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2015-01-14俞敬元
俞敬元
她抱着娃娃,搭上从县城到乡上的最后一班车。车到乡政府停下,天色已近黄昏。
下车后,抱着娃娃站在路边。这里的一切她既熟悉又陌生。四年前的深秋,她就是乘车经过这里到县城去的。那时候路没有这么宽,路两旁的店铺饭馆也不多。现在,路拓宽了,路两旁的店铺饭馆音像厅舞厅一个挨一个,门面装潢得很有讲究,叫人眼花缭乱。她到村上还得走两公里多。她不愿看见一个熟人。在车上,她就一直低头坐着,想看人只能偷窥。幸好大多是四面八方来的打工者。也有七八个本乡人,其中有几个她像在哪里见过。你见过的说不定人家也见过你,她连偷窥都非常小心。
娃娃刚两岁,是个儿子,叫原原。原原眼睛盯看着路边一个冷饮摊,伸出一只小手抓着。原原是渴了,想喝水。她身上只剩下一块钱,只能买一瓶最便宜的冷饮。她走向冷饮摊,近了,蓦然发现,卖冷饮的是她初中时候同级不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黄昏暗淡的天光掩护了她,幸好她穿得土里土气。女同学只在她身上狐疑地看了几秒钟,觉得似曾相识,却没能认出来。又把目光移向另一个走近的人。她不敢停留,赶快离开,在一个陌生的冷饮摊上买了一小瓶冷饮。
天渐渐黑下来。她背着原原向村里走去。到村上的路也由沙石路变成了柏油路。现在是七月的日子,路两旁都是一望无边的棉田。她能依稀看到近处棉田里绽开的浅黄的、粉红的花朵。这里是玛纳斯河流域的北部地区,是盛产棉花的地方。她没离家的时候,年年都在棉田里劳作。她已经闻到了棉田里花朵吐放的淡淡的清香,听到有留恋花朵芬芳的蜂蜜还在浅吟低唱。路上没有行人,她有点害怕。好在不时有汽车、摩托车驶过,给她壮胆。进了村,天完全黑了,家家都亮起了灯。原原伏在她背上睡着了。离家越近,急切的脚步反而松弛下来。她想,父亲母亲此时在做什么呢?见了突兀回来的她,会有怎样的表情?会说啥话呢……她的心情复杂起来。离家三年多,她日思夜盼天天想念家,想念父母。现在到家门口了,却有一种家近情更怯的感觉。
背上的原原醒了,看见到处是亮光,到处是说话声。两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他要抓明亮的灯光,要抓温暖的家。她不能再踟蹰了,推开院子虚掩的门。院子里房檐下的灯亮着。父母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见门外进来一个风尘仆仆背娃娃的年轻女人,面色憔悴,身体瘦弱,两目无光,像从远道而来。不是要饭的,就是找活干的。女人慢慢走近,他们看见女人有点像自己的女儿。就在他们还没完全认清楚的时候,背娃娃的年轻女人说:“爸、妈,你们好!”父母才知道这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女儿。母亲刘月娥先扑过去,喊了声:“培燕啊,我的丫头啊……”就抱着女儿嚎啕起来,哭声振动四邻。女儿泣不成声。站在地下的原原见妈妈和一个陌生奶奶相抱哭成一团,又见站在一边的爷爷不住地抹眼泪,不住地唏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吓得一声声喊妈,撕扯妈的衣裳。刘月娥见状,打量起女儿带来的娃娃。娃娃头很大,头发又稀又毛,脖子细细的,脸色黄黄的,一个十足的发育不良的孩子。刘月娥有些困惑地盯着女儿:“这是……谁的娃娃?”女儿泪如雨下,哭得抽抽搭搭。原原又叫了一声妈。刘月娥才想到这是女儿的娃娃,但她还是有些不相信,聪明伶俐的女儿咋能会生下这么一个呆头呆脑的娃娃?她小心翼翼地问女儿:“这真是你生的……”哭泣的女儿微微点点头。顿时,泪水未干的刘月娥又大哭起来。男人齐振发也在默默流泪。
四年前的十月深秋,庄稼收了,村民们进入农闲时候。村上每天都有许多人上县城闲逛,走亲访友的,买东西的,办事的。齐培燕要到县城一家缝衣店取衣服。临走时刘月娥说:“地里没活了,到县城多玩上几天。你表哥表嫂常喊你到他们家去玩,你就住在他们家,啥时候玩够了再回来。”刘月娥看着女儿高高兴兴地上了停在家门前的班车。班车开动了,女儿还对她招招手,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再见!”
