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招拆招
2015-01-08魏鹏
魏鹏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散文百家》《短篇小说》《雨花》《延河》《草原》《鸭绿江》《上海文学》《天津文学》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有作品获奖并收入多种选集。著有诗集《艳艳和她的姊妹们》《斑斓的日子》《魏鹏诗选》;散文集《缤纷世界》《寸草寸心》;随笔集《红楼梦人情事理》;小说集《白与黑》等。
一
刘荣金像所有的暴发户一样,走路爱抬头看天了,爱把双手背在背后了,说话的调门也比以前高出八度了,仿佛是村民组长向全组村民训话:“我说,我说,从今天起……”
“从今天起,我也脱贫了!”然而,刘荣金并没有这么说。他只是随意咳嗽一声,就昂首踏上了幸福小区二期工程工地旁的便道。仅看他的背影,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刘荣金,就是多年前求富致病,病得弱不禁风的刘荣金。
从正面看,如同刚从面坊里出来,头上落满面粉一样。如今人们见到的是红光满面的刘荣金,是吃了何首乌把头发吃得乌黑,或是在理发店里把头发染黑,黑得发亮的刘荣金。刘荣金咳嗽一声之后,就支起耳朵,仿佛在听这一声咳嗽有没有回声。若是没有回声,他也不在意,全当这一声咳嗽是给自己听的;若是有了回声,比如,拆迁办王主任听到了这一声咳嗽,就会说:“刘荣金你咳嗽什么呀?该知足了吧!这一回,总算抓住机遇脱贫了……”
二
三十年前,那时村里最富的户主是李希宜。据村里当时统计,李希宜编芦席致富,年收入加上屋前屋后的树木,近万元,号称万元户。村支书号召村民向李希宜学习,勤劳致富,致富光荣。刘荣金就承包了组里的鱼塘养鱼,刘荣金想,一年下来,弄个万元户当当不在话下。可那时村里“红眼病”正流行,看到鱼塘里的清水变成了白银,有人就眼红了,半夜里把开山用的雷管炸药向鱼塘投去。“轰”的一声巨响,刘荣金的美梦就被炸碎了。刘荣金说:“被炸死的鱼漂到了水面,太阳出来时,满塘都是白花花的,反光刺得人直掉眼泪。”让刘荣金想不到的是,响声过后,活下来的鱼也成了木鱼,怎么喂都不见长了。
二十年前,刘荣金承包了村里的桑园。那时的口号是:“要想富,栽桑养蚕是条路!”几年后,桑园枝繁叶茂,可白花花的茧子却卖不成钱了。刘荣金恨自己目光短浅,栽桑时怎么就看不到几年后,市场上的茧子是啥样的行情?又气又恨的刘荣金因为操劳过度,大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脸黄得像打蚕笼的麦秸。有一回,竟躺在蚕笼边睡着了。吐丝的蚕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爬来爬去,仿佛要把他给网起来。
后来,刘荣金就开始用蚕养鸡。但一场鸡瘟又亏得他血本全无,只剩下满院子的鸡舍,让他愈看愈凄凉。
十年前,刘荣金进城打工,在省城一家建筑工地上掌刀砌墙。工资是年薪制,包工头有时兑现,有时不兑现。不兑现时,刘荣金就找包工头讨要。包工头两手一摊:“你找我,我找谁?连大老板都不在服务区,我能有什么办法?”刘荣金讨薪讨得筋疲力尽,比砌墙盖楼还要费力劳神,就意识到城里不是好混的,自己在那里吃不开。此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在城里兜了一圈,刘荣金又回来了。
