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肉才子”陆步轩:家有山妻胜过“北大”招牌
2015-01-08长安
十年前,一条“北大才子卖肉”的新闻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引发了一场“读书是否有用”的社会大讨论。陆步轩因此成为一个时代的标杆,引发无数人对中国教育的声讨和反思。然而十年后,陆步轩重新站起,不但与校友合伙开办屠夫学校,还将卖猪肉——这个看似简单的活计提升到理论高度,撰写了《猪肉营销讲义》,甚至重新登上母校——北京大学的职业素养大讲堂。
人们想知道,十年里,在陆步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他从生活的低谷中振作,从跌倒的地方、曾经的伤心地华丽转身?带着诸多疑问,本刊特约记者近日采访了陆步轩,听他讲述自己跌宕起伏的婚姻生活。
遭遇挫折,穷困潦倒时,
她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叫陆步轩,1965年出生在陕西省长安县一个偏僻的乡村。10岁时母亲意外故去,单亲家庭加上闭塞的环境、穷困的生活造就了一个外表自卑、木讷,内心躁动、反叛的“书呆子”。小学成绩优异,毕业考取全区(当时的行政区划,几个乡镇划为一个区)重点班;初中学习平平,未能考取中专而跳出“农门”;高中放弃重点,选择离家较近的普通中学刻苦读书;1985年,以超出分数线120多分的成绩,考取心仪已久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成了十里八乡乡亲们仰慕的“公家人”、“文曲星”。
其时国家统包分配,顶尖大学名牌专业,依照常理,接下来的生活似乎是少年得志、衣锦还乡、平步青云……可惜,生活没有既定的模式。
1989年我大学毕业,昔日“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变成“时代弃儿”。在遭遇M次婉拒、N次退档后,无奈被分配至长安县柴油机配件厂。面对一个当时停产、濒临破产的百十人小厂——我的饭碗我的家,叹口气,跺跺脚,粮户关系一放,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如流浪。
峰回路转,不久,我被借调到长安县计经委——柴配厂的上级机关,党办秘书,兼团专干,管理企业政工人员职称评定。“借调人员”通常是“临时工”的雅称,可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累”。这种“二等公民”的日子混了两年,恰逢邓小平同志南巡,国家号召在职人员停薪留职办企业,前途渺茫的我,作为唯一一个身强力壮者,被计经委退居二线的副主任选中,与一帮老头、老太太一起创办经济实体。
在一没场地、二没资金“一穷二白”的情况下,色纸厂、化工厂相继诞生,新特医药经营部也在筹备之中。表面的浮华掩盖了内在的虚幻,也赢得了我的第一次婚姻。转眼之间,我已二十有八,进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她——一个身材高挑、唇红齿白、清纯可爱的女孩走进我的生活。1994年5月28日,我们步入婚姻的殿堂。因无自有住房,加之大龄晚婚,为了不委屈她,我倾其所有,甚至不惜债台高筑,金银首饰应有尽有、进口家电一应俱全。结婚那天,单位领导亲自主婚,亲朋好友都来捧场。领导勉励我们:“干好公家的事业,过好自己的日子!”
不料领导一句很好的勉励辞,后来竟一语成谶,完全变成了反语。
企业在“疲软”的市场环境中苦苦支撑,我们的婚姻仿佛也渐渐地感染上了“疲软”。婚后,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讲究档次,追求消费,随心所欲,全然不顾创业的艰辛,往往我一个月的工资花不了两三天,生活常常捉襟见肘。不得已,拆东墙补西墙;怀孕、流产后,更是变本加厉,而且喜怒无常,于是由吵架演化为冷战,乃至分居。终于,婚后不到两年,伴随着企业的倒闭,我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心平气和地去民政局以“红卡”换回了“绿卡”。
那时,因“海水”呛人,创业受挫,当年的创业伙伴纷纷“上岸”,而我却因为是“借调人员”,加之年轻,“创办实体表现突出”再也没能回到体制内。
有人说,事业与婚姻往往是一对孪生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经历了事业的挫折,婚姻的失败,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城市没工作,农村没土地,家无隔夜炊,身无换洗衣。其时心绪糟到了极点,整日无所事事,完全忘记了日和夜。起居无规律,逐渐患上了失眠症。为了缓解睡不着的痛苦,又学会了打麻将。