可女儿一去再没回来。
刘月娥和齐振发去到县城女儿表哥家找,女儿表哥是他们的外甥。外甥和媳妇说根本没见过齐培燕。他们又到县城的一家家缝衣店打听,一家缝衣店证明,齐培燕拿上做好的衣服走了。他们又找到那天和女儿一起坐车上县城的人。有人在街上见过齐培燕和一个女人说话,遗憾的是只看见那个女人的背影,面貌没看见。这是唯一的线索,可这个线索是茫无头绪。
刘月娥、齐振发和亲友四处寻找齐培燕,花掉许多钱,跑了许多路,找了许多地方。齐培燕杳无音讯。在女儿离家三年多的日子里,刘月娥和齐振发无时不在梦绕情牵思念自己的亲骨肉。尤其是刘月娥,常常是泪水洗面。他们相信女儿还活在世界上,终有一天女儿会回来的。
现在,女儿真的回来了。女儿是叫人贩子拐走的。
齐振发对女人说:“培燕回来了,她和娃娃都没吃饭,你快去做饭。吃罢饭再说话。”刘月娥擦掉眼泪,进了厨房。
吃罢饭,原原睡了。齐培燕向父母说了这三年多的经历。人口贩子把她从新疆拐到河南,卖给偏僻山区一个农民。山区离县城六十多公里。买她的男人叫马大牛,没有母亲,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光棍父亲。马大牛父亲怕买来的媳妇跑了,儿子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看着儿媳妇,齐培燕逃跑几回,都叫马大牛父亲抓了回来。齐培燕生下了娃娃不久,马大牛父亲害急症死了。随着娃娃一天天的长大,马大牛看她看得不那么紧了。今年她把娃娃带到集镇上去给娃娃看病,买衣服。她知道马大牛派人暗地监视她。她假装不知,按时回到家里,取得了马大牛的信任。她终于又在去集镇给娃娃看病的时候,带上一点一点积攒的钱,登上了火车。
听着女儿的叙述,刘月娥不住流着悲伤的泪水。齐振发不时发出忧愤的叹息,女儿吃大苦受大罪了。人口贩子几千公里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怎么就把一个聪聪明明的女儿骗走了?肯定本地有坏人和人口贩子串通作案。他们问女儿被骗的详细经过。到公安局报案,把和人口贩子串通一气的坏人挖出来,绳之以法,可女儿先是吞吞吐吐说事情都过去了,她不愿再提起。他们追问急了,女儿干脆不作声,目光僵硬发呆,像心中有什么隐秘不愿透露。刘月娥又急又气,连声说:“你快说,你快说啊。到底是谁把你骗去的?不能便宜了坏人……你一天不说,你爸妈心里不安啊……”齐振发说:“培燕啊,你还是说出来好,你害怕他,我和你妈不怕。有公安局,你还怕坏人……”不管他们怎样劝说,把嘴磨破,女儿总是不愿说出实情。最后,女儿有气无力地说:“爸、妈,都怪我一时糊涂,上当受骗,这是我的命。躲不过……我死也不说。我们惹不起,惹了他们要招来更大的灾祸。我总算回来了。你们都快六十的人了,老了,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吧。”这下刘月娥和齐振发全明白了,人口贩子肯定在本县有内线,才将女儿拐骗去了。他们又劝说女儿把内线说出来,齐培燕却口气坚决地说:“爸、妈,我已经说过了……你们再要逼我,我就离开这个家!”endprint
刘月娥和齐振发知道,女儿让坏人折磨得已经吓破胆了,现在虽然逃出虎口,还心有余悸,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和打击了。女儿需要安安静静地生活,需要父母和亲人的呵护,使她心灵上的创伤得以愈合。刘月娥望着可怜的女儿,怕再有个意外,说:“妈再不提这事了……”齐振发说:“从今后谁也不许问这些了……培燕,你就好好休息养身子吧。”
夜深了,听见隔壁房子的女儿睡熟了,刘月娥和齐振发毫无睡意。他们轻脚轻手走到院里。天空一弯上弦月牙晶亮晶亮的,可很快就被一团乌云遮住了。蓦地吹来一股风,院子里的一棵树枝条纷纷地舞起来。刘月娥唯恐屋里的女儿听见,悄悄对齐振发说:“我能猜出人口贩子的内线。”其实,齐振发也已经想到了,说:“你说是谁?”刘月娥说:“常理家的丫头和女婿。”齐振发说:“我也是这么想,肯定是这两个人。”
