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酒

复达

一个爱喝酒的人，让他忍受着不喝，是一种煎熬。尤其在茫茫的大海上，更会有一种“鸦片瘾头到，比死还难熬”的感觉。

那天朋友请客，邀我也参加，席桌上七八个人，其中只有一位不认识。是一位渔民老大姓金，我们便喊他金老大。金老大四十多岁，粗眉，大眼，寸板头，淡褐色的方脸上透出一缕红润，看上去很英俊，也甚精神。然而，我却隐隐地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忧郁。

开席时，我与两个朋友喝红酒，另几个喝白酒，只有金老大喝的是啤酒。老大怎么喝啤酒？我生长在岛上，虽从未下海捕鱼，但在我的心目中，渔民都能喝酒，老大更应该是海量。就像大陆上的人总以为我们海岛上的人都能喝，其实如我这般缺少酶分子的喝上半瓶红酒就头晕的也大有人在。能喝的，该是这些长年浸泡在海里的人。因为平时少与渔民接触吧，对他们的生活知之甚少，尤其对他们在海上的情景从未深入体验，但耳闻目睹的却大多是渔民的喝酒豪爽。他怎么只喝啤酒呢？

轮到我敬酒，我站起来，首先敬的是金老大。我不下海，但我对渔民老大都很敬重。每每碰到老大，我自有一种亲近感。看到他们，我就想到自己每天所吃的不可或缺的鱼虾，是他们一口风一口浪地捕捞上来的。也会想到浩淼的大海，我虽然天天见到海，但他们在大海深处的披风斩浪却又是何种情状？一艘一百多吨的渔船，少则十来人，多则十六七人，面对无际无涯的大海，宛若蚕豆壳一般颠荡。这样的时候，全靠老大来拿捏，来把舵。渔民的收成靠老大，生命的安全也靠老大。老大的地位，老大的作用，在船上，谁也撼不动，谁也代替不了。一年中，他们有大半年的时间在海上，与船为伍，与海为伴，犹如漂荡，犹如肉搏，总要在海里掏取满舱的鱼货。大海赋予了他们开阔的胸怀，他们性格豪放，做事豪爽。比如喝酒，海量，也总能一口喝干。这好像是渔民兄弟日常生活的一个标签。何况，眼前的金老大或许还有故事。

我自己酒量有限，因而每每都只表达一下意思，也不要求他人喝多少，算是公平相待吧。我便端着杯里的一点红酒，伸直手臂举向坐在朋友左位的金老大，祝他每次都满载而归。他见状，慌忙站立，端起杯，微微一笑，与我一碰杯，一口将干红杯盛满的啤酒喝了下去，说声谢谢。喝酒的作风确实像老大，就是喝着啤酒有失老大的风采——也许我的思维依旧停留在过去的定势里，终究还未打破。

此时朋友像忽然记起来似的，说今天朋友们聚聚外，还有一点就是请金老大。金老大上半年刚打造了一艘新船，花了五百多万元，虽然一部分是其他人入股的，但大部分还是他所投资。船刚打好，恰逢伏季休渔，整整休息了三个月半，伏休期间不能开船捕鱼。9月16日开捕后，他的船第一次出海，第一水就没捕上多少鱼，还抵不上来回的柴油款。他心里苦闷着呢。我就想让大家聚聚，让他散散心。来，一起敬敬他。

一阵劝慰，一阵碰杯，仿佛这样子才能令金老大宽慰似的。苦恼也好，郁闷也罢，这样的劝慰都是表面的、暂时的，可有时却是必需的，关键的症结最终都未解，需要的是他自身的释放。借酒消愁吗？或能，但也或许愁上更愁。当然，面对这么多的朋友，这样的喝酒氛围，但愿能消解他心中的郁结。

朋友说，他原先喝八两白酒或者三斤老酒不在话下，而且餐餐要喝，酒瘾大着呢。我感觉这样的情状才符合一位老大的模样，老大就该几斤老酒不倒。我便看看金老大，对他发生了更大的兴趣。朋友接着对金老大说，要不给大家讲讲你的故事？

金老大苦涩地一笑，然后把桌面上的干红杯换成玻璃大杯，倒满啤酒，站起来，说敬各位一杯。待一口灌下后，他的神色有点放松下来，淡淡地说，渔民嘛，靠海吃海。可是，海洋这么大，鱼却捞不上啦。叹口气，摇摇头。又倒满啤酒，大口地喝上半杯，他的一些往事便简要直白地流淌出来。

