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大象
2015-01-12罗尔豪
◆ 罗尔豪
远去的大象
◆ 罗尔豪
早上,李家国进了办公室,桌上的一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起来看了看,是一张金额两千元的汇票,看看落款,才想起来是自己汇出去的,可怎么会退回来了。他的思绪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停留很久,作为一个部门的处长,他有一大堆的事要办,厅里的会议通知早给他说了,还要去政府参加一个联席会。处里,有很多事等待他去安排,还有很多文件要看,很多事情要处理。等他把这些东西处理完毕后,秘书小金及时进来了,时间拿捏得一分不差。有一段,他甚至都在怀疑小金是不是在隔着门缝看他,或者是在他的办公室安装了电子设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鬼都要机灵,想想当年自己这个年纪,一心扑在专业上,可现在的年轻人,却似乎一心扑在对领导心思的揣摩上,看来真是时代不同了。
小金收拾他桌子的文件,不经意地说了句,处长这次可顺利?声音很小,怕惊扰了李家国似的。李家国笑笑,说,多亏你的安排。小金说,那我出去了?李家国的目光扫到桌子上的那个汇票,说,这个汇票怎么又退回来了?小金说,我打电话问过那个村长,村长说那家人不收,就给退回来了。李家国说,去问一下原因。小金哦了一声,说我这就去办。
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李家国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想刚才小金暧昧的说话,想自己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可他不这样做,那等待他的无非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干到老死。他李家国不是个官迷,可他也有血性,这些年,他几乎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他的这个处是厅里最大的一个处。当初厅里把他放到这个位置,就有传言出来,说是厅里把他作为厅领导的后备人选使用的,那一年,他刚三十出头,正是向上的好年龄,专业又好,人缘也好,几个要好的朋友和下属早在私下里李厅李厅的称呼他了。可往往事与愿违,七八年过去了,他这个呼声最高的处长在这个位置上一呆就是七八年,厅领导已换了一茬,新升了两个副厅,一个就地提拔,一个提拔后调别处使用,可惟独没有他的身影。眼看这一届领导又快到届,早有传言,要新提拔一个副厅,他算了算年纪,这次恐怕是他最后的晚餐了,如果再弄不上,自己这一辈子就算到头了。李家国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他也知道那些人是怎样上去的,那里面的花头李家国闭上眼都想得出,如果要他李家国去做,肯定会做得比他们更风生水起,可他就是做不来,不说请客送礼,联络关系,就是老板的办公室,没事都很少去,他不知道那些话如何跟厅长提得出,厅长似乎并没因他的矜持而冷淡了他,在班子换届时,也力荐了他。但最终还是落了选,呼声最高的变成了垫底的。那次对李家国刺激很大,也在他密封的心幕上拉开了一道小缝。
小金似乎是第一个看见这道缝的人。小金是他的秘书,二十多岁,名牌大学毕业,脑子机灵好使,不单是这些,这个年轻人很有来头,和南大院(省政府大院)有瓜葛,也是的,没有一定的关系,也不会一毕业就扎到他们这个强势的厅里来。李家国当初看中这个年轻人不是因为他的关系,而是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几乎是十几年前自己的翻版,可他没想到,他喜欢的并没有给他帮上多少忙,而他忽略的却成了他目前最需要的。
要说在省城混这么多年,和南大院没几个朋友也是不实的,但他的这些朋友大都是工作上的,而且也是浅尝辄止,算不上深交,而且官级也不算高。李家国还没有糊涂到跟他们说自己的事,他知道自己办事该找什么人,首先是厅长这一关,老厅长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来年了,可以说是根深叶茂,对他也是看重的。李家国一改以前少到厅长办公室的习惯,开始以汇报工作为借口,往老领导屋里跑,但他在这方面的语言表达上还是有些弱,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说法,可你不说出来,让领导猜你心思,那还不如不去算了。李家国知道这点,可他就是说不出来,这样,两个人弄得都很累,最后还是厅长说,都努力吧,也算是给他一个说法。接下来就是要到社会上找人,李家国才知道那句话“朋友用时方恨少”的含义,李家国在脑子里对所有的朋友筛选了一遍,没有一个可以帮上忙的。就在他愁眉不展时,小金出现了,小金好像早已读懂他的心事,一天,在给他的文件里夹了一张字条,说,那边的副秘书长可以联络一下,问他是否愿意。李家国自然知道那个秘书长,虽然是副的,但却主持工作,分量他自然知道,如果能拉上这个关系,事情就成了一半。李家国下了决心,找了时间,约小金出来。小金的办事能力果然强,很快就给李家国他们约好了吃饭的时间。
