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肢秘史
2015-01-09潘雨茜
潘雨茜
要想深入了解换肢人,必须先了解下面这段奇异的换肢历史。本世纪最初的20年,由于英国在研究异体移植、肌肉再生术和生物缝合技术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这个领域的先驱者、英国医学家伯恩博士因而获得2018年的诺贝尔奖。伯恩博士的研究成果经过十年临床实验期后,一些高风险手术,如截肢换肢手术以及局部人体器官移植等手术,在世界上逐渐成为一门普通的外科手术。于是,换肢术带动医学美容界,掀起了一场新的整形革命。
在欧洲,美容界最大的时尚已不是简单的脸部整容,换肢才是真正时髦的事。2022年,联合国医学联合会公布的统计年报表明,换肢者百分之九十九为高收入者,其中三分之二为影视名流,只有三分之一是真正因疾病而需要更换人体部分肢体及器官的病人。明星们通过买肢换肢,包括换皮肤、换腿、换手、换臀部,甚至随意换胸部、五官、内脏等等器官,以使自己的身材变得更加火爆性感,从而名利双收。这些人体买卖被英国命名协会统称为“换肢”,并收录入2022年的《维基百科》的医学条目。
和克隆一样,换肢被视为亵渎传统的伦理道德观。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想到了植物园里人们给树进行接枝的情景。不过,换肢和克隆的性质依然有本质的差别。对于肢体残疾的人来说,换肢本是福音。对于为美容而进行的换肢行为,则多遭到社会各界的非议。然而热衷换肢的多为权贵名流,因而各国政府在此事上态度暧昧。
在中国,首先掀起换肢风潮的,是一个叫张卡勒的二流演员。一贯以爆强八卦新闻著称的《南方都市晚报》曾搜出张卡勒的发家史。该报主编后来亦成为换肢先驱,尤为关注换肢新闻,版面上专门开辟有换肢明星的访谈专栏。
不妨读一读当年连小学生都读过的这篇报道:《一个烤羊肉小子的发迹史》。全篇充满新闻小人的口吻——
张卡勒的父亲如今还在兰州街头卖羊肉串……张卡勒只能算二流演员,饰演过《红楼梦》里的蒋玉涵,然后饰演了《新射雕》中的郭二靖。他出过两张唱片,没有一首歌让人记住。很快地,他又改行当了一年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有次在现场录播中,他竟念错搭档的名字,这件事至今让报刊娱乐记者念念不忘。
时来运转,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归国医学博士莫归的帮助下,张卡勒从因车祸突然去世的田径运动员刘祥身上,换了一对更为修长健美的腿。这双腿让张卡勒的身高增加了十八厘米。他得意扬扬地出现在电视、报刊上,各种整形美容的机构都请张卡勒做广告。张卡勒的前女友则因为自卑,自动让位给他的第二个模特女友。浪纱丝袜公司欲聘请张卡勒为首席代言人,请他穿上最新研制的无缝长筒丝袜来展示美腿,但张卡勒的经纪人拒绝了这个广告,认为创意趋向女性化,严重破坏了张卡勒一贯的阳刚气质,会损害他在女性粉丝中的支持率。张卡勒换腿轶事尽人皆知,他的超人气自传《不得不换的腿》下个月即将出版发行……
与张卡勒同时出名的,是为他施行手术的医生莫归。而莫归正是英国伯恩博士门下的高才生,也是日后中国红极一时的首席换肢专家。莫归归国后,最成功的第一例临床换肢手术就是张卡勒。从此效仿者风起云涌,明星们都朝张卡勒看齐,纷纷在暗地里施行换肢术。医院的换肢手术价格逐年提升,但明星依然趋之若鹜,花几十万换肢绝不遗憾,因为换肢给演艺事业带来的利益自然不可估量。