常理是本村的村民。常理的女儿常生翠比齐培燕大几岁,两人是最好的朋友。常生翠出外学理发,在县城开一个理发美容店,结了婚。后来人们才知道,常生翠嫁的男人打架斗殴,赌博偷盗尽干坏事。常生翠带男人回娘家一回,村上就有几家人被盗。常生翠男人犯罪,判了刑。近墨者黑。常生翠也因参与男人的犯罪,判了刑,监外执行。刘月娥和齐振发想起来,有人看见女儿上县城取衣裳那天,在街上和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肯定是女儿的好朋友常生翠。女儿绝不会想到她最亲密的朋友已经变了,给她设下了陷阱。“你说,常生翠和培燕多少年好得像亲姐妹,就能对培燕使坏心吗?”刘月娥眼神幽幽地望着被云团遮住的月亮说。齐振发说:“人变坏了,心就歹毒了,啥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们都见过常生翠的男人,胖大个子,满脸横肉,胸上长毛,就像电影里土匪强盗,一看就是一个不怕死的坏家伙。这样的人女儿咋能不胆怯呢?
他们就在院子里一直坐着,坐到眼睛发涩,打起盹,做起恶梦。
齐培燕在家里蹲了几天,就想到村里走走转转。她一出门,便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尤其她的头大脖细发育不良的娃娃,更是人们议论的话题。现在的齐培燕和三年多前的她判若两人。那时候的齐培燕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身体发育丰满,皮肤白中透红,长得秀气文静。干地里活干家务是一把好手。许多小伙子都想着,若能娶上齐培燕,今生今世也就满足了。而许多长辈人,盼望齐培燕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儿子能娶上齐培燕这样的媳妇,日子一定能过好。看到经历磨难归来的齐培燕,人们都痛恨人口贩子丧尽天良,断送了一个好姑娘的幸福和前程。齐培燕看着人们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喜悦的、怜悯的、疑惑的……齐培燕和往常一样,主动和村上人有礼貌地问好和打招呼,还和往常一样,不笑不说话。
齐培燕碰上了新任村长童大鹏。童大鹏骑摩托车,屁股下压一把锨,到大渠里去看水。童大鹏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是村上年轻人中文化最高的。童大鹏长相英俊,家庭富裕,找对象条件高,媳妇的标准是漂亮聪明能干。许多姑娘都想嫁给他。童大鹏心里有了主意,要娶媳妇就要娶齐培燕。就在他请好人去齐家说媒的前一天,齐培燕去了县城再也没回来。童大鹏等齐培燕等了一年多,才娶了媳妇。媳妇长得漂亮,可身体多病怕吃苦,脾气不好。这使得童大鹏常常不免思念起齐培燕。
齐培燕回家的第二天,童大鹏就知道了。他的心里很有一阵子不平静。现在他见到齐培燕,心里悲凉起来,不知道说啥才好。还是齐培燕先说了话:“大鹏哥,你好。”童大鹏说:“好,好。”“听说你当村长了,一定很忙吧!”齐培燕微笑着。“忙,忙,一天到晚就是忙。”童大鹏机械地说着。齐培燕觉得童大鹏在敷衍她,不愿和她说话,像有点鄙视她,心里有了一些失落和伤感,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童大鹏看了出来,口气缓和地说:“我确实忙。这不,要赶快去看看水管所给村上配的水,改日再陪你聊。”说罢,朝齐培燕温和地一笑,风风火火骑摩托车走了。
