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里的夏令营
2015-01-09李嵱
李嵱
终南山,佛寺,夏令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段难得的旅程。
一位刚参加完夏令营的学员在微信中写道:“每年七八月间,我们在山里有一段行程,忘记当下的执迷,读一段佛经,找时间亲近自己,问问自己,最真实的需要在哪里?”
短短7天,在漫长的人生中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却如清泉般滋养着一批批年轻营员的心。这个夏令营有个名字:终南山佛教文化夏令营。
转眼间,终南山佛教文化夏令营已经举办了12届。
据说,这个活动最初是由一些到寺院体验生活的青年发起的。一位青年在寺院待了一段日子,临走时说:“佛教与我们原来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环境很清净,浮躁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法师很慈悲,举止从容,语言柔和,和蔼亲切。我们知道的知识法师知道,我们不知道的知识法师也知道,交谈后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后来,这些青年经常相约来到寺院,而且不断有新同学加入,于是有同学提出,寺院可否举办佛教文化夏令营。法师说,当然可以。
2003年7月20日,首届终南山佛教文化夏令营(最初叫“佛子夏令营”)在兴教寺开营。寺院住持常明老和尚在开营仪式上说:我们创办这个夏令营的目的,是希望佛学有助于当代青年人格品质的提升,生命价值的升华。
到佛寺去
天晴(本名赵勍)是终南山佛教文化夏令营的资深营员。每年暑假,到山上的佛寺参加夏令营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只不过原先是营员,现在是义工。
事实上,她是跟随“师兄”天运(本名支运梅)的脚步走进夏令营的。
天晴口中的“师兄”其实是一位颇具个性的女教师。她俩是同事,都是终南山脚下一所中学—长安二中的高中教师。
“暑假刚好没事,前几届我们去当营员,后来这几届我们都是去当义工。”宽敞的客厅里,天晴和天运在蒲团上盘腿而坐,茶壶里烧水的声音咕嘟咕嘟响着。
“开始没想着学佛,只是喜欢爬山。”2004年,一位家住沣峪口的学生向天运介绍终南山佛寺时,提到了依山而建的净业寺。第一次和学生爬山上去,是个下雨天,一段陡峭的山路之后,她看到一座殿宇古朴、古树参天的寺庙,飞檐斗拱的禅堂就修在悬崖边上,山上云雾缭绕。
“那种感觉太好了!”天运说。
那年暑假,由终南山佛教协会主办的第二届夏令营轮到净业寺承办,天运抱着好玩儿的心态和学生一起报名了。
一天,她们在禅堂里面打坐、调息。一位胖胖的营员坐不住便扭来扭去,师父一直瞪着他,他就不敢扭了。看到这一幕,天运和学生忍不住笑开了。结果,师父拿着香板就过来了。“跪着去!”师父一声顿喝。
“就让我们两个—我跟我的学生去那儿跪香!”至今回想起来,天运仍忍俊不禁。“那么多人打坐,我们俩在那儿跪着,结果跪在那儿还想笑。”
2005年,第三届夏令营仍在净业寺举办。天晴当时还没结婚,正在谈恋爱,男友陪她一起参加的活动。“我俩只待了3天就跑下来了。”天晴笑着说,“当时确实受不了了,每天四点半起来上早课,一个多小时要站在大殿诵经,有的佛经没有汉语翻译,全是梵文,我根本找不着是哪一页。”
除了传统的体验上殿(早晚功课)、过堂(用斋)、出坡(劳动)等日常活动,寺院还增加了巡山(拣垃圾)、拜山、禅修、禅茶等内容,活动安排得特别紧凑。
到了第四天早上,打板声响起,天晴躺在大通铺上,心里挣扎着不想起来。男友便称,单位有事必须要下去。俩人就临阵逃脱,跑下山来。
2008年,天晴第二次报名时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把7天坚持下来。”那时候她结婚了,孩子两岁。虽然心里总有牵挂,但还是坚持下来了。到了2011年,过完夏令营生活走的时候,她竟有了恋恋不舍的感觉。
