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抒写与故土情结
2015-01-05显明
显明
杨康是重庆崛起的青年诗人,也是从巴南走向全国的青年诗人。近年来,他的诗歌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报》及重庆的各类报刊上,同时,他被推荐到鲁迅文学院学习。一个仅仅大学毕业的青年,能够在全国顶级报刊上发表诗作,引起全国诗坛的重视,足见他的诗歌具有独特的魅力,应当给予隆重的推介,使之更成熟,写出更多更好的篇章。本文拟从杨康诗歌的内容、情感、形式三方面谈点想法。
一、闭塞乡村的抒写
杨康是陕西西乡县人。西乡县位于汉中东部的汉江谷地,北依秦岭,南屏巴山,是一个以第一产业为主的农业县,生活在这儿的民众,受地域的限制,受经济、社会、文化的影响,人们的视野不开阔,思想比较陈旧,生活并不富裕。青年诗人杨康的童年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村民的贫穷、生活的苦涩、村民对现实的无奈,对城市的怨尤、对富裕生活的向往,深深地扎根于杨康灵魂深处,留下斧凿刀劈般的刻痕。当他从相对闭塞的乡村走出来后,这种刻痕时时隐隐作痛,乡愁魂牵梦绕,挥之不去。于是,将这种痛感、这种梦魇,流布在诗行中,形成了杨康诗歌的主要内容,即以乡土抒写为主。
杨康告诉我,他抒写的对象,不完全是故乡,还有陕西山峁的阻隔、黄土的苍凉,甚至是窑洞的简陋。但总体讲,他的诗歌尽管书写对象不同,但最终感情的绾结,仍然是故乡的村落、故乡的山水、故乡的草木,故土的乡亲、故土的乡音。
乡音,是地方文化的载体,是故乡情感倾诉的特殊方式。乡音未改,就说明一个爱故土的人对生他养他的地方的顽固坚守!杨康对故土的眷顾,就体现在他无法热爱陌生方言,他“只热爱我刚落地时听到的声音”,并大声宣告:我无法热爱别处的方言!请读《我无法热爱别处的方言》:沙河镇确实属于西乡县/但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我是西乡人/我家在沙河镇的一个村/也还是属于西乡县/我不喜欢西乡话/它和沙河话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方言,我无法去热爱一种/有些陌生的方言/我只热爱我家乡的方言/只热爱我刚落地时听到的声音。杨康在这首诗中,甚至感到他乡的语言,令“我感到紧张/我并对它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慌”!“只热爱我刚落地时听到的声音”,十分亲切,十分深刻。
请读《我的故乡还剩下什么》:油菜花开得那么安静,蜜蜂集体/默哀。树绿了,阳光迈着细细的步子/仿佛是蚂蚁拖着它走/只有阳光的移动提示着时间的存在/我的故乡还剩下什么/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着/窗户上的窗纸已经脱落,风在这进进出出/蜘蛛的网早已布满屋檐/而通往家门口的路不知何时起野草凄凄/门前的小河流着流着就没了动静/一山之隔的邻居也已举家搬迁……这是一幅极具萧索意像的图画。故乡只有安静的油菜花还鲜亮着,剩下的锈迹斑斑的窗户、蛛网密布的屋檐、没有生气的小河、遗弃的房屋……这幅画中,还有声音的长吟短叹:那就是“满山的知了就开始聒噪”。如果我们稍稍关注一下偏远农村的现状,就可以发现,像杨康描绘的这幅图画,比比皆是。这种描绘,比那些毫无节制、毫无新意的田原牧歌式的咏唱,要真实一百倍,它的感染力是尖硬的,尖硬得使人生痛!
