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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女儿

2015-01-14纪尘

山花 2014年22期

纪尘

1.我不知怎么办了呀

买廉价航空的人似乎总得默默承受生物钟混乱之苦。

深夜一点半抵达马尼拉(菲律宾首都)机场后,还要为找便宜客栈折腾,更无奈的是,在承受这两项对体能和耐心的挑战后,很多时候还得承受无功而返的失败。好在我先天有点儿百折不挠的愚勇,在周围酒店转了一圈后便又回到机场。

人的价值观的确奇怪:有人会为一个名牌包节衣缩食几个月;有人以对方开什么样的车为择偶标准;有人则甘愿穿十几块钱的二手衣服然后为一只流浪狗花上几百元。价值观如何往往决定了旅行方式如何,或者说,旅行方式如何往往体现旅游者的价值观如何。

我站在那儿,盘算着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度过日出前的这几个小时:找个长得比较帅的小伙聊天还是背乘法口诀?把机场的免费地图临摹一遍还是跑到赌场拼下运气?

“睡这里吧,今晚我值班,可以帮你看东西。”一个“菲律宾好声音”突然落在耳畔。人就是有这个弱点,耳根子软,特别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句轻声的关切有时都能感动得灵魂出窍。

说话的是位机场工作人员,不胖不瘦,不美不丑,不白不黑,普通得一转身就能马上将之忘掉。他说的“这里”,就是大门边。

“会不会影响你工作?”

“你需要休息。我一定帮你看东西,否则我不知怎么办了呀。”对方笑眯眯地说。那是种令人放心的笑,就像以前初抵缅甸仰光机场那位跛着脚打伞送我去车站的陌生人。

这个人,他没有任何义务帮我看东西,可他说,若不这样便“不知怎么办了呀”……从这句话便可体现出,帮助别人于他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那晚我没在机场睡,倒不是不信任那位好心人,而是真的太累了,需要一个稍安静的地方。我随着一辆出租车进入这陌生的城市。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家便宜的旅馆——那可是如假包换的“钟点房”——房费只在12小时内有效。比如说,你凌晨三点入住,那么最迟的退房时间就是当天下午三点;如果是下午三点入住,那么就得在次日凌晨三点退房……

在那个墙面涂成粉红色的小旅馆里,人们热情地招呼我喝茶吃点心,热情地指点路途和方向,然而,当我询问是否可以不办退房手续而连续住到后天时,他们全都茫然不知所措。扳着指头算了又算后,他们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这不合规定。

老板娘是这样说的:我不知怎么办了呀,我们的人都不会这么晚才来的呀,我们的人总是只住一晚就走的啊……噢,“我们的人”!那个小旅馆,也许就从没有外国人住过,而且是三更半夜到,而且还想连住两个12小时……

为了避免凌晨三点被人无情地拍醒赶出门外,我只好一到下午三点就退房,出去晃荡几小时,晚八点再回来重新入住——马尼拉竟是12小时就算一天的么?

新的一天到来。

明媚的阳光下,这个首都城市处以一种蓬头垢面的形象,如果要我形容,那么便是:混乱、混沌、混浊——这几乎是走过的所有亚洲国家首都之“必备条件”。尽管如此,这个城市仍有着美丽:比如详细教我坐公车的妇女;比如那个肥胖的直至帮我如何找到座位才离开的交警;比如默默为我支付车票钱的老人(售票员当时没有零钱),以及,皮肤黝黑的带我到集市买椰子的孩子……

这些情景每每令我恍惚:这就是缅甸,只不过背景换了。然而我又明白,不管是这个国家还是那个国家——所有经过的大地,都散落着许多如此这般的人们:清贫的、安静的,灰暗而又灿烂的。

面对我的一再感谢,人们呵呵一笑,说: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呀……

这句可爱的话,在后来的旅途渐渐也成了我的口头禅。

2.青春

那天,我问那个总是把自己的早餐分我一半的前台阿姨:“你最想去哪里?”她头也不抬地答:“八打雁(Batangas),好多游客都去那里呢。”

这回答让我纠结了半天:一个很多游客都去的地方有可能它真的够美,更有可能,是被开发得够彻底。菲律宾不同于其他国度——它由七千多座岛屿组成,因此要想到达另一座岛多半只能坐船或飞机。八打雁离马尼拉不远,不需长途奔波(对我而言,任何小于8小时的旅途都属短途)——为什么不看看一个也许从没出过远门的平头老百姓的向往之地是怎样的呢?

八打雁是个港口城市。下车时,我非常茫然——这个“游人很多”的地方竟只有两个老外:我,以及一个牵着个菲律宾妇女的白人老头。见我茫然四顾的样子,一位女子走过来问:

“需要帮助吗?”

“海滩在哪儿?”

“你说的是Whitebeach对吧?”

“对。”其实我根本不知Whitebeach是什么地方,只想着大概就像广西北海的银滩那样子吧。后来才知道,几乎每个岛都有Whitebeach——只要沙子是白色的。

女子是菲律宾人,在新加坡工作,这次跟男友回来度假。“跟我们走吧。”她说。不仅如此,她还帮我买了税票(当时我不知菲律宾的“游客岛”都得交税的)。就这样,海岛之旅开始了。

经过两小时的轮船之行,下船后又是一阵茫然:女子说这里的房价没有低于1500PS的(1元=6.5菲律宾比索)——这样的话,我那点钱别说一个月,就是半个月也待不了。不由想起“远方”(我在大理的客栈),很多人都说它简陋,可跟所有我在国外住过的地方比,简直是五星级了啊。还那么便宜!对比是痛苦的。用力甩甩头,摸摸钱包,给自己打气:钱多当然好,但有时钱紧也有其好处,那就是——你会想办法走物美价廉的“非寻常路”,而那样的路途,往往通向——民众。

情侣度假自然不能打扰太多,道过珍重后,我们分道扬镳——他们往右,我往左。这是经验:跟领新加坡工资的人相反就意味着跟昂贵的1500PS相反。后来,当到达海滩,当看到一个又一个散落在海边的村落,我知道自己选对了——那些村庄里的百姓,才是这片海域的真正子民。endprint

安顿好后,时值傍晚,我开始漫步海滩看取斜阳。

一路寂静,除了几辆摩的外,全程只见到一个女孩呆呆坐在一座美丽的石头房子前。当时她在马路那头,我在这边。那是家客栈。我远远欣赏一下便离开了——我已找到了便宜旅馆(500PS/晚),不必再去比较然后庆幸或失落一番了。

随着行走,暮色愈浓,一条荒疏小径直抵一片无人海滩。正当我沉迷于夕阳晚景时,一个“扑通”声突然响起,回头——那个坐在石头房前的女孩竟就在身后——离我绝不会超过三米。也就是说,一个多小时来,她竟是悄无声息地尾随。

“你真美。”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你是英国人吗?”这是她的第二句话。(一句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你真美。”这是她的第三句话。

接下来,同样的话她至少重复了十次。赞美有时的确很受用,但那刻,我内心可一点也不激动而是升起阵阵寒意:天色已暗,所有东西影影绰绰,而她——当她一张嘴,里面竟没有一颗牙——牙龈全都可怕地隆起且发黑。还有那虚弱、单调的不断重复的话语……在路上,被人跟随不是没有过,却从没被一个陌生女性跟这么久,这么远。她看上去如此年轻却又如此可怕的衰老。

“我,我是中国人。”

“哦,中国人,你真美。”她说。

海滩离公路至少五十米,小径上不是草木就是石头。我不可能跑得比她快。可——我为什么要跑呢?