这事发生在2020年,我正在读高一。看到张卡勒在电视里主持节目时,我紧盯着他的身体下部,私下里承认,换肢依然是件恐惧而恶心的事。
可想而知,是什么人将肢体出卖给这些明星呢?就是那些空有一个好身体的穷人和大量失业者。由于金融风暴的影响,失业率在世界范围内达到了历史新高。除了出卖灵魂外,出卖真正鲜血淋漓的肉体,竟成了穷人的生活经济来源。这些卖方被称为“换肢人”。他们的买主就是换肢明星。换肢人出售局部身体后,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和明星交换肢体,当然,换过来的明星肢体就不如自己原先的那么美观了。大部分换肢明星喜欢吸毒、酗酒,造成局部肢体麻痹或瘫痪,他们的肢体带着腐臭的气味,所以才不得不赶紧截换。
另一种情况,如果明星的肢体已腐烂到不可再用,就由医生给卖肢者安装由机械钢架支撑的生物义肢。生物义肢的外形以换肢人身体为模子,进行倒模仿制。但义肢使用期有限,必须定期保养,否则,软组织脱落后露出里面的机械支架,看起来就像《星球大战》中的机械人。
换肢术迅速成为整形美容医院牟取非法暴利的一大来源。起初,由于政府的不支持,人们对换肢术的不信任,造成货源缺失,以致地下肢体买卖非常猖狂。得益于西门子公司在保鲜技术上的贡献,人或者动物的肢体脱离主体后,只需喷射离子保鲜剂,仍可以保存很多天,很多换肢中介公司就低价收购肢体和器官,寻找到合适的买主后再高价出售。这段时期,很多投机者加入了肢体非法贸易的行列。
想出卖身体而挣钱养家的穷人,并不能轻易接触到明星买家。要卖肢,他们得通过被称为地下“肢体交换公司”的中介商进行。在这场明星、肢体出售人、医院和中介商四方进行的交易中,中介商和医院往往是一路货色,也是最大的揽金人。
为了牟取暴利,失业者、流浪汉、难民、乞丐、孤寡者、精神病患者、死刑犯等等,成为中介商和明星的首要人选。中介商每天派人在街头搜索,物色那些看起来合适的猎物。穷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同意出卖肢体。死刑犯通过出卖器官,可以减免为无期徒刑。对待这些底层人士,只需支付很少的费用。还有些卖肢人是被中介商拐骗来的外地人,他们被强制进行体检后,就被拖上手术台,割下某部分肢体,然后被扫地出门,一分钱也得不到。
黑市肢体买卖血腥残暴,不仅买卖四肢,还包括新鲜热辣健康的肝、肺、胃、肠、膀胱、男女生殖器等,各种人体器官买卖也开始盛行。最恐怖的是,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局部肢体或器官被掏走,有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瞎子。每天都有盗肢案件发生,越来越耸人听闻,由于内幕大多牵涉到上流社会的隐私,案件侦破阻力重重,警察也束手无策。
当时的换肢市场,在全世界掀起了混乱而可怕的风潮。换肢问题也成为风口浪尖的热门话题。由于换肢合约属于非法,换肢人的身体无法得到任何医疗保险。换肢人若被发现,必须交纳重金所得税。最惨的是,假肢的软组织脱落,机械裸露在外,只好这样一拐一拐地行走。没有保险金,中介公司也置之不理,打官司也没有律师愿意帮忙。对于换肢明星,有钱能摆平一切,自然没人去惹他们。
张卡勒换肢两年之后,他的名气已经被众多的新换肢明星所掩盖。我住的江南街出了好几个换肢人。有一天,我和班上的哥们李彭彭,用报纸裹着水果刀,半夜拦截住一个换肢人。这家伙将双腿和一个过气明星交换之后,得了一笔横财,从此就放弃了假古董的营生,现在每晚都要出门买小酒。我们用刀顶住他,带到屋子后,让他扒下裤子——可是除了一条细细的痕迹,看不出那双明星的腿有什么不同。可是说实在的,这双腿的颜色黯淡,发黄,和上肢健康的肤色有本质的区别。过了几天,警察到学校追查此事,我承担了全部责任。父亲把我关在家里7天。我退学后转到郊区中学,但还是经常和李彭彭见面。
