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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水苍茫

2015-01-04徐海蛟

文学港 2014年5期
关键词:郑成功

徐海蛟

张苍水最后一次离开甬城是1664年那个遥远的秋天。那天傍晚,这位大明朝的孤臣孽子以囚犯的身份远行。押解犯人的队伍一路走来,许多早已改伺新朝的父老乡亲站在城门口为他送行,这样的场面并不像送别一个国家的要犯,倒像是送一个英雄远行。

张苍水头戴方巾,身着葛衣,清瘦的身影像一枝寒霜中的枯荷。许多人的眼眶就湿润了,他们背过身去,用粗布的衣袖拭去泪水。

走到登船的岸边,望着浩浩荡荡送行的队伍,张苍水站住了,他跪了下来,跪向北方那片青冥的高天,拜了四拜,这是与他的大明江山作别。再起身,朝着城郭的方向,朝着甬城百姓们站立的方向跪下来,拜了四拜,这是与他的故园和乡亲作别。起身之后,他朝着人群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张某不肖,徒苦故乡父老二十余年。”

其时,江面上正刮起秋天的风,张苍水的声音被风带得很远,一直带到时间深处,带到三百多年后的今天。

那一天,甬城江堤上,许多百姓站在秋风里呜咽,许多人节制而压抑的哭声汇聚成一支悲凉的送别曲,送张苍水踏上永不还乡的水路。

张苍水名煌言,字玄箸,苍水是他的号,早年出身书香世家,从小饱读诗书,怀揣一个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确实,按照正常的生活逻辑,他的人生画卷将在仕途上铺展出锦绣来。

1642年,张苍水考中举人,似乎为少年时代的这份期待加入了一个注脚。如果生活的河流一直朝着原先既定的河床平顺地流淌下去,他应该会获得尘世更好的祝愿,没有悬念地成为大明朝某个时间序列里的官员。但命运显然不是这样设计的,比命运的罗盘更为强大的是历史的进程。明清交替这样一个特别时期,不可逆转地更改了无数人的生命走向,当然,大部分人会在改朝换代的洪流中,重新如大江大河里的沙子沉到庸常生活的江底里。只有少数人,他们注定要成为时代进程中荒原上最后的孤树,他们只能在固执认定的带着自身信念的土壤里生长。命运似乎也明了这样的深意,你看,张苍水在少年时代就有了与众不同处,他一边写诗,一边学剑,一边诵读四书五经,一边练习百步穿杨。这样亦文亦武的爱好,一开始就在少年张苍水心里植入了一柄剑气。

1644年,崇祯皇帝在景山上吊,大明帝国的落日沉入了历史的江底。第二年,张苍水走上了一条逆风而行的路,他离开家乡鄞县,来到府城宁波。那是一个混乱的时期,天地昏黄,风云变幻,世界丧失了秩序,许多人开始为个人的命运奔走,有人准备离开城市,有人已经转移财产,许多官员悄然写好了情真意切的降清书。而张苍水却没有被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象打乱阵脚,相反他的内心格外清通,或许在平常盛世里,他会困惑于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确实,在他二十出头的那段时光里,也着实过过一段金银浪荡,钟鸣鼎食的生活,父亲曾不无失望地斥责嗜赌的张苍水,说他是块朽木,成不了气候。但到了这样一个时刻,选择突然变得容易,在张苍水的价值世界里,国、家、个人、信、义、利……这些词语都有着无比精准的先后顺序。就像后来清廷两江总督郎廷佐致信劝降张苍水,郎廷佐在信中循循善诱,语重心长,劝勉张苍水认清时势。张苍水在一纸回信中写道:“大丈夫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深厉,而卒以成事。”至于本人,“仆于将略原非所长,只以读书知大义”。既然读了这么多书,自然让我变得有别于他人,“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济则赖君灵,不济则全臣节。凭陵风涛,纵横锋镝,今逾一纪矣,岂复以浮词曲说动其心哉?”