“你好,你家在这里吗?”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友好又镇静。

“嗯。你真美。”

我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她重复越多,我就越搞不清楚含义。更可怕的是,她始终跟我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我突然转过身。我不再徒劳地猜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显然对我的反应毫无防备,只见她迅速扭过头,同时用手紧紧捂住嘴——当捂住嘴时,她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的青春饱满……

我只好继续往前走,她则继续一言不发地跟着。

“我已经22岁了。”她突然说。声音比之前大了许多。

我停下,迷惑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心便慢慢缩起来:这惊慌又执着的、这丑陋又青春妙龄的……女子。她跟随我,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了奉承,而仅仅是——孤独。这就是我得出的唯一答案。

22岁意味着什么——青春爱恋,蓬勃飞扬。

岛上游人其实很少,而如我般的单身旅人,则根本没有。在不经意经过的瞬间,她终于有了勇气——跟随一个同样形只影单的人——跟随一个心底的“美梦”。

这世界,哪个女子不爱美呢?我不再想跑了,甚至不想再说话了——不是不愿,而是不想再让对方总紧紧地捂住嘴。

我们沉默地走着。偶尔,我放慢脚步,回头对她笑笑。她的目光是那样惊喜,仿佛这友好是莫大的恩赐,这目光再次刺痛了我……

两个身影慢慢越来越近,最后,她走在了我身边。并列着。

“可以帮你拍张照吗?”她突然又开口了。声音不再那么虚弱。

她帮我拍了。征得同意后,我也为她拍了一张。拍照时,她是那样紧张:紧抿双唇,站姿僵硬。之后,她一路沉默地跟着我直至客栈门口。我没有邀请她。我只是站在那里安静目送——那把长长的黑雨伞在她粉红色的衣裳边就像一个木偶伴侣……

这个女孩,我甚至不知她的名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千山万水,寂寞的身影在流年间碰撞过,惺惺相惜过。

后来,当回国,当与朋友们分享这段旅程时,我总是巧妙地隐去那张相——尽管私下里不止一次悄悄翻看。我小心地保留、珍藏——就像守护一个年轻、美丽又寂寞的梦。

3.他们

银滩离客栈三公里。打私人摩的的话得花150PS。对一个吝啬的游人来说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混进当地老百姓队伍中,然后乘搭身体某部分不得不悬挂于车外的公共摩的——只要25PS。

马尼拉那位阿姨应该是弄错了——这里的游人实在少得可怜。或者说是我的理解有问题——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人,到国外后大概看哪都人少吧(当然印度除外)。偶尔,在走了很久以后,会遇到一个满头银发、腹肌松弛的西方老头挽着个身着比基尼、青春妙龄的当地女子。他们看上去都很快乐。事实上,一个月的菲律宾之行,这样的情景可说司空见惯。爱也好,各取所需也好,都不过是人生百态里的一景。

海边有不少漂亮的Resort(度假村)。其中一间私宅简直漂亮得令人发指。那地儿,两层简约现代的木楼百分百面朝大海,栅栏至少延绵一公里,栅栏之内,花园、凉亭、草坪、酒吧等一应俱全。

我才越过栅栏一寸,一个制服笔挺、戴着雪白手套的门卫便赶紧上前,礼貌又不容置疑地说:“对不起,小姐,这是私人空间。”我点点头,把越过雷池的脚收回。门卫笑笑,马上又一丝不苟地回到岗位——空荡荡的大门边。屋主已返回西方自己的祖国,即便这豪宅一年真正使用只两三个月,门卫也得这样整天守着——就像主人在时一样。

几个衣裳褴褛的孩子迎面而来:他们在朝我微笑的同时毫不松懈地搜寻沙地上的空矿泉水瓶和易拉罐。他们像小鱼一样沿着栅栏移动,当门卫的身影出现时,他们便一溜烟向大海跑去——怀里紧紧搂着地上寻到的“财宝”。这一幕长久地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人越来越少,石头越来越多。约两小时后,我被迫停下——一块伸到海里的巨石不仅成功地将这个孤单的旅人挡住,高高拍溅的浪花还将之浇了个透。巨石至少五六米高,边上有条陡峭的泥泞小道,几间竹屋搭在小道尽头的坡地上。

“喂,喂!”我大声嚷嚷。

过了几分钟,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从窗子里探出头惊奇地看着。只听他哇拉哇拉几声,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就是我日后的朋友、向导以及船夫——哈舍(HASER)。一位一眼就能使人产生信任的伊斯兰教徒。

“上来吧。”后者用英语说。当我狼狈地爬上小坡,光着上身的男人正笑嘻嘻地逗着一只小猴子。他只有一颗门牙。不过他的牙床比跟踪我的女孩要“健康”得多,笑起来当然不迷人,但并不可怕。除了猴子,男人还有一些鸡以及—群狗。这些岛民家家都有狗,狗生小狗小狗长大再生小狗,所以一家拥有三五只狗是很常见的。这些生灵就与岛上的人们一样,安然生息、繁衍。主人有东西时就喂它们一点,没东西时就任它们在岛上游荡,自己想办法活下来。endprint

哈舍自然不是冲着朋友家的动物来的,而是——朋友拥有一台12吋的黑白电视机。那是整幢竹楼甚至也许是整个村庄的奢侈品了。

男人与小猴一直在亲昵玩耍。我打算将这和美的一幕拍下,却怎么也按不动拍摄键——相机被海水打湿了。于是他们翻箱倒柜,最后找来一块已完全看不清原来颜色的小海绵——家里唯一最“柔软干净”的东西。我笑眯眯地用了(当然我又偷偷再用裙角擦了一遍),然后把所有能拿出来的零件都弄出来,可晒了半小时,相机依然不为所动。

“别着急,我有个朋友什么都会修。这东西小意思了。”哈舍说。他的信誓旦旦让我大为放心。等待的过程中,哈舍跑到一间约摸五平方米的竹棚(他的家)翻腾一阵,找出一根铁丝和一堆渔网,然后示意我将鞋脱下——他注意到我的凉鞋坏了——他竟像补渔网那样娴熟地补起鞋来……

用渔网补好两只鞋子,又分享了几支烟,“什么都会修”的朋友出现了。他接过相机,眼神显得很是内行(虽然他把相机拿反了):“这里没有工具,我回家弄,半小时一定好。”说完他就搂着相机走了。半小时后,他满头大汗地跑来,很严肃地告诉我说有一个重要零件坏了,而这零件只有马尼拉才有卖,所以他爱莫能助……

“嘿,哈舍,有没有可能让我在村里住一晚?随便安排个地方,能睡觉就行。”我可不想回马尼拉,再说,我喜欢这些人——虽然他们没把相机修好。

“啊?噢,可以可以。”哈舍的嘴一张一合,不知所措又非常开心。

“明天我直接来这找你,一点半左右。”

“啊?当然当然。”

就这样,我穿着用渔网补好的鞋,抱着拍不了相片的相机,兴高采烈地跟他们击掌约定。

第二天,我背着大包再坐那种25PS的摩托到达银滩,然而司机说什么也不愿送我到目的地——哪怕我愿再加一倍的钱。他委屈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外国人竟然跟当地人一样只花25PS就能到银滩感到很不公平。我只好背着大包慢慢前行——一路都是上坡。更麻烦的是,我竟忘记路了:昨天我是从海边走,而今天从公路来。于是,每见一个人,我就问:“你认不认识那个有一只猴子的男人?”问了至少十来个人吧,终于有个小孩子点点头。原来那个村庄名叫“塔里班纳”(TALIBANAN),居民90%都是伊斯兰教徒。

