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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坚守

2015-01-05蒋芝兰

中国教师 2015年11期
关键词:高原

蒋芝兰

每当看到高原上新来的年轻脸庞,我便不由得想起1999年自己入藏时的那些青葱岁月……

那时,西藏的教育正处在“普九”阶段,中小学亟须补充教员,尤其是高寒地县的缺编情况十分严重。于是,我们同去的6人按需分配到山南地区的几个高寒县,有四人(三男一女)被安排到浪卡子县。从此,我们展开了一段崭新而刻骨的人生旅程。

浪卡子县是山南地区12个县中海拔最高、条件最差的一个,县城所在地海拔4400多米,虽有公路但那时却没有客车运营。我们在路上对任何过往的车辆招手,最后一辆货车把我们和随带的行旅一并堆在了车斗里(因为货物太多,我们仿佛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当车子在高峻陡峭的崖壁上吃力地攀爬时,我站起身向下看了一眼,似乎看到深深的峡谷中红色轿车残破外壳的一点若隐若现,这恐怖的景象和令人眩晕的高度立即使我缩起了身子。

货车经过世界上最高的人控雷达站——海拔5374米的岗巴拉雷达站。据说,几代国家领导人都曾到过这里视察。我们不禁对那个阳光下反射着锃亮耀目光环的圆形建筑物产生好奇和崇敬。货车爬到山顶,便沿着传说中美丽的“天鹅湖”——羊卓雍措湖一路蜿蜒前行。当一大片碧澄的湖水展现在视野中,大家被眼前的纯净湛蓝惊呆了-天地间静卧着一块晶莹通透的不规则翡翠!

司机连续“作战”几小时已很疲惫,便让大家下车稍作休息。苍劲的水草在粼粼的水中微微摇曳,有鱼儿停在水中一动不动,小鱼的触须竟清晰可辨。霎时,我们便了悟柳宗元“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神韵。但这时,我们周身的不适让我们再也无心观赏这美景。由于海拔的上升、温度的下降,以及蜷缩在露天车厢中时间过长,大家出现了高原反应,头脑发胀,身体僵硬、酸痛,即使万里无云、阳光刺眼,也冷得瑟瑟发抖;浑身尘土,睫毛像刚清扫过街道的洒水车前端的刷子一样布满灰尘。大家疲惫不堪,默不作声,一扫出发前的活泼、热情,仿佛要以一种令人沮丧的潦倒摧毁大家的意志。

车子重新上路,我们在寒冷、颠簸中遗忘了时空。终于,在夕阳落山前,我们到达目的地――浪卡子县。县教育局局长邓平,身穿藏服,敦实质朴,挨个握手迎接了我们。他是康巴族,之前浪卡子县的教育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学校无法开办而要被撤并的生死关头,是他坚持了下来,以一种革命英雄主义的豪情壮志挽救了整个县的教育。他看到我们犹如残兵败将的狼狈样,并未做安慰,而是说了一番更加残酷的话。“我们县的条件很差,大家看到的县城都是这个样子。你们是第二批汉族教师,去年来了4个,马上要调走两个。说句玩笑话,如果你们忍受不了艰苦想自杀,整个县只有一棵树,得排队上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光秃秃的半山腰上悬着半截木桩,赤裸光滑,并未看出是棵活树。许是叶子被老乡们折去当了柴烧,许是高原凛冽的风让它脱去了“衣服”。

邓局长把我们交给县中学的校长后便离开了。我们跟着校长来到即将生活工作的地方——眼前几排矮小破烂的土坯房子,这是宿舍!这里已经远离县城近一千米,在一个山坳里。说是教学楼在县城,刚才我们经过的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建筑物便是!

对一个地方的了解,首先从油盐柴米这些基本的生活要素开始,从吃喝、拉撒、睡觉这些基本的生活行为开始。因为这是生活的基础,是停留在生存层面的根子。从这些方面,我们深刻地体验到邓局长那“幽默的残酷”!