浑浑噩噩中,我遇到了现在的妻——一位朴实的农村姑娘陈晓英。她是长安韦曲镇人,父母都是农民,家中姐妹好几个。初中毕业,不甘于关中农村传统的生活模式的她就外出打工。现代都市多姿多彩的生活与闭塞落后的农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高不成,低不就,以至于到了二十八岁,依然待字闺中,而二十四岁的妹妹紧随其后,眼看就要步入剩女的行列,成为老大难问题。
我听信父亲的忠告:“居家过日子要实实在在,花里胡哨的靠不住。”就这样,我们一个无产阶级“二锅头”,一个农村剩女“老大难”,省掉繁文缛节,与她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举行了“集体婚礼”。
我的这次婚事办得潦草,家里也根本没什么准备。家具还是以前的旧家具,电器只有前妻没看上的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恰应了《芙蓉镇》里的一副对联:“一套旧家具,两个新夫妻。”由于长期单身,我的房间乱七八糟,书堆得满地都是。陈晓英“入驻”我家后,先把家具全部用油漆重新刷了一遍,然后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添置了录像机和电冰箱。这样,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就被打造出来了。
从俯视到平视,再到仰视,
妻让我刮目
在单位,咱是小人物,从未有过一官半职,不知道为官的滋味。为了过把官瘾,婚后,我牢牢地抓住家政大权,施展家长的权威,说一不二;她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我喜烟,她从不干涉;我嗜酒,餐桌必备。即使打麻将,也只许她拉把椅子,拿上毛衣,静静地干活、观战。无论输赢,端茶递烟,添衣送饭;不得指东道西,胡言乱语,更不能有半句怨言。对我这些“霸王条款”,妻笑眯眯全盘接受。妻的温柔贤淑,让我在人前挣足了面子。
有好事者问过她:“你嫁给北大才子,你俩平时都聊些啥?”妻呵呵笑着:“不聊,我看电视,他看书。”
婚后第二年,女儿将诞生,丈母娘帮着带孩子,常住我家。有了孩子与她姥姥撑腰,妻开始变得絮絮叨叨。我以为噩梦又要重演,烦躁得整天塞住耳朵,装聋作哑。就在不知不觉的安静中,妻为我诞下了可爱的女儿。捧着粉雕玉琢般的小生命,我欣喜、惶恐、期待……更多的是对妻子的感激。
那时,为了处理化工厂的滞销产品,更为了养家糊口,我开了一家小型装修公司,有十多个工人。无奈我人脉有限,揽到的业务不多,工人队伍很不稳定,往往是一项工程刚刚完结,工人便作鸟兽散,待到下一单活计,又得重新招人。伤时费力,质量难以保证。其时县城整治人力三轮车市场,妻从中瞅到商机,撺掇我赶紧申办。通过麻友的关系,走后门搞到两个营业执照,改装好三轮,却抹不下面子上街拉客,三轮便成为闲置资产。妻提议让闲下来的工人轮流蹬车,挣多挣少归他们,以稳定工人队伍。果然妙招!工程质量稳步提升。
从此,我开始对妻另眼相看:虽则文化有限,汉字划得如片假名,写张便条得咬笔头,但头脑灵活,社会经验丰富,办事老成持重,而且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总是哈哈一笑。她的性格与我的拘谨恰好形成互补。于是,我开始放下家长架子,悄悄对她心生敬佩,遇事也与她商量着办。
毕业十年,我先后尝试过多种生意。也许命不克财,小本生意稳赚不赔,但本小利薄,勉强混个温饱;赌注稍微大点,稳赔不赚,一直发不了洋财。时光流转到1998年,国家整顿楼堂馆所,装修生意一落千丈。妻整天唠叨:“孩子大了,这样下去不得了,能凭打麻将养活我们母女吗?”并怂恿我开个小店,我只管进货,她与她母亲看摊,我照样可以接活路、打麻将。于是,1999年6月,我们在环南路十字盘下一间门面,开设小商店。不曾想因不熟悉进货渠道,不懂货物摆放技巧,不售假货、劣货,开张三个月,被梁上君子光顾多次,结果赔了一万多元。
小商店难以支撑。妻的一位同学在青年街经营肉店,生意不错。妻便去找同学聊天,学习经验。经过一段时间考察,建议将商店改为肉店。我一听,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幅污水与血水横流,腥臭与苍蝇共舞的画面,一时难以接受。可一向温顺的妻子却始终坚持,并劝我放下“北大”的光环。她告诉我:“你早就告别了北大,别忘了现在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见我仍犹豫不决,她又笑着说,她是我的福将,感觉这次有撞大运的命。她的一番说服,让我感觉这女子就像咱西安的羊肉泡馍,看上去软和,一口咬下去挺有劲呀!