到达时已经两点。见到我,哈舍惊讶极了。“你疯了,她怎么可能住这种地方?!”这是后来哈舍告诉我的大家取笑他的话。他一直相信我会守诺。后来,当时钟指到一点五十分时,他终于也认为,那个中国女人不会来了。可现在我就在他面前——活生生、气喘吁吁的。

“住我堂弟家行吗?”哈舍问。

“行。”我看过哈舍的“家”:那间除了一堆渔网几乎再无他物的五平方米竹棚。而堂弟家至少有两间竹棚——住着一家五口。

就这样,到达菲律宾的第四天,我成了一个小村庄一户人家的客人。神奇的是,当到达阿布杜拉(堂弟的名字)家时,相机竟莫名其妙地好了。这下可把哈舍那个什么都会修的朋友郁闷坏了,他说,日本人的相机……有问题。当然。要知道他的修理技术可是全村有名的呀。

到达时阿布杜拉并不在家,在家的是他妻子——她端着一大盆衣服刚从海边回来。听哈舍说明来意后,她瞪了我好久,然后大梦初醒般放下脸盆跑进屋里。她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来自火星。那是一个身体结实,神情总有些郁郁寡欢的年轻女人。

那真是地地道道的床:没有床单、毯子,没有枕头。屋里漆黑一片。一张毯子挂在屋顶下,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客人睡的是床,为什么他们却把唯一的毯子挂到天上?半夜终于明白——雨水从屋顶漏到毯子上,再从毯子落到地上。毯子不是用来盖的,而是用来挡雨的。

菲律宾的十二月,是雨季。

那晚我睡得很不好,虽然已有了枕头(背包)和盖被(睡袋),但不时渗下的雨水,黑暗潮湿的房间,以及就像疯狂的战斗机般的蚊子……然而,当触到某样东西——一只小布马玩具时,我慢慢安静下来。那是阿布杜拉小女儿的——当妈妈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困了的孩子便忘记拿她心爱的小马了。于是那晚,一只可爱的小马玩具——一个孩子最简单透明的梦,终于带着一个异国女人进入梦乡……

清晨时分,缺了四个门牙的阿布杜拉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他令我再次想起那个海边的女孩。午餐之后,我鼓起勇气问:“这里很多人都没有牙齿,是怎么回事?”阿布杜拉咧着嘴哈哈一笑说,糖啊。

哦,糖啊。这糖当然不是巧克力,而是——椰糖。阿布杜拉三个孩子的牙齿看上去还好,但后来我到另一个村庄——天啊,所有孩子都没有门牙!物质的匮乏使得伸手可及的椰子成为最通常的零食:在菲律宾期间,我真是把一生的椰子都吃尽了:椰肉、椰汁、椰子饭、椰子糖水……每当吃的时候,我都非常担心自己的牙齿,但别无选择——那些村庄,就连动物的主食都是椰子!

一家之主阿布杜拉,他的工作就是每天穿梭往返于银滩,一遍遍向游客推销那些用贝壳或石子制成的手工小饰品。我就曾数次婉拒前来推销产品的人。阿布杜拉全家月收入大概是1500PS(300元左右)。好一些时可达2500PS。我曾以为,这些故乡就是大海的子民,虽吃不上别的大餐,但鱼一定是大大的有,然而真实情况却是:捕鱼也得看季节,而且就算捕到鱼,绝大部分也被用以换取生活用品。因此哪怕他们是渔民,却并非能时常吃到鱼。更艰难的是,为了“净化海滩”,明年政府就要取缔这些“无证小贩”了,也就是说那每月的1500PS都将不能有保障了。我终于明白何以让阿布杜拉的妻子总有些郁郁寡欢了。

除了卖饰品的小贩,当地的人们很少去银滩——那些华美酒店,那些“额头上印着美元”的游人,使得他们在那片从小就熟知的大地上却更像过客。

那天,当哈舍说起一个中国女人要住到自己家时,阿布杜拉的第一反应是:“开什么玩笑!外国人住我们家?不是你疯了就是她疯了!”所以,当晚归的阿布杜拉看到我竟在自家门口晾衣服时,眼神也跟他妻子一模一样:就像看一个火星人。我不是火星人,也没疯,我只是——一个愿意跟他们成为朋友的过客。endprint

村庄里是没有饭店的,所以我的食物全出自村里唯一个面积不会超过两平方米,日均只有五个鸡蛋和三个西红柿的杂货铺。食物简单但好歹还能买上,但怎么煮却成了问题:阿布杜拉厨房的炉子边上只有一小堆炭和肮脏的塑料袋。是哈舍帮生的火:用火柴引燃塑料袋再引燃木炭。火生起时,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塑料味。而油——厨房里所有的油只够煎半个鸡蛋。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到杂货店买油——每次只买5PS(5毫升油的价钱)。这令我纳闷:油天天都要用的,为什么不一次性多买些呢?也许是生活太清贫,人们无法一次付太多油钱,或者,若一次买太多的油,会担心不够珍惜那弥足珍贵的一点一滴。

每当我做饭时,大人都会把孩子全赶出去——为了避免孩子离食物太近。虽然我的食物通常只是一包快餐面和几个西红柿,偶尔加一个鸡蛋。孩子们知趣地出去了,只有那只饥饿的小猫一遍遍固执地跳上桌子——在菲律宾,原来猫、狗、猪、猴子,都可以成为素食者。

那只小猫,从此成了我在这个贫穷家庭里唯一的“餐伴”。

4.海的女儿

到菲律宾之前,我从没潜过水:无论浮潜还是深潜。

当然,我见过数次大海,但那些海与这里不一样:在这里,海就是生活所在、生存所倚。

阿布杜拉有一艘小渔船——在未来的几天里,它成了我的“专用交通工具”。

那天,大概航行半小时后,我与哈舍到达一片海滩:两个当地家庭,一堆孩子,就是那片海域的所有访客。我们的设备极其简单:哈舍借来一个大潜水镜和一支呼吸管——我用,他则只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用的潜水镜。

这一生中,我面对过不少的壮阔,但这样被无边无际的大海包围,与之如此亲近,还是第一次,而海底世界——那陌生、深幽、瞬息万变的领域,对我更是一种挑战。

哈舍下水了,我紧跟着他。所谓少见多怪吧,我才刚把头埋进水里便马上被呛着了——那些只在电视画面上看过的海底世界,竟然触手可及!若不是哈舍及时拉住,我就算不被呛个半死也会因为乱蹬而被海胆扎个半死——成千上万的海胆,成千上万尖锐修长的刺几乎到处都是!而鱼——各种只在水族馆见过或没见过的美丽鱼群,从指间、脚缝、腋下游过——它们多得能把整个人彻底笼住。还有珊瑚,红的、蓝的、长的、扁的……这个陌生瑰丽的世界彻底把我震住了。偶尔,惊叹之余我会掉头看看哈舍——他简直就是一尾鱼!只见他不断潜到水底捡拾一些美丽的珊瑚——他与阿布杜拉的生活费,全仰赖这些大海的礼物。

那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海底世界的光怪陆离令人迷恋又让人胆寒。特别是当有时哈舍不知潜去哪里时,我着实感到畏惧。海如此无边无际,波浪是那样沉静又不容置疑,光线忽明忽暗,触手可及之物柔滑怪异……

有一次,至少五分钟我怎么也找不到哈舍,我感到恐惧极了,我无助而孤单地漂在那里:我对海一无所知,对身下深不可测的世界一无所知。

最后我选择了静止:既不张望也不游动,只让海水静静托着。慢慢地,恐慌幻化成为虚无:这个世界只剩下水,而世界,也只由水与孤独组成。我看到自己漂浮在水面的长发——它们被波浪推着不断涌动,它们令我想起《钢琴课》里那个刻骨铭心的镜头:当哑女艾达随着钢琴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海底是那么静,令我进入梦乡。像一首怪异的安眠曲……有一种寂静是无声的,有一种寂静是在深海的深处,全然静止。”

