的场合;因为,考虑到他的广阔疆土和众多臣民,他必须拨冗参加这样的娱乐[8]136137。
叙述完东道主提前一个月即已决定[9]的赠礼之分配(我们从柳得恭的日记中可知),马戛尔尼爵士继而描述眼前的奇观:
观赏的戏包罗多种,有悲剧有喜剧;接演不停,而情节并不连贯。其中所演题材,有属于历史的,有属于玩闹的,有诵有唱,有念白,没有任何音乐的伴奏,充满情爱、战争、谋杀,以及种种戏剧桥段。
最后一折为大神怪戏。从它所受到的认可来看,我想可以说,构想出人意料,设计精美。在我看来,以我所能理解的,它演的是大地与海洋的结婚。后者展示了她的丰饶宝藏,有龙有象,有虎有鸵鸟;有橡树,有松树,以及各类树木。海洋亦不落后,在戏台倾泻其领域之富有,除船只、岩石、介蛤、海绵、珊瑚外,还有鲸鱼、海豚,有海狗有利维坦,以及其他海中巨兽,都由优伶所扮,惟妙惟肖,极尽赞美。
海洋和大地的这两队人马,分别绕场数匝,然后混为一同,至戏场前方,盘旋有时,后分为左右二部,留空间给鲸鱼,它似为统领,摇摆前进,立于皇帝御座之正对面,向坑内喷水数吨,水顷刻从地板漏孔中流走。这喷射赢得鼓掌叫好,邻座二三位大老欲让我领略其妙,反复高声叫喊:嚯哈,好呀[8]137138!
马戛尔尼爵士认为他看到了戏台上有鸵鸟,其实很可能是仙鹤,他所谓喷水“鲸鱼”很可能是喷水鳌鱼,如果以此类推,则这“大神怪戏”大概就是《罗汉渡海》[10]。此戏的舞台说明是这么设计那只巨龟的出场的:
场上仍设水纹幔。众罗汉乘各样切末从寿台上场,门上作逐次渡海科。水卒在曲内引大蚌次上;作喷雾。天井下蜃楼科,次下。金鳌背寿山切末次上。众童子作串绕科次下B16。
有关圆明园三层戏楼演出的记录,比热河的更为稀缺。在“圆明园扮戏”这一条目中,他着意以散文之笔评述自己的诗,简短地叙述道:
皇帝七月三十日到圆明园,自八月初一日至十一日所扮之戏,《西游记》一部也,戏目谓之《升平宝筏》[6]2a。
接下来,他这段说明转而评论和珅如何权倾朝野。1790年皇帝八十寿诞上演出的《升平宝筏》,也获得了中国诗人洪亮吉(1746—1809)的称赞,他的三十六首《万寿乐歌》第三十三这样写道:
升平宝筏
三层楼,
百盘砌,
上干青云,下无际。
上有立部伎,坐部伎,
其间下回皇陈百戏。
蟠天际地不足名,
特赐大乐名升平。
考声动复关民事,
不特寿人兼济世。
万方一日登春台,
快看宝筏从天来。[11]
关于1790年八月上旬的赏戏活动,柳得恭之旅伴徐浩修的日记《燕行记》留下了更详细的记录:
八月一日,乙酉,晴,留圆明园。………殿南为戏阁三层。上层曰清音阁,……作乐扮戏于阁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而皆戏唐僧三藏《西游记》。……
二日,庚午,晴,留圆明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而演《西游记》。……
三日,辛亥,晴,留圆明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而演《西游记》。……
四日,壬子,晓雷雨,朝晴,晚阴,留圆明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而演《西游记》。……
五日,癸丑,晓雷雨,日出复晴,留圆明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而演《西游记》。间设黄门戏。黄门十余人,戴高项青巾,着阔袖黑衣,击鼓鸣钲,回旋而舞,齐唱祝禧之辞。或二丈余长身男女,俱着阔袖淡黑衣,男戴青巾,女戴髦髻,蹁跹狎嬲。或竖三丈余朱漆双柱于殿阶下,柱头为横架,七八岁小儿,着短衫,缘柱而升,捷如猱,挂足横梁,倒垂数刻。天子高居,万国来朝,而肃肃宫廷,胡为此淫亵?不待史氏之讥,余已赧颜。……
六日,甲寅,晓雷雨,日出后晴,留圆明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而演《西游记》。……