事情似乎比想的顺利,但到了最后,李家国也有些不舒服。李家国怵酒,可秘书长是个酒虫,越喝兴致越高,开始还不大攀扯李家国,但最后控制不住了,把目标对准了李家国。李家国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喝,眼看着李家国都不行了,秘书长还不放行,要和李家国对饮。李家国实在喝不下去了,推让了几下,秘书长有些不高兴,脸上有些寒。李家国看出来了,忙不迭的给自己斟上酒,直到把自己喝趴下为止,那天晚上回家他都不知道是咋回的。一场酒李家国醉了三天,跟半死没什么两样,酒醒后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
李家国静坐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小金。小金给李家国茶杯子里添满茶,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李家国知道小金有话想跟自己说,可他没吭声,这个年轻人跟自己跟得太紧,有时也有些腻歪。现在的年轻人功利心都很强,就像有句话说的那样,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曾有一次,李家国笑着跟小金说,跟着我恐怕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小金立马听出李家国的话意思,说,求官我就不在你这混了。小金的直率出乎李家国的预料。小金说,李处长为人正直,专业又好,这样的人却得不到提拔重用,厅里的人都觉得不平。李家国笑笑,小金这样的话他在厅里早已听说过,实事求是说,李家国在厅里口碑不错,在厅里被称为“不粘锅”,也被称为“外星人”,不贪不占,不拉小圈子,一心扑在专业上。这些话里有赞扬,也有调侃的意味,但也说明李家国的为人处世原则。可李家国也知道,正是因为自己是“外星人”,才一次次失去向上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有这个年轻人在身边,自己感觉力气也壮了些,打天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要想干番事业,身边没有几个知己的帮手怎么行。小金不但帮他疏通大的关系,方方面面的信息也在第一时间委婉的让他知道,像刘处长(竞争对手)到厅长那儿了,方处长今天到南大院了,进了组织部,等等。说这些消息时李家国一般都在批阅文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小金知道,李家国听得很认真。俗话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有了解对手的动向,才能找出应对的方法。李家国知道竞争的残酷,官场上混,说不上提溜着脑袋,也差不了多少,尤其是节骨眼上,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比外国的竞选还要惨烈。上一次厅里竞聘副厅,就出了一个鲜点子,关键时刻,不知谁在综合处吴主任的办公室安装了录像,把吴主任受人家礼的镜头放到了网上,结果,吴处不但副厅没做成,被弄到了检察院,一查就是上百万,判了五年。厅里为这事很恼火,想报案,查查是谁下的套子,可最终被厅长压下了,毕竟是家丑,公安一介入,闹得纷纷扬扬的社会上都知道,那就是大丑了。厅里也开展过内部调查,可最终是不了了之,只当大家买个教训,以后做啥事自己掂量着办。
小金临走时说,李处,今晚上的饭局已安排好了,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李家国脑门子上的筋跳了跳,说,我知道了。
很快一个月过去,李家国的工作进展得挺顺利,看来,不是他李家国不会搞这些,而是他愿不愿意搞这些,不就是厚着脸皮请客送礼说好话吗?是个人都会干的。可李家国也感到很疲惫,以前有规律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竟是一脸的憔悴,尤其是脸上的肌肉,这些天过度的扭动,已经有些松弛。最主要的是心累,从内心来说,李家国还是一个很理想化的人,他不希望别人介入他的生活,可现在,介入的人和事太多了,他都有些应接不暇。自己固守的东西正被暴虐的外力打碎,而自己却无可奈何,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被彻底颠覆,有种无奈的毁灭感。
这天,他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又看到那张汇票,他的心里突然一动,又拿过来看看,渐渐地,似乎看到汇票背后站立着的那个瘦伶仃的,倔强的小男孩。他对这个小男孩有印象,主要是他看人的眼光,忧郁,紧张,甚至有些神经质。当时,他代表厅里到所包的贫困村进行年终慰问,他们例行公事般把几样东西给那些困难户,其中就有这个小男孩家。孩子的母亲连声说着谢谢,一边拉身边的孩子,让他跟着说,可孩子紧闭嘴巴,一声不吭,眼里射出的目光却让他难忘。他当时就心中一凛,心里还默念了句,这孩子!