作为一名渔民老大，也像当官一样，一步步地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先是伙将，即伙计，在船上就是烧饭、打杂;再是水手，从事撒网、拉网;然后才渐渐成为多人，头多人的即是水手长，后多人的则为副船长，还有被称作戤舵的，也是副船长职务，即大副。有了这一些经历，才有资格担任老大。这得花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时间。而现在要成为老大，还有一点更主要的，便是要成为渔船的船主，或者大股东。老大既是一艘船的董事长，又是船只经营的总经理，不仅管着到哪里捕鱼，也管着所有鱼货销售、收入及分配等。老大，可谓真正是一艘渔船上渔民的“老大”。

金老大就这么一步步地走过来，实现了每一位渔民在海上的愿望。这其中，他不知流了多少汗，与风浪搏斗了多少回，也隐忍了他自己的喝酒喜好。

早些年，捕鱼大多在近海，船只小，网具少，虽然捞上来的鱼多，劳动强度却还能适应。渔民们就一坛坛地将黄酒搬到船上，一俟下网后的空隙，便喝上一点酒，打发海上寂寞的时光。用餐时，自是离不了酒。透骨新鲜的鱼虾，白灼，清蒸，红烧，酱炖，样样都是一种诱惑，令人胃口大开，哪能没有酒？有时，一天的疲劳之后，为了睡一个安稳觉，临睡前便呷上几口，解瘾，也可助睡眠。这样的环境里，原本就酒性不浅的金老大，自然像渔船乘风破浪似地迎合上去，然后又颠颠荡荡地陷入在酒的漩涡里。

一路走来中，不论在哪个岗位，除了与船上的人一起喝酒，一有空闲，他都会偷偷地将藏着的酒喝上一大口。后来，其他的渔民发现一个特点，当看不到他人影的时候，他总在船舱里喝着酒，或者已喝了酒，正在咀嚼几粒花生米、兰花豆抑或小鱼干什么的。这样的事被发现后，老大给了他狠狠的批评。他总是屡教不改，收敛了几天后，他的酒瘾又犯。几次下来，老大的脸挂不住了，以让他上岸相威胁，他才不得不忍受酒的诱惑，硬生生地将如滚滚浪涛般激发的酒瘾抑制起来。

后来，近海渔场的鱼越来越少，渔场不得不外移，甚至需要到中韩渔业分界线的内侧去捕鱼。金老大原本所在船只的捕捞作业为帆布张网，到达外海的渔场得足足开二十多个钟头。这样的时间里，是最难熬的行程。时已成为戤舵的金老大在协助老大操作罗盘的时候，酒瘾又不知不觉地冒上来。这个时候，渔民们大都只将啤酒带上船，既当作饮料喝，又能解解酒瘾，算是消除一下船上的枯燥生活吧。他也只能面对现实，在老大面前装模作样地往喉咙里倒进几大口。可有时，待他离开老大，溜进厨房，用筷子头顶着瓶盖，一使劲，瓶盖啪地一声便跌落在地。啤酒灌进肚里，长长地吁口气，似乎将已爬上喉头的酒虫逼回了肚里，暂时舒服一下。其实，他还有个小秘密，在卧舱的大厨柜里总是藏着几十元一瓶的白酒。

一天晚上，船只开到张网的桁地后，撒下了十几顶的网。此时最空闲，恰巧老大的身体有点不适，想休息一会，就让他掌管驾驶舱。舱外漆黑一片，分不清海与天的区分。只有几盏孤灯在不远处随波起伏，却也是呆愣样的——同一桁地的渔船都在等待潮汐的回落。海有点死寂，驾驶舱也死气沉沉。一阵睡意像浪涛碰击船舷似地袭来，他不由低下头去，又一阵清醒。此时，酒瘾又推波助澜般地涌向他的心头。他一点都未犹豫，赶忙轻轻地步向自己的卧舱，将藏在橱柜里还剩半瓶的白酒拿出来，夹在腋下，做贼一般。又轻轻地回到驾驶舱，舒了口气，一口口地饮起来。半瓶白酒底朝天，将空瓶子往海里一扔，翻看一本杂志。不想，酒不仅未提神，困意反而如涨潮般涌上来。他不由将头搁在罗盘上，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个伙计剧烈地摇醒。原来，一艘巨大的货轮正朝他们的船只驶来。他猛地清醒，往前一看，那小山似的巨轮就在二三百米远，耀武扬威般地冲撞而来，身上顿时冒出了冷汗。赶紧打转罗盘，开足马力，终于避过一劫。回头一想，都是白酒惹的，差点船毁人亡。他便咬咬牙，从此不再喝白酒。