改革开放,给许多乡村带来了巨大变化,但这抹不去作者对贫困的描述。诗人寥寥几笔,就画出贫苦农民沉重的生存状态。“我的故乡还剩下什么/它只剩下一个内部空空的名词像知了的壳,孤独地挂在树上。”在这里,用“知了的壳”,来形容荒芜的故乡,太形象了,太生动了,这真是杨康式的比喻,独一无二!最后,杨康用“眩晕”一词,来表达他对这种现状的迷惑、无奈。
再读那首晓畅如白话的《一棵白菜要省着点吃》,在这首诗里,作者不厌其烦地唱道,“一棵白菜要省着点吃”,要“一圈一圈的吃,一匹一匹的吃/要以最省的方式吃。/几棵白菜/必须从立冬吃到小寒,再吃到冬至/直到积雪融化,山坡上裸露出黄出直到黄土地上出现嫩黄/的草芽。在没有春天的消息以黼一颗白菜都要省着点吃。”写农村生活的拮据,农民生存的困难,可以选择的对象很多,可以写住宅的简陋,粮食的匮乏,衣衫的褛烂,婚丧嫁娶的窘迫,出行的艰巨,但作者没有选择人们司空见惯的观照对象,而是选择了极其普通、极其寻常、极其卑微的白菜作为诗歌物象进行描写,这就更具有典型性、穿透力。我们常说,作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以此来看杨康的选材,可知他是深谙其中奥妙的。一蔸白菜,要“一圈一圈的吃,一匹一匹的吃”,让我们回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大饥荒境况里!如果不是杨康的诗摆在我们案前,我们很难相信,在当今普遍宣传已经“脱贫致富”、“勤劳致富”的背景下,农民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它不真实么?我认为是真实的。只不过一些人的目光没有投向那些偏僻的山沟角落,耳朵没有听到那些仍然处在只求温饱的特殊人群里罢了!
总之,杨康怀着对故土的热爱,一切有关乡土的精美意象,都可以在故土的乡村里找到对应物,从他的诗中就可以看到故土的苦难与喜悦。杨康深发着地处秦巴大山里的乡村和大自然,深爱着那里的村民和纯朴的习俗,他是那样倾心于于乡土、倾心于自然,是那样强烈地爱恋、那样执著地痴情,使他的诗歌像家乡的小溪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他以都市人的眼光,观照那些无钱吃饭的日子,那些浸透着汗水与泪水的日子,那些贫穷得一片一片地吃白菜的日子。这说明,生活在大都市的杨康,对都市充满了看不见前途的迷惘与感伤,表达了回归家园的渴望,对故乡的挚爱与乡愁时时笼罩在他的心上,故乡的人物活跃在他思念的土地上,他在都市里行走呼吸着市井里的空气,他的身上却流动着乡村的血液,依旧保持农民的纯朴与善良。数千年的农耕文化所创造的中国人所特有的乡土情结,是不会轻易解开的。“乡土情结”像一种基因,藏在我们灵魂的深处一一那是树木对于根的记忆,江河对于源头的追溯,更是生命对于童年的回想,浪子对于家的梦境!在人们物质生活向着中心城市移动的时候,他的梦境却一次次回到家园和乡土中去。这是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精神现象,城市接受了这些根在农村的“新移民”,而这些人却并不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接受城市!他们在城市很难找到自己灵魂的栖息地。乡土是他们的栖息地,是他们保持与大自然、与自己亲人血脉联系的家园。这种离开家园的漂泊与回归家园的渴望,构成了杨康诗歌内容的基础。endprint
二、忧郁情结的进发
一个好的诗人,是不能靠观念里的东西拼凑成诗歌的,必须靠他血液里的东西来写诗。心头没有强烈爱憎的人,感情淡薄、结冰的人,是写不出任何诗来的,更不用说写出好诗了。爱得越深才会为之发愁,挚爱与乡愁是乡土诗两大从古至今不变的主题。杨康离开挚爱的家乡,又无法割断乡愁,构成了杨康诗歌的忧郁情结。他是一位极其率真的诗人,他的纯朴、善良无人能比。只要静下心来认真读读他的诗,就会发现他的诗句后面隐藏着一颗年青、灼热、坦荡的心。
“忧郁”既是杨康诗歌创作的灵魂,也是我们解读其诗歌的关键词。作者在感受和表现故土的困境时,流露出他固有的哀伤、忧郁情调。作为一个想为故土摆脱贫穷而写作的歌者,他的“忧郁”情结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来源:客观现实、主观心情和象征手法。这种“忧郁”并非一己的悲苦与感伤,对一个忠于现实,对故土怀着满腔挚爱的作者来说,他的“忧郁”是真挚的,并非无病呻吟强说愁。
杨康的《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就含蓄地表达了他的忧郁。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我怕/一阵从南到北的风,腰肢一扭/就把我单薄的父亲刮到脚手架边/只要起风,多数的时候就会有雨/更多的时候,父亲就会无处可归。儿子对父亲的牵挂,用“风”可能造成对父亲的伤害来诉说,十分别致,也十分感人。其中,回荡在儿子心中的,是层层递进的忧伤:没有电视和空调,甚至没有一张/舒适的床,用来安放父亲疲惫的心/……风是父亲的苦难/我怕什么时候风一吹,就把我的父亲/从这个世界吹到另一个世界!细细揣摸:风可能会夺去父亲的生命!作者对父亲的担心跃然纸上,读者读来,也令人心碎!这种忧郁,深沉面绵长,细腻而执着!