李家国打电话要小金过来,问汇票的事问清楚没有。小金说,问清楚了,就是那孩子说什么也不要,退回来了。李家国说,他们家不是很困难吗?小金说,可不是,还住着烂房子,小孩连上学的钱都没有。李家国说,那他为什么不要!小金搔了搔头皮,说,我也问了,村长说那个娃子是一根筋,谁说都不听的。李家国突然说,去那个村子一趟。小金吃惊地张大嘴巴,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家国说,就现在,正好厅里安排到所包村复查脱贫情况。小金还想说话,可被李家国制止了,说,就这样定了,你去安排一下,就我一个人去。
李家国踏上去芳村的道路。芳村是这个省里诸多贫困村的一个,距离省会三百多里,当初定谁去扶贫时,厅里人都低头不说话,就在厅长异常难堪之迹,还是李家国说,我去吧,我老家离那近,情况我了解,工作会开展得顺些。厅长说了一句,危难之时显身手,就散会了。李家国拦上这活,就再也脱不掉身,每年的慰问都成了他的事。李家国倒也没有怨言,在机关里待久了,能出来转转,似乎也不错,在骨子里,李家国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乡下人。
芳村地处深山,自然条件不错。正是春天,满山都是紫槐,山毛榉,桦栎树,天师栗和柏树,树上缠着丈多长的女萝,一直飘荡到崎岖的公路上。树的间隙,长着刺玫,开白色的花,漫山遍野的白,香气袭人。但就是这样的地方,生存条件却很差,老百姓吃水要到几里外的地方挑水。地少还贫瘠,村民们的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家国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曾感叹说是世外桃源,可住了不到一个星期,看着村民们的艰难生活,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再好的风景也不能当饭吃,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到了村部,镇领导早早在那等着。镇长是认识李家国的,远远就跑过来,握住李家国的手,另一只手早把饮料送上来,亲热得让人生疑。按照议程安排,他们先去芳村小学搞一个捐赠仪式,这次厅里把退下来的10来台电脑,还有一些书籍,当然还有扶贫款和捐款,李家国一并带了来。要不要搞个捐赠仪式,李家国不太热衷,但随来的县领导却执意要搞,李家国也只能客随主便。仪式很简单,就是县领导说说话,他李家国代表省厅说说话,然后选几个老师和学生代表讲几句感谢的话,就算结束了。
第二天,镇长早早来拜会李家国,两人聊了些场面上的话。镇长说,李处长这次来得正好,这些天镇上正在筹备开一个大规模的感恩会,有李处长这省里的领导参加,档次就不一样了。李家国有些纳闷,说,感恩会,我们国家有感恩节吗?镇长说,国家没有,可我们镇把今年的四月二十日定为我们镇的感恩节,主要是通过开展一系列的活动,让受捐助的孩子懂得感恩,同时也通过活动吸引更多的人关心贫困地区的农民和孩子。镇长接着把活动的方案跟李家国汇报了,就是邀请省市县领导和媒体参加,邀请捐助者和被捐助者现场互动等等。李家国也没细想,说,这个想法不错,可以扩大影响,只要不走,我就参加。
简单吃过午饭,李家国去拜访村长,了解村里的情况。村长领他直接去了根宝家。进了院子,一棵槐树下正站着一个孩子,光着脊梁,穿着和季节不相称的大裤头,脚下是一双破鞋。孩子的手里举着一个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上面绑了一把镰刀,正把槐花一枝枝的钩下来。地上,一个妇女正在把槐花往篮子里装。看见他们进来,都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们。村长的手在男孩的头上拍了拍,说,自己上树去摘去,还用得着竹竿。男孩说,我娘不让我上树。村长说,去吧,我们和你娘说说话。又回头跟李家国说,他就是根宝。
李家国看这个家,和印象中的几乎没什么两样,被风雨剥蚀得近乎支离破碎的房子,屋里找不出一件值钱的家具。一个老人躺在里面的一张床上,眼神呆滞的看着他们。根宝的母亲在弄明白他的身份和来意后,一个劲地说些歉意的话,说根宝不懂事,死活不要捐款,偷偷把那张汇票拿到镇邮局给退回去了,没想到给贵人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说着就要低下身子。李家国忙一把拉住了,说,来找你不是这意思,就是想了解点情况,看怎样才能帮大家。边上的村长说,这个球娃子平时是个闷嘴葫芦,可倔起来谁也拉不回来,学校发的那些捐赠品,给他说死都不要,你说这娃子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李家国笑了笑说,这孩子自尊心强,不是啥问题。村长说,啥自尊心,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啥自尊心的。李家国说,有自尊心不是坏事,自尊心就跟人的骨架一样,没有骨架人成什么样子了。村长说,我知道这个理,可,咋说呢,咱一个穷百姓,说这自尊心总觉得有些不对味,算了,不说了,村长说着在兜里掏捏一阵,拿出一沓钱,递给根宝娘,说,这是李领导的心意。女人把钱推回去,连说不能收的,不能收的。村长说,为啥不能收?女人说,根宝不让收。村长生气了,说,这个家是你当家,还是他一个小娃子当家。女人说,娃子大了,得听娃子的。村长气得直喘粗气,说,根宝脑子进水,你脑子也进水了,放着沓沓的钱不要,看看老人病成啥样了,用这钱去抓点好药,也让老人多活两年!说着把钱放在床上老人的怀里,然后往外走。女人在后面小声说,让根宝知道了又要跟我吵了。村长说,死脑筋,你不跟他说就是了。
