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宠于上帝的孩子
2015-01-04赵思舜
赵思舜
失宠于上帝的孩子
赵思舜
打从小,我总觉得母亲不怎么喜欢我,宠爱更不沾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夹在中间的我似乎被母亲遗忘了,所以,自记事开始,我最大的依赖是奶奶。放学回来,我必定先去奶奶住的老屋。奶奶看着又黑又瘦的我走近,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说:“我的憨包孙子回来了。”伸手把我搂在怀里,塞一两个核桃,为我擦鼻涕,拍打一身的灰尘,然后,让我用毛笔为她抄佛经。
奶奶不识字,记性却好得出奇。那些经书都是老章字,我有很多不认识,但只要把前几个认得的字读给奶奶听,她就能背出后面的整段整章。就这样,每为奶奶抄完一本佛经,经书上的老章字我也都认识了。
不光是抄写佛经,奶奶还经常带着我去做好事。下河捞青石子铺路、砍树枝搭桥、送茶水给远路人喝、跪在太阳下求雨、超度病死的小羊羔——这些事大哥不大情愿做,他属猴,奶奶笑他是“猢狲”;几个姑妈家的表兄弟也不大情愿做,即便奶奶偶尔让他们抄一下佛经,只要奶奶一走开,他们也都遛出去玩了。我不会开遛,奶奶交代的每件事我都老老实实去做,所以他们都说我憨,当着面叫我“大憨包”。
我确实很憨,从小到现在都憨。小时候做错事被母亲打,我不会哭,更不像大哥那样大声叫唤,因为一旦叫唤,爷爷奶奶就会过来把我们抱开。有一次母亲打我的时候甚至用愤怒而哀求的语气对我说,“你只要哭一声我就不打你了”,但我偏不哭——直到现在我仍然说不清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也许是对大哥大声叫唤的不屑,也许是对妈妈的恨,也许怕奶奶听到后心痛,也许就因为我憨,痛神经不够发达……
写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深深地痛着。昨晚,我以为我能梦到奶奶的,因为昨天是奶奶的忌日。今早,站在阳台上看路边,我希望能看见一条蛇。奶奶故世后,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奶奶对我说:“你想我了,我会化成蛇出现在你的眼前。”奶奶还在梦中说,蛇是龙化生出来的,龙会升天,腾云驾雾。敬佛的奶奶住在天上,这点我从未怀疑过。
我没梦见奶奶。
也没看见蛇。
奶奶去世那年我十四岁。她去世前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后,奶奶让我去接上山砍柴的四姑妈。四姑妈是个哑巴,又不会生育,所以嫁了两次都被夫家欺负打骂后送了回来。送回来后就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四姑妈能干一些粗浅农活,也能上山砍柴割草,但总是要天黑才能回来,所以我和大哥放学后,一个煮饭,另一个得半路上去接她。
四姑妈是奶奶一生的心事,就在她要过世的前两天,奶奶曾抚摸着我的头,伤感地说:“我的憨孙子,不知道奶奶死后你会不会养你四姑妈?”我当时非常诚恳地回答奶奶:我一定会。
可是那天下午我虽然出了门,却没马上去接四姑妈,而是在离家不远的场坝里和小伙伴玩一种叫“打窝儿”的小游戏,因为输了,总想着赢回来,磨磨蹭蹭就忘记了接四姑妈的事。太阳下山,四姑妈背着柴回来了,走在她前面的是拄着拐杖的奶奶。我慌了神,呆呆地站着,不敢出声。奶奶一看见我就哭了,哭得出了声。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奶奶是个刚强的人,听村里老辈人说解放前连土匪都要绕着她走。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奶奶哭着说了半句话:“你这个子弟哟,我还能指望你啥子……”
就在那天晚上,睡梦中的我被哥哥推醒,哭着说:“奶奶死了。”多年后我才听说,奶奶因为做佛事,被人告到乡上,说她搞迷信活动。被传唤到乡上后,有人逼着她开荤,还向她嘴里塞猪肉。奶奶吃了一辈子的素斋,又是刚烈性子,忍不下这样的屈辱,所以那天晚上在爷爷睡熟后悄悄起床,吃了一种叫金草乌的剧毒药。