那一年,张苍水与钱肃乐、沈宸荃、冯元飏等人一道在宁波城隍庙举起抗清义旗。随后,他作为义军代表到天台迎接鲁王朱以海入绍兴监国,被鲁王授以“行人”之职,至绍兴,又被授以“翰林院修撰”,并担任“入典制诰,出领军旅”之事。一场漫长的战事,成了他生命的主题乐章。

1646年,大批清军在大将贝勒博洛率领下突破钱塘江,江浙、闽南一带都进入了战事前沿,绍兴、杭州、义乌、金华……一座又一座江南的城池失守,鲁王在守将张名振守护下逃往舟山。这样的时刻,张苍水连夜回了一趟故乡,这一次返乡于他是具有别样意义的。那年张苍水27岁,在故乡鄞县,上有老父继母,下有妻子儿女,家中有宅院,城外有良田。在故乡鄞县,改朝换代的乱象还没有侵袭而来,那里还有平静的生活。但这个夜晚,张苍水仓促赶回来,他是要与这一切告别的,此后,他深知自己将一直行进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征途上,山一程,水一程。

1651年,张苍水在舟山获悉老父去世,一心再回故乡吊唁父亲,却无法成行,那时甬城已在清军势力范围内。清廷浙江提督亲自致信张苍水,表明只要他考虑归顺大清,朝廷方面愿为他“荣归故里”提供一切便利。张苍水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好意,但这件事一直郁积在他心里,成为无法解开的心结,他跪在海风凛冽的礁石上,用无声的痛哭遥祭父亲。

那个返乡的夜晚也在往后岁月里无数次浮现出来,秋霜里的落叶,冷月下的石桥,推门而出时河畔的一叶孤舟,还有老父亲伛偻的背,妻子油灯下无言的凝视……这一切都在日后的征途中进入张苍水的记忆,一年又一年,挥之不去。1646年的那个秋夜是张苍水人生里一条清晰的分水岭,走出故土之后,张仓水在心里与温暖的人间生活作了一场诀别。

张苍水一直在征战,沙场喋血,挑灯看剑成为他人生的全部内容。我们可以在他的年谱里,随意摘取几行他生命里的大事:1647年春天,张苍水、张名振率义军支援反正的明江南提督吴胜兆,军队在长江口崇明岛突遇飓风,致使“舟覆军亡”,落水的张苍水被清军俘虏,囚禁七日后越狱而出,途经台州黄岩时,被追赶的清兵“围而射之”,他以“数骑突围”。1651年,清军攻陷舟山,张苍水与张名振偕鲁王进入福建金门,与郑成功水师联合抗清。1652年,张苍水率义军在郑成功配合下,经舟山攻至崇明,并直抵金山,但因兵力不足,只好撤回。1659年,张苍水与郑成功会师北伐,后因郑成功骄傲轻敌,战事陷入僵局,张苍水四面楚歌,仅带仆童汤冠玉,两人长途跋涉徒步两千余里回到浙东……有谁能体会这样的滋味,但张苍水从不言败。要有怎样的信念才会造就这样的坚持呢?

张苍水这个书生具有统领千军万马的本事,他以捉襟见肘的军资、以简陋的装备集合起的起义军却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让大清帝国的高层时常坐立不安。1654年,张苍水率水师北伐,入长江,趋瓜洲,捣仪真,抵燕子矶,气势如虹。1659年,张苍水与郑成功两路呈夹击式反攻,他率军深入安徽,不到半月,就连克宁国、歙县。张苍水与郑成功共得四府三州二十二县,清廷惊骇……我常常想,如果有五个张苍水,亦或十个张苍水,大清帝国的江山还能坐得这么稳当吗?

但张苍水只有一个,仅仅只有一个,许多时候他陷入到一个人的孤独中。

1654年,张名振这位张苍水最好的战友死于一场莫名的“病”,也有人说死于郑成功的毒药,张苍水由此失去了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挚友。随后一心抗清的郑成功也渐渐力不从心,转而进军台湾。郑成功入台后,张苍水派遣使者罗纶前往台湾,催促郑成功出兵闽南,但郑成功拒绝了,郑成功的理由是“台湾万定,不能行”。张苍水只好又派遣使者入湖北郧阳山中,想请李自成起义军残部——“十三家”军出征,可“十三家”军早已丧尽了昔日锋芒,也拒绝了。而几乎同时,清廷为了肃清东南沿海地区抗清势力,颁布“迁海令”,迫使所有岛上居民迁回陆地,以断绝对起义军的粮饷接济,张苍水的军队已买不到口粮了,只好开荒种粮,以求自救……