李家国走访了几个家庭,然后往学校走去。学校是他们厅援建的,还是他剪的彩。到了学校,村长就要推门,却被李家国拉住了,后门开着,他们从后门进去,在空着的小凳子上坐下来。老师是个小姑娘,突然见两个人坐在后面,有些惶惑。李家国笑着点点头。老师调整一下情绪,继续讲课,她正在讲的是一个关于大象的故事。
“一天,在象群转移途中,一头老象放慢了脚步,落在象群的后面,它厕身于一蓬树丛中,目送群象逐一远去。它孤独地站立在那里,仿佛一尊石头。石头,却流泪,它是一尊流泪的石头。当它觉得自己的眼泪流尽的时候,它开始艰难跋涉,走了不知多少天,它终于找到一个向阳而又隐秘的山坳。这里丛林密布,兽迹罕至。它在这里歇息了一天,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知道是自己结束生命的时候了。它巍巍站起,巍巍前行。在溪涧里洗净身躯,再围着草坪缓缓走了一圈。然后,它绷紧筋骨,低下头颅,猛地冲向一棵千年古树。喀嚓嚓——雷电轰击一般,一对粗壮优美的象牙齐根断下。接着,它又一次绷紧筋骨,又一次低下头颅,又一次冲向千年古树。喀嚓嚓——雷电轰击一般,头颅碎裂,鲜血飞溅,老象依偎着老树,颓然倒下——”
下课后,李家国走出来,小老师跟在后面,她已经从村长那知道他的身份,神情有些拘谨,问他有什么事?李家国看着这个瘦弱的姑娘,应该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的岁数吧,笑笑说,你的故事讲得真好。姑娘微低着头,拘谨不安的样子。李家国说,随便看看,看看你们还需要些什么东西,需要什么帮助。姑娘看着村长,村长说,就是缺老师,这鬼地方,没有老师愿意来,看这漂亮的学校,大多数教室都在空着。李家国哦哦几声算是回答,这已超出他的能力所及,他就问起那个叫根宝的学生的学习情况,姑娘说了,边说边四下里看,然后对一个学生喊,那个学生远远站着看他们,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个孩子,听见有人喊,却倏忽跑开了。
晚上在镇政府住下。早上,李家国早早起了床,往山里走,准备去一个叫慈云寺的地方,这才是他来这的最主要目的。前些年,他驻守在这里,知道了这个慈云寺,就在进山五六里的地方,过一条河。当地人说,慈云寺已有数百年,凡人求官求财非常灵验,所以香火很盛,名声都传到外面,很多外地牌照的车都在芳村小学的前面停满了。那时,李家国心无旁婺,便觉得这些人的无聊。但后来的这些年,李家国想到自己这一生,便觉得冥冥中有双手握着自己的命运,李家国的心中开始有了敬畏之心。这一次,李家国突然就想到应该到慈云寺求个愿,不管结果怎么样,总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路边,竟然碰到那个叫根宝的小男孩,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瓶,还有一个布包,往外冒着热气。李家国问他去哪里,根宝也认出了他,有些不自在,说到慈云寺给娘送吃的。李家国有些不解,根宝说,慈云寺的一块地送给他们耕种,由于路远,母亲一去就是一整天,早上就要送饭。李家国看了看莽苍的大山,想着根宝娘翻山越岭去种那点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收入的地,心里就有些苍凉。
根宝在前面带路,路都是羊肠小道,爬上路径的藤蔓不时缠住他们的腿脚,到处都有鸟儿颤巍巍地从灌木丛中飞出来。灌木丛上面覆盖缠绕着藤蔓和各色小花,蒲公英的小伞已经打开,邻居收拢的喇叭花呈现出淡淡的黄色。一只鸟在藤蔓上筑巢,它在里面张开嘴巴嘶嘶的叫着表示它对来者不欢迎的态度。李家国想起他那次惟一的一次慈云寺之行,一个叫惠净的禅师接待了他,禅师目光睿智,不说话,只是扶弄佛珠。他坐得有些无聊,便说,禅师为何不说话,就不想给我一点教诲吗。禅师说了一句,你我都是心明澄净之人,我已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他佯装不解,问何意。禅师说,其实你心里明白的。他说,我真的不明白。禅师说,你虽在尘世,但你无欲无求,又做着为民造福的事,和佛的心是一样的。他记得当时他的心暖了一下,想自己不自觉的竟然也能达到无欲无求天地一心的境界了。可此次来慈云寺却是为欲求而来,禅师见了自己,不知又该是怎样的说法。