奶奶的死是我一生解不开的结。我后悔、愧疚,痛不欲生,真的想过也吃药死了去陪伴奶奶。我哭了一个多月,眼睛肿得像桃子,有几次怕被人看见,一个人躲在草堆里哭,爷爷叫我去上学我也不去。在幼小的心灵里,我总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奶奶,要是前一天放学后去接四姑妈,奶奶就不会死。
奶奶过世后,爷爷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之前还能背一百多斤柴草的他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强走几步,之前要吃三四碗饭的他渐渐连一小碗都吃不下,到了夜里,他会在梦里唱山歌,叫奶奶的小名,浓痰一口接一口。而我,主动承担了晚上照料爷爷任务。我不嫌爷爷脏,他要吐痰的时候,我拼尽力气扶他靠在床头,用小手接着他的浓痰,再甩到痰盂里。尽心尽力照料了一年,爷爷也过世了。
爷爷在离世前还是说和奶奶同样的话,希望我们几个孙子能照顾好哑巴姑妈。
那些年,我非常自闭。
总觉得我和四姑妈都是失宠于上帝的孩子。
扪心而问,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们几个孙子对哑巴四姑妈都一如既往地好,妈妈对四姑妈也很好。家虽然不富裕,但有我们吃的,就有四姑妈吃的,有我们穿的,就有四姑妈穿的。即便是水果糖、饼干等当时连我们也难得吃上的好东西,妈妈无论如何也要留一点给四姑妈,便是分到我们手里的,我们也会再匀出一点给她吃。四姑妈以前在夫家总是吃不饱穿不暖,又是个憨包,所以总是见什么吃什么,哪怕吃得上吐下泻,见到能吃的依旧要往嘴里塞。但我们从没嫌弃过,我们兄妹几个,一旦听到外人骂她“憨包”,必定毫不犹豫冲上去和人家干架。她虽然智力低下,却也知道我们是她的亲人,每次上山砍柴割草,她总会带回一些野果子,老远看到我们就咯咯咯地笑,然后掏出那些野果子分给我们,每人一把,还有剩下的,又轮着每人一把。
如今,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二十多年,四姑妈依旧活得好好的,不痛不病。随着我们兄妹四个都成家立业,生活一步步改善,村里人都说四姑妈比很多有儿有女的老人吃得还好、穿着还新。前年我们兄弟正式分家,说定三兄弟养三个老人,有我们吃的就有她吃的,有我们穿的就有她穿的。近年国家对残障孤寡老人有优待政策,四姑妈每年还能领到一点补贴,但这笔钱我们一分也没用过。我们三兄弟都一个心思,这笔钱留着给四姑妈送终,如果送终后还剩下一点,就捐出来给其他聋哑人。
写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流泪,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全上心头……而之所以要写这些则缘于昨天妈妈的一个电话。昨天,妈妈说,她准备将四姑妈送到县里的养老院。
今年,弟弟妹妹家都添了孩子,妈妈得上县城来帮着带孙子。但父亲不能一同上县城,因为有四姑妈绊着,得有人煮给她吃,找给她穿。三个老人两地分开,最苦的是父亲。以前妈妈在身边,煮饭喂猪浆洗收拾屋子照顾哑巴姑妈都是妈妈一手包办,现在妈妈到了县城,父亲样样都不会。妈妈说前两天回老家去看父亲和四姑妈时,看得人心酸:煮出来的饭是半生不熟的,菜是杂七杂八混成一锅炒,衣服虽说洗过一次但汗渍都还在。也想着把四姑妈带到城里来,但一是她不会认路怕出门就找不着路回家,二是又聋又哑怕被来来往往的车给撞了,三是不能住楼房——不会坐电梯,不会开门关门,不会坐马桶冲马桶,不会开煤气,不会关水龙头……
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送养老院一个办法。这个养老院是国家专门为孤残老人开的,有专人照顾,吃的穿都由国家负责。妈妈、大哥和弟弟曾去养老院仔细看过,说各方面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那里吃饭管饱。