杨康写得最好的诗,我认为是《我的申请书》。同样,这首诗也洋溢着浓浓的忧郁,并且更强烈,更悲怆,更凄戚。这首诗近乎作者的简历,从他幼年丧母,写到读大学,非常辛酸的“我已经穷到一贫如洗,”一个有血性的男儿,为了求学,为了生存,几乎用乞求的口吻:“请上级部门予以支持”,最后吐出郁结在心中的酸楚:“我似乎早巳/默认了我的贫困,贫困到/没有骨气和血气,贫困到/在红尘中遇不到一份真爱”!
在《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悄悄地哭》中,杨康敞开心胸,放纵情感,大声喊出了心中的忧郁!你听:在这个城市呆的时间久了/我就像洪峰过境时飘在水面的船/任何一次袭来的激流都可能是我的灾彬……我就一个人悄悄地哭/……我期待闪电可以触及到我内心的孤独!说明作者当初步入城市的激情早已破碎,剩下的只是背井离乡的漂泊、回归家园的渴望。他“指望天气预报说的那场雷阵雨赶快落下/我希望看到闪电”。这是对命运不公的呐喊,这是对人生多舛的抗争!
杨康对父亲形象、父亲情感的描述最能体现他忧郁情感的进发。对父亲的爱,是杨康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他忧郁情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与作者的家庭环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从他的诗中我们了解到,杨康早年丧母,父亲既为人父又为人母,足见生活的艰辛。失去母亲的悲痛,得到父亲母亲般的哺育,使杨康在成长中滋养出浓浓的恋父情绪,父亲背着柴火的身影,是逐渐大起来的光亮;父亲的脚步声,是逐渐大起来的光亮;有了这样的亮光,“让我不再惧怕,让我感到幸福和温暖”,父子间的相依为命,就通过这些细节,形象生动地表达出来。这种情绪,倾诉到诗里,就是对父亲深切的关爱。在杨康眼中,父亲已经悄然苍老,额头肯定多了一层皱纹,他的背肯定略微地驼了些。对父亲的关爱,乃至对父亲整天喋喋不休的一个人的争吵,也如数家珍搬进入诗行;父亲诅咒这该死的虫子,父亲拿起锄头锄草和一个人坐在草上抽起烟来,也事无巨细地进行描写。这些大白话般的诗句,饱含着父子情深。
我们来吟诵、品鉴他的《父亲已经悄然苍老》。第一节:回家的路是一条忐忑的路/每走近一步,心就狠狠地抽搐一下/曾经熟悉的事物再次出现/它们被时间消耗,无法在记忆里重叠/父亲在时间的错位里悄然苍老。作者说“忐忑的路”,是怀念父亲时的惴惴不安,他担心父亲的健康、快乐因生活的重压、时光的流逝已不存在,抹去对父亲乐观的记忆,推测父亲在时间的错位里悄然苍老,思念狠狠地抽搐着他的心。第二节,继续写他想象中的父亲:皱纹、背驼、在汽车的催促中等待儿子。这一节是第一节的延伸和细化。第三节,还是写父亲在风中等待儿子。儿子是从山沟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儿子为父亲争了气,长了父亲的脸面,“儿子回家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情”,因此,值得父亲受喇叭的喧嚣,受泥水的污染。读着这样有立体感的诗,使我们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只不过朱自清写的是父亲送儿子上火车,杨康写父亲在汽车站接儿子。至于接到儿子的情形怎样,作者没有写。这恰恰是他高明的地方,因为有父亲在风中接儿子的形象,就够了,就能把父子间的亲情写透。这种亲情的抒写,仍然是忧郁的。
三、自由流畅的诗句组合
杨康的诗的艺术特点,就是他的自由抒写。