晌午,下地干活的人大都回来了。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操一口地地道道的河南话,要找齐培燕。村上来一个陌生人,本来就很招人眼目,何况陌生人找的人,是被人口贩子拐卖逃回不久的齐培燕。陌生人又是从河南回来的。人们的目光在陌生人浑身上下打量许多回,想破译出点什么,又苦于找不到突破口,只能用锥子一样的眼睛剜他。陌生人矮个,粗身,鼓胀的黑圆脸,小眼睛。上身穿旧的确良衬衣,脚穿河南当地自做的布鞋,胳膊挎一个早已过时的皱皱巴巴的手提包。路旁一棵大柳树下有几个聊天的村民。其中一个从陌生人身上看出些端倪:“这人说不定是齐培燕的那个男人……”他的话立即遭来大家的否定。“你看,齐培燕娃娃的鼻子,嘴,眼睛和这个人像神了……”这么一说,大家又想到齐培燕的娃娃,确实外貌和陌生人有相似之处。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射向陌生人的背影。陌生人一下把人们的目光牢牢地拽过去。
来人正是买齐培燕的男人,叫马大牛。
马大牛走进院子的时候,齐培燕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鼓风机声勺子炒菜声交织奏响,听不见人进院子的脚步。正好原原在院子里扶着凳子学走路,一眼看见父亲,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纵情欢呼起来:“爸爸,爸爸……”马大牛几步抢上前去,把儿子抱起来。
娃娃的喊声惊动了齐培燕和母亲。他们走出厨房,马大牛把原原抱在怀里亲着,亲得原原咯咯咯咯笑。刘月娥冲着马大牛喊起来:“你是谁?你是谁?”扑过去要夺原原。齐培燕却没有母亲那样惊诧,只是略有奇异地对马大牛说:“你来干啥?这里有你的啥事?”她嘴里说着,都没阻拦马大牛亲逗原原。刘月娥在这一瞬间突然醒悟过来,这是从河南来的女儿的男人。马大牛对齐培燕说:“我想娃娃,都快想疯了。也想你……”齐培燕说:“你就死了心吧,我和你一刀两断,你快回去吧!”马大牛没把齐培燕的话放在心上,把原原放在地下,一手拉着原原的手,全神贯注欣赏儿子学走路。半个多月不见,娃娃的腿劲增加了不少,喊爸爸的口音也清晰了许多。他对齐培燕说:“你不想见我,没啥,我是娃娃的父亲,有权利看我的儿子。”
齐培燕不理马大牛,进厨房去了,对还在院子里看马大牛的母亲说:“妈,进来,不要管他。”刘月娥进厨房去,和女儿一起做饭。母女谁也没说话,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饭熟了,摆到桌子上。齐培燕出去冷着脸把原原抱进厨房,三个人围着桌子吃饭,却把马大牛晾在外面。齐培燕和母亲低头吃着饭,两人心里的滋味都一样。齐培燕抬起头看母亲,正好和母亲抬头看她的目光碰在一起。都想说些什么,却谁也没说出口。母女的目光又一回碰在一起的时候,刘月娥摆一下头,用眼睛一指外面的马大牛,向女儿示意。齐晓燕明白,母亲的意思是吃饭不要忘了外面的人。齐培燕犹豫了一下,起身盛了半碗大米饭,把锅底的锅巴全铲起来,盛进碗里,用锅铲把饭压瓷实,把菜拨到饭上,拿一双筷子,把饭端出去。马大牛尴尬地站在院子里。其实,他对自己此时的身份地位和处境再也清楚不过。他不在乎这些。女人带娃娃逃走以后,他思念心切,更怕女人娃娃人生地不熟遭遇不测。他知道女人的地址,就什么也不顾地赶来了。现在,看到女人娃娃平平安安回到家,就放心了。齐培燕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他面前,放到一个小板凳上,转身进厨房去了。一路上他想,见到女人和女人的娘家人,说不定像撵猪狗一样把他立即撵出去。现在的事实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这实在叫他太高兴了。他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饭,嗓子干,没水喝,吃得噎住了,嗓子里嘀儿嗝儿响着。齐培燕端了一碗米汤,放到他面前的板凳上,看了他一眼。马大牛没放过时机,用目光在齐培燕身上抚摸了一下,觉得全身有一种亲热舒服的感觉。endprint