2012年,天晴是在观音禅寺参加夏令营的。结营的时候,每个人轮流发言,她记得自己也哭得稀里哗啦的,不愿意走。
“今年在净业寺,我早去了两天,在上面待了9天。因为第二天要去河南开会才不得不下来。”天晴笑着说。
和很多不愿意公开自己信仰的人不同,天晴和天运皈依佛门后乐于与人分享,并且还发动身边的朋友成立了一个“菩提子公社”,做一些小小的慈善。
探索之路
来自天南地北的营员,大多是奔“终南山”三个字而来。终南山历代高僧辈出,缁素云集,有“天下修道,终南为冠”之说。无论佛教还是道教,都把终南山视为修行圣地。
佛寺夏令营最早在台湾盛行,中国大陆是1993年由柏林寺净慧老和尚首倡的“生活禅”夏令营开始。自2000年以来,全国各大寺院纷纷效仿。但是,每年根据不同的主题,在终南山不同寺院举办,这在全国并不多见。
“夏令营的发起人常明老和尚希望佛教能跟时代接轨。”终南山佛教文化协会副会长心一居士告诉记者。
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一些寺院对外开放,可人们对佛教、寺院、僧侣的了解仍然比较模糊,甚至还有些误解。佛教究竟在讲什么道理?出家僧人每天都如何生活?佛教是迷信么?和尚还过着青灯黄卷的日子么? 这些问题迫切需要被了解。“再加上,佛教在改革开放30年来的恢复过程中不断探索与社会接轨的形式,传统的讲经活动已经满足不了这个时代知识青年对寺庙全方位了解的需求。”心一说。
于是,由终南山佛教协会主办、终南山各禅寺轮流承办的夏令营横空出世了。“每期7天,吃住都在这儿,听经闻法,体验寺庙生活,是一个很立体的活动。”心一告诉记者。
据心一介绍,从第一届参访长安各大祖庭寺院的“朝圣之旅”开始,到净业寺的“清净之旅”、“净业之旅”、“感悟玄奘,启迪人生”,再到“走进观音,感悟慈悲”、“走进终南,感悟人生”……夏令营每年都有一个鲜明的主题。
今年夏令营的主题是“回归自然,呵护身心”,安排的活动有朝山、听法、诵经、禅修、抄经、普茶、行脚终南等。受山上的条件所限,报名人数控制在100人以内。
每年夏令营之前,心一都要去考察场地,看看一百多人(包括义工)的生活、住宿、水电基础设施能否保障,并和法师们商定每一期的主题。
“今年我们没有太频繁的讲座,就是打坐,放松,远离平时生活的圈子。因为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太多,但静下来思考、体验的机会太少。”心一说,“在寺庙这个特定的环境里,你只需要静下来就行了。”
体验神圣
每个人参加夏令营的动机各自不同,有人想体验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有人想解开一个心结,有人想提升自己,不过,每次活动带给他们的收获,却往往是一种相似的难以言说的感动。甚至对天晴和天运这两位高中教师来说,要清楚地讲述那种感觉也颇为困难。
“在兴教寺里学习了7天,突然回到家,回到这个吵杂喧闹的城市,感觉一下子适应不了了。周围的事物,一下子都发生了变化。家门口的小吃城临走时还在装修,可等我回来时已坐满了人,到处都是汽车的鸣笛声,工地的机器声,吵杂声……”一位参加夏令营的学员写道。
很多营员回味在终南山的那些日子,心中充满宁静和感激之情:斋饭的清雅,居士们的友善、慈悲,师父们的谆谆教诲,活动组织者的周密安排……
每个人的感悟都不同。有人说,“这是慈悲与真诚的体验。”有人说,“打开心窗,发现世界原来是这样的美丽。”有人说,“心里的疑惑虽然没有像考试题那样得到明确的解答,但内心深深地被触动了。”有人说,“回到城市的嘈杂与纷乱中,时常想起山上的师父说的话:生活在当下,应该时时以感恩的心,勤奋的心,坚定的心,当下的心来生活。” 有人说,“如果我们用修行的心去做事,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如果用佛法来指导我们的人生,又怎么会迷失自我呢?”