进了山,路分成两条岔道,他们沿着其中的一条小径往前走。蠓虫在前面带路,它们不离不弃,始终在他们前面一巴掌远的地方,怎么也赶不开。不一会,他们就置身于树木幽暗的包围之中。树下,低矮的灌木丛挂满了寄生的花儿,那白色的花朵一串一串,就像新娘的婚纱。出了树林,是一个小道,边上竖着一个指路的木牌子,上面写着慈云寺的方向和里数,李家国歇了一会,继续赶路。
路的尽头,是一片缥缈的水面,当地叫蕲河。河边有人摆渡,一条小船,撑离岸边。水面被雾遮蔽了,浓稠的乳白色的雾仿佛生了根似的,在水面上荡漾,迟迟不肯散去。雾霾里,看不到别的船只,只有摇桨的咿呀声,和水鸟的啁啾鸣声,穿透水天之间的寂静。李家国享受这独有的属于自己的宁静,忽然就有一种舒怀长啸的冲动,忍不住“啊—啊—”,向空中大喊几声,心中郁积的块垒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一路上,根宝把装着馒头的布包紧紧搂在怀里,用身体的热量保持馒头的温度。李家国累得有些气喘,两人坐在树下歇息。根宝突然说,大象为啥要那样死去?李家国说,什么?根宝又重复一遍。李家国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故事,怎么想到问这个?根宝仿佛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就是问一下。
出了几身汗,终于到了慈云寺,慈云寺依崖而建,左面就是刚涉过的蕲河,前右稍开阔,寺院的山门两侧踞守着两尊石象,眼神温和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山门的人。根宝在石象前站一会,摸了摸石象的鼻子,和李家国告了别,往山后走去。李家国看了看时间,还好,不到八点。
慈云寺很大,整个寺被包裹在刺梅和竹林中。进人山门,只见游人寥寥,一派幽静。几只小鸟栖居在成片的刺玫树上,洁白的小花裹着它们小小的身子,只露出一双小眼睛,悄悄观察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连接每座庙房的甬道用青砖铺成,蜿蜒到每一个角落。有青草芽从砖逢里钻出来,歪着头,沿着地表往上长,那样子,却仿佛是在歪着头注视着你,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一个年纪轻轻的和尚在打扫院子,扫帚落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念经布道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悦耳。
由于地处偏僻,前来拜庙的人不算多,多为附近的乡亲,尤以妇女为多,她们一脸菜色的在每个佛像前穿梭,极度虔诚的样子让人感动。李家国进了正殿,正殿由朱红色石柱支撑,四周石栏杆上镶嵌着白玉浮雕,飞龙走兽。屋顶上是各种颜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鲜艳夺目。屋顶的挂匾上书“有求必应”四字。进得大殿,正厅里有一尊佛像,三米左右高,双手合在前,好像是向前来朝拜的人们致敬。
李家国在佛像前站定,静静心神。前面,执事的老僧不时拨着案前的香烛,香烛在大殿上缭绕,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李家国嗅着这香气,心里就产生一种迷醉的感觉,他向两边看了看,却意外发现从房顶透下来一束光线,从神像的额头滑过,落在跪着人的身上,仿佛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跪着的人,李家国的心无端的有些慌。
执事收拾好案桌上的东西,给他准备好了表和香烛,他静默了一会,拿出自己准备好的香,在专设的蜡上点燃,双手举过头顶,朝着东西南北四方各拜三次,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正对大殿,站在蒲团边,双手合在胸前,头微微垂下,过了大约一分钟,两手、臂下垂,两手掌伏于地上,两手臂、肘着地,两膝着地,身体也跟着跪在跪垫上,翻动两手,两只手手心朝上放于跪垫的边沿,叩头,额头放在手心上,默念,起身,双手合十放于胸前,目光前视,如是三遍。全部做毕,李家国已是满身大汗。
出得殿,见偏殿内一老僧打坐,细看正是惠净大师,忙进去见礼。惠净大师竟然记得他,两人聊了一会,大师突然说,施主此来定有所求。李家国想起上一次来,两人聊得投机,大师却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便有些诧异,说,我和上次来有什么不一样吗?大师笑了下,施主上次来眼目明净,足显心无旁骛,和我说话也是毫无遮拦,这次却心事重重,说话吞吞吐吐,必然是俗事压心。李家国说,那大师看我有何求?大师说,凡尘之人无非功名利禄,财色富贵,而像你这样,恐怕是为官而来。李家国说,我错了吗?惠净大师说,何谓对,何谓错,只是你心念难平,就容易心生妄想。李家国说,请大师指教。惠净大师说,心念淡定,为官可为民造福,如你前所来。若心念难平,贪欲过多,就会害人害己。两人正说着话,进来一个端茶的小孩,正是那个叫根宝的小男孩,大师说,给你母亲的饭送去没有。根宝说,送去了。大师说,那就好。
