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衫灯下缝春
2015-01-09李不非
◎李不非
当时衫灯下缝春
◎李不非
编手札
世人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是,这段故事,任谁提起,都不由一阵心酸。这段往事被冰冷湖水淹没了千年,重新打捞起,却依旧那么鲜活瑰丽,使人不敢直视,轻易触及。人本情多,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怕伤了自己的心。所以,宁愿她永久地在湖中沉淀,幻化成一则牛郎织女那样无从考证的神话。可是,她终究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且用一种如歌如泣的声音召唤着世人的灵魂,一步步靠近。因为她太凄美,世无可匹。
图/南宫阁
南宋末年,戴复古生于一个穷书生之家,他秉承父性,正直耿介,江湖流落。他曾拜陆游为师,学诗有成后,仗剑远游。
来到杭州,本希望能一举成名,只是,现实总是残酷。空等几年,终是失望。
落魄中,他离开京师,漫游江南武宁,与她结识。
她是富绅之女,姿色秀丽,又通诗书,对他一往情深。他虽穷困,她却不嫌,她的父亲亦敬重他的诗才,对他好生相待。
落魄的才子,大多狷狂,却在无意间得到佳人的中意,自是命运的慰藉。酸苦的心,可作暂时的休憩,不必斤斤计较一时得失,打点好对尘世荒凉的态度,收拾起旧日积郁的心情,重新上路。
那是个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的年代,每个人都被迫在进与退、国与家、儿女情怀与责任道德之间选择。
他曾前去京师,希求能为这个国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力量或许微小,却始终怀着一份挚诚。然而,他们不稀罕。
现在,他本可以独善其身,纵使战乱,他亦可以在万山叠嶂中,开辟出一处仅属于他与她的茅屋野舍,与她一世终老。
只是,他不肯,他终是血性男儿。就算书生无力,不得杀敌报国,就算君主不稀罕,他依然要昂然行走在世间,用他唯一的武器—诗,来记录这一段屈辱历史,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得知他要走,不去做无用的挽留,只希望他能带她一起走。三年里他们相思相守,不曾分开过半时。乍然离别,她不知如何承受。
他听了她的请求,想拒绝却不忍,欲答应又为难。她看出他心中有话,隐隐有不祥预感。是怕他不肯与她携手天涯吗?还是怕他一去不回?
她望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却顿时让她惊倒在地。原来,他竟是有妻的,这三年来,他一直在欺骗。
她心痛如绞,父亲亦震怒不已,要将他绑赴官府,治其死罪。
她不忍,不管如何,他终究是自己倾心相爱的男子,虽然他有瞒骗,只是这三年,她体会得到他对自己的好。
怪只怪未能尽早遇见,到底是自己福薄命浅,怨不得旁人。
禁不住女儿的哭求,富绅放过他,并将家中财产相赠。他谢她厚意,却是无法相报,只深深一揖,泫然离开。
那晚,她柔思婉转,写下断肠词: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多才又如何?终是薄命。他的离去,她无法阻拦,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
这个耿介男子,即便被当权者抛弃,亦不肯抛弃风雨摇落的国家。他有他心底的责任与坚持,注定她为他一世伤心。
心中的苦,是能轻易描摹出来的吗?一片伤心画不成,她揉碎了花笺,砚中的墨如黑夜般深浓,磨了又干,干了又磨,却终是不忍下笔。
心中的酸楚,不忍触碰。不去想它,或许还不那么清晰,只怕,写出来后,突然如涓涓溪水,缓缓流过心房,尖冷刻骨。
道旁杨柳依依,却有离别伤感。千丝万缕,终抵不住他纵马离去后留给她的纷纷愁绪。多希望满眼的杨柳能迷了他双目,找不见通往尘世的路。那样,他是不是就会留下来,陪她一世?
她已将身心尽许,再难爱上别人。这一生都只为他,画地为牢。
旧时月下的誓言,分明在耳,想把他当作一梦,只要醒来,一切就回归原来的模样,互不相识,两不相碍。可是,她做不到,为了将他彻底忘记,她只能用门前一湖清水来尘封有关他的记忆。
只是,她还是殷切地希望,他能回来。
她写过词后,向月下碧波轻轻一跃,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飘落水中。一颗洁净美好的心灵,就此与湖水相溶,化作层层涟漪,在水面荡漾了千年。
而复古十年漫游,碎了衣锦还乡的梦,只得失望而归。归家后,发妻竟已身亡。
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悼亡。命运,竟挫顿如此。
又一个十年后,依旧是落魄不遇,复古重到武宁,前去探望故人,才知曾相伴三年的她,在他离去的那晚就举身赴清池,溺水而亡。
他该是怎样的心境,是苏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自我感喟,还是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不尽思量?
辛酸中,他亦是写下一词: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只是,再深沉的血泪,都已唤不回当初的倩影翩翩,笑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