“嘿,感觉怎么样?”是哈舍。

我笑笑,又沉下去了——这一次,我没有要求哈舍陪伴。这种由巨大恐慌而来的虚无,由虚无而来的宁静,已将我俘获……

当最后一次浮上水面时,天气越发阴沉,岸上的其他人已全然消失,只有哈舍静静站在船边。等走近时,我才发现这个男人竟在不断哆嗦。这令我惊诧,同时领悟到:认为这些生活在大自然怀抱里的人身体应当都挺好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由于清贫,由于缺医少药,他们的体质其实有可能更弱。

现在想想,这首次的浮潜实在是一场冒险。虽然哈舍水性很好,但他并没有受过带人训练——他时常消失在我视野之中就是证明。而我们所到之处,完全属于“野区”。之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下水,既有自己好奇的天性,更因为,从头到尾他们谁也没问过我到底会不会游泳,没问过我潜过水没有——他们不会想得到我生活的地方竟是没有海的。他们无法想象那样的大陆,那样的生活。对他们而言,一个生活在没有海的地方的人,一个没在海里潜过水的人,是不可能自己跑到这里来的。

回家路上碰到一个当地女孩儿,与其他沙滩女孩不同——她没有身着比基尼,挽着她胳膊的也不是老头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外国帅小伙。他们是恋人。小伙子望着女孩儿的眼神就仿佛她是全世界的焦点。后来得知,小伙子为了恋人已是第三次到菲律宾了,他希望她跟他走,可女孩儿却从没答应过:“我没法去过看不到海的生活。我喜欢水。我是海的女儿。”

女孩的回答轻柔而又果断。小伙子深情地望着她,轻轻抚着她那被海水浸湿的黑发。

5.盲羊村

这一站名叫“MangyuanVillage”(下文以音译“盲羊”代之)。哈舍的一位侄女嫁了位盲羊人。

盲羊人是菲律宾的少数民族,世代居于山上,善狩猎、耕种(虽然耕种面积非常有限),水性远不如海边的居民好。随着时代变迁,这些林中百姓慢慢迁至低地,而其他仍居住在山上的族人,依然如他们千百年前的祖先一样:除了胯间有一小块布外,浑身赤裸。山上远比海边寒凉,但就是冬季,他们也只裸身睡于吊床或是竹板上——被子毛毯这类东西,是不存在的。迁至低地的盲羊人虽在椰林间安下家,白天所有时间仍在山上度过:男人耕种,妇女采摘、编织。

这个村庄是幸运的:一个西班牙人为47个家庭建了47间整洁宽敞的竹楼。西班人出物质,村民出劳力。村里有干净的公用卫生间、自来水,篮球场、一所学校(村庄的孩子上学一律免费),还有一个专门的编织品陈列室——一些游客将会看到它们,并有可能买下。虽然住下的两天里,我只见过两个韩国人。endprint

盲羊人与其他菲律宾人最明显的区别是:几乎每个盲羊人都有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永远赤足,男人身上永远佩戴一把锋利的柴刀。城里人谈起他们时会这样说:一些盲羊人还长着尾巴呢,头上还有角呢。看我迷惑的样子,人们便哄然大笑。从这种玩笑,我感到,盲羊人是被人漠视的一族。对那个以实际行动关怀这些“边缘人”的未曾谋面的西班牙人,我由衷地尊敬。

去往村庄途中经过一处豪华又寥落的大型建筑,哈舍说那是一个外国人留下的。工程非常浩大,但弄到后来,老外钱不够了,建筑就成了“烂尾楼”,自此在风雨中衰败、腐坏——直至下一个“开发者”到来。这些外国人圈下的地,足以住下整村的人。

住下之前,哈舍要带我去看美景——村庄后面有一道瀑布。这一生,我游走过许多地方,唯一鲜少涉足的是热带雨林。我有个致命弱点——害怕一切软体虫。怕归怕,看着哈舍期待的样子,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正是这一走,我的脚足足吃了半个月苦头——倒不是虫来了,而是,蚂蚁来了。那种蚂蚁体积不大,但咬人可是生疼,一旦被咬,伤口会久久迁延不愈——菲律宾是岛国,炎热与潮湿并不利于伤口愈合。

林间滑腻的苔藓使我的鞋彻底坏了:并不是哈舍的渔网不好,而是鞋的质量太逊。因此一路上,我是穿着哈舍的人字拖走的,他则光着脚——蚂蚁嘛,对他不过是再多几个疤而已。

那段时间,哈舍一直神气地挂着我的相机。当有人出现时,他就很内行而又自豪地说:嘿,这是日本的松下相机,不用胶卷就可以拍相片的哦,还可以录像呢,不信?你唱个歌我马上就录下来……他一抬手,人们就笑着躲开,他一停,人们就又好奇地围过来。我喜欢那些目光:坦白的、直接的、和善的。

对于我的到来,侄女一家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居然有外国人到家里做客,紧张则因为担心邻里议论:西班牙人与村民曾约法三章——除了直系亲戚,不允许任何家庭留宿任何外人。大概是西班牙人担心村民沾上“铜臭”——他需要他们自力更生。

无论怎样,我住了下来。这是一家乐观快活的人。不久我又发现,这一家之主——那个瘦小、其貌不扬的侄女婿阿里根本就是个天才——不仅两分钟就为我的房间弄了个漂亮门栓,还制作有一个精美的“楼中楼”模型:在那个小小的竹编工艺品里,楼梯、阁楼、阳台一应俱全。阿里说,以前在山上时一直渴望有一间美丽的新房子,在梦想的驱动下,他开始自己动手设计。不久后,他们真的如愿以偿住进了新房子,虽然跟他设计的不太一样,但比起以前来说实在已是好得不得了了。

房子的确美丽:整幢楼包括所有家具,百分百纯手工竹编。而手工之精湛,质量之完美,在我的经验里绝对是首例。稍遗憾的是,对一个长期生活在喧嚣城市的旅人而言,这个没有任何帘布、两间房仅以半人高的“竹壁”隔开的空间,使她无法拥有任何隐私:任何一个路人都可从竹格子窗看到室内景况。而当我睡下,透过身下的竹缝便可看到小鸡或是在吊床上玩耍的孩子——每天的午觉便总是这些可爱景观伴我进入梦乡。

夜晚的村庄透心的凉,但人们从不需要或者从不知道睡觉还需要垫被这样的东西——无论谁,都是直接躺在硬邦邦的竹板上。那两天,哈舍的“床”便是客厅的竹椅。据说晚上被灌入的风冷醒好几次。这种情况对一个已退化了的“城市人”当然更吃力:总得想方设法把什么弄成枕头或垫子,然后再绞尽脑汁对付无所不在的蚊子。

此次行程我带了一根箫。那是大理的一个朋友送的。那个晚上,在说了很多的笑话喝了很多茶后,我把箫拿了出来。一曲终了后,阿里拿过箫前后左右看了两遍,然后在厨房里捣弄——半小时后,一支美丽的竹笛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接着,他用把刀在炭火上烤红,往笛身上刻了“我爱菲律宾”以及一棵椰树。

那竹笛,我一路千山万水带回来——就像曾经从约旦带回那个羊皮手鼓一样。东西的价值于我便在这里——它曾那样真切地参与、目击你的生命。

虽然在西班牙人的帮助下,人们已向新生活迈进,但物质上依然简单清贫——人们的食物多半取于山野。每次晚饭,一两个珍贵的鸡蛋往往只能是孩子的特权,大人则吃些野木瓜、野辣椒以及某种树叶。.