2022年是换肢历史上难以忘却的一年。有一天晚上,我和李彭彭溜到屋后抽烟。此时,地球的另一面正是白天。换肢人在联合国总部外墙示威游行,要求解决换肢保障金问题。听到窗内的人发出惊呼声,我们赶紧蹲下来,当发现人们只不过是为了电视新闻而震惊时,我们继续放心地在黑暗的屋檐后吞云吐雾……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换肢问题已经成为仅次于中东问题的棘手事件,联合国不得不紧急进行讨论。最后,伯恩博士联合英美日三国医学专家发出倡议,换肢既然已经成为无足为奇的普通手术,不如顺从潮流。
在这次游行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联合国发言人金凯利先生通过NBC电视台宣布:《换肢许可法》草案初审通过。在2022年的春天里,无论是热带还是寒带地区,地球上有超过30亿人收看了这条新闻。
新闻播报后的第二天,我记得学校领导召开全校大会,要求这段时间不许请假,不许晚上超过9点回家。预感到要有大事发生,当晚,我给李彭彭打了电话。在电话中,我们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四肢都在跃跃欲试,我们喜欢看着大事发生,看着大人呼天喊地的样子。我问李彭彭:“你支持换肢人还是正常人?”他阴险地笑着说:“阿航,如果你是换肢人,我就支持换肢人!”
果然,《换肢许可法》提案颁布后的第三天,以绿色人权组织为首的反对派组织了全球范围内的半裸游行抗议示威。纽约绿色人权组织总部的首领为阿拉法赫,他认为换肢合法化将加剧世界范围内的贫富对立,同时导致社会倾向于以相貌美丑来看待他人,扭曲传统的道德观。
阿拉法赫亲自带领3000人在联合国总部大楼外静坐。其中一半人为保守派分子,还有少部分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大声高呼着含混不清的口号,打出两条大横幅往前行,横幅上面写着“换肢违反人类正常的道德伦理”、“我们不是动物”、“拒绝非法换肢和高价购肢”。
那是非常激动人心的日子,我每天都和李彭彭通电话聊个不停。游行队伍砸烂了联合国总部外墙的三十盏感应路灯。联合国内部网络被黑客入侵,瘫痪六个半小时。当天,阿拉法赫宣布对所有恐怖事件负责。
在游行持续的3天内,黑人秘书长安德拉不敢离开联合国总部大楼一步。总部大楼变成了临时掩体,全部工作人员只依靠外卖比萨饼、康师傅方便面及伊莎贝尔矿泉水充饥。
纽约的游行示威,迅速演变成波及全世界各大城市的连续动乱,不法分子趁机打砸抢。意大利黑心党是欧洲地下换肢的最大中介商,趁政府之危攻占了利比里亚半岛监狱,解救了被囚禁8年之久的党内第二教主卡提恩。中国的人权组织分部也没有安分过,搞得人心惶惶。每所学校都紧急召开家长会,要求家长看管好学生,禁止任何人上街参加游行。
各地暴乱愈演愈烈,碍于阿拉法赫领导的绿色人权组织在世界上拥有高支持率,联合国不敢马上逮捕人,为了防止恐怖活动升级,黑人秘书长安德拉希望通过和阿拉法赫和谈,联手平息事端。
两个星期后,维和部队的坦克获准许可,开到联合国外墙下,余波终于平息。绿色人权组织递交的请求被联合国强硬拒绝。《换肢许可法》当天通过了终审,立即实施,并被全球半数以上政府接受。安德拉呼吁平等看待换肢人,认为换肢人可以享受和残疾人相同的养老金待遇。