三
刘荣金一回到家,看到了几年不见的家乡,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在刘荣金去省城打工的那一年,他所在的村就被划为省级经济开发区了,土地成了抢手货,简直是寸土寸金。他承包过的鱼塘灌了一年的黑水,终于被填平了,鱼塘上面建起了商业楼。他承包过的桑园,已不见一棵桑树了,桑园变成了工厂。小前庄的村民,家家搞房地产,几户稍微有点钱的人家,在院子里盖满了房屋,拆迁时,赚得肚鼓腰圆,连袜筒里都塞满了钞票。那几户没来得及建房的,拆迁时赔偿得可怜的,连购买回迁房的钱都不够,拆迁时赔的几个钱,全都扔在上访路上了。刘荣金不由地感叹道:“拆迁把小前庄拆得两极分化了……”
在省城里砌过墙的刘荣金,也算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他回家后就一头扎进已迁入幸福小区的小前庄,和几户抓住拆迁机遇,获得高额赔偿的户主结成了知己,有事没事都到幸福小区的好友家坐坐,像缺课的学生找同学补课似的,刘荣金要补上这一课。
刘荣金在省城时,听说拆迁拆死过人。有的人不愿拆迁,就在身上浇上汽油,与房子同归于尽;有的人因干扰拆迁,被关进了牢房;有的人因故土难离,干脆像候鸟一样把家搬到了树上。但像小前庄这样有的因拆迁而发财,有的因拆迁而无家可归的,他还没有听说过。他说:“这一课早晚都得补上。”
四
小前庄的刘保有是第一个在拆迁协议上签字的户主,因为是第一个,拆迁办的王主任就按着他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们亏不了你,该奖励你的,会一分不少地全奖给你。”结果,拆迁办果真一分不少地把5万元的奖金奖给了刘保有。但刘保有却对刘荣金说:“大爷,我亏死了!亏死了!”
刘保有后来和最后拆迁的祁开胜一比,真是亏死了。他们两家的房屋面积几乎相等,但祁开胜的赔偿却比刘保有高出一倍。拆到最后,最后签字的祁开胜虽然成了钉子户,但赔偿款却一涨再涨,直涨到祁开胜满意为止。算起来,祁开胜的赔偿无人能比,也无人可比了,因为他是最后一个签字的。
“赔了多少?”
“谁知道呢。祁开胜不肯说,拆迁办的王主任也不许他乱说。反正,要比我高,高多了,有人估计,要高出一倍都不止。”
“那你可真亏死啦。”
刘保有给刘荣金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看着烟雾从指头上升起,刘保有才吞吞吐吐地说:“亏是亏了,但不亏也不行啊!”
刘荣金一头雾水,忙问:“不亏也不行?”
“是啊!我儿子在学校教书,是公职人员。如果我不在协议上带头签字,拆迁办王主任说啦,他能立马叫学校停发我儿子的工资,甚至开除公职,也不是不可能的。最可恨的是我老婆,你知道的,她在政府机关食堂上班,王主任先找到她,说,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理应响应政府号召,要和政府保持一致。所以我老婆答应带头签拆迁协议,何况带头签字,还有5万元的奖励,名声也好听。”
“你要是和她离婚,就好啦。”
“说这些,是马后炮啦。”
“你就没想过离婚?”
“当时,真的没想起来。人家祁开胜就想到啦。”
“祁开胜真的离婚啦?”
“拆迁前离的婚,现在怕是又复婚啦。”
“到底是个读书人,书没有白读。看看,他的办法就是比别人多。”
“要说读书人,谢礼华才是读书人呢!据说,拆迁时,谢礼华把一大堆的书报往拆迁办一放,把王主任吓了一大跳。”刘保有刚说到这里,就听楼下有人喊:“保有!三缺一!”