阿里家唯一也是最豪华的现代化机器是一台半自动洗衣机。我没有使用。我洗衣服的地方是村里那道美丽的小溪。

在阿里家的第二天,我生病了,全身就像灌了铅般沉重。晚上,找来一个空玻璃瓶,自己悄悄拨了火罐。第二天一直没敢脱围巾,但哈舍还是注意到我的肩膊青一块紫一块。他吓坏了。我安慰他说,不用怕,这是中国的传统治疗。

我没病到要上医院,事实上,就算真病得严重,这也没医院可去。人们生病了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漂洋过海花一天时间搭船到城市,一是等死。哈舍认识一个人,因不慎从山上摔下导致小腿骨折,可他上不起医院(交不出2000PS的“巨款”)。几个月过去,那人的脚从小腿一直烂到大腿根部,这个不幸的生命,与死亡相会已是指日可待。

次日清晨,我再次经过村庄的学校,心里想着,教育固然很重要,但目前更重要的,也许是医疗。

6.亚班纳

“走,我带你去一个朋友家,他是很有名的按摩师。”那天早晨,哈舍诚恳地说。这个好心人仍在担心我的身体,虽然我已好多了。

阿布杜拉的小渔船又开始在海面上航行,船上载的,依然也只是一个旅人和一位船夫(哈舍)。约摸四十分钟后,我们到达另一片海滩——它是如此安静、空旷,美不胜收。这个村庄,名叫“亚班纳”(Yabanan)。

那绝对是整个菲律宾期间我住过的最美的地方:二十米开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宽敞明亮的院子里一排高大的椰树迎风招展,一张用大树根做成的“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贝壳,花儿种在空椰壳里,一张在日后消遣了不少时光的大吊床洁净牢固。进得房后,更是惊叹于布置的温馨——那是我进过的唯一有窗帘的菲律宾之家。

主人名叫“拉修”(RASSEL),皮肤黝黑,身材精瘦但充满力量,很有“型男”气质。一年多前,拉修的房子只是一间竹棚,随着一次可怕台风,所有海边的竹棚尽被摧毁,之后,其他人撤离到离海岸更远的地方,唯他仍留守故地。这个勤劳又聪明的人用低廉的价钱收购了邻居的土地并修筑了水泥房,自此,方圆一公里之内,独此一户。他的伙伴是一群动物:鸡、鸭、猫、狗。他看这些生灵的目光充满爱怜。endprint

那时我仍坚持素食,而这里蔬菜却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思忖一会儿后,拉修走向正在孵蛋的鸭子:两个鸭蛋拿出来时仍如此温暖。我知道这对拉修很不容易——那些鸡鸭蛋,不是用来孵化小鸡小鸭就是拿去卖的。

为了不浪费拉修的宝贵物质,我决定在饮食上“取之于自然”,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椰子之旅”:早餐是几杯鲜椰子汁及半个椰子肉,偶尔会有两块很难吃的饼干,午餐是椰囊(一种嚼起来类似棉絮没什么水分的椰肉),晚餐稍丰富些——椰肉拌饭和几乎将我甜吐的椰子糖水……偶尔,为了给我换下口味,拉修会弄来一盘芭蕉花——当然仍少不了往里加椰汁!

屋子的结构为“两室一厅”,分别以薄薄的三合板隔开。我选了那间一拉开窗帘就可看到大海的。房间的大小也正是床的大小——每晚要睡觉只能从客厅直接跳到床上。那床,看上去很美:不仅有毯子有枕头,甚至还有枕巾!然而,当我准备美美睡一觉时,才发现还不如直接睡沙地——所有弹簧全都严重变形,躺在上面就像架在高低不一的梅花桩上一样。不仅如此,床上还全是沙粒,因此每天起床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睡衣和身上的沙粒抖下来。

每天傍晚,为拉修工作的盲羊人都会进院子喝一杯雇主请的咖啡。拉修不止一次对我说:这些盲羊人是最干净的。他说的干净,指的便是诚实。我相信。每当那些盲羊人出现,我总是悄悄打量——他们的眼神是如此专注、直接、坦然。我也观察过他们做活:从不投机取巧、从不贪婪、从不怠工。他们沉默、清贫,脸上总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这种气质不属于有钱人,也不属于穷人,而是属于——内心有力量、有准则的人。

这幢海边的孤独房子没有电,我们点的是椰油灯。当谈话终止,惟一的声音便只有咆哮的狂风和拍击的海浪;当白天到来,海又是如此包容仁慈,被风雨打落的椰子静静躺在明媚的阳光下。

如哈舍所说,拉修是个按摩师,每个周末他都会到银滩为游客按摩,其它时间则用来打理“山庄”——除了海边的房子,拉修还拥有屋后半个小山坡。他的理想是以后能在山腰建一幢房子,那样的话,整个海滩将尽收眼底。

我在的那几天不是周末,拉修决定陪我到附近走走。椰林深处有一伙劳作的盲羊人——他们在建造新的教堂——旧教堂已在风雨中破败不堪了。这教堂,是村民们自己凑钱自己动手盖的。那是我见过的最简朴的教堂——除了人们诚挚的信仰,没有任何多余的浮华的东西。

拉修向人们介绍我。人们温和地抬头笑笑,继续手中的活。我来自哪里是什么人对他们没有意义。生活本身,才更加真实。

由于是雨季,山下河流暴涨,这意味着我们无法寻访仍居于山上的盲羊人(若要另觅陆路上山得一整天工夫)。于是我们顺水而下,一个盲羊人出现在眼前,他便是天天早上为我摘椰子的男孩的父亲。他也为拉修工作。同时出现的还有他忠诚的伙伴——狗。在完成雇主布置的工作后,他要继续上山劳作。蚂蚁阻挡不了他,河流阻挡不了他——他就那样,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一步步涉水而去。水很快就漫到他的腰,随着一个转弯,他突然消失不见了。而那只聪明忠诚的动物则另辟蹊径——从另一侧只适合小动物走的小道跑去。拉修说,狗将会跟主人在深山某处会合。

我们继续赶路。途中遇到一位年轻的盲羊女性——她有两个孩子,一个牵着一个抱着。他们刚从村里唯一的小杂货店买油回来。就为了这5PS的油,他们先是花三小时下山,再花三小时上山。后来,又遇到好几个捏着最多10PS票子在林中疾走的孩子,也是这样,为着人民币一两元的小东西,来回花上几小时。

此程的最终目的地是一个荒僻的盲羊人村庄,做为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我的到来并没有引发骚动:人们安静地坐在自己那以椰叶和竹子编成的棚里,安静而略带羞赧地望着我们。这个村庄大概有十户人家左右,户与户之间——草棚与草棚之间,相距约二十来米。最先到达的家庭共有两个竹棚,一间大约五平方米,住着一对年轻夫妻、两个孩子,以及一只刚满月的小狗——狗和婴儿都在吊床里。里面的所有家当为一张床(竹席)、一口黑乎乎的小锅、一个简易的剥椰子的工具,以及一两件旧衣裳。另一个竹棚则住着一对老人及四个流着鼻涕的小孩。