根宝看了眼李家国,李家国却感觉像是做贼似的低下头,仿佛自己的心事被他窥破了。李家国问,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惠净大师说,这孩子家困难,庙里有一方地,就由他母亲耕种,孩子星期天会来帮他母亲干些活,这孩子懂事,庙里的小活都由他包了,大家都很喜欢他。李家国想把自己捐款被拒的事说出来,可想了想,最终没有说。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惠净大师说,《西方确指》有觉明妙行菩萨说求官法施主可否愿听。李家国点头。惠净大师微闭双眼,说出一段文字:菩萨曰:“做官一事,你更莫想。你须知得,通经史之谓文,练韬略之谓武,膂力过人之谓勇,智能出众之谓才。汝自思量,有一于此否?若四中不具其一,要做官,不过图侥幸而已。要图侥幸,念头先已不正。一做了官,便去假威仗势,一味虐疲民而饱我腹,决不思为国为民做些好事。以至积恶日深,不知改悔,来世定作牛马驼骡,有力报人等畜。如目前兵戈战阵中一类畜生,皆夙世冒禄贪功,无一毫功德于天下之徒也。且报应之理,远近无期,或致祸于现世,或殃及于子孙。如目前一等罪犯囹圄,身受屠戮,继嗣不肖,或绝灭无传者是也。又损害良民而取其财货,谓之不仁不义之物。以之祀祖先,而祖先益愆。事神明,而神明加怒。供诸佛圣贤,必为之堕泪。奉仁人有道,反为之生惭。即罪恶不极,而冤结相酬,后世定作一类羊猪鸡犬,无力报人之畜,及世间一等贫穷下贱剧苦之人。又此图侥幸一辈,在官即做些好事,亦未免公中有私,善中有恶。罪福影响,不漏丝毫,贪有限之荣名,受累生之恶果。侥幸做官,溺心利欲,如上所谈,势所必至,可不畏哉!”——惠净大师说完,即闭双眼,双手合十于胸前,不再言语。李家国知道惠净大师在送客,忙双手合十还礼,起身告辞。
李家国出来,耳边响起的仍然是惠净大师的话,心下有些黯然,也有些忿然,自己远道来求佛,得到却是这样的说教。他们这些人,一生身居深山,外面的世界又知道些什么。李家国心里想的,自然不敢说出来,身在佛家地,仍存敬畏心。他一个人在寺里闲逛,山门前的银杏树下,见根宝正在那里忙着给远道来的施主续茶,他的身边是几个小煤炉,每个煤炉的上面放着一个水壶,有的正咝咝冒着热气。李家国过去坐了,立时有杯茶递过来,看见是他,根宝笑了下,继续忙自己的事。
不多一会儿,喝茶的仅剩下李家国一个人。根宝在翻一本破烂的画册。李家国看着这个小男孩,形体瘦削,容貌清秀,但目光忧郁,眼神里似乎流露出厌世的倾向。李家国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说,你怎么把我的捐款给退回来?根宝直直地说,我不想别人可怜我。李家国说,那不是可怜,是帮助,困难了获取别人的帮助是很正常的。根宝说,那就是可怜,他们那样子就是可怜我们,我的一个同学接受了一个人的捐款,那人就要求同学每个月给他写一封感谢信,我同学就再也不要他的捐款了。李家国说,我又没有要你写感谢信。根宝看看李家国,嘴唇抿着,说,时间长了就会的。李家国笑了,说,时间长我也捐不起了,都捐给你我没钱你还得再捐给我。根宝也笑起来,两人间的气氛融洽了很多。根宝说了会话,突然说,老象为啥要独自离开群体?李家国愣了下,他记得在路上根宝就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便说,怎么又想起这个问题。根宝指了指手里的画册,李家国俯身看,是一本关于象冢的故事,说的是每一只预感到生命即将结束的大象,都会在有限生命的最后几天,走到丛林的深处,沿着象道来到那传说中的归宿——象冢。从群居地到象冢,还有一段很长的旅程,他们孤单地走着,回忆着自己的一生,走走停停,绕开有生命的个体或是群体跟随。一个多星期后,它来到一个神秘的山洞,洞口布满浓密的草木和巨大的石块。老象用自己的长鼻子拨开洞口的树木和石头,然后走进去,从洞里伸出长鼻子,卷起树木和巨石遮住洞口,安静地死去。内容和老师讲的大同小异。李家国想了下说,我也不知道,可惜这里不通网络,不过,我回去后可以给你查一下,然后告诉你。根宝的眼睛亮了亮,说,一定的。李家国学着根宝的腔调说,一定的。
眼看天色向晚,几只宿鸟从树林间飞过,弄得树叶哗啦直响。根宝的母亲蹒跚着走过来,看见李家国,疲惫地笑了笑,三人一起下山,路上都不说话,只能听见裤脚扫着杂草发出的刷拉刷拉的响声,布谷在薄暮时分婉转歌唱,幽静,深邃,在昏黄的夜色中传出很远。李家国突然有种心轻气爽的感觉,仿佛身上的包袱被卸掉了,人一下子轻松得就像要飘起来。
李家国回到镇上,见镇长正在等他,镇长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李家国来后就明确跟镇上说,自己解决吃饭问题,镇上开始不以为然,叫了几次,都被李家国拒绝,知道李家国是认真的,也就随了他。这次,镇长亲自出面,并说有事商量,李家国不好拒绝,只好同意了。
