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革散文中的智慧
2015-01-09胡林
[摘 要] 文章通过分析杨降回忆文革经历的散文,指出文中透视出的杨绛人生智慧——看。她看到事实因而能不抗拒,看到自己因而能不沉溺,看到别人因而能感恩。这种“看”的视角蕴含了丰富的人生智慧。
[关键词] 杨绛;文革;散文;看;智慧
杨绛,中国现当代文坛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她经历了中国社会一个世纪的变迁,在小说、散文、戏剧、文论和翻译领域都有令人瞩目的成就。她的散文用“看”人生的视角,通过冷静克制的情感表达方式,形成一种含蓄蕴藉的风格。这种“看”是不论主人翁是自己还是他人,都能让读者感受到有一个外位于主人翁的隐身视角,使作者与主人翁之间拉开一段距离,形成一种“看”的姿势,透射出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展现了杨绛独特的人生,也赋予她的散文以浓厚的情感, 给人以宁静的审美感受。
杨绛文革的记忆在《干校六记》和《丙午丁未年纪事》这几篇散文中涉及,在粗暴、残忍、专制和荒诞的文革十年,她写到自己遭受批斗、游街、扫厕所、被剃阴阳头的刻苦铭心的遭遇和心路历程。同样是文革素材,但杨绛的散文却有别于同时期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有别于巴金深刻揭露和控诉的《随想录》和丁玲激切思辨的《“牛棚”小品》,她用独特的视角和文字处理方式带给人一种温情与智慧的审美感受,用一种超越了彼时彼刻的眼光看待自己文革的遭遇,有一种跳脱人生剧本的大智慧。
作家余杰曾批判过杨绛文革中的生存哲学,称其叙写的文革记忆,塑造了一个在极端困境中保全自我、超凡脱俗、洁身自好的形象,缺乏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精神力量,是一种躲避的聪明和退守的逍遥。笔者认为如果杨绛没有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依靠隐身的哲学和一切灾难纷扰拉开距离,可能会像大部分被迫害的知识分子一样自杀。在这场浩劫中,以个人之力难以抗争,而要保自己的天真,坚守自己的人道主义立场,做一个正直善良,沉静坚韧的知识分子需要无比的人生智慧。这种智慧,在笔者看来就是“看”的智慧。
一、看见事实——接纳承受而不抗拒不评论
《干校六记》写于1980年,是杨绛在干校生活的记录。杨绛的散文是回忆性的,尽管干校生活那么的艰苦,但是杨绛的回忆把往事跟情感的距离拉开,惨痛的往事没有使得作者沉溺于感伤的情感漩涡之中。《误传记妄》开头有一段作者描述面对死鼠的经历:
“我们屋里晚上点一只油盏,挂在门口墙上。我的床离门最远,几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我和同屋伙伴儿在井边洗漱完毕,回房睡觉,忽发现床上有两堆东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开手电一照,只见血淋淋一只开膛破肚的死鼠,旁边是一堆粉红色的内脏。我们谁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战战兢兢移开枕被,和同伴提着床单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后院沤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来洗单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晒干后又洗,那血迹好象永远洗不掉。”[1]
作者在描述自己深感恐惧的事时只是描写,不议论。杨绛对于带有主观情绪的字眼及其节省,只写自己“不敢”去碰死鼠,“战战兢兢”的移开枕被,不进行内心独白式的抱怨,但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人必然在这里看到了智慧。现实让人痛苦,特别是当头脑持有某种价值观的时候,以此之尺,量彼之尺,难免不符。这时心生怨愤、激情控诉、揭露和评论就是顺理成章的。而当现实是一堵墙,倘若对这扇墙有负面的情绪和判断,那么就会加深对所处境遇的抗拒,而抗拒就像“明知这扇门牢牢锁着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2]
同样在《丙午丁未年纪事》里有一段: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是最驯良、最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3]
二、看见自己——向内觉察而不沉溺于情绪
杨绛的文革散文较少内心独白式的自省,专注于客观事件的描述,这是一种叙事策略,也是一种成功的叙事方式,有别于迷狂性的主观话语泛滥,我们看到躲藏在叙事背后的干预者——一个隐身的自我。