寺院僧人们日常的生活,也让喧闹的都市中生活的年轻人真切地理解了“慈悲”一词。“我们已经很少为什么事感动了,似乎已经遗忘了‘慈悲这个词,但在这里,慈悲就在你眼前。”
一位性格刚强的营员参加完夏令营,回忆自己从小到大种种忤逆父母的行为,感慨万千,回到家便跪倒在父母面前,痛哭忏悔。“三十年人生,即使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都很少掉泪。以前觉得那是自己修行不错,现在看来,是因为缺少感恩的心。” 这位营员在感悟中写道。
每一期的抄经、普茶、拜山等活动,以及闲暇时间与法师们的交流,也让营员对佛法有了一个全新的更亲近的感性认识。
第二届夏令营有三步一叩朝礼祖庭的朝山活动,天运过去在电视里看过西藏的朝圣者,一直很想体验。当时觉得好玩,走三步看着人家拜,她也拜,内心里并没有啥感觉。从山下一直拜到山顶,“到了山顶,有个营员哭得稀里哗啦,我不知道人家为啥哭。”很多年之后,她才能体会那位营员当时内心深处的触动。
在玄奘塔下参加传灯活动,让天运颇为难忘。大殿里,每人捧一盏小小的玻璃灯。法师一盏一盏点燃灯火传给营员,一点星光变作两点三点……片刻之间,烛光便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照亮了黑夜。
天运对皈依的解释颇具职业特色。“皈依就相当于入学登记注册一样,每一届夏令营结束都有一个皈依仪式,你愿意皈依,师父就给你起个法名。”天运、天晴都是师父给她们取的法名。“一般来说,在家信佛的佛教徒就是居士,但严格来说,我们称不上居士,居士要有一定的修行……”
收获变化
“很多人对寺庙有很多误解,很多人带着好奇心去的。”天晴说,第一次参加夏令营的时候,山上的条件还很差,睡的是通铺。营员来自全国各地,大家手机钱包随便往铺上一放,门也不关就出去了,根本不需要有戒备心。
寺庙里有很多规矩,都是天晴慢慢才知道的。
在佛堂吃饭叫“过堂”,管戒律的师父每次都会特地声明:“寺庙的饭菜都是施主施舍的,一定不能浪费。”天运觉得自己已经很珍惜了,很少剩饭,结果一看师父,把一个馒头掰了剩一点,把碗擦干净,最后还用汤涮一涮,然后喝了。
“你享用的是那么多人的一种恭敬心,咱们有何德何能去浪费?”结营的时候,每个人要写一篇心得体会,天运写了这么几句:“自小既读锄禾诗,真正珍惜有几人?五观堂内蒙教训……”
有一次,天运去参加观音禅寺的禅茶会。吃完饭,她看到有人碗里剩了大半碗面,几位居士在边上议论:“这些人太浪费了!”正当大家议论不休的时候,一位画画的居士径直走过来,端起半碗面,呼噜呼噜就吃掉了。
“哎呀,当时对我简直触动太大了!我想那天可能不是我一个人受教育吧。” 从那以后,天运对真正的修行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份恭敬心。
天晴竭力想与记者分享学佛带来的快乐和变化。“我以前脾气特别急躁,争强好胜的心特别重,学佛之后平和了很多。”她发现生活变轻松了,工作上的很多问题也迎刃而解。“比如上自习的时候,前排的学生把纸团往后面的垃圾筐里扔,结果扔到外面去了。以前我肯定把他骂一顿,现在我会走到后面,自己把它捡起来扔进垃圾筐。”
而对天运来说,学佛对她最大的帮助,就是教育理念的变化。“每个学生都是一座宝藏,教师的工作就是要打开这个宝藏。学生如果内心的动力没有启动的话,老师的要求、家长的逼迫对他作用不大。只有明白了人这一生到底要做啥,他才会懂得珍惜,不会去放纵自己。”
心一说,组织这样的夏令营活动,能让营员学到另一种更重要的东西:对生命的认识,对生命的关注,以及对生命的反思。“把心灵中的良好状态培育出来,这也是一种禅修。”
一位营员这样写道:“夏令营的七天,像是一次心灵的自我疗救,其中包含的意义一定是很深远的。就这样一次活动,今生也许就这么一次,但是,在一生里所有受到的教育中,这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次……”
回报大众
很多营员通过夏令营重新认识了寺庙,认识了寺庙里的法师。
“以前一提到寺庙就觉得毛骨悚然,一提到师父们就觉得既严厉又死板,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寺院是净化人心灵的圣地,师父则是既有灵性,又有真情真意的‘真人。”
“曾经以为,出家人是消极遁世的,是心如死灰的,可是在这次活动中我却发现,从果宣法师到宽严法师,无一不是容光焕发,笑容可掬的。而且笑得那么坦然,那么满足,那么安详自在,哪有半点消极的迹象?哪有一丝心如死灰的感觉?倒像是享受着精神上的盛宴。”
营员们还了解到,果宣法师早在十几年前就建立了孤儿学校。悟宣法师曾在嘉午台分水岭处的梅花洞修行3年多,他行脚时用的背夹和当年住山时穿的百衲衣,往往令营员好奇不已。
他们也了解到出家人的不易。
夏令营的12年,也是终南山佛寺艰难复兴的12年。他们一边抵挡山下紧锣密鼓的旅游开发,一边在瓦砾堆中建道场。
2013年4月,兴教寺因“丝绸之路联合申遗的需要”曾面临“大规模拆迁”的消息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在一些专家学者以及众多网友不遗余力的呼吁下,这座千年古刹才得以保留所有建筑“原状申遗”。
净业寺住持本如法师十几年间默默把青春洒向终南,在举步维艰的条件下恢复隋唐古刹,振兴律宗祖庭,修缮了祖庭的山门、五观堂、禅堂。本如法师却说:“这是佛子的本分!”
