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茶园里的守望者
2015-01-04王旭烽
王旭烽
白露:茶园里的守望者
王旭烽
一候鸿雁来;
二候元鸟归;
三候群鸟养羞。
草木有心伊人相伴。
——题记
描写政府官员对我来说本是一件相当艰苦的事情,因为官员的职业要求是保持稳健中和状态,而这恰恰是用文字最难描述的状态。但叶海珍对我而言却并不难叙述,她是一个形象生动而鲜明的人物。我认识叶海珍的时候,她已经是县里宣传部长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刚刚冬末开春的季节,因为一桩公务约好时间在县政府见面,她迟到了近两小时,一个突发的事情让她跑到下面现场去了,回来时的样子自然便是风尘仆仆的。开始是例行公事的握手寒暄,她是个高个子的中年女人,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穿一件深色短大衣,利索的短发,秀气的五官,薄唇狭面,皮肤稍黑。未曾开口,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有一双微锁的眉头,这样一双眉目,使得这位女性显得严峻,是那种重任在肩、雷厉风行、能当机立断的女性,是个干活的劳碌命的女人啊。在中国大地上,几乎每一个单位里都会有这样气质的女性,那天让我又碰上一位。
一开始我很是忐忑,因为很可能各自言说的套路完全不一样,我永远也学不会用很行政的语言表达事物,说着说着就文艺起来。但那天叶部长却被我没几句话就对上了,她立刻拿出本子记录起来,听完我的发言当即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关于生态文化建设的共同思路。
我们接下去的谈话便发展到了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茶,啊呀这可聊到我们两人的话匣子上了。我说我那年来过你们安吉啊,我到白茶一条街上去了呀;她说:这个就是我在那里当乡长和书记的时候做的呀,有没有这条街对安吉白茶是至关重要的呀。没有这条街茶叶没地方卖呀,没有一个市场,老百姓家里面的茶叶你怎么弄呢,形不成一个气候,打不成一个牌子,今天溪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当初做这些事情眼泪都流得一海碗啊;我说:还有那个白茶广场,那个二十四根茶柱子,怎么会那么好的柱子,每一根柱子上面都是每一个朝代的茶文化,各种各样不同的“茶”字刻在上面。她说:王老师我跟你说,柱子是唐宋元明清现代,每一个朝代一根柱子,二十四根柱子的材料是在太行山上取下来的,都是整个的,真的花了心思,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这么整个的这么大的,安吉少有,没有都可能……我们溪龙我有了白茶还不行,要把白茶怎么样地形成一种文化氛围,我那个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了,要把安吉的白茶作为休闲农业,旅游农业……
我说:还有那个白茶仙子雕像,听说你们编了个故事,白娘子盗仙草赶回途中,袖子宽大,把茶叶仙草就掉在我们这里,她回来找,这棵仙草已经在安吉生根发芽,茂密一片了。她说:王教授,我这个白茶仙子,请了美院的三个教师,花了半年时间,他们搞了十几幅画,最后现在选的这个白茶仙子的塑像是我选的,它当时有起飞的、两个人的、蹲在那里的,后来我选了这个,而且这个白茶仙子立的方向是朝南偏东18度;当时我们的戚书记就说,你这个白茶仙子怎么背朝着公路。我说她本来应该是脸朝着公路嘛,但公路是朝着西北方向,你朝着西北方向,老百姓要说喝西北风啊,所以一定要朝南,那么为什么偏东18度,因为我们茶叶在黄杜那边,往那边偏了一点,就向着白茶了嘛……
我说:还有那株白茶祖,你们还搞了白茶祭祖活动;还有你们的白茶馆,我还给你们写了一篇序言,叫《介乎与白与绿之间的银色》,要不叶部长我们还是找个时间好好聊聊白茶吧。她说:好的呀,王教授你有没有去过我们溪龙的示范茶园,我带你们去走走,我们去!