七日,乙卯,晴,留圆明园。以初十日太祖皇帝忌辰,斋戒不设戏礼。……
(八)日,丙辰,晴,留圆明园。以斋戒不设戏。……
九日,丁巳,晴,留圆明园。以斋戒不设戏。……
十日,戊午,晴,留圆明园。……卯时始戏,未时止戏。……
接在最后一条引文之后的是那天表演的十六场承应戏剧目B17。从徐浩修的日记中清晰可见,朝鲜使节和其他客人一起,在圆明园被款待以一系列宴饮以及各种欢庆,从八月初一到十一,但《升平宝筏》只演满了前六天。至于是演完全剧,还是仅演剧中大场面的那几幕,则不得而知。第十二日,朝鲜使节游访了京城;万寿节庆典之后,他们八月十五日返回了圆明园。归家前,朝鲜使节八月十九日又在圆明园被款待以一套十六场承应戏B18。
皇帝寿诞当日(八月十三),精美的寿仪之后,使节们应邀赴宁寿宫看三层戏楼上演戏:
太和殿礼成,通官引三使由左翼门出。东北行,到养性殿东戏阁,即宁寿宫也。正殿(跃式楼)二层有左右序戏阁三层,上层曰畅音阁,……规制一如圆明园戏阁,而稍窄小。……辰时始戏,午时止戏,(演出剧目)……;凡十二章;……始戏时,仙童六十名,各奉饽饽像仙桃,饰以彩花金寿字,歌祝辞向御座,内监下阶受之,列置御卓上。……B19
这很可能是目前仅存的有关乾隆朝紫禁城内三层戏楼演戏的记载。1795年1月19日,荷兰使节范罢览(Van Braam Houckgeest)与蒙古、朝鲜使节应邀进宫看戏,他在荷兰语的日记中称当时的戏台为“Klijn tooneel”(小舞台),可知他所见的是一座室内戏台。
皇宫里许多常年演的戏,以及三层戏楼上演的大型承应戏,显然需要众多的演员。在乾隆朝,宫廷优伶的数量快速增长。其总人数估计有1500至3000人。管理宫廷优伶的机构叫南府。起初,南府只是组织那些受训后会演戏的太监。但乾隆帝第一次下江南之后,职业的男优女优一再奉旨进京,以便让他们入宫演戏。这些移植进来的职业男优女优聚居在景山的“苏州街”,对着紫禁城的北面。演员的种类被南府登记在册,划为六个“学”,只给宫里演戏。
19世纪初期,帝国财政衰颓,乾隆帝的继任者们似乎不是先辈们那样的狂热戏迷,宫内优伶的数量迅速减少。我们现在已知嘉庆帝(1786-1820在位)1813年下令停演那些得数天才能演完的戏B20。道光朝,南府改组为升平署。同时,优伶的数量缩减至三百人。再次全部由太监充当,职业优伶均被撤回。升平署有大量档案保存至今,包括1822至1845年间五花八门的戏服、舞台道具,以及脸谱的范本B21。
只有到了光绪(1875—1908)朝,清代宫廷戏剧才宣告二次繁荣。职业优伶再次在宫墙内演出,但这次他们不再是来自江南地区的昆曲和弋腔演员,而是京城里的京剧演员,在特殊场合应邀出演。京剧因得到皇家的青睐而身价倍增。进过宫的京剧演员回到商业戏台上,19世纪最后几十年,宫廷与城市之间的活跃互动在戏剧的发展中可见一斑。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乾隆朝,那时宫廷戏的演出与社会隔绝,皇家戏迷在独自陶醉中促成了戏剧的发展,那是彼时世界所见最精美的戏剧。
注释:
① 原题为“Performances on a Three-tiered Stage:Court Theatre During the Qianlong Era,”见 Lutz Bieg,Erling von Mende und Martina Siebert, eds.,Ad Seres et Tungusos,Festschrift fürMatinGimm,Opera sinologica 11,Wiesbanden:Otto Harrosowitz,2000,pp201219. 原文为作者提供,无摘要和关键词,翻译时根据中文表达习惯略有调整,并添加了摘要和关键词。
②参见Mackerras,Colin P.(1972): The Rise of the Peking Opera 17701870: Social Aspects of the Theatre in Manchu China, Oxford. pp5253.