2005年,悟宣法师受超明老和尚嘱托,弃茅棚,出深山,住持终南山观音禅寺,一路也是披荆斩棘。他在废墟中修大殿,迎请观音圣相,围护古银杏树,新建寮房三十余间,绿化庭院,安僧办道。
尽管宗教面临的社会环境并不宽松,但悟宣法师认为,“难行也能行,这是佛教的基本精神。”他说,“我们出家人虽然压力大,功德也大。”
他认为:“佛法不能离开社会,要走在时代的前面,而不是走在时代后面,走在时代后面就不是佛法了。”
近十年来,除了两次承办终南山佛教文化夏令营(其中一次是与香积寺联办),观音禅寺还多次举办亲子夏令营和国庆禅七活动。这些活动都是以实践禅修为主,解决青年人心灵上一些问题。
“人的心灵不能空虚,空虚了之后,就没有依附,没有力量,在社会上是很危险的。而空的原因是他活不在当下!佛法是让他活在当下。这恰好是他急需找到的。”悟宣法师说,“佛教是让我们空下来以后积极地面对,活在当下,不但要做好,而且要做到极致。这样他做事情不会总是抱怨,即使擦厕所也能擦得最好。”
为什么短短7天的夏令营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人生?悟宣法师说,“因为我们给的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义工使命
有慈悲的师父们,有尽心尽力的组织者,和辛勤付出的义工们,便有了每年一期的夏令营。
12年过去,最初的营员当上了义工,他们的成长与回报也为这个活动提供了持续不竭的力量。“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本如师父的感召。”天运说。
2007年,在净慧老和尚提议下,佛子夏令营改名为佛教文化夏令营。“如果是佛子,就把好多人拒之门外了。”天晴记得,本如师父谈到之所以多次举办夏令营活动时说,想在青年人心中“种下一颗菩提的种子。”
当初播下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了。2012年,天晴和天运从“半营员半义工”状态过渡到“纯义工”,这是她们“最累最忙的一年”。
天晴曾参加过庐山东林寺举办的夏令营,仅义工团队就有300人。“行堂的时候,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你就感觉刚吃完饭,眼睛一眨,几秒钟时间,眼前的碗筷已经换过了。因为人多,还要过二堂、三堂。”
这样的规模、条件,和训练有素的义工团队,是终南山的夏令营望尘莫及的。“咱这边在山上,人多了水都不够了。”天晴说。
“这几年我们慢慢形成了一批固定的义工,核心的成员每年都去帮忙,配合也比较默契。”天晴希望这个团队更加专业,能更好地为夏令营服务。
当年和天晴一起从山上的夏令营逃跑的男友,后来成了她爱人。“他只是没有皈依而已,他也不说他学佛,但是他的状态是我辛辛苦苦想要达到的那种状态。他其实更具有佛性。”天晴这样评价自己的爱人。
天运的爱人也是位老师。起初他对佛教有点排斥,觉得人生观价值观都不一样,怕影响家庭。慢慢地他看到天运身上发生的变化,也就不那么排斥了。
但是,大众对佛教的误解始终存在,媒体对寺庙的负面报道不绝于耳,这些是经常困扰他们的问题。
今年夏令营让天晴最感动的一幕,就是抄经了。平时那些躁动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拿着毛笔抄写心经,那么认真卖力,有的毛笔都拿不好,但却趴在那儿一直在写。“我当时眼泪都掉出来了。”天晴说。
师父送的一个茶杯,天运一直珍藏着。她原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纪念品,有一次与一位营员交流后才恍然大悟,“谁能想到瓷杯—是‘慈悲的谐音呢?”天运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