他遭受了无数冷遇,他真的只剩下一腔热血和满腹信念了。一切都在促使张苍水成为最后的孤臣,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岛屿,他面对着一片又一片孤寂的海,他怀抱着一个一定要为之付出性命,付出所有人世的幸福又永远无法变现的愿望。

1662年,清廷浙江总督赵廷臣致信张苍水,他觉得到了这样的时刻,张苍水完全陷入了孤军奋战境地,总该有醒悟了,但张苍水再次拒绝了赵总督的这番“盛情”。

一个人要坚守一个信念是容易的,但近二十年时间,张苍水对这两个字始终不离不弃,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有时我们会禁不住满心疑惑,张苍水这样的人,他内心的出路又在哪里呢?张苍水对整个南明的抗清局势是有清醒认识的,结局无非以卵击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救而救之,他需要给自己的信仰一个交代,在漫长的人类精神史上,高贵处就在这里吧,为了一种信仰,可以摈弃利弊,可以放弃生命,张苍水以生命给出了答案。

1663年,南明鲁王朱以海在金门岛病逝,消息传来,张苍水悲声痛哭。鲁王是明朝最后一个具有标志意义的符号,有如南明海上的最后一座灯塔,现在崩塌了。张苍水闻听消息后面朝东海坐了整整一下午,海水苍苍茫茫,海面上落日西沉。近二十年的戎马征战,近二十年的生生死死都在那个下午像海风一样向他扑打而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的心里涌上来这两句悲切的诗,他的心也空成了大海,黑夜正在不可避免地降临。

鲁王病逝后,张苍水残部一直在六横悬山岛一带活动,部队的运营已进入最艰难的时期。1664年,张苍水决定遣散义军,这个举动既有深切的无望又有不为人知的柔肠流露。张苍水既不希望这些追随自己而来的朴素的生命出现最大的牺牲,也不希望这支浙东的孤师有扰民的举动,而事实上,随着粮饷极度匮乏,后备供给完全断绝的局势到来,如果不伸手向百姓要钱粮,一支起义军的队伍根本无以为继。现在,张苍水决定送战士们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活里去,那里有人间温暖的炊烟,有小家屋檐下的岁月安好。而他则携带部属数人,驾一条小船消失在海上,他们后来登陆东海中一座叫悬岙的小岛隐居,悬岙岛荒瘠无人烟,南面有港可通船,北倚悬崖,他们在岛上“结茅而处”。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现在只有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岛上还寄身着几个大明朝的臣民,还在讲述大明朝最后的传奇。

最终,这片远离大陆的岛屿还是没有成为长久的栖息地,张苍水这只南明的孤鹰,他在岛上作了短暂停留,这是他二十六岁后漫长的十九年岁月里唯一一段安静下来的时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一直认为,项羽当年说出这四个字时背后有一种巨大的欢欣,但显然此刻的张苍水面对这四个字的心情与当年的项羽相去甚远。身陷东海上的小岛,面对突然松懈下来的时间,张苍水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幻灭感,金戈铁马声远去,只剩下浩荡东去的海,只剩下横无际涯的潮声,张苍水时常感慨自己的一生那么短暂,尽管那时他的人生还没望见尽头,他仍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短得仿佛就剩下一场南明朝廷在海上与清廷的战争。有时,他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太长了,长得都经历了几个朝代,几个帝王。现在大明朝的孤臣们都一一地走了,刘宗周走了,黄道周走了,钱肃乐走了,张名振走了,朱以海走了……而独独他张苍水还活在这苍茫的海上。那些日子,张苍水在岛上写下许多诗篇,其实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只是这无止尽的南征北战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但他确实是一位诗人。后来,即便在通往刑场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写下掷地有声的诗句。

张苍水和几个部属隐居的那段时间里,清廷的官员们并没消停,只要张苍水还活着,他们的心结就无从解开。他们利用张苍水的旧部下,让他装扮成寺僧到普陀山出家,以打听张苍水等人行踪。1664年7月20日,清军终于获得确切消息,连夜偷袭悬岙岛。张苍水、罗纶及部属叶金,王发,侍者汤冠玉等人悉数被俘。