③朱家溍,《〈万寿图〉中的戏曲表演写实》。
④关于京城宫里各种室内室外戏台的充分探讨,见周华斌《京都古戏楼》,第84101页;关于宫里昆曲和弋腔在常规舞台上的通常剧目,见胡忌与刘致中的《昆剧发展史》,第353360页。
⑤关于清代宫廷戏的综述,见翦伯赞,第254268页;周贻白,1953,第667699页;Mackerras,116124;Dolby,1304;朱家溍,1979《中国戏曲通史》,第278319页;周妙中,第186196页,第411414页;胡忌与刘致中,第415423页;赵山林,第120127页。
⑥留存下来的三层戏台(以及其他宫廷戏台)的彩色照片,见《故宫通览》,第162175页。也可见万依、王树卿、陆燕贞,第226229页。关于这些戏台的简述,见矶部祐子。关于颐和园三层戏台的进一步描述,见岩城秀夫,第130152页。
⑦曹心泉,转引自周贻白《中国剧场史》,见沈燮元编《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480481页。
⑧昭槤2,第879881页。昭槤在雍正时官居高位;他也是一位不错的画家和书法家,得到乾隆的恩宠,见ECCP,2425。庄恪亲王允禄是雍正朝最突出的亲王之一,同上,见第925926页。张文敏,名照,他与允禄1713年共制仪典之曲。1813年,天理教攻破紫禁城。当时怀疑宫内有太监牵涉其中,太监的行动因而受到严格限制。
⑨大多数大戏被收入《古本戏曲丛刊》第九集。一些较小型的剧本刊于《文献丛编》(第2卷),台北1964,第9771022页。亦可见于吴晓铃,第113页。
⑩目连戏剧在文学上的快速发展,见茆耕茹的综述。
B11董含,引自周贻白《中国戏剧史》,北京:中华书局,1953年,第684685页。
B12复制品,见《故宫通览》,第169页。
B13很多入过清廷的朝鲜使节都留下大量的旅行日记。朝鲜来访的目的和时间多种多样(全海宗),但一年一度的访华团会参加新年大庆。这些使节的日记常常包括对满族士兵列队冰嬉的描述。1795年1月,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使节也目睹了这一景象(van Bramm Houckgeest,189191)。宫廷画家金昆等人绘有《冰嬉图》,其复制品,见万依等人编,第272273页,或者De Verboden Stad,150151。朝鲜使节还被进一步款待以魔术、杂耍和马戏。
B14参见徐浩修的《燕行记》,第457458页。在对热河行宫的概述中,徐浩修遗憾地写道,康熙曾召集儒士在此地论学,但外国使臣只能看演员们演戏(第454页)。
B15见朴趾源,第270页。有关朴趾源访华及其日记的叙述,见Eikemeier,2427。
B16《罗汉渡海》,见《升平署昆弋承应戏》,见《文献丛编》第2卷,第1015页。该剧本又录于《故宫周刊》1930年双十号专刊,但仅有唱词,未包括舞台说明。不过,它以照片呈现了两位全副舞台装备的罗汉。
B17见徐浩修《燕行记》第486495页。
B18见徐浩修《燕行记》第504页。
B19见徐浩修《燕行记》第499500页。
B20不过,升平署的记录表明,目连戏至晚在1819年还演完过全剧,从当年的十二月十一日到二十日。此后,在道光朝,只上演过单独的几场。见刘祯,第238页。
B21郎秀华。升平署档案的大量存钞,由周志辅编。其资料为王芷章的《清升平署志略》(北平,1937)提供了基础。我未见过此研究。戏服相关资料,见朱家溍《中国戏曲通史》,第301312页;许玉亭,第7678页。脸谱范本,见《中国戏曲通史》,第3123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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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aking the dramas performed for celebrating the longevity of the imperial family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Qianlong as the starting point,combining the records and writings of Chinese officials and foreign envoys who witnessed those performances,this article introduces the grand shows performed on the royal Three Tiered Stage in detail in the Qianlong era,and represents the magnificent stage, gorgeous theatric furnishings and costumes,as well as various repertoires of the drama.
Key words:Emperor Qianlong;longevity celebration;court theat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