但在我们那边,如果有儿有女,还把老人送到养老院,那是大不孝,村邻会讲闲话。再说,如果把四姑妈送养老院,父亲也不一定同意。父亲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他上面的四个姐姐都待他非常好,用三姑妈的话说,真个是“放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2008年他坚持要从我工作的浙江回四川老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放心不下四姑妈。
妈妈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办——真正的意思是看我能不能说服父亲,将四姑妈送到养老院。老两口磕磕碰碰生活一辈子,吵总是吵,好总是好。如果听到或看到嘴笨心善耿直的父亲被人欺负,母亲总是要寻着人家吵一架,把面子挣回来。就像妹妹说的那样,老妈只允许她本人唠叨老爸这不是那不是决不容忍别人说三道四。更何况,老来却要分居两地,母亲怎么忍得下心呢?所以,母亲昨天在电话里说起父亲和四姑妈时,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再说两句就哭出声来了,惹得我在电话这边也陪着流泪。在我们家,母亲是当仁不让的家长,她对父亲的感情,更像母亲对孩子,可偏偏老两口都不会表达,更不可能像我们年轻人,一天到晚将什么爱呀情呀的挂在嘴上。
我答应母亲这事由我去说服父亲,这个不孝之名就由我来背罢。更深层的原因是,在我们三兄弟中,父亲和我关系最好,有话也愿意跟我说。其他两个也尊敬他,但性格合不到一处。大哥成年后成了个闷声不响的人,又不喝酒,每次倒一碗酒放在父亲面前,话也不说,干坐着,父亲有两句唠叨,大哥听不惯,走开了。小弟递纸烟给他,父亲抽也抽,但总要冒一句,“这个纸烟不如我的叶子烟”,而且在父亲眼里,小弟永远是个娃娃,老要教训两句,小弟听不惯,又走开了。只有我,陪他喝,陪他抽,乐呵呵地听着他结结巴巴高声大气谈论海湾战争什么老布什小布什又是金日成呀铁托呀最高领袖呀啥的,还跟他一起看世界杯、奥运会,看《天仙配》《白蛇传》《还珠格格》,偶尔还学他说话的样子笑一阵,便有什么事我说他两句,他也听得进去,小孩子一样羞涩地低着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说了嘛”。
昨天妈妈打完电话,我就一直想着如何说服父亲。
我想起了奶奶,还有爷爷,以及他们临终的嘱托。
整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然而,当我真正打通父亲的电话,先前想好的话却一句也没用上。父亲这一次非常开通,马上就答应了。还说:“如果养老院要收你四姑妈这样的聋哑人,当然最好了,也是现在政策好,国家想得周到。你们几个娃娃都好,不是不孝顺才这样做,也不是把她赶出门不管了,你大姑妈二姑妈三姑妈那边我会解说的,你们养你四姑妈也有二三十年了,我也看着的,你们对她都好……我不怪你们,也不怪你妈。你妈这样做也是为我着想……唉,她上县城这两个月我也累够了,喂猪喂鸡还要煮饭洗衣裳,唉,在一起嘛吵,不在一起了才觉得离不开。”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出离不开妈妈的话。而我对妈妈的心结也豁然解开。其实,我的孩子出世后,妈妈来慈溪带了她老二家的孙子十年,那个时候,我已经原谅了妈妈。我深深体会到养大一个孩子是如此不容易。但那时我是“原谅”妈妈,内心里还在觉得妈妈给我的爱不如大哥小弟那样深厚,因为他们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幺儿。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无论是爷爷奶奶对四姑妈、父母亲对我,还是我对儿子,为人父母者对每一个孩子的爱根本就没有平等或不平等之分,它是高山,是大海,无论用秤称,用斗量,儿女永远测不出它的高度和深度。
我不再是失宠于上帝的孩子。
我的哑巴姑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