从此，他一次次地忍受酒瘾的诱惑，面朝大海，只以啤酒消解，将难熬的意绪一次次地融化在淡爽的泡沫里。

他当了老大，自是在喝酒上得带头作表率，喝的全都是啤酒。啤酒喝多了也醉人，他便规定每次只能喝一瓶。话是这样说出去了，他却又何尝不想多喝呀？他只得如收紧网绳似地硬梆梆地绷着，好在已渐渐地习惯，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喝啤酒。

这一水，他的船足足开了二十多个钟头，到了韩国济洲岛以南的渔场。这样的长途航行，自开出渔港开始，便是一路的枯燥乏味。外面的海浩淼无涯，而对看惯了海的渔民来言，寂寞的意境却笼罩在小小的船舱里。终于到了抛锚的桁地，正遇涨潮，赶紧下网。一顶顶二三百米长的帆布网顺着船舷依次沉下海中，二百来米宽大的网口如一张张的巨嘴，迎着潮流张大，过滤着无穷的海水，也俘虏了进入网口的鱼群。潮汐缓缓转向，张开的巨嘴也随之渐渐跟随。待到潮平，收网，网袋的底端被徐徐拉下来。或许是网具浸在水里五六小时蓄满了水，或许是潮汐的涌动增加了网具重量，拉上来的网袋沉甸甸的。然而，把网袋拉到船舷的那一刻，才知网袋干瘪瘪的，令人长叹一声。一网又一网，大多如此。摇摇头，讥骂几句，还是期待着下一网能捕捞更多的鱼。

这样的时候，本该喝酒，解解心里的气闷。可是，只能忍着。老大只喝一瓶啤酒，渔民们自也不敢超越，只是将喝空的啤酒瓶狠狠地掷向海中。

然而，每网下去总是收获不大。想回，却又舍不得。这么远的渔场，来回得花多少油费。尽管已飘荡海上十天半月，心里的期待却还在一浪浪地涌动，说不定下一网能捕上满满的鱼货哪。鱼却像失了影踪似的，十几顶的网都捕捉不到它。用高频通信与其他的渔船联系，情况也差不多。无奈，他只得不甘心地悻悻而回。这一水没多大收获，就只能期待下一水了。每位渔民老大仿佛都有如此的心理：下一水总会有好收成的。

我本不想喝。喝酒又怎能解忧？金老大说着站起来，微微一笑，脸上的红光倏地明显地亮堂一片。今天既然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把心中的郁结说了出来，那就敞开着喝上一回吧。说着，马上让服务员拿来小酒盅，斟满白酒。这一杯我先敬大家，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一口喝下。然后，又一杯杯地一一敬我们每一位。我们自是礼尚往来，也一一回敬。如此几番下来，他的脸上渐渐地酡红起来，头颈也开始绯红。朋友就劝阻他，让他少喝。一个像是卸下包袱、又甩开膀子的人，宛若战场上的搏斗，全身心地投入一般，哪能拦阻住？这次，看来他是非醉上一回不可。

好长时间没这么舒畅地喝过了，醉了又有什么？

那晶亮剔透的酒中，我见识到了一位老大的喝酒风采，那样豪迈放达，那样无所顾忌。这样的人，不愧是海里打滚出来的。汪洋的海赋予了他们这般的性格，他们就是在海的怀抱里颠荡的儿子。

他那样喝酒，我有点担忧。一醉之后，能不能消解他心中的郁忧？或者，反而更增添他的愁绪？这个就看他自己的意志了。继而又想，他不会因此再在船上喝白酒吧？这样的念头一闪现，我立时否定。像金老大这般的人，我相信一定会说到做到。哪怕再难忍，他也会将喝酒的欲念坚硬地抵制，像岩礁一般经受住波涛的拍击。

作为老大，鱼还是得去捕。为了捕捞更多的鱼，也为了船上生命的安全，他依旧会忍住酒瘾的侵蚀。当酒念亲近地冒起时，就饮几口啤酒，权当漱口解馋，而他的目光将深深地投注于眼前波澜起伏的大海。

只愿他下一水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