刘月娥吃过饭,悄声问女儿:“你看叫他啥时候走?”半晌,齐培燕说:“来一趟也不容易,叫他休息上一夜,明天走。”刘月娥没说话,默认了。齐培燕把马大牛的提包提到一间闲房里。房子里有睡人的床,平时没人住,是农忙时候雇工住的。马大牛感激地看着齐培燕,今天是不会赶他走的。他进到房子里,躺在床上休息。他身上带钱不多,只够往返的路费。一路上坐火车硬座,节省花钱,没睡好,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觉睡得又香又长,睡了两个多钟头。马大牛醒来后,院子里寂静无声。齐培燕和母亲在那边的屋子里。他想看看儿子,听不到儿子的声音,想是睡觉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看到菜园里种着各种菜,菜园里长着草。菜园的围栏上有一个小铲子。他拿上小铲子进菜园锄草。他这个不速之客,惊醒了菜园南墙阴凉下鸡笼子里打盹的鸡们,都伸长脖子惊叫起来,彼此睁大眼睛发问:“这是谁?哪里来的?”
武胜牛的举动,让房子里刘月娥和齐培燕从玻璃窗上看得一清二楚,刘月娥对女儿说:“看样子干活还利索,把草都快锄完了。”齐培燕说:“他是个半文盲,只会干粗笨活。”刘月娥又问:“他打骂过你吗?”“他没打骂过我,打骂我的是他爹。”齐培燕说:“他爹是个六十岁的老光棍,听马大牛说,他爹三十多岁才娶上女人,没过上几年,女人就死了。他爹穷,再也没娶上女人。我头一回逃跑,他爹把我抓回来,绳子捆上我,鞭子抽打,硬叫马大牛拦挡住了。我第二回逃跑,叫他爹抓回来,把我吊到房梁上,又用鞭子抽打。马大牛死死拦住他爹,把我放下来,给他爹好说歹说,才饶了我……要不是他爹死了,我根本逃不出来。”这些话齐培燕从来没对父母说过,今天话赶话,才说了出来。齐培燕说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凄然地笑一下。她是轻描淡写地讲着,为的是不让母亲伤心。马大牛的爹抽地一鞭子,她的身上就是一条血痕,打得她鲜血淋淋,痛不欲生。几个月后,伤疤才褪掉。武胜牛的爹是个人间恶魔,她恨透了这个恶魔。幸好老天有眼,要了这个恶魔的命,要不她非死在他手里不可。刘月娥说:“这么说,马大牛人不坏。”齐培燕说:“人是不坏,待我也好。就是太穷,不在人口贩子手里买女人,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
她们向菜园里锄草的马大牛望去。院墙挡住了流动的风,菜园里圈住了高天泻下的骄阳,又闷又热,马大牛脊背上湿了一片,手还在不听地锄草。刘月娥对女儿说:“给他送点水去。晌午只吃了一碗饭,一个大男人家说不定肚子又饿了,拿上两个馍馍。”齐培燕到厨房提上茶壶,拿一个碗,碗里搁两个馍馍,都放到菜园的围墙上。
马大牛喝茶吃馍,颇动情地朝齐培燕和原原的房子看了一眼,又继续干活了。他把菜园的草锄得干干净净。早斜西的太阳不高了。他放下铲子要进房子去。到县城里买农药的齐振发回来了,一见马大牛就问是谁,刘月娥把齐振发叫过去,说是从河南来看齐培燕和娃娃的马大牛。齐振发立即吼起来:“快叫他滚!快滚!还没把培燕害死!”“你先不要发火,听我说好不好?”刘月娥把女儿说的武胜牛的情况向齐振发说了。齐振发的怒气消了一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没有用。”刘月娥温温和和说。“已经做夫妻了,又有娃娃了。我看叫武胜牛多住上几天,他还能干活,挣上些钱上路宽裕。”齐振发想想,再没说啥。