然而,《换肢许可法》最大的得利者并非出售肢体人,而是外科换肢医生。一年之内,世界各大城市挂牌营业的换肢诊所大行其道。外科医生们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地动手术了。多数医生荷包猛涨,他们跻身名流界,有的甚至被明星包养,时常出入豪宅,定期为换肢明星保养肢体。很多失业者,无奈之中只有走卖肢这条路——这比街头卖艺或者暗中卖淫的收入要高很多,而且合法,可谓两相情愿的事。
当时在国内众多的外科医生里,名气最高的是莫归医生。作为伯恩博士的得意弟子,莫归以精湛的专业水平迅速成为国内首席换肢专家。报纸透露,在2022年之前,莫归就为名人做过多起地下换肢术,赚了不少黑钱。《换肢许可法》颁布后,莫归的钱摇身一洗,全部变成合法收入。当然,这些传闻一直没有得到印证。莫归高调在报上宣称,他从事换肢手术,更多是为了研究医学,为了那些不幸的肢体残缺者着想。
莫归非常希望换肢能成为“造福尚美人士的手段之一”。这是他的原话,每个关注时尚的人,都读过关于他的报道。莫归被喻为造美上帝,每个期待身材变得更美的明星都想认识他。莫归的一举一动都能成为热门话题,连他在广西北海的住宅都时常有狗仔队在秘密行动。加上莫归本人同时兼具科学家和明星的气质,公共场合的他,衣冠显耀,一丝不苟,被公认为时尚科学家的代表。
莫归最与众不同的是,他身上透出一丝神秘莫测的气质。他是遗弃儿,没有父母。虽然很多女人追求他,但媒体居然找不出他的绯闻。他身边美女云集,但他从不带女人回家过夜。在他家对面马路的大厦里,有无数高级摄影机在守候着,那些36小时躲在窥视孔后的黑衣狗仔队们,因此苦恼不已。终于,一位自以为高明的记者,斗胆写了一篇《莫归的性取向》,暗讽莫归为同性恋者,结果遭遇同行批判。后来一名换肢三流女星说自己儿子乃是莫归的私生子,虽然莫归并无任何回应,但至少证明有关同性的猜测有一半是胡说。从此事也可看出,莫归和娱乐界、新闻媒体等的关系极为友好,没有人想得罪他。
《换肢许可法》一颁布,莫归创办的超美丽换肢机构有限公司在南宁市应运而生,股票半年后上市,成为当季飙升最快的牛股,网络界的大哥大讯腾公司想和换肢公司合作,据说被莫归拒绝。谁也不知道莫归到底有多少钱。
时尚界影视界对换肢趋之若鹜,连老百姓也争相换肢。换肢价格连年暴涨,比钻石还贵。肢体以两计价,由于一两肉的价格超过了深圳内环的地产均价,才使得平民百姓望而却步。不过,报刊上还是能经常见到与换肢有关的百姓话题。许多婚姻因为换肢而解散,往往是妻子想换肢,而丈夫担心妻子变美四处招摇,决不允许换肢,从而两人大打出手等等。
换肢一旦获得合法身份,即堂而皇之地成为社会各界的舆论焦点。电视台多次播出现场访谈节目。在中央二台最火爆的《我说我有理》的节目大辩论中,出现了百花齐放的好势头:保守派当庭谴责换肢亵渎传统,医学美容代表大肆鼓吹换肢有益身体健康,而性学家认为换肢能促进性快感。哲学教授拒绝发表任何言论,宗教界人士拒绝参加此类节目邀请,在庙堂外挂出招牌,谢绝换肢人进入。人类学家李小荷教授认为此乃人类天生的壁虎型潜意识,因为壁虎断了腿,还能长出来。清华大学社会学家分成两派,在校园里武斗,一派认为是社会时尚趋美心理需求。一派认为是道德轮回规律所致,因为几乎每隔十年就会遭遇一次道德彻底大沦丧时期,并举了很多历史事件来佐证,比如欧洲黑死病时期的著名村庄十日乱伦案。
2025年史上最厉害的一次金融危机爆发时期,金融家提出了对换肢明星和医生人群加征高额税收的主张议案,但最后被否决。
各界对换肢人的态度,可以说各有各的精彩。艺术家热衷于请换肢女明星做人体模特,趁机与她们上床。诗人喜欢和低层换肢人合影,将他们写成下半身诗歌,或请换肢明星担任年度桂冠诗人的颁奖嘉宾。出版界大肆策划各种换肢明星的自传书籍。只有教育界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向学生们解释换肢性质。各大网络微博都开辟了换肢论坛,口水热帖烧红一大片。到夜总会观看换肢明星表演钢管舞节目的人,一度超过了观看人妖表演。有钱的肥胖人群不再惧怕患上幽闭症,反正,换换肢就瘦身完事。