刘荣金就恋恋不舍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五
谢礼华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自由撰稿人,他写的散文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比如,他家的老堂屋,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为建房批地、买料、施工,房子防震,房子维修等,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一五一十地写下来,登在报上,读来催人泪下。他母亲病逝后,他就把老屋当作母亲的纪念馆,把母亲生前用过的锄头、镰刀、铁锨等农具全都保存在老屋里。就连老屋前的一棵冬青,一棵腊梅,一棵迎春,一棵石榴,一丛毛竹,他都用来咏物抒怀。说冬青在寒雪中放出绿光,说冰封的腊梅花如同琥珀一样,说开着黄花的迎春是黄毛丫头,连春风见了也要停下脚步,说院中的石榴像火种,说毛竹不畏刀斧,潇洒有节,砍后复生。一草一木妙笔生花,生文生情。谢礼华的文章屡屡吸引副刊编辑的眼球,也令全村人心生羡慕。
但拆迁办的王主任不羡慕。拆迁时,王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打着官腔,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道:“屋前屋后没有一棵大树,花木也赔不了几个钱,老屋也没有翻建,只能按最低标准赔偿了。”
谢礼华傻了。他连忙翻出写老屋的文章,找出刊登他家花木的副刊版面往王主任跟前一放,说:“这是我家老屋和一些花木的档案,如今要改写了,怎么个赔法?”
王主任当时真的被吓了一大跳。他自从当了拆迁办主任以来,拆房无数,赔款无数,还从未遇到像谢礼华这样的读书人。但王主任毕竟是王主任,一支烟过后,王主任就冷静下来了。他把一张登载谢礼华文章的老年报纸看了一遍,哈哈大笑:“我说谢礼华,你还以为你家老屋是名人故居了?”
“不是名人故居,我也没说是名人故居呀!”
“这不得了!别看你整天写呀写的,你就是再写十年,二十年,你也写不出《红楼梦》来,是不是?谢礼华,你说是不是?所以呀,你不是曹雪芹,你的三间破屋也成不了曹雪芹的故居,是不是?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呢?”
一听这话,谢礼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但谢礼华此时说出的话虽没有王主任那样咄咄逼人,却也像扔出的石头落地有声:“名人是人,老百姓也是人!王主任,你作为拆迁办主任,人人平等的道理还要我教给你吗?”
王主任一时语塞,脸憋得像鸡窝里正下蛋的老母鸡。围观的群众说三道四,唾沫星乱飞。
“那老屋是上个世纪的呢!像古董,越旧越值钱嘞。”
“那是人家的家庭纪念馆,锄头柄里还浸过过逝老人的汗水嘞!”
“对拆迁办来说,也许值不了几个钱,可对人家谢礼华来说,老屋,老屋里的锄头,锈迹斑斑的镰刀,还有院子里的花木,样样都是无价之宝嘞!”
“听说新四军当年缴获的一辆日本自行车,日本人现在用最好的本田轿车来换,我们都不换,知道为什么吗?这不单单是金钱问题,是意义,意义不一样嘞!”
“这上过报纸的腊梅花怎么个赔法?这上过报纸的冬青怎么个赔法?这上过报纸的竹子怎么个赔法?这上过报纸的迎春怎么个赔法?这上过报纸的石榴怎么个赔法?这上过报纸的老屋怎么个赔法?赔偿标准里都没有嘞!”
“不要说了!”王主任一声断喝,大家安静了下来。但只是安静了片刻,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因为谢礼华经常为村里人写春联,写诉状,写信什么的,在村里人缘好,能张口的都向着他说话,没人听王主任的。
王主任把嘴巴张得像喇叭似的,也没人听;王主任把双手叉在腰间,像个螃蟹似的,也没人听;王主任把双脚站到椅子上,高人三头,还是没人听。
王主任不得不从椅子上下来,像鸭脖似的把头伸到谢礼华面前,低声下气地问:“就你那三间土墙瓦面的破屋,能值几个钱?你说吧,赔多少?”
刘荣金并没有见到谢礼华,他见到的是谢礼华的老婆,但谢礼华的老婆并没有告诉刘荣金最终的赔偿款。她说:“这个嘛,王主任不让说。”
她只是说:“不多,也不少。但比起赵行法来,还是少的。”
六
赵行法在未迁入幸福小区之前,就住在刘荣金家的南面,两家之间只有一塘之隔。刘荣金承包鱼塘时,赵行法常帮他看鱼,两家关系越走越近。
刘荣金敲开幸福小区赵行法的家门,赵行法恰巧在家。家里装潢得跟国际酒店似的,地毯,吊灯,真皮沙发,红木家具,立式空调,冰箱等,宜人舒适,得体大方,真有宾至如归之感。赵行法拉住刘荣金的双手,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但目光里掩饰不住一股显摆的豪气。
赵行法把刘荣金摁进真皮沙发里,把苏烟塞进刘荣金空握着的拳头里,才露出满口放光的金牙说:“要不是拆迁,我哪里会住进这样的房子?”