出发之前,我想大概会在经过的村庄吃午饭,为此特地把村里唯一的小杂货店里的粮食一扫而空:一扎方便面、两个茄子、三个鸡蛋、一个小南瓜、一扎十根不到的豆角以及几颗大蒜。我万没料到抵达的竟是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村庄。而涌到面前的孩子——我数了数,至少十五个!有我们落脚的人家的,有邻居家的,还有——天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这下我为难了——总不能自己吃然后让一堆孩子看着吧。可这里,除了椰子什么也没有。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吃饭计划继续,但我们几个得分头去寻找食物。幸运的是,拉修终于在另一户人家弄到了一个大冬瓜。那位妇女在看到我们的当时很是高兴——似乎所有的盲羊人见到拉修都很高兴,原因很简单:拉修的工人都是盲羊人,哪怕一年里,雇佣他们工作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当拉修说明来意后,妇女的笑容变得僵硬,最后几乎是愁苦了——那个唯一的瓜,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是多金贵的东西啊。也许她在等着与自己的家人分享,也许会用它去换上几比索的糖或油……拉修一再安慰说到时一定会补偿给她的——让她男人到他那工作。妇女难过的神情才缓和过来。

我们扛着得之不易的粮食离开了,但那妇女的目光,像钻子般深扎在我心头。

回到原地米饭已做好了。我开始做菜——带来的那些简单的食物,对他们是那样的陌生而遥远,他们好奇地注视着那些也许从没能力购买从没有机会品尝的东西,脸上焕发出幸福与满足。当我将菜做好,户主也将他们的“拿手特色菜”捧出——在阿里家吃过无数次的树叶和野山椒,以及永恒不变的椰汁。煮菜用的是饭锅:他们先把米饭做好,盛出来,再用这唯一的锅煮菜。那天我们的餐具是这样的:一张宽大新鲜的芭蕉叶(菜盘),数个空椰壳(饭碗),以及无数双手——筷子。

那是顿令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没有油的午餐。endprint

7.拉修的眼泪

那天起床后,我先是发现一杯冲好的速溶咖啡,然后是一瓶水和一大袋新鲜椰肉——这是拉修为即将离开的我准备的。除此之外,拉修还叫来几位朋友——他希望朋友捕些鱼儿送我。“素食”对他而言是奇怪的——说不定我无法拒绝刚上岸的海鲜大餐呢。

那是我首次观看菲律宾人奇特的捕鱼方式:他们口含简易呼吸管,身佩“宝剑”,像鱼一样潜入水中。他们在水中跟踪慌乱的鱼群,时机成熟便一剑刺向鱼儿——没一次失手!那场景就像中国武侠小说里的“百步穿杨”,但意境更迷幻,因为是在蔚蓝的大海里,在无数美不胜收的珊瑚和鱼群中间。

上岸时渔民们不仅腰间挂满了鱼儿,还捕获了一只长达一米的乌贼!可怜的乌贼在滴下一大堆墨汁后,即被人们一分为二:一半归拉修,一半归朋友。

小狗跑来了,猫猫跑来了,甚至连鸭妈妈也带着孩子摇摇摆摆地出现了——除了我,现场的每个生命都急不可待地参与到这顿大餐中来。拉修几次试图将海鲜放到我碗里,我笑着婉拒——真正吸引我的,是这些人们,这片海域美丽的生命。

我打开包摸索一阵,拿出了几小袋药,也就是旅途常用的创口贴、绷带及肠胃药等。它们是我觉得最合适也最实用的礼物。拉修喜出望外的表情证实了这点。“谢谢你,我的朋友。”他说,然后礼貌地请求我将药的用途一一用英文标上。

离别就在眼前。收拾背包的时候,拉修说:“我很难过,因为你就要走了,我想哭。”我笑呵呵地回了一句,噢,我也要哭了——我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然而,当转过身时,我愣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正从拉修深深的眼窝里滚落。它们滑过黝黑的脸庞,浸湿他颤抖的嘴唇……哈舍虽然没有流泪,但眼眶是红的。

我完全怔住了。数年的漂泊,无数次的别离,何以,在这里——这样一些陌生而遥远的人们,竟真情流露如亲人一般。

“我很孤独……你在这里,我们这么快乐……”拉修喃喃重复着这些话,一边抹着不断滴落的泪水。

孤独。刚来的时候,我问过拉修,一个人住在这里,是否感到孤独?他当时的回答是,才不呢,我快活着呢。那时候,初来乍到的我对拉修而言,也许只是个来此享受逍遥时光的游客罢了,而现在,他对我说,他那么那么孤独。

有人说过,这世间,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呢?是的。但,这些“闲事”中,依然有一部分令我永远无法无动于衷,比如这海洋、这笑容、这些真诚的心和热泪。

我没有哭。甚至不难过。我只是突然感到寂寞彻骨。我走过去,跟拉修紧紧拥抱了一下——他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肩膀。然后,他低头走进房间,换了一套干净的有着阳光和海水气息的衣裳出来。他脸上带着罕见的庄重——他要跟我合一张影。

如今,每当我打开相册,每当看到那张与拉修唯一的合影,我都心有悸动。那么多走过的路已被风尘覆盖,那么多的曾经已成为记忆,但那生命的足迹仍在脑海中清晰,那些爱和温暖仍恒远如暖阳。

8.蔗糖沙滩

到达“蔗糖沙滩”前,我曾在一个叫“Raxas”的小镇住了一晚。

到达镇子已是夜晚,当时暴雨降下,一个好心人带我到一家宾馆,但询问后觉得价格有些贵。于是我问前台的服务员:“能不能借一把伞?能不能告诉我哪里还有更便宜的宾馆?”他们很快就拿来一把伞,然后用不灵光的英语和气地说,哪哪儿有一家旅店,哪哪儿还有另一家。就这样,我撑着这个宾馆的伞,在大雨里去找另一家宾馆。

在一间便宜的小旅店,我对那个腼腆的小伙子说,“我渴了,能不能给一杯水?嗯,我会住这里,但这伞是借人家的,所以请你再借我一把伞,以便还伞后能再回来。”小伙子二话不说倒了杯水,然后给这个手里已有一把伞的女人另一把伞。他憨实的样子仿佛从不知道有一个词叫“怀疑”:一个没有行李没有证件没交押金手里已有一把伞的女人,莫明其妙出现然后拿走他们一把伞。伞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对生活在这小地方的人们,仍是一笔经济开销。

Raxas,一个雨中匆匆路过的小镇,希望有朝一日,会再来细看它的风采。

“很安静。你应该会喜欢。”这是一位路上碰到的荷兰小伙的原话,而这安静所在,指的便是——蔗糖沙滩。

当从那辆小摩的上下来,迎接我的不是传说中的沙滩,而是一片宽约五十米的水域以及一个孩子。孩子跑上来,二话不说背起我的行李——背包几乎将他整个都挡住了。沙滩就在水域另一头。我会游泳,但我的背包不会。孩子是当地人,他的“职责”就是天天守在河口,等着像我这种没有导游书的“兔子”撞来。

“多少钱?”我看看面前那艘小渔船,问。

“随便。”

这下为难了——我最怕的回答就是“随便”,因为通常这“随便”其实没法随便——我总不能只给他1PS吧。

“20PS?”我随便了一下。

“30。”对方望望我,说。没错啊,随便其实不随便。

“有没有可能住在你家?”过得河岸,我问。

孩子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他才十三岁,但目光里完全看不到天真,而是一种肩负重任的早熟。孩子家里一共七口人。

“不过现在我还不知道情况怎样,这样吧,明天一点钟到这里告诉你我的决定。”我说。

第二天我准时到达河口,告诉孩子将继续住客栈。因为我知道了,真正的渡船价(当地人的价)只需5PS。纵然内心有一千种理由不去怪这个孩子,但却有一个理由阻止了我——不想自己受到欢迎只因将会给他钱。或者这便是旅行的双刃剑——在得到的同时失却。至于失却什么,不同的人心里有不同答案。