第二日清晨,张苍水被清兵带离悬岙岛,在他们登船之际,一只白猴飞奔而来,这是张苍水在悬岙岛上结识的新友人,张苍水时常和白猴一起登岛远眺,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它吃,一来二去便相熟了。好些他独对暮色的时辰,小白猴都会出现,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仿佛它也能解“国破山河在”的千般愁绪。眼见张苍水被押上了舟船,小白猴突然朝着一处高突的礁石奔去,纵身一跃,跳入万丈海水中,在海天间留下一声凄厉的长啸,这一声长啸是悬岙岛留给张苍水的最后一句告别。

张苍水被押往甬城,提督张杰以轿相迎,以这样的方式迎接一个国家的囚犯,大致在我们厚厚的史册中也是不多见的。张苍水踏入张杰的提督府,第一句话就是:“这里是沈文恭先生故地,现在成了马厩了。”对于这样锋利的言辞,张杰充耳不闻,他只是说:“先生,真是让我久等了!”“久等”两字在那样的时刻,由大清提督张杰说出来有着别样的深意,张苍水不是没听懂,只是对他来说这种语词里的劝挽之意已不具备意义,他说:“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我只求速死。”

提督张杰只好将大清要犯张苍水送往省城杭州,那个遥远的秋天的傍晚,提督张杰亲自来到登船的岸边,这一次,他仅仅为了表达内心不可言说的敬畏。船沿着江一路向杭城进发,行到深夜时分,忽然在夜空中露出半轮月亮,一个狱吏坐在船头唱起了苏武那支古老的《牧羊曲》。张苍水披衣起身走出船舱,月光冷霜一样落下来,他望着船头的狱吏说:“你真是有心之人,虽然我赴死之心已定,胸中再无恐惧可言,但古老的歌谣还是让我百感交集。”说完,他和狱吏一道重新唱起《牧羊曲》,歌声在月光和流水间闪现出光亮,再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明。唱完后,他又让狱吏在船头置酒,和这个有心人对月畅饮。据说张苍水渡江后,有人在船上留下两句诗:“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

到杭后,浙江提督赵廷臣也待张苍水为上宾,赵廷臣允许张苍水的旧友来探视他,也允许清朝仰慕他的人来慰问他。任何人来,张苍水都不起身相迎,只是整日朝南静坐,对于熟悉的人,他会拱手以示招呼,对于不熟悉的人,他就静默以对,一言不发。几乎所有探视过张苍水的人都被他出奇的淡然与冷静吓住了,这样的入定真不是一个阶下囚所该有的,只有寺院里的佛只有超然的高僧才具备这份泰然。因为种种传言,也促使杭城里有好些达官贵人怀着好奇与钦佩之心买通狱吏去见张苍水,也有人去求字的,张苍水就蘸墨挥笔给他们写。

1664年10月25日,清廷所有劝降的耐心都用尽了,张苍水从容赴死。家乡大儒黄宗羲在《兵部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中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张苍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一次向世人诠释了一个英雄的真谛。他走向杭州弼教坊,抬头望见了对面的吴山,那时正值秋天,吴山已有浓浓秋意,用陶渊明的话说是“山气日夕佳”。张苍水不无留恋地大声感叹:“好山色,竟落得如此腥膻!”接着他接过赵廷臣事先备好的纸笔,写下最后的诗句:“我年适四十五,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他不愿下跪,而是坦然地坐下来。行刑的监斩官却跪了下来,向张苍水叩了三个头。张苍水身首离异后,仍坐而不倒,但监斩官手中钢刀断为两截。

2013年秋天,我跟一位朋友到西子湖畔拜谒张苍水先生墓,我们问了好些当地人,几乎都摇头称不知,后按图索骥,在南屏山荔枝峰下总算找到了先生墓道。其实,张苍水墓地并不难寻,正对着苏堤入口。但显然这是一个冷僻之地,鲜有游人光顾,我们在墓前静静地坐了大半个小时,我给这位朋友讲述了张苍水那些久远的故事。然后我们转身离开,一入南山路,市声鼎沸,一个热闹的人间扑面而来,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英雄一定是寂寞的,在没有信仰的年代里,坚守信仰一定是需要无尽的勇气的。当时间进入21世纪,人类开始精心算计每一次得失,但不管时代行进到哪个节点,也不管人类的价值取向出现多么严重的突变,只要人类的精神殿堂没有最后崩塌,我相信世界依然需要高洁的信仰,依然需要一种舍生取义的英雄主义。这样,人类精神的高贵血统才得以延续下去,这样,人也才能成为星空下最美丽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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