“拆迁把你拆发财了!”
“嘿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记得你家只有三间主屋,两间偏屋,就是赔也不会赔近百万吧。”
“早先是只有三间主屋,两间偏屋,你是知道的。但在拆迁前,我把整个院子都盖起来了。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快拆迁的地方,房子盖得越快。以前我也不懂,这可能是一些经济学家研究出来的吧,这一建一拆,我一直认为是重复劳动,是劳民伤财,现在看来这观念落后了,如今,这叫刺激消费,这叫拉动就业。”
赵行法看着刘荣金一脸的迷茫,就慢慢地解释说:“当时,也就是拆迁前,我建房时,拆迁办王主任仿佛也不懂刺激消费拉动就业,他对我说,马上就要拆迁了,怎么可以再建?于是带着一帮执法人员,把我砌的砖墙给放倒了。白天放倒了,一夜之间,我又砌了起来。后来又被他们给放倒了,放倒了我就再砌,我给施工队上好烟,加工钱,大年三十都没有停工。拆迁办有意阻挠我施工建房,他们招聘一批协管人员,在村头路口轮流值班,不许我进料,见到拉楼板的拖拉机就砸,弄得我只好拿钱疏通关系,请站岗放哨的执法人员喝酒,才算买通了村头路口,但也只能在下半夜进料。那些协管人员因为蛮横无理,阻挠施工,被工头打伤一次后,再也不敢出风头了。虽然他们就业上岗,拿了开发区发给他们的工资,但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地看着我建房。私下里,我们都叫那些执法人员是‘纸老虎。”
“这样建的房子也赔?”
“当初,他们不愿赔,说什么航拍时没有拍到,不能算数。还说我是抢建,不但不赔,还要罚款。”
“后来怎么又赔了呢?”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了,历来如此。后来大家都赔了,我也就赔了,有一平方赔一千五,共赔了五百多平方,不仅还清了施工队的欠款,还对两处回迁房进行了整体装修。”
“看来还是建了再拆划算啊!”
“那是,那是,要不然家家都建房,家家都搞房地产呢?”
“房地产?这也能叫房地产?”刘荣金没想到从城里回来,也能眼界大开。
“这样的房地产稳赚,但你学我是学不来的。你最好去学沈启亮,他建得比我晚,拆得比我早,赔得比我多。沈启亮就住在第二单元,下楼左拐就到了。”
七
沈启亮是个明白人。他明白,要发展,就要拆迁,发展越快,拆迁越快。但为了弥补拆迁的损失,抢建也是必要的,但抢建不是硬建,也不能算是违建,是为了赔偿而建,是为了把的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而建。
他明白,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一块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土地,也是一块拉大贫富差距的土地。自从这里划入了经济开发区,沈启亮就再也不能安静地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了。他想了又想,为什么我们的家园总是不安地笼罩在挖掘机的阴影之下?为什么拼死守护的家园到死也不能守住?守不住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在拆迁前抢建了,他明白,只有抢建,才能获得足额的赔偿。
刘荣金拐到沈启亮的家,沈启亮搓麻将去了。沈启亮的老婆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房屋扩建的申请报告递给刘荣金,说:“就凭这个以儿子的名义写的申请,我们建房时才没有像赵行法那样拆拆建建,反反复复,像做贼似的,而是一路绿灯……”
刘荣金打开申请报告,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叔叔阿姨您们好!