一直记得孩子见到我时那种兴奋的样子——他几乎是跳起来了。也许他已告诉家人终于拉到了一个外国客人,也许家人已因即将拥有一笔经济收入而高兴了一晚……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自己像个罪人般说出决定时,孩子脸上一览无余的失望以及由失望而来的不知所措……双刃剑同时刺伤了彼此。唯一让我有所安慰的是:我没有承诺他。没有不守诺。尽管这安慰整整两天后才生效。endprint

那片粗糙的、黄沙糖般的沙滩,面朝大海一带全是客栈,然而这是多么安静的游客区啊,住下的一周里,每个人差不多都认识了——晃来晃去都是那十来张面孔。

我住的地方名叫“浮木”(Driftwood),而那个十人间,整整一周,只接待过一个中国女人。客栈老板名叫彼得,这个西方人娶了菲律宾妻子后,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而在客栈工作的姑娘们,她们仿佛是为了笑才来到这世界:做菜时笑,走路时笑,开酒瓶时笑,甚至吵架也要抽个间隙笑上一阵……难怪这里的客人十有八九都是“回头客”,特别是那些来自天气总是阴郁的欧洲的男人,不止一次发出感叹:“我真是爱死了她们!”在这样一种“爱死了”的情况下,客人与姑娘坠入爱河便成了经常的事,爱来爱去就长住直到签证结束:一些一去不再回头,一些则次年再来再待至签证到期。

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德国人,他一共到过亚洲四次——每次的目的地都是蔗糖沙滩。我离开不久,就听说他有了第四任菲律宾女朋友。还有一个英国男人,在我离开一个月后,竟与店里那个有着两个可爱酒窝的姑娘举行了婚礼——难怪他在浮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帮采购、扛货、遛狗。彼得够有头脑,招揽这么一堆可爱的姑娘做服务员,这样就是淡季也至少有回头客垫底啊。

我的确很喜欢这个安静的海滩,不过有个小问题还是偶尔困扰着我:虽然姑娘们厨艺相当好,素菜却永远只有一种。我决定到后面的椰林转转。

跟拉修的村庄一样,这里椰林茂密,果实累累,走了一阵后惊喜地发现竟有条小路。几分钟后,一间竹楼出现在眼前。

清一色的女性:从几岁到十几岁的六个孩子以及一位老奶奶。她们友好而好奇地望着我,这里出现外国人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出现一个单身外国女人。

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也不知她们听懂没有,总之,一个孩子突然就从眼前掠过——她竟是一下就蹿到椰树上去了,就像拉修家那个盲羊男孩一样。

从那时起,我不再整天对着大海发呆了——那户人家,我有时一天去一趟,有时一天去三趟。一来二往之下,每次看到我,孩子们就会跳起来大喊然后一溜烟蹿到树上——砍椰子。我萌生过在此居住的念头,但若真要住在这个只有两间小竹棚的七口之家,那么除了一堆孩子还得与几只小鸡和一窝小奶狗“争夺地盘”。

那天下雨,到奶奶家却发现空无一人。几分钟后,上树砍椰子的小姑娘打着伞出现了。“我们上山吧,山顶可看到整个海滩。”她说。可才爬不到十分钟,倾盆大雨倒下,我们跑进一户人家——小女孩的表姐家。村庄人少,想来人们多少都沾亲带故。表姐家的房子才刚刚竣工,就搭在一个斜坡上,“客厅”地板是实打实的碎石,两间竹编小屋从取材到修筑,都是表姐夫的“纯手工”。表姐夫原来竟是浮木客栈的工人——他,以及另几个沉默的男人,整日就在客栈后院削竹子,修船什么的。跟客栈的姑娘们不一样,他们从不跟客人打交道,或者说,客人基本对他们视而不见。偶尔,洗漱时会碰到他们,我对他们笑,他们也对我笑。他们知道我来自中国。

我们总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这两口子的笑容,颠覆了这个成语。

跟其他普通家庭一样,表姐家也有几只狗,一只猫。到达的时候,夫妻俩正在吃饭:椰汁木瓜汤泡饭。物质的匮乏使得动物们饥一餐饱一餐,但人们还是关心着它们,还是会从口里省出珍贵的一点粮来喂养它们。而在这空荡荡的陋室,人们也依然对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充满憧憬:表姐亲手装扮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它呈现出人们内心那最朴素也最倔强的心愿——希望。生活不能说公平,但节日是公平的——无论富人穷人,都有权利度过——虽然庆祝的方式有天壤之别。

不知什么风将消息刮到了奶奶耳朵里,于是下山后,迎接我的是奶奶亲手做的大餐:木瓜丝蒸饭。吃的时候,我想起一部越南电影:《青木瓜之味》。

一些朋友曾问我:你不觉得拒绝美味是人生一大遗憾吗?有的则干脆说,管住了嘴,人生还有啥意思?粗茶淡饭并没有妨碍我对人生的品味,也没有使我更不快乐。对我而言,人生的“意思”不在嘴里,而在心里。比如此刻——分享。

除了奶奶家,我还经常去另几户人家——三间连在一起的竹楼,每间房住着一个家庭,他们是亲戚。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缺了门牙的三十出头的妇女。每次去,她都在洗东西,一盆接一盆。她非常爱笑。这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她手中的工作——为客栈洗东西。当客栈进入淡季,她就为家人洗。她丈夫是位渔民——一个风趣幽默的矮个子。这家人每月平均收入为1500PS(约合300元人民币)。有时候,聊着聊着,我会把洗好的衣服拿去晾:木板、树杈、草地上,一片可爱的花红柳绿。开始妇女一再恳请我不要这么做,后来,每当洗完一盆衣服,她就笑眯眯地一指,意思是这些好了,去晾吧。

那天一早,我背着小包急匆匆出门,却被两个男人叫住——来自英国的L和德国的A。

“每天你都去哪里呀?”两个鬼佬问。

“村里。”

“好玩吗?”

“当然。”

于是,在这“好玩”的驱使下,两个男人决定跟我走。到村口时(一条约五米长的独木桥)碰上几个民间艺术家。圣诞就要到了,这些艺人就那样一路走一路唱。一曲终了,他们安静地站着,如果有人给钱,他们就微笑地鞠一躬彬彬有礼地接过,若没人给,他们也绝不上前讨要,同样微笑地鞠一躬说声节日快乐然后离开。L和A用拍蚊子的举动巧妙地避开艺人——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客栈那些青春妙龄的姑娘们身上。

一定是早就有孩子通风报信:中国女人带了两个西方朋友来!因为抵达时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屋里忙碌:梳头、清洗招待“贵客”用的玻璃杯、准备美酒(一种用椰汁酿的酒),那位洗衣妇的丈夫更是不知从哪儿翻出一瓶香水往身上喷了又喷——来不及洗澡了。看人们忙碌紧张的样子,我有些吃惊:怎么我来的时候他们不是在树上就是躺在凉席上!我在这可从没用过玻璃杯喝水——他们用水瓢你一口我一口然后递给我的!