《丙午丁未年纪事》当中,他在挨斗的过程中“偷眼”看同伙头上报纸做的尖顶帽。“我不过是陪斗,主犯是谁我也不清楚,觉得挨骂的不是我,反正低着头站在台边上就是了。”[4]他说挨斗的时候宁愿挨骂,不愿骂人,因为“我站在台上陪斗,不必表演;如果坐在台下,想要充当革命群众,除非我对“犯人”也像他们有同样的愤怒才行,不然我就难了。说老实话,我觉得与其骂人,宁可挨骂。因为骂人是自我表演,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5]在这些描述中,她掩藏了自己的感情,没有悲痛的控诉,没有讥讽,只是客观冷静的一一展示受迫害的情景,在这个被迫害的人后面仿佛有一双巨大的眼睛,一个更大的自我在看着她所承受的一切。正是“看”,才会如同没有切肤之痛,拉开距离;正是跳出了自己,才有心“偷眼”看世界,才有心看“表演”。 有一次她作为主角挨斗,她说当时挨斗的场景虽然没有摄像机照相机,但她却仿佛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看“自己那幅怪摸样,背后还跟着七长八短一群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正是“看”而没有“认同”自己所遭受的境遇和身份,才有巨大的力量复原。
三、看见别人——不做受害者,心怀感恩
在文革中被批斗过的人大多会觉得自己是文革的受害者,会沉溺于自己的悲剧,而有理由仇恨和控诉。而只有不认同自己的受害者角色,跳出对受害者的认同,才能看到自身所处的更宽旷的天地,也才能看见别人的善。
《披着狼皮的羊》里有几处描写“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神”,却十分照顾。”
她从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发,对外小心观察,细细体味,一句小声的问候,一个善意的“鬼脸”,同情的眼神,宽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辞,含蓄的批语,都是信号。她惊喜地发现: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许多革命群众,甚至管教人员,虽然随着指挥棒也对她们这些“牛鬼蛇神”挥拳怒吼,实际不过是一群披着狼皮的羊。
她看见了别人,看见了善,如果杨绛没有跳出对受害者身份的认同,没有一个在受害者之外的“看”,大概是看不到这些善意的。《丙午丁未年纪事》有一个副署:乌云与金边。在那样一个人妖难辩的年代,在“左”的残暴兽行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时,同样也有善良的金光闪现。那些在特殊的政治环境里“披着狼皮的羊”,就是暗黑天幕里一道令人感动的金边,让人们看到光明,看到希望。
杨绛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是一种对自身价值的强烈自信。因为它不依附于外部的评价来看待自己,有自己“看”的视角和外位的立场,所以对人生有一种超然的从容和淡泊。很多人注意到杨绛散文当中的智性,这种“智性”是通过杨绛拉开距离“看现实”、“看自己”和“看别人”的方式呈现出来的。“看”在中国的文化里有被鲁迅深刻批判过的的“冷漠的看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这种“看”多半看到的是别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却当不了看客,沉溺于自己所经历的悲喜,特别是悲剧而难以自拔。“人生如戏”,杨绛似乎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场大戏,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既是主演也是观众,演的太投入的时候身后似乎总有一个穿着隐身衣的人跳出来提醒她不用太入戏,不论剧情多么跌宕起伏也不过于沉溺悲伤,明白自己始终是历史和宇宙当中渺小的一部分。看是旁观,是俯视,是与现实拉距离,在“看”中体验人生的无穷意味。她对人生的理解是澄澈又豁达的,既看到人生在宇宙里的渺小,又能在现实中有一种变通的执着。杨绛获得了这种东方式的“看”的智慧,因而在文革当中她既看到世事的悲哀,也能理解人生当中的不公、不平,因为“看”,把自己从个人的悲喜剧里解脱出来,对于常人痛不欲生之事能够淡然处之,这大概就是“看”的智慧给杨绛的启示吧。
参考文献:
[1]《杨绛作品集》卷二,4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2]《杨绛作品集》卷二,4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3]《杨绛作品集》卷二,158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4]《杨绛作品集》卷二,170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5]《杨绛作品集》卷二,17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6]洪子诚《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陕西人民出版社139.
[7]《杨绛作品集》卷二,4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作者简介:胡林(1979—),女,汉,湖南长沙,湖南安全技术职业学院,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