浪卡子县之住宿

我们住的地方大概有五六排房子,每一排有三四间,都是结构极简单的土房子。土坯墙,内墙刷过泥灰,上面横或竖着几根木头,在木头缝隙间夹上块大的石头,再用泥土将空隙处夯实,这就成了住宿。由于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墙面斑驳,房顶漏水。女老师就到县城买了油布吊了顶,可以暂时抵挡风雨,但下雨时还是能听到雨水滴落的声音的,下大雨时水便顺墙而下。天晴时,经常能在半透明的油布下清楚地观察到老鼠肆虐的足迹,有时是数只在上面追逐打闹。这里的百姓很善良,不灭鼠,有位藏族老师甚至还劝我们给它们喂粮食,而实际上它们已偷偷潜入米袋糟蹋了不少大米。对那些男教师来说,他们是勇敢的,搬进去就了事,不怕掉土也不怕漏雨,但也有吃苦头的时候。我们到时正是雨季,晴雨不定,有几个男教师的房间根据雨水的级别总下着小一两号的雨,外面大雨屋内必是小到中雨,漏得整个屋子无处安放一张单人床,更有甚者差点出了人命。有天晚上,电闪雷鸣,雨水很大,邻舍男教师的屋顶泥土松落下来,他全然不知,在酣睡之际,一块有棱角的大石头砸落在他枕边,他才从梦中惊醒。第二天,我们观察了现场,都对他的“幸免于难”表示庆贺。说到此处,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喊总在耳边萦绕。

浪卡子县之做饭

高原空气稀薄,气压低,压强不够大,做饭时要用高压锅才能将食物煮熟。刚开始时,我不敢用,曾经在内地医院看到消毒用的高压锅爆炸后人被烫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心里总是挥不去那个画面。逼迫之下,我也学着用它。一次,听着高压锅“扑哧扑哧”震耳欲聋的声响,我很害怕,也不敢凑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只好躲在门外往灶上观察。这个偷偷摸摸的样子被路过的镇书记看到,他知道情况后,大步流星进屋看了下,笑哈哈地说:“你的使用是正确的,没问题!”然后又给我普及了一些判断高压锅工作异常的知识。我们做饭用的燃料是长途运输过来的一罐罐装好的液化气,在一罐没用完时就要去菜店预订,忘记的话只能去饭馆里吃。时间长了吃什么都一个味,不到晚上又会饿。高原上物资紧缺,大多是长途运来的。那些蔬果经过漫长的旅途、密闭的空间、寒气的冰冻、细菌的侵扰,已经失水干瘪甚至腐败。没有零食充饥,只有伴着蜡烛、听着大风的嘶吼挨饿到天明……冬天,我们会学着当地人用晒干的动物粪便做饭、取暖。我们从当地百姓那买回来一小车的牛粪,每个人分一点,接力赛一样地用手传递,垒在火炉边。在这个过程,藏族同胞一直在帮忙,他们黑红油亮的脸闪着快乐的光。通过旁边教师的翻译,我们知道了怎样用牛粪燃火。他们的热情让我们仿佛感受到燃烧着的牛粪带来的温暖,似乎闻到烧焦的牛粪带着青草的气息。

浪卡子县之用水

这里无电无水,虽然有水管,但恶劣的气候条件封冻了管道,即使是夏季也要等到下午两点多管子有所解冻时才会有淅淅沥沥的水流出。两条水管,一个较远,一个就在宿舍附近。为了减少用水,我们一天三餐合并成两餐,平时少洗衣物。到了储水用完仍无自来水时,大家便到河中取水。水很浅,只能用瓢一点点轻轻地舀到桶里,若一时手重,水里的泥、渣便尽数涌进,所以很不容易舀得一桶勉强能用的水。女的舀水,男的两人一桶“呼哧呼哧”把水抬到屋里。有时,在我们吃完饭洗涮的当儿,借着昏暗的烛光或短暂发电得来的微弱灯光,我们能看到桶底澄出一小层蠕动的不知什么名的虫子,眼巴巴地看着远处山脚下浩渺的羊湖闪着碎银样的诱人光芒,而这里却像是在闹旱灾,心里极懊恼。这里的水不但珍贵,因融自雪山,产地特殊,即使在夏季也十分冰冷。难怪我刚来时学生就“警告”我:“老师,我们县被称为‘冰箱县’,一年四季都很冷,水也会咬人。”一次,我以极艰难的过程洗完一条好久未见水的裤子,刺骨的寒冷钻入四肢百骸,疼痛难忍,我坐在床上一边抱腿揉搓,一边掉泪,一男同事进来看见乐坏了:“这里的千年雪水可以锻造钢筋铁骨,不知姑姑想练就哪种功夫?”说到这,想起这位同事与水发生的一件“赏心乐事”。有个下午,他一步一挪、气喘吁吁地提了桶水回来,在我们不远处放下休息,当时另一男教师正在闲抛石子解闷,看到此景,便说“我扔个石头看能否击中你的桶”,还未及对方阻止,就听到“当啷”的脆响,水流了一地。提水的同事气急无语,默默返身向县城走去,重新买桶。我们当时都愣了,看到他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下,心里竟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要知道,高原上的运水工作是极耗体力的。