无奈,我只有勉为其难,重新刷新了门店,聘请了卖肉的师傅,开起了“百兴肉食店”。杀猪卖肉是力气活,少不得壮劳力,我只得以曾经握笔的手,拿起了屠刀。
毋庸讳言,2001年前,我们的生意并不好。一是经营场所远离菜市场,违反了“顺道”的原则;二是师傅是二把刀,技不如人;更重要的,我是外行,不懂经营之道。值得欣慰的是,勉强可以维持,混生活吧!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半年后,我的技艺赶超了师傅,师傅下岗我上岗。我进肉、卖肉,妻收款、搞卫生,丈母娘管孩子、操持家务,一家人各尽所能,节能降耗。如此这般,渐渐赢得了口碑,生意有了起色,儿子也不失时机地降临人间。
2000年秋,西部大学城落户长安,小小县城,陡然增添几十万人口,给各行各业带来重大利好。然好景不长,政府整顿市容市貌,我的门店面临拆迁。
那年中秋、国庆,生意异常火爆。房子已然断水断电,我们尚在做生意,民工已等不得上房揭瓦,出现意外很难避免。
我们没事,出事的是民工。但无论如何幸运,不幸的是我又一次失业了。
赋闲在出租屋,生活失去了着落。其间尝试着找工作,其中有一所中学招聘语文老师,不谙世故的我,却将做人情的“小意思”变成了“不好意思”,因而未进考场就宣告落聘。
我不属牛,却有一股牛脾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爷去卖肉!”如此,便有了第二家猪肉店。
当时,长安整治市容市貌,市容监察队将小摊小贩撵得鸡飞狗跳,门店价格倍增。为节省开支,新店地址较之以前更为偏僻。开张之初,因熟客稀少,税费增加,生意萧条,第一个月即赔本一千元。为了扭转不利局面,从第二个月开始,我利用与屠宰场熟悉的优势,将头、蹄、下水等批发进来,加工卤肉销售,以增加品种。妻此时的主要任务,即净毛、清洗下水、出售熟肉,可谓“跟着做官的当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
“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会打开一扇窗。”三个月后,蔬菜市场迁到新店附近,经营肉店“三原则”均已具备,新店更名“眼镜肉店”,希冀财运长久。因为当初的“百兴肉食店”,取“百姓”之谐音,喻百业之兴盛,结果无疾而终。自己刻苦读书十余载,死读书读死书,没能读懂社会,却读坏了眼睛;知识奉还给老师,近视留给了自己。无论干什么,总离不开厚重的眼镜。顾客不知我姓什名谁,常以“眼镜”呼我,我也稀里糊涂,胡叫冒答应。久而久之,“眼镜”便成了我的“绰号”,也是我的特征,可以将我与其他屠户区别开来。同时,虽然干着“蓝领”的活计,但在骨子里,我还厚着脸皮,以“白领”自居,“眼镜”也有一定的文化内涵。取名“眼镜肉店”,喻秀才开店不欺客,绝非古时候的蛮横屠夫郑屠镇关西。
天上下雨地下滑,
哪儿跌倒哪儿爬
2003年7月,华商报的一篇报道将我捧成了“名人”,受到全国媒体的“围剿”。我并不认为是一种荣耀,而更像一则黑色幽默。那段时间,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难以适应,晚上总是辗转反侧,脑子浮现媒体的评价、人们的指指点点以及复杂的目光,心里万分忐忑,烟也吸得更凶了。
内心烦躁时,脾气会很大,而妻则是最好的出气筒——人总是这样,心情最坏时,总是把气撒在离自己最近、也最爱自己的人身上。闹得最凶的时候,我怪她当初逼着我去卖肉,硬生生将我逼到这个份上!妻对我十分忍让,总是表现出莫大的宽容和理解,一句轻描淡写的玩笑将话题岔开。但有时又会使出激将法:“你不是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谁让你在那个坑里跌倒了,你爬起来给世人看看!”一语惊醒梦中人,妻的话像一道闪电,豁开了刺眼的光亮。自此,我悄然留意机会,适时突破自己。
翌年,一位美国商人找到我,要联手将猪肉事业做大。虽然这个项目最终流产,却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学会把眼光投向更大的市场。
后来,在当地政府的关怀下,我回到了体制内,干起了心仪的文化工作。但“旱涝保收”的收入,不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更遑论提高生活品质。于是,眼镜肉店雇佣帮工,交予妻打理;我自己八小时之内干好党的事业,八小时之外再奔个人的小康。
2005年,我依然是媒体追踪的对象。为了给关爱我的人一个交代,利用相对闲暇时间,以日均三千字的速度,写成《屠夫看世界》一书,同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今年,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重做,更名为《北大屠夫》,预计年内面世。
2008年,我结识了北大校友陈生——一个精明、干练的儒商,我们理念相同,向广大消费者推出一种绿色、健康、优质的猪肉——壹号土猪。2009年,我们共同创办广州屠夫学校。2010年,我完成《猪肉营销讲义》撰写,亲赴广州授课。今年,在完成珠三角布局后,进军上海、北京。目前,壹号土猪连锁店(档口,直营)超过700家(其中珠三角近600家,上海100余家,北京12家),成为全国土猪第一品牌,为拯救中国传统猪肉品种做出贡献。
今年4月,我受母校邀请,走进“北京大学职业素养大讲堂”,与学弟、学妹们分享创业的苦与乐。临行,妻默默地为我整理行装。我这才发现,十多年相濡以沫的妻渐渐地老了。忽然想起有人曾经问我:“你成名了,是否该换一个各方面与你更般配的老婆?”我报之以白眼。也许我的观念陈腐,男子沙文主义思想严重。窃以为“天”字出头“夫”为主,丈夫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婚前,尽可以将恋人宠着、捧着,尽情享受爱情的浪漫;一旦组成家庭,居家过日子为第一要务,必须完成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过度。我的家庭如同一盆燃烧的炉火,不跳跃,不闪烁,通过不断地添加柴禾,一直会温暖到垂暮之年。因为那种天长地久的亲情,浓缩在菜市场、厨房、洗衣间这些很琐碎很庸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