杨康的诗自由奔放。他将诗的构思、诗的形象与散文的章法、句法巧妙结合起来,体现了朴素、单纯、集中、明快的语言风格;力求简洁、通俗,不用复杂的句子;少用判断词、连接词和结构助词;注重诗句与诗行的统一,节奏单纯明快,呈现“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朴素美。他的诗作,将强烈的感受、深刻的思考,凝聚在单纯明快的诗句里,将精巧的构思以朴素自然的形式表达出来。参差中显得和谐,运动里取得均衡,变化中获得统一的自由,扬弃了格律的羁绊,无矫揉造作之感。
当下,在诗评界,对诗歌的散文化,褒贬参半。持否定意见的认为,散文化几乎没有一点含蓄的余地,没有抑扬顿错的节奏感,没有一个韵脚,也没有一点韵味,是一捅到底的大白话,是中国新诗的悲情。诗歌的散文化和口语化倾向,是对诗意的稀释和消解。其后果就是现代诗歌的“有篇无句”,通常一首三五十行的诗歌,通读起来还有些诗味,但你若要从中找出一两句让人眼前一亮的诗歌比鸡蛋里挑骨头还难。诗歌散文化,是披着诗歌外衣的散文,排除了形象思维,徒有诗的外形,而无诗的意境、诗的形象、诗的语言,是“丑陋的散文”。
持肯定的诗评家认为,散文化的自由体诗更贴近现代人的情绪与现代生活的表达。自由诗体的文体功能,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现代人心灵的自由度与精神的复杂性抒写。散文化的语体,与现代汉语诗歌双音节、多音节为主的现代汉语词汇直接相关。散文化语体越来越有利地发挥现代汉语的诗性功能。现代诗歌的散文化诗思特征,主要是受西方现代文化思潮与现代诗学观念影响的结果,它是中西现代诗学观念交融的体现。新诗散文化的开放性思维,能容纳传统、改造传统,又易于接纳新的诗体形式,散文化的诗式是一种开放型的诗式,顺应了当下文化开放多元的时代趋势。诗的散文化更加贴近了当代文化消费环境、更加接近生活、接近大众、接近时代语境的审美趣味,满足当代人的审美心理。它不仅要在诗歌的文体形式上自由多变、开放多元,与人们新的和变化着的审美趣味相适应,而且也将更适宜商业化时代日益流行的消闲文化潮流。
最近,中国和法国诗歌界在北京举办了中法诗歌座谈会,会上,对诗歌散文化持肯定意见,认为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太快,人们过于焦虑,过于紧张,用相对自由的散文方式入诗,或许能消解他们的浮躁、他们的欲望,能更好地表达诗人的情感。
我认为,肯定诗歌散文化的研判,很适用于杨康的诗歌创作,他的每一首都娓娓道来,语言随意松弛,看似白话,却有着内在诗意在其中。这种风格,在《一棵白菜要省着点吃》、《我的申请书》等篇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也收到了好的效果。可以说是成功运用诗歌散文化写法的例证。
杨康的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作者直接进入诗行,以“我”的目光审读世界,以“我”的感触洞悉描写对象,以“我”的喜怒哀乐渲染主题。这种直抒胸臆的表达,更强烈,更真挚,更具穿透力。如《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我的故乡还剩下什么》、《我无法热爱别处的方言》、《明天我就要离开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悄悄地哭》、《我的申请书》、《我在一个清晨离开》,题目就将作者摆进去了,读来真实可信,非无病呻吟。
当然,诗歌的散文化,也是杨康诗歌创作时,应当注意的问题。因为诗歌创作,在炼句炼字上都有苛刻的要求,古人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就是这个道理。当然,我们无需学贾岛,推敲了很久,才弄出一句诗来,但语言的形象、语言的精炼,仍然是写诗人的不懈追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