1963年出生的叶海珍,三十二岁就当了溪龙乡的乡长。那时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但人高挑瘦个儿,还不到一百斤,怎么看都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经有了在基层的多方面锻炼,但一到溪龙,当地的老土地老爷们干部,还有不屑的,他们互相递着烟,意味深长地打着哈哈:呵呵,我们乡里面来了个女人啊,这还弄得好啊,女人弄不好的,弄不好的……毕竟几千年封建社会过来,男女平等在农村不是一句话就真正解决问题的。
叶海珍怎么办呢?她这个性格,按今天时尚的话,就算是女汉子了。外表非常柔弱,小宇宙相当强大。她不介意这些议论。该干什么就先干起来再说。当时的溪龙真的穷,那个黄杜村,穷得是打架斗殴,盗窃赌博什么都有。山里面又没田种,山上又没东西好挖,又没地方打工,整天在家里面穷得无聊,偷窃的,打架的,赌博的,一点点东西也在赌,稍微一点点事情都要打,就这么一个村。
叶乡长第一步就做社会调查,挨家挨户地跑,每个村全部跑到。因为溪龙乡只有六个村,叶海珍就先挨村地跑村干部,您猜怎么着,安吉白茶,就是这样被她跑着问出来的。
叶海珍印象中第一次接触白茶,就是在大山坞盛家军的领军人物盛振乾家里。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年轻的女乡长一进盛家门,嘴就甜甜地叫一声老盛伯伯,我来看您了。老盛伯伯开心啊,连连招呼老伴上茶。农村待客,进门一杯茶,最基本的礼节嘛,叶海珍的历史时刻就这样来到了。她接过茶来,正要喝的时候呢,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一股醇香味。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就问:哎呀老盛伯伯,您这只茶叶吃起来味道还蛮好的嘛!老盛伯伯一听喜欢得很,真是知音啊,知道这是一只好茶。那个时候的盛振乾已经在种茶叶了,连连说,哎,是的这只茶吃起来味道是蛮好的。这是什么茶呢?是白茶呀!老盛伯伯回答。
是白茶啊!这就打下了第一次印象,第一次接触白茶就是这一杯茶,就是好喝,很香。突然就有一个想法涌上了叶海珍的心头:我们能不能搞一个千亩白茶基地呢?
要干这个事情,就得盯住不放。首先还是得去搞调研,茶苗哪里来?谁来技术辅导?谁来种?政策怎么支持?叶海珍又去找老盛伯伯交流,她把这个想法一说,老盛伯伯当时就一惊:啊呀叶乡长诶,你这个是天方夜谭,是不可能的,这个茶叶我们弄了十年了,到现在结果三十亩也不到,你想三年种一千亩,不可能不可能,没有可能性的。首先就没有苗啊!叶乡长说:没有苗你好育的啊,不是已经无性繁殖成功了吗?老盛伯伯说,这个我可是不敢育的呀,育出来卖不掉怎么办?叶乡长一拍胸脯说:你卖给我们乡里不就行了吗。老盛伯伯连连摇手说:不行的不行的,到时候我育出来要卖给你,你说你们不要了,那我可怎么办?那我要血本无收了。
老百姓有这样的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祖祖辈辈穷下来,真是穷怕了。那怎么弄呢?班子讨论拍了板,政府牵头,乡里面先成立一个林溪白茶开发有限公司,注册资金十万人民币,叶海珍亲自出任董事长。跟老盛伯伯签订了合同,大胆地把订金先打入了盛振乾的账上,老盛伯伯这就放心大胆地去干了。
苗木问题解决了,技术问题怎么办呢?老盛伯伯说,技术到时候我再手把手地教他们怎么做就
是了。真是好人啊。老盛伯伯在医院里面躺着时,叶海珍就常去看他,他去世以后,又去墓地祭奠。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些在整个安吉白茶发展历程中做出贡献的老百姓。
苗木有了,技术也有了,那么谁来种呢?根本没人种啊。得先有一个可行性报告交上级讨论。这个报告是叶海珍花了三个月时间研究,一笔一画自己写出来的,其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走市场!市场在哪里呢?去找啊,政府要和老百姓一起去找啊!和老百姓一起去卖茶,去找市场。报告终于通过了,但茶叶成本多少?收入大概能卖到多少?技术谁来指导?谁来种茶叶?这一系列的问题,真正实践找出一套规律,整整花了溪龙乡政府的三年时间。
事情开了头,就没完没了了。茶叶和人一样,要生病的,有毛病谁来弄?叶海珍又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找到了中国茶叶科学研究所杨亚军所长。杨亚军所长大力支持,专门派他下面几个茶叶研究所的几个人员到溪龙来。为此溪龙乡还和茶科所订了一个合同,由科研人员专门到溪龙来培训种茶,怎么种,怎么预防,怎么治疗,怎么采摘,一系列的问题。一年培训咨询费两万块钱。这笔费用。对这些国家级的科学机构而言,实在是大大不足的,可是对溪龙这样一个穷到底的乡镇,就是巨款了。叶海珍这个女乡长还真是有魄力,她清楚地意识到,科学就是生产力!