晚上,安排在镇上的一个酒店,只有镇长作陪,应该算是一个私人宴会,但排场却超出李家国的预料,都是山里的野味,很多都是李家国没见过的东西,李家国悄悄估算一下,一顿饭下来没有一千是下不来的,李家国想起根宝和其他孩子家的艰难,这饭就吃得没了味道。镇长一边吃一边说,镇上组织的感恩活动已经筹备差不多了,几个主要的捐助者已经到了镇上,媒体都联系好了,电视台,报社,省市的都有,明天县上的领导就过来,确定明天开始,这里先给领导汇报一下,做个准备。李家国有些疑惑,说,我用做什么准备?镇长说,我听村长说了,知道你在帮助那个叫根宝的孩子,议程里捐助者有一个简短发言,我们想让你也说两句,这样影响力更大,我们已经把稿子准备好了,一会你看看是否合适。李家国想说他捐助的钱根宝又给退回来了,可终于没说,李家国犹豫着这样做是否合适,镇长已经转了话题,镇长凑近了些,李家国知道镇长有话要说,也不点破,镇长在喝了几杯酒后,终于说,李处长在天子脚下,能不能帮自己引荐引荐。李家国徉装不解。镇长说,今年要换届,自己在镇长这个位置上都干近十年了,口碑一直不错,就是上面没人,两次都错过了,如果这次再不动窝,就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李家国的手指轻扣桌面,以此掩饰内心的不宁,最终他拍拍镇长的肩膀说,我只能介绍你认识个人。镇长满心欢喜,说,这就够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会议准时在镇中学的操场上召开,市县领导在主席台上坐了一大溜,李家国也被安排在主席台上。下面,坐在第一排的是捐助者,胸前戴着鲜花,紧挨着他们的是那些被捐助的孩子,他们神情紧张,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如果不是有人在边上拉着,他们一定会跑掉。后面是一排排的观众,主要是学生,也有少部分村民,大概是嫌人数太少,又弄来一些不大的孩子充数,场地上人员参差不齐,高高低低。那些小孩子们,耐不住寂寞,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弄出一阵阵惊叫。
时间已到了半上午,台上的领导还在讲,下面的人昏昏欲睡,太阳无遮拦地照下来,每个人都是汗流满面,已经有人在退场,镇上好像早就做好了预案,布置在边上的工作人员圈羊似的把人又给赶回来。李家国开始后悔不该参加这个会,但考虑到礼节,他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下来,坐得昏昏欲睡。
主持人叫他名字的时候,他吃了一惊,有些茫然地看着主持人,稍稍灵醒些,才知道会议已接近尾声。主持人在简单介绍他的情况后,邀请他做个简短发言。李家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以捐助者的身份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说奉献的意义,自己怎样帮助贫困孩子的,诸如此类的话。接下来主持人说,下面请李处长的捐助受益者上台。人群里出现短暂的骚动,不一会儿,一个小男孩几乎被架着弄到了台上,正是根宝。他看着眼前的人,眼里充满了恐惧。主持人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拉着根宝的手说,好孩子,不要紧张,跟大家说你叫什么名字。根宝不说话,想挣脱被紧紧攥着的手。主持人用她一贯的富含深情的普通话说,那么由我来跟大家说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和他的家庭,这个孩子叫根宝,像所有苦难的孩子一样出生在一个困难的家庭,五岁时,他的父亲出门打工,到现在杳无音信,家里留下的是他的瘫在床上的奶奶,和身体不好的母亲,从小,当别的小朋友享受着快乐幸福的童年少年时光时,他却在忍受着生活加在他身上的煎熬,上山打柴,打草,跟着母亲下地。他没喝过牛奶,不知道变形金刚,不知道网络,他的生活仍停滞在过去。他也想和别的小朋友一样背着书包快乐地上学,可他没有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享受知识带给他们的快乐——
主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家国看身边的根宝,他的头低着,偶尔抬起来,脸涨得通红,一个劲的抠手指头。李家国以为他是紧张,挪动一步,悄悄抓住他的手,但被他摔开了。李家国看着这个孩子,无端的有些担心。
主持人的话终于说得差不多了,说,现在让我们来问问这个不幸中有幸的孩子,问他当初是怎么想的,他当时的愿望是什么!说着把话筒对着了根宝,摄像记者也把镜头对准了他们,根宝看着蛇头一样在面前晃动的话筒,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主持人似乎对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感到以外,她说,孩子一定是幸福得不知道从何说起了,那么就由我来问好了,说着提出第一个问题,还记得前些年(就是没受助的那些年)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一天吃几顿饭,都吃些什么?说着再次把话筒伸到根宝面前。根宝的嘴唇动了动,还是不说话。主持人又说,那你当初想不想上学,想不想读书,想不想过吃着鸡蛋喝着牛奶的生活。根宝还是不说话。主持人把话筒拿回来,说,孩子可能紧张,说话的声音太小,那就由我把他刚才说的给大家转述出来,他说,想,很想,的确会想的,每个孩子都会想的——