次日天麻亮,马大牛就起来了,在院门外渠里提上水洒到院里,用扫帚把院子扫个干干净净,又洒了一遍水。齐振发第一个走出房子,见到洁净的地面,闻着水的清新气息,知道是马大牛干的,默默点点头。
马大牛在齐家蹲了三天。棉花刚刚浇水,玉米已经开沟。地里没有活。他帮着干些零碎活,闲时间和原原玩耍。齐家院上不时传出娃娃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齐培燕和他说话了。齐培燕父母也和他有了话语。
刘月娥对齐振发说,叫马大牛到别人家去干活挣钱。她又和齐振发商量,马大牛如果能劳动,就不用回老家了,在这里蹲下,想办法给他落户。
他们打听到村长童大鹏父亲家找干活的。刘月娥就把武胜牛领上去。村长父亲是养羊专业户,饲养二百多只羊。原先的一个雇工有病不干了。村长父亲见是刘月娥领来的人,有根有底放心,就收下了。
童大鹏到父亲那里去,见到马大牛正给羊槽里添饲料。他蹲在一旁,看着马大牛,这个猥猥琐琐的丑陋男人,咋能配上齐培燕?就不知道齐培燕这几年和这个男人是咋过的。更叫他不可思议的是,齐培燕和父母竟然宽容了他,收留了他。齐家是善良本分的人家,心肠再好也不能这样宽宏大量。童大鹏想了一阵,站起身,又看了一阵,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走。
傍晚,童大鹏又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对马大牛发脾气。父亲叫马大牛起圈里的粪,马大牛说晚上天热,粪又稀又臭,熏人。在圈里干活恶心,明天早晨天凉再干。他在老家年年种几亩红薯,活轻,不忙。这里的活又忙又累。父亲指着马大牛大声训斥:“我雇下你是给我干活的,管你吃管你睡,发给工钱,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今天要干的活不能拖到明天。你想干了就干,不想干了就给我走。”
马大牛经不着一顿训斥,说:“你说话态度咋这样?开口就训人,对人太不尊重了。”
童大鹏按捺不住火气,冲着马大牛鄙弃地说:“你还是个人吗?”马大牛说:“我不是人是啥?”童大鹏鼻腔响亮地打了一个“哼”,说:“你要是个人,为啥不通过合法手续娶老婆?为啥要从人口贩子手里买女人?齐培燕是个好姑娘。在我们这里,有多少好小伙想说都说不上,你就能娶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啥东西?”马大牛毕竟是个男人,是男人总有血性,不服气地说:“你说我这是个啥东西?”童大鹏说:“你是个强奸犯,犯罪分子。我要是齐家的人,早送你到公安局去了,还叫你逍逍遥遥来打工!你给我快滚!少臭了我们村!”
马大牛当即回到齐家,说马上要回老家。
刘月娥去找童大鹏问情况,童大鹏阴着脸:“你是我的长辈,我应该尊重你。可我咋也想不通,齐培燕好容易逃出火坑,为啥还要留下这个人?他哪一点能配上齐培燕?半文盲不说,长相难看不说,干活挑挑拣拣的,是个懒孙。齐培燕跟上这样的人,只能倒霉一辈子。我们看着都不忍心……一刀两断方为上策。”
刘月娥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齐家决定再不留马大牛。
天蒙蒙亮,齐家的房顶就冒起了炊烟。齐培燕给马大牛做了一顿好饭,煮了许多鸡蛋让他带上。
齐培燕抱着原原,送马大牛到村外。马大牛不要娃娃,说带回家去没人管。两人对望好一阵,最终谁也没说话。齐培燕看着马大牛远去的背影,她的目光强烈地颤抖着,把马大牛的影子拉近,推远,推远,又推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两行泪水悄悄流出来,流到她嘴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