……

生活上的种种不易,艰辛但不能打垮我们的意志。“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老西藏精神”在潜意识中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们,老一辈人的这种英雄主义与革命豪情总让年轻的我们深深地崇敬和佩服。但对生活在新世纪的青年人来说,物质生活的贫乏虽不能使我们屈服,精神生活的空虚却往往让我们感到力不从心。在高原,我们可以忍受难以下咽的饭菜,对付突然造访的一大群雄赳赳的不速之客——牦牛、流浪狗、秃鹫等动物,也能躲避狂风掀起的沙石的扑打,甚至高海拔虽会使我们年轻的躯体晕倒,但不能使我们产生畏惧。但人的社会属性却决定环境的封闭隔绝,会带来怎样的困苦——我们难以躲避铺天盖地的孤单寂寞!对客观物质需求的不足,我们能通过一些途径慢慢改善、弥补,而面对周遭这密不透风的死寂带来的不适,我们需要以无比的坚韧不断战胜自我。

“浪卡子”的藏语意为“白色鼻尖”,如果说喜马拉雅山是宽厚的额头,浪卡子就是那面孔上娇俏的鼻尖。她的周围高山林立,6000米以上的高山有6座,最高为7206米,很多山峰终年积雪,著名的卡若拉冰川就耸立于此。抬眼望去,苍茫的天地间是没有尽头的冰川与荒原,群山以其高大伟岸漠视着我们,这样的大风景、大地貌让草芥一般的个人显得何其渺小、无助!才体会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的感受。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无法言说这蚀骨之寂静的。有时候,眼前的单调荒凉让人产生时空错位的幻觉,我们是否回到了盘古开天地的远古时代?毕淑敏曾在《凝望崇高》一文中描述过西藏这种“静”带来的感受:“那里的冷寂使你怀疑自身的存在是否真实,我想地球最初凝结成固体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是的,被这种静寂“收容”过的心灵的影响是深刻的。之后的很多年,虽身居不同的地方,有时灵魂仍似陷于莫名的孤单和恐慌中。

无论这个环境带给我们的心灵是怎样的震撼,我们如汉家寨人一般选择了坚守。有人说“在高原,躺着都是一种贡献”,虽然说明了高原环境的恶劣,但我们认为闲置的青春是对生命的犯罪,对未来的自己也无法交付。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选择坚持和向上。

“生命就像是一场徒步旅行,穿越荆棘和沼泽,我们终将会迎来最美的风景。”很多年过去了,站在历史这端的我们审视当初的起点,证明那样的坚守和奋斗是何其的有意义、有价值。正因有了曾经承重的青春,才历练成今天各个岗位上坚实的我们!

虽然时光匆匆已过十几年,虽然如今的西藏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内地现代化的一切在海拔4000多米的浪卡子县已不再新鲜。但每次看到高原上矮小的柳丛在冷冽的寒风中奋力勃发生命的春色,我仍会想到那时那月的浪卡子,想到那时那月青春的我们,那是一种亲切的奋争。相信那些年轻的后继者们,经历高原的洗礼,也会与我们有同样的感受,也会与我们有同样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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