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嫁衣

王光龙

冬寒，雪是鸟雀逃窜时掉下的白色羽毛，在一丝不挂的枯树间纷飞。村外的田野已经隆起白茫茫的一派粉雕玉琢，俯冲到了门槛。积雪已经被早起的母亲铲尽扫干了，像时间的污垢堆在一旁。我呵着气，穿过院子，去厨房吃早餐。母亲坐在灶口，暗红色的火光幽幽地晃动，肆无忌惮地舔在她暗黄的脸上。母亲对我笑了笑，我看见她穿起了那件嫁衣。

嫁衣，是母亲二十五年前结婚时的衣服。黑色的腈纶布料，长袖，大圆扣一直扣到衣角，除却两肩隆起的肩头，样式丝毫看不出是二十多年前的衣服。母亲自豪地说，这是当年父亲特地跑到镇上花了三百多元买的。我不知道，母亲的话是否属实，可是我愿意相信。一件嫁衣保存了二十多年，像感情如酒般越藏弥香，这又岂是价格可以衡量的！母亲一直把这件嫁衣折好放在箱子底，等到逢年过节或者邻家有红白喜事时才穿上。今天，母亲穿起来这件嫁衣，看着火光舔舐锅底，是否陷入了回忆，在二十多年前认识父亲的那个冬天。母亲重新穿起这件嫁衣，穿不回的却是这些年的岁月。二十多年了，早起的霜雪母亲没有来得及擦拭，留在了鬓角;晚归的月光母亲还是赶不及躲避，停在了肩头。在这个冬天，母亲穿着嫁衣躲在角落里取暖。这件嫁衣，成了时间的证物。

母亲节俭，嫁给父亲后，很少做几件新衣服。娘家太远，母亲晕车，平时连门都很少出。一年夏天，外婆思念多年没见的母亲。父亲扯了几尺花布，母亲拿到镇上去裁剪成两件连衣裙。母亲就穿着这两件裙子带着我回到了几百里外的外婆家。那时，小姨刚刚上初中，看见了母亲，就直夸母亲的裙子好看，母亲临走时就留下一件给了小姨。小姨穿着母亲的裙子高高高兴兴地去了学校。多年后，小姨已经结婚生子，一次，来到我家看母亲。我和母亲陪着小姨夫妇去镇上买东西。小姨看了几件衣服，问母亲要不要买。母亲忙推辞说自己的衣服很多，穿不完。小姨对姨夫说，母亲身上的衣服还是结婚那年父亲买的，这么多年了还穿着。母亲没有说什么，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前面。

母亲的衣服确实穿不完。家里的衣橱是十多年前盖新房时亲戚们凑钱送的贺礼，橘黄色的表皮已经脱落，房子漏雨，几次下雨后，三合板的材质已经被雨渗进腐烂了。整个衣橱架子还在，里面却早已被时光蛀空。母亲打开衣橱，里面堆满了各类各色的衣服，散出陈年的气味，像拥挤的难民集中营。这些都是亲戚给的旧衣服。唯一的几件新衣服是我和弟弟的，被母亲单独放在衣橱的隔层里。每逢过年，母亲都会上街去给我和弟弟买件新衣服。转了一圈，母亲却从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妈，你也买一件吧，我说。母亲总是摇摇头，这些衣服太花了，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的，我年纪大了，穿不了。一年年，母亲在这样的借口下被青春遗弃，从最初不敢穿到最后真的不适合穿了。爱美是人的天性，母亲有时候也曾抱怨父亲，跟了你这么多年，连一尺布的衣服都没有和你要过。不过，她也只是说说而已，长这么大，我也从没有看过父亲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他想给母亲买衣服时，母亲看看我和弟弟，就说，算了，先给孩子们买，我还有很多衣服穿不完。在生活面前，她觉得她的要求总是显得那么奢侈。

母亲的这件嫁衣，是她最漂亮的衣服，二十多年前是，如今亦如此。母亲是长女，还有两个妹妹，外公外婆都有残疾，在家做姑娘时，她一个人用柔弱的肩膀挑起整个家，在山区的路上步履蹒跚。母亲穿上了父亲给她的嫁衣，我想她会惊讶地打量着这件美丽的衣服，她哭了，像孩子一样任性地流下忍了这么多年的泪水。只是，她没有想到，和父亲走出山区来到江南丘陵后，山区的崎岖却一直伴随着她的脚步。以前，她挑的是父母和妹妹，现在她的背篓里又多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她擦了一把汗，看着家人平安，抚摸了一下穿了二十年的嫁衣，又勒紧了背带，向着远方爬去。夕阳下，母亲的身影被定格成一尊倔强的雕像。

母亲的倔强影响了我，像血液一样流淌在身体里。我想起十五岁那年，我和母亲去乡下菜园子里种菜。母亲用铁锹翻垄，我把种子放进去。乡村暖暖的风吹拂着多年不变的土地，从母亲在这块田埂上挖下第一锹开始，这片土地就被我们开垦着，与此同时，母亲也被固定在这片土地上，被如刀的风开垦着她的容颜。母亲看着我蹩脚地把一粒粒种子丢进洞里去，胡乱地用脚踢起土块掩埋。母亲抬起头，一边用铁锹熟练地拍碎土块，一边说，你都十五岁了，三十岁的一半了，怎么什么活都不会做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挑着粪桶越过山头去菜园里浇菜了。我要是不会做，早就被我爹（外公）打死了。我看着母亲背后在晚风里摇曳的枯草，她的话也像游走的归雁，消失在被氲湿的草纸般的夕阳里，十多年后，当我真的快被年龄的磁场吸去，母亲的话又从那个傍晚的风中传来，为我快而立的年龄做注解，这话也仿佛是生活的药渣，是她饮后的精华所在，个中的滋味也许只有她自己方能懂得。

母亲的话一直伴随着我出了远门，最终她还是张开了翅膀，含着泪光把我从她的怀里放飞。一个人在外面的日子里，我用自己勤工俭学的钱给母亲买了一件保暖内衣，母亲很是惊讶。这件衣服这么贵啊，母亲看了一下价钱。你给丫头吧，就说你买给她的，学会哄哄人家姑娘，不能对人家太小气，我自己有衣服穿。母亲想让我把这件衣服送给我的女友。妈，这衣服就是你这个年龄的人穿的，丫头的衣服我以后会买的，这件是给你的，你就穿上吧。母亲看了看衣服，笑了笑说，好吧，儿子买的一定穿。

母亲把这件衣服放了很久，在大年初一那天才穿上，她外面套上了那件嫁衣。

母亲是没有发条的钟，始终围绕着整个家在转。她烧好了饭，就开始张罗着喂养牲畜，打扫院子。雪簌簌地落着，不见一丝疲惫的痕迹。我看着母亲弯着腰，像一张紧绷的弓，撑开宽大的嫁衣在院子里行走，身后，拖出一条凹凸不平的足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