L和A礼貌地坐下,但看起来很不习惯这种“好玩”。人们端来美酒,经过极力邀请,A勉强喝了一杯(他在客栈可是一打一打地喝的!),L却滴酒没沾——他正忙着应付无所不在的蚊子。渐渐地,人们变得沉默而不知所措——他们努力变得光鲜,努力给这难得出现的西方客人“好”印象,可却似乎失败了。两个白皮肤男人也在努力——努力挤出笑,努力集中注意力。一切变得莫名其妙和尴尬,十分钟后,两个男人终于忍耐不住,齐齐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我。endprint

“噢,谢谢你们款待,他们有事得先走了。”我开口了——我也忍耐到了极限。此话一出,L和A如释重负地站起——只有这一刻,他们的笑才真地发自肺腑。他们礼貌地跟人们说再见,几乎小跑着离开了。

我仍留在这里。人们又开始忙乎,不同的是,这下他们有说有笑,把早已汗湿的衣服一把扯下,光着膀子跳上吊床或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喝酒,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落荒而逃的两个西方人——比划着他们的红皮肤和蓝眼睛,以及那金黄色的长长的腿毛。

“他们的眼睛很好看,但你的眼睛更漂亮。从你的眼睛,我们感受得到你的真诚。你是我们的朋友。”洗衣妇女说。自两个西方人走后,她的双手又一如既往地泡进了盆子里。她是这些人中唯一会些英语的。她说,这是她的真实感受,也是这里所有人的心里话。

9.世界

那个城市,名叫杜马盖蒂(DUMAGUTET),在我有限的行走中,它可说是菲律宾最美好的城市了。下车后,一位妇女指点我去往一个豪华宾馆。妇女绝对是好心,只是她不知道,社会主义国家并非遍地都是土豪的啊。在路上我常听人说,噢,中国,有钱的国家。但我更想听到的是:噢,中国,美好的国家。很遗憾,迄今为止还没听过这样的话。

离开宾馆,我跳上一辆摩的,指指大包对司机说,请搭我去背这种包的人住的地方。就这样,我到达一个名叫HAROLDS的客栈——经过一系列奇形怪状的住处后,这客栈干净方便得就像天堂。

那个晚上,在楼顶,我认识了加拿大老人KEETH和半意大利半法国血统的西蒙。KEETH已六十多岁了,从未结婚,一生基本都在异乡度过。他有高血压,炎热的天气令他每天气喘吁吁的,为此他每天喝半瓶苹果醋。他认为这是他还能活着的良药。在路上,我碰到过许多这样的老人:单身一人,他乡就是故乡。他们在路上走了一生,然后也将,死在路上。

西蒙,三十一岁,一个天生的说话狂。西蒙已在菲律宾待了一年,工作是粮食调查(我第一次听说这职业)。西蒙还在中国待过一年,初相见时他是用中文跟我打招呼的。当然现在他的中文已忘得差不多了。

跟西蒙上街好处太多了——他能直接用当地方言跟人们交流,所有物价也都一清二楚。比如三轮车,在两三公里内,我一般给20PS,他却只付9.5PS!如果只听其音不见其面,你一定会认为对方就是活生生的当地人——西蒙的方言说得可不是一般的溜!

那天早上西蒙破例地单独行动——他要去见一个女人。那是个菲律宾女人,西蒙的同事。不过,离开前,西蒙显得很忧愁:“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想去见她。”(我怎么知道?)“我觉得她爱上我了,这很麻烦。但我又不得不见她。”他又说。哦,是这样。当然最终这个男人还是垂头丧气地走了。那天我也没闲着——跟客栈老板去郊外的一个村庄——前不久那里遭遇了台风袭击。几个外国女孩跑到宿舍让人们有钱捐钱,有物捐物——我捐了一条长裤和两支笔。同住楼顶的有个以色列小伙,他一边嘀咕“台风又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要我们承担”,但一边又扯出一条大短裤捐了出去。给受灾人们捐东西是老板的主意,他的生意非常好——客栈永远都满员,而他的家,在当地绝对是豪宅了。这个三十多岁的老板,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只要他真地帮到人们了,那么我都非常愿意为他伸个大拇指。

同行的志愿者里有五个外国人,加我算六个。在他们跟孩子玩游戏时,我绕着村庄走了一圈。这次台风造成南部岛屿上千人死亡,这个村庄很幸运,没有人员伤亡,但许多人的家园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圣诞前期,人们全都在收拾残局中度过。然而就在这满目疮痍的破败景象中,人们依然以各种方式庆祝节日:在废墟中扯上一块帆布,摆上一张小桌子,几把椅子,再摆上幸存的食物和酒水。经过的时候,人们对我热情招呼——来一杯!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忧伤,笑容如天上的阳光般灿烂。

我卷起裤角,从没有了桥梁的河流中涉水而过(村里惟一的桥梁被洪流冲断了),一户住在河边的人笑眯眯地对我说“圣诞快乐”。这家人,三间房子只剩一间了,但他们的神情,用如今网络流行的一个词来说——淡定。“嗯,我们住在河边,所以损失比较严重,不过没关系,上帝保佑,全村人都好好的,不管生活怎样艰难,节总还是要过的嘛。”户主说。

我目睹过灾难——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我曾在那里当过不知所措的志愿者。那一次,我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无论科技如何发达,人在自然面前,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与自然拥有的时光里,始终渺小如蜉蝣一般。是的,人类的灾难从没有停止过:自然灾害、战争、各种不公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如何迎接和迈向并不见得更有保障的未来?答案也许就在这些人的笑容里,就在人们内心那对生命不可抗拒的至死方休的热爱里。

回程途中遇上一位女士——当时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戴一朵花。她看上去如此优雅,完全没有一点灾后的失魂落魄。接着,一位老奶奶出现了,她笑眯眯地说:“我女儿啊,她就是爱花,就是爱美。”老奶奶七十多岁了吧,而那位“就是爱花,就是爱美”的女儿,至少也五十了。老奶奶温柔地望着女儿,女儿则转向我,优雅地迎接一个几乎被她的优雅震呆掉的中国女子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美的向往与渴望,依然如昨啊。

那天,全村男女老少各领得一份盒饭,里面有牛肉、火腿、鸡块(孩子们则还得到一个鸡腿)、蔬菜。每人还有如下东西:一瓶软装饮料、两个香蕉、两个橙子、两包蛋卷、一包巧克力、一双拖鞋、两条内裤(这也是孩子们特有的)、五斤大米。噢,每个女孩还可获得一朵美丽的头花(这种体贴细致令我很感动)。

全村男女老少加起来,怎么也有两三百号人吧,如果我的商业思维稍稍靠谱的话,那天客栈至少为村庄捐赠了价值一万元人民币的物资。

在收获了无数的朗朗笑声之后,我们随车回到客栈。刚进门就收到西蒙的短信——他打算请我吃晚饭。离别在即,难得有人请客,就答应了。

那晚,就着香烟,两杯啤酒,一堆西洋菜,我们聊到夜晚十二点。西蒙曾在中国待过一年,曾有过犹如兄弟般情深厚谊的中国朋友,还有过一个用他的话来说“漂亮极了”的蒙古族女友。

“虽然我与好些人结下深情厚谊,但在路上,特别是我们这种四海为家的人,对离别已完全习惯甚至无所谓了。反正舍不舍得都要离开,而下一站,你又会遇上新的朋友建立新感情,而一些曾经相遇的人,也许就此永不再相见……”

记忆。这就是在路上唯一的、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一站又一站,相遇和别离,相忘和怀念,便是漂泊者永恒的际遇和一路上的风景。

西蒙走了。走之前,他送了样礼物给我——一个小玉坠,来自中国。他随身携带了四年。四年后,玉坠再回到一个中国人手中。原来,一切都是无常,都在轮回。

在大理,在我的“远方”(我开的客栈的名字),时常会碰到犹豫不决的年轻人:又想出门,又顾虑重重。我总是这样对他们说,走吧,年轻人,去看看这世界,走吧,年轻人,这世界多辽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