如今吃讲营养,住讲宽敞。可我家的住房仍是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低矮潮湿,破烂不堪,因父母双双下岗,没钱建房。现开发区建设日新月异,家家住楼房,建新房,我家破烂不堪的住房已经严重影响了开发区的建设形象,因此父母亲借款建房,包工包料。请叔叔阿姨们开恩,让我家的房屋早日建成,跟上开发区的建设形势,不要让我们家拖了村组飞速建设发展的后腿……
“高!高!真高!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刘荣金一边说,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但拆迁的时候,我们为了获得奖励,早早地签了协议。若是像祁开胜那样再拖一些时日签字,赔得还要多。”
“那是,那是。”刘荣金仿佛成了当事人似的,连连点头称是。
八
刘荣金在找到祁开胜之前,先找了宋剑,但没有找到,听说宋剑到北京上访去了,还没有回来。
在拆迁之前,宋剑没有抢建,获赔有限,连厕所的赔偿都加上了,也不够购置一处回迁房的,因此宋剑要讨个说法。
“不抢建反倒吃亏了,不但原来的房子没了,还成了贫困户了。早知如此,真不该当那个遵纪守法户!”宋剑满腹委屈,抱怨不止。
拆迁办的王主任立马回应说:“赔偿是按平方赔的。你没有平方,叫我咋赔你?”
“咱不是响应号召,遵纪守法吗?难道老实人就该吃亏?难道遵纪守法就该吃亏?”
“自古以来,老实人都是吃亏的。别人能抢建,你咋就不能抢建?你要做老实人,就不能怕吃亏。”
听王主任这么一说,宋剑憋得干张口,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祁开胜对刘荣金说:“其实,宋剑并没有吃亏。拆迁后他就开始上访,县里,市里,省里,他都去过,每次上访讨说法都能得到一笔安抚金。若把安抚金加起来,也有五十多万了,可他仍在上访,他上访尝到了甜头,就干脆吃住在北京了,简直让人嫉妒。”祁开胜一边对刘荣金说,一边把刘荣金让进屋里。刘荣金也不客气,酒菜一上桌,就和祁开胜喝了起来。
三杯酒还没下肚,祁开胜就自言自语了:“比起上访户来,我这个钉子户就全靠酒来壮胆了。当然,上访户并不是都像宋剑那样幸运,他们大都被拆迁拆得无家可归,大都在贫困线上挣扎,幸运的只是少数,钉子户的幸运,也是少数。”
“听说有的钉子户被强拆了,有的钉子户,比如四川的什么福珍,在楼顶上与执法人员对抗了三个小时,就汽油浇身点火自焚了……”
“所以,钉子户也不是好当的,”祁开胜放下酒杯,连菜也没吃,就接着说,“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就是拆迁,也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所以,我不去理睬那种种诱惑,什么先签协议有奖励啦,什么先签可先选购回迁房啦,什么前20名可多给20平方啦,我统统不理,死活就是不签。”
“后来呢?”
“后来就断水,断电,断路啦。”
“之后呢?”
“死猪不怕开水烫。赤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仍没签?”
“仍没签!”
“我说开胜呀,你可真是旗开得胜啊!”
“胜是胜了,但并非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说来听听。”
“开头,其实也并不是开头,那时大部分房子都已开始拆了,我的房子就显得很显眼。其实,所有的钉子户都是显眼的,仿佛是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这时,开发区先叫村主任来做我的工作,出价110万,我说免谈。”
“后来呢?”
“来,干!干了再说,”祁开胜夹起一块猪耳朵,边嚼边说:“村长真他妈的不是人,开发区开口就许我150万!”
“150万?”
“150万我也不签,我咬住牙说,没有200万,别打我的主意!”
“这以后呢?”
“这以后,拆迁办的王主任见我就像见到亲爹似的,天天请我喝酒,给我买皮尔卡丹衬衫,给我买鳄鱼皮鞋。”说着说着,祁开胜就伸出脚来,让刘荣金看他脚上贼亮贼亮的鳄鱼皮鞋。
“老兄,说句真心话,我表面上称硬汉,其实,心里虚得很,整夜整夜睡不着,心里担惊受怕的。你知道,王主任是不讲理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万一他来强拆,你就是在楼上扔下炸弹也无济于事。”
“最后赔了多少?”