2028年,福布斯杂志公布中国为拥有最多换肢人群大国,换肢产值收入列名世界第一。莫归创办的超美丽换肢机构有限公司经由网民票选,成为国内十大最有价值和最值得信赖公司。
莫归在讯腾网站主办的颁奖晚会上感谢网民的支持,当女主持人问他是否接受和换肢人上床的问题时,莫归哈哈大笑,巧妙地回答说他的答案和主持人内心想的一样。
好景不长,谁都没料到,《换肢许可法》颁布8年之后的2030年,联合国又通过了《禁止自由换肢》紧急通令。起因是一位东亚国家的总理突然在打猎时候瘫痪了,被认为是换肢所致的神经麻痹。不久,这种事故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名流之中。有人换上的双腿,无论怎么保养也不能行走自如,不得不进行第二次换肢,然而效果更差。
换肢的明星们遭遇了一段非常恐惧的时期。人们怀疑莫归的换肢术有隐瞒不报的医疗问题,报上说,连莫归医生自己也陷入自我怀疑状态。一著名地产大亨王友庆愤怒地派保镖砸了莫归医院的招牌,还有杀手潜伏在莫归回家的路上。各地人权组织再度暴发游行,形势堪比耶路撒冷的异教徒暴动
联合国担心再次出现类似2022年的大暴动,经过慎重考虑后,决定对换肢手术进行有条件地限制。在英国,伯恩博士的医学实验室因各界质疑而被关闭,但此时的伯恩已患上老年痴呆症,他和两条德国猎狗住在伦敦郊区。每天傍晚,人们都看到两条狗跑在伯恩博士的前面,狗绳子和伯恩的手腕拴在一起,狗儿使劲地拖着他行走,就像狗在遛人。一名换肢失败者在路上截住伯恩:“让我给你换个脑子。”第二天,人们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伯恩,全身衣服被扒开。有人想靠近他,可是却被猎狗吓退。
2028到2030年这两年时间被称为换肢历史的最暗黑时期。国内想换肢的人,必须填写厚达十页纸的申请书,提交足够的医疗证据,由换肢协会经过严密审查,被认定不换肢就面临生命危险的人,才能申请换肢。
2030年的夏天,莫归被国家医学法庭、中国绿色人权组织、家庭健康维护十字会、华南虎保护协会及中国妇女保护协会提起联合公诉。莫归从南宁押往广州,提交国际医学法庭审判。
广州的夏天很燥热,开庭当日暴雨下个不停。莫归一身干净优雅的阿玛尼夏装站在被告席上,目光低沉,样子不像在电视节目中那么神气。不论什么场合,他的衣服永远得体光鲜。他的胡子几天没有刮,反而显出天生的一股明星味。他沉默,坚定,以后也没有上诉。在强大的社会舆论面前,莫归辩护律师的台词显得很幼稚。有人注意到,莫归最亲近的几个得意门生,缩在法庭边门上,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老师。
旁听席挤满了人,大量换肢人和换肢明星不自觉地分成两边坐着。左边的换肢明星们无一不是华服盛装,香气四溢,而右边的换肢人大多因换来的肢体出现后遗症,没有足够的钱保养身躯而变得奇形怪状。换肢人都在朝明星座位上张望,目光在寻找他们失去的身体。
我当时也坐在换肢人群中,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渴望见到这个曾被换肢明星们奉为“身体教父”的人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莫归,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声重重的法槌敲响后,法官以违反人类伦理等八十五项罪名,判处莫归60年监禁。莫归创办的超美丽换肢机构有限公司被解散,没收全部资产。法庭没有公开莫归的资产总额,福布斯杂志的猜测是,莫归身家为80亿净资产,为中国前十五位首富。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开庭当天的情景——当时,莫归轻声申请暂时休息,离席吸烟,但是请求在一片嘘声中被严厉否决。