问题真是一个接一个,茶苗在培育了,但当地的老百姓说我们不种,种出来茶叶卖到哪里去,卖不掉的。叶海珍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跑到黄杜村的老百姓家中,挨家挨户做说服工作。她第一次走到人家家里面去叫他们种茶叶时,那户人家,就是土墩墙的房子,穷得答答滴。进去时,正好有四个人在搓麻将,看到她进来真的是屁股不离凳子,手不离麻将,眼睛瞄了她一眼就去搓麻将,边打麻将边说:“你们管得也真宽,茶叶种不种是我们的事情,你还叫我们种,我们卖给谁啊,卖给你啊。”
当时乡里面开培训班,专家都来了,听课的没人来。这可怎么弄呢。叶海珍发动干部去叫,可老百姓不来,你拿他们怎么办?还是得靠经济杠杆,发工资学习,每个人来参加一次发十块钱,现场把它兑现掉。溪龙乡政府有个可以开大会的三楼会议室,当时一个人十块还没人来呢,人一开始很少很少,后来越来越多。到第二第三年乡政府就不用付钱了,大家越来越知道科学技术很有用了。
一开始种茶也是,走访了几户人家也不种。怎么弄呢,干部带头啊,发动支部书记来做。我们国家最好的传统就是凡事干部带头就好办,乡政府要求村里面的每个支部书记、村主任都要种茶叶。所以溪龙乡的村长、支部书记一级在安吉县是富得最早,最早买下轿车的,每一个支部书记,每一个村主任家里都有小轿车,就是种茶叶的这拨子人。
叶海珍给我举过一个例子,说的是后河村的支部书记叫方中华,叶海珍是三顾茅庐把他请出来当支部书记的。那时候他正在湖南做建筑,当包工头。你想他十多岁就出去了,现在叫他回来,能行吗?叶海珍对他说:一、你在外面有一点资本积累了。二、你回来以后的话总要有点事情做。可是光当一个支部书记,叶海珍还是怕塞不住他的心,就把他介绍给了黄杜村的盛阿琳,结果黄杜村出田,出地,方中华出资金,他们两家合作,组成安吉县溪龙茶叶发展的第一个合伙人。方中华和黄杜村,一个是个人,一个是集体,合伙建的第一块茶叶基地,就是现在的千亩白茶基地的一个示范区。这是安吉白茶发展过程当中最早的一块。
溪龙有山,溪龙乡政府就鼓励大家去承包山地。那个时候包山便宜死了,五块钱一亩山,还没人要啊,一片片的全是荒地。所以这帮村干部,村支部书记都非常支持乡里面的决定,这一帮人也起了非常好的示范带头作用,凭着一种女人特有的直觉和执着,叶海珍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掰着手指给我这样说:“王教授您想想,中国人总归是要喝茶的,茶为国饮嘛。这么一点茶叶,您就是种一千亩,我当时也没想一万亩十万亩的事情,我就是想一千亩。四年以后的事情嘛。从1997年开始种,四年以后到2001年,就种到一千亩地了。我想那时大家的生活条件肯定是好起来的,这是我坚信的。这个茶叶这么好喝,肯定卖得掉,我测算了一下,三年种好一千亩,一亩地二十斤,三百块一斤,二十斤有六千块钱,那时候六千块钱一亩不得了了。我听了很诱惑,那个时候人均收入只有一千多块还不到,几百块钱一斤啊,一个
人两斤茶叶的话,人均收入就达到了,是不得了的收入。
“我们溪龙人也很性急的,第二年很小的茶叶,我们就采了,每亩采了两斤,第三年长得好的话可以采十斤,第四年到生产季采二十斤了,就很快的了,农作物嘛,长得很快的。所以到第二年老百姓有收入嘛,积极性马上高涨了。老百姓是这样的,你不用说得太玄乎,他要的是看得到的东西,摸得着的东西。
“大概到2002年的时候,安吉办了第一届白茶文化节,那时候种出来的茶叶,我叫他们到茶科所去检测了一下,这个茶叶为什么那么好喝。检测以后,这个茶叶内在的氨基酸含量,当时我还不知道茶叶里面有氨基酸的,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茶叶,它是高于普通茶叶的两倍以上。我说这个算什么意思呢?他说这个茶叶好,对人体有益,人体所需要的氨基酸含量,这个茶叶有了,如果经常喝的话,会起到一个保健的作用,感冒都少了。我说这个东西这么好啊。所以这个给我增加了自信。”