“我喝高了。改天再喝!”
不知是王主任不许祁开胜说出赔款数额呢,还是他真的喝高了?刘荣金没有再问。
刘荣金只是紧紧地握着祁开胜拿筷子的手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胜读十年书啊!”
九
小前庄已拆迁了,小前庄北边的小后庄还会远吗?
刘荣金绕着前后庄转了三圈,断定,不久,小后庄就会像小前庄一样,让挖掘机夷为平地。
但在拆迁之前,还大有文章可做,小后庄也会成为一片神奇的土地。刘荣金心想,只要抓住这次拆迁的机遇,自己也会成为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中之人。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小前庄的拆迁,给刘荣金提供了案例。他的大脑开始梳理那些案例,想从中找出适合自己的,学得来的,用得上的,确保拆迁赔偿最大化的。
祁开胜是公认的钉子户,刘荣金知道钉子户里也有不少的硬道理。但不能学他,他的假离婚更不能学。自己的老婆是花钱从云南买来的,哪能说离就离,假离也不行。再说了,自己老婆没有工作单位,离不离都无关紧要,都与拆迁无关。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礼华倒值得一学,但学不来。想不到这个书呆子也能发笔横财。记得他以前向报社投稿时,连张邮票都买不起,谁能想到这样的书呆子,也能抓住拆迁机遇,把自己变得腰也粗了,肚子也圆了。
沈启亮居然认为自己下岗,还用儿子的口气说父母双双下岗,太好笑了。下岗的荣誉是你沈启亮享受的吗?夫妻都是农民,有谁听说过农民下岗?忽悠那些睁一眼闭一眼的执法人员罢了。可他的法子的确高明,可以学,但不宜先学,要到万不得已时再学。
刘保有先签协议拿奖励,是万万不能学的。这个当,决不能上。宋剑上访是铤而走险,那些遵纪守法户有几个能先富起来的呢?他们是两极分化中的一极,是弱势群体,是丧失机遇的贫民,断不可学他们的。
相反,赵行法的抢建却是值得效法的。但刘荣金认为抢建的动静太大,不如偷建,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把需要拆迁的房子建好才叫好。
说一丈不如做一尺。打定主意之后,刘荣金立即付诸行动。他利用下半夜,夜深人静之时,把小前庄拆下的大砖、门窗和楼板运到自己的院子里,自己设计,自己施工,严格按照拆迁赔偿标准开始在大院里建房了。
原先的鸡舍高度比房屋赔偿标准的高度要矮,刘荣金就把上盖拿掉,再在墙上加几块水泥砖;简易板的上盖赔偿偏低,刘荣金就用滑轮把简易板换成旧楼板。能贴瓷砖的地方就贴瓷砖,能铺地板的地方就铺地板,防盗门外再加一道卷帘门。刘荣金把院子盖得只剩下一个桌面大的天井,再也没有可见到阳光的地方了。后来,刘荣金说:“房子盖好后,全家都像蹲在监狱里一样。”
好在不久就云开日出了。小后庄拆迁时,按照拆迁赔偿标准,刘荣金获得的赔偿最高,合计赔了258万,一夜之间刘荣金就脱贫致富了。
十
“想不到自己真的脱贫致富了。”刘荣金心里想着,背着双手在幸福小区二期工程工地旁的便道上幸福地走着,偶尔会目中无人地抬起头来,向灰蒙蒙的天空咳嗽一声。
小后庄拆迁时,刘荣金既没有像祁开胜那样成为钉子户,也没有像宋剑那样成为上访户,但却像赵行法一样成为一个暴发户。
“刘荣金你咳嗽什么呀?该知足了吧!”王主任仿佛在讨好他,在替他高兴似的说。
“按拆迁赔偿标准,你并没有多给我一个子儿,是不是?”刘荣金把肩一耸,看也不看王主任一眼。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