人权组织在法庭外准备了鞭炮,打算在宣读判决书后燃放。然而,审判长还没宣读判决书,鞭炮就被人偷偷地提前点着了。鞭炮声震天,盖过了审判长的声音,老审判长被气得当庭晕倒,抬下去后,审判员副手接着念完判决书。保守派高呼胜利,并谴责人权组织燃放鞭炮妨碍治安,防暴警察当场扭住五名年轻的肇事嫌疑者——听说后来只是拘留了15天。各大报纸大肆炒作莫归医生案,《中国论坛先驱导报》宣称莫归是魔鬼,是性格冷酷的操刀者,是出身南方壮族的野蛮人,并轻蔑无礼地提到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爱过他,也没有女人敢嫁给他。
莫归案之后,有识之士开始反思换肢风云。可是,不少明星为了出名,还是继续玩换肢游戏,只是换肢手术不再高调进行。许多医疗机构因为多起手术后遗症而赔付巨额医疗保险金,导致纷纷破产。从此以后,换肢风潮渐渐消退……
据说莫归只坐了一年牢,就被不知名的神秘人物重金保释,从此不知去向。那一年的莫归,才四十岁出头,几经世事浮沉,具备了传奇人物该有的一切资历。
十年之后,《南方都市晚报》刊出一篇报道:《昨日人物&今日动物》。这个标题着实有些卖萌之嫌,署名是记者邓红红。
文章如下:
……罩在张卡勒头上的光环已经褪却,昔日大明星今何在?
……张卡勒换腿成名后,野心不改,2027年再次换肢,这回换了一双无比光滑的双臂,接着,张卡勒整容,容貌看似年轻十岁……出场费暴涨。但张某空有容貌,秉性丑陋,私下吸毒酗酒,交友频繁,同时有七位绯闻女友,为娱乐界公开的秘密。张卡勒长期生活糜烂,内脏出现中毒现象,一年之后他将内脏器官全部换尽,只留下一颗有病的肮脏心脏。心脏为人体唯一不能更换之器官,无人敢出卖心脏,也无人敢换掉心脏,国内医学界至今没人敢承担高风险的换心术。
张卡勒的经纪人宣告张卡勒命不久长。张的星途钱途尽毁……2035年,广州动物园展出了一个疑似张卡勒的怪物。经过张卡勒昔日的私人医生体检后,加上DNA监测,怪物被认定确为张卡勒本人。但他失踪前已经患病的心脏,现在却被换成了狗熊的心。有人猜测施行这项高风险的心脏手术者为潜藏多年的莫归医生,国内只有莫归具备这样的高精医术。
这颗心挽救了张卡勒的性命,但张卡勒性情大变,只能发出熊吼……慈善机构在广州地铁站收治张卡勒后,为防止他害人,请广州动物园接收生活不能自理的张卡勒,并建议留在熊园中。
这篇报道是迄今为止唯一提到莫归的文字,仍无人知道莫归在何处。2045年,我出差路过广州,突然想到去动物园一游。
天空万里无云,熊园边挤满了孩子和父母。我没有见到那个报上宣称的疑似张卡勒的怪物。这时,一个老饲养员提着食物从熊园的另一扇门进来,我看着有些眼熟,等他再离开熊园时,我的记忆被唤醒了,这个饲养员是莫归!我想要追寻而去,但怎么也找不到他。从此我没再到过广州动物园。
莫归这个名字,不光在我的脑海,甚至在人们的记忆中,恐怕都已经湮没在那段无迹可寻的换肢秘史中了。翻开《中国社会百科辞典》,或者《中国大博览丛书》,是查找不到“换肢”条目的。百度上,有人宣称,在国家档案局,曾看到如下字样:“换肢术事件,21世纪20年代席卷全球的浪潮事件。”附注是:“红色保密一级。翻阅者需经身份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