眼见得暑气渐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忙里偷闲,带着我的茶人小朋友们,就又直奔安吉白茶的大本营溪龙乡黄杜村来也。
白茶展示馆就在路边,一幢青砖小楼,十根红漆廊柱绕楼而立。门口是一片景观茶园,茶园中有几个人正在采茶,定睛一看,原来是采茶女工的雕像。走进馆门,迎面就是一道文化墙,上面公公正正地贴着一行大字:一片叶子,富了一方百姓。习近平。那还是当年习大大在我们省里当书记的时候前来视察白茶村时说的一句话。的确,就是这一片小小的白茶叶子,可是他千真万确地富了一方的百姓。如今,光是安吉就有十多万亩茶园,还不算移植到外乡外地外省的白茶。你想想,多少百姓因为它而过上了好日子啊。
溪龙乡如今是安吉县的骄傲,在叶海珍领衔的这一届班子手里,溪龙乡成为第一个村村通的乡,是第一个村村通电话的乡,第一个村村喝自来水的乡,第一个村村通水泥路的乡。所有的这些整体的富裕效应,正是从白茶种下去的第三年开始的。此刻,站在白茶馆前,展望前方,前面就是溪龙的白茶街,我想起了叶海珍曾经告诉过我的凉亭岗。站在此地,哪里还有凉亭岗的影子。
从前凉亭岗每一年的交通事故非常多,有一次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叶海珍下决心要把这个岗填平,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上建一条白茶街。建一条街最麻烦的就是拆迁,叶海珍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朋友误解,当面来拍桌子:叶海珍你算什么东西,你想想还要不要在溪龙混下去了!叶海珍心里痛啊,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啊!她主持工程,十天十夜把这个白茶街原址上的老房子拆完了;也有一些人风言风语地说她建白茶街是要出风头,说她一点不委屈那是假的,忍着罢了;在建设过程当中开发商又不上路,半夜三更电话打到家里去,说要崩溃了,房子卖不掉,现在我要死了,我也不让你活。就这样的,缠得一塌糊涂。叶海珍再想办法,通过县里城建局,把项目整体接盘,事情圆满处理好。白茶街第二天要开街了,当天夜里一夜大雨,叶海珍和他的班子,大家都淋得像落汤鸡,她要求每个村干部带三十个人过来,村干部,老百姓,队长,无论是谁,全部带过来,大家一起劳动,保证第二天精彩亮相。“我们这帮村干部,我永远记着他们,永远爱着他们,他们也永远记着我。我们大家一起干活,铺地板的时候大家一起搬石头,没有工程队,我们自己做,我们扫地,花盆拿来了我们自己放,搞到凌晨四点钟,回去换一套衣服以后马上过来了,第二天穿着套鞋参加活动,我们成功了。”她寥寥数语,我心戚戚焉。这个世界,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情,自己的眼泪自己吞,大家的欢乐大家尝。
在初秋的茶山上缓缓地行走着,被剪枝过的白茶蓬此刻重新长得郁郁葱葱,有浅色的茶芽爆出,但安吉白茶是不采夏秋茶的,所以山上没有采茶人,倒是有几个人在松土施肥。白露时节,茶蓬上原本是缀满着晶莹露珠的,现在已经是下午,露珠儿已被阳光吸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空气中的游丝了,此刻,竟然在溪龙的茶山上见到了亲切的飞线,一闪而逝,童年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抬头望天空,现在已经是百鸟开始贮存干果粮食以备过冬的时节,我们的白茶,此刻正在利用入秋来的小阳春季节,拼命地吸收营养,一切都得早做准备啊,深深长长的冬眠,已经在前面等着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