下面,是孩子们的嬉笑声,孩子们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他,并做出怪模怪样的样子。李家国去看根宝,根宝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汗顺着脸流下来,手不时在脸上抹一下,留下一道道黑印,他的目光在嬉笑的孩子的脸上扫来扫去,身子如患了疟疾似的抖个不停,他的手掐着自己的掌心,手松开,有血从手掌心里浸出来。
李家国看着面前这个面色蜡黄,身材瘦小的孩子,想起来,第一年他来时就是这样的。那次他带着厅里的慰问品和捐款,那次是省电视台的在跟着,一大群人前呼后拥,一家一户的走访慰问。到了根宝家,屋子里散发出的味道很快把人撵到屋外,在院里,记者想配合捐款录一个镜头,就把镜头对准了根宝,根宝看着伸在面前的这个东西,就是不说话,记者说,说个两三句话都行。根宝还是不说话。场面有些尴尬,跟在后面的村长急得直转圈,嘴里一个劲地说,这瓜娃子,这瓜娃子。然后走到根宝的后面,悄声说,娃子说话哩,一句话就是一千哩,三句话就是三千哩,咱这干一年都挣不下三千哩,又说,你这娃娃,也不替你妈你奶奶想想,她们连吃药的钱都没有,这钱你不要,不是想害死你娘你奶哟!话说到这里,他看见那个孩子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对着话筒哭着说了几句话,到现在李家国也不知道根宝说的是什么,不过,他流泪的样子很上镜,和当时的场景也很配,但他知道,这个孩子的流泪根本不是为他们流的。
主持人还是感觉出沟通的艰难,她想出一个办法,对一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一会,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被拉到台上,是根宝的娘,她的目光几乎和根宝一样的惶恐和无助,在终于弄明白主持人的意思后,她说,娃儿,说,说人家咋帮助咱的。根宝看着娘,娘继续说,娃儿,说人家的好,都是咱恩人哩。根宝不说话。娘生气了,说,你这娃儿咋这样哩,说句好话就这样难哩。根宝说,娘,我说不出来。娘说,想人家的好,想这些年人家咋帮咱们,不然你奶早死了,你也上不成学了。根宝说,可我还是说不出来。娘生气了,一歪一歪地下去了。根宝看着娘蹒跚的身影,哭了,他对着话筒说,求求你们,不要让我对着话筒说了,我的同学都会看见我的样子的,老师会看见我的样子的,我不要你们的捐赠,你们就饶了我吧,说着话,丢下话筒,一下子跪下来,头抵在地上,身子轻轻抖动。
在场的人都傻傻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寂静中仿佛有暴风雨在肆虐。李家国第一个冲过去,把根宝拉起来,他的脸色苍白,五官扭曲,他的眼睛直直的看向一个地方,眼神空洞绝望。
根宝娘折了回来,她惊慌地从李家国手中接过儿子,说咋了,咋了!又说,你这个死心眼的孩子,不说就不说了,跪啥,走,咱们回家,不想说就不说了。说着话,拉着儿子走出会场,蹒跚着往外走去。
第二天,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根宝不见了。根宝的娘在找,学校也在找,但没有一点根宝的消息。直到第三天,一个采药的乡亲在慈云寺旁的百丈崖下发现一个孩子的尸体,正是根宝,已死亡多时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是因何死的。
李家国回到省城,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找关于大象的故事,在一篇叫象冢的文章里,是这样写的:大象一旦意识到衰老,意识到因为衰老而将成为象群的障碍,它便悄无声息地离群而去,寻找一个地方,悄悄死去,就像是一片树叶的默默飘落和消失。文章后的提示是:大象是动物界最有尊严的动物,他不想连累群体,更不想其它大象看到自己衰老和死亡的样子,它们一直在为自己的尊严活着……李家国怔怔地看着,那上面的文字仿佛幻化成一头头大象,缓缓移动脚步,向前走去。它们忧郁的神态,温良的眼神,自尊而高贵的身影,电影画面似的在李家国面前映显,直至渐渐远去。
回单位后,李家国照常上班,几乎和过去一样,可小金却从他的身上感觉出不一样的东西。有一天,小金正在给他汇报工作,他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大象是怎么死的吗?小金愣了愣。李家国摆摆手说,算了,不说了。小金继续汇报,最后小金犹豫了一下,说晚上饭局已经定好了。李家国摆手说,算了。小金吃惊地说,很不容易才答应的。李家国又摆了摆手,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