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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坏孩子

2015-01-04江少宾

文学港 2014年5期
关键词:坏孩子数学老师老师

江少宾

我们都是坏孩子

江少宾

“这孩子我管不了了!尽和那些坏孩子玩……”程老师盯着天天,两小丛火焰燃烧着鼻梁上的镜片。这句话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冲我们倒了下来,不由分说,不由争辩,她踢踏着细长的高跟鞋,已经从走廊里消失了。我蹲了下来,抓着天天的手,拼命压制内心的愤怒。天天茫然地瞪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个孩子和我一样,生性胆怯,从来不敢顶撞老师,在程老师毫无遮挡的指责里,他也不敢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虽然我确信,他是委屈的。

课间十分钟,那些“坏孩子”喜欢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天天是其中的活跃分子。这几个崇拜着奥特曼的孩子,轮流模仿,彼此纠正,英雄主义情结在一次次的挥拳和劈腿中无限膨胀。他们在虚拟的模仿中享受着实实在在的快乐,然而,他们制造的喧嚣和“暴力”,却让老师们非常反感。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程老师在QQ群里的点名批评,作为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她有义务将孩子的表现反馈给家长。不久之后她就让天天带回了两张“提醒卡”,第一张“提醒卡”上这样写着:“和小朋友打架”——天天委屈地说,我没有打架,我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他,我已经道歉了啊!他原谅你了吗?原谅我了。哦,孩子已经原谅了,但程老师不愿意原谅,她要让家长提醒孩子,冲撞是不被允许的,即便是一次偶然发生的冲撞。我们只好告诫天天,在学校里,要做一个乖巧的学生,要和小朋友斯斯文文地玩,比如“接火车”,比如“石头、剪刀、布”……天天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他根本就无法理解,在学校里为什么只能这样玩?第二张“提醒卡”让我非常意外:“离开座位看老师有没有来”——上课铃声已经响了,但数学老师还没有到教室,天天就站在教室门口向教师办公室的方向张望……我哑然,苦笑着在提醒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谁知道第二天,天天又将“提醒卡”带了回来,程老师说,光签字不行。那一刻,我非常恼火,但孩子还得接受学校教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较真的后果只会苦了自己的孩子。我只好在提醒卡上补上这样一行字:“万分感谢老师的提醒!希望老师严加管教,让孩子在提醒中成长,在成长中提高!”

从此,我留心起了班级QQ群,程老师也在这个群里,除了布置家庭作业,偶尔也会点名批评一些上课不认真的学生,表扬另外一些认真听课、安分守己的学生。我很快就注意到了“吴世嘉”,这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已经认得两千个汉字,能自己看童话书,甚至已经开始看图作文,也正因此,他被评为九月份唯一的“校园之星”。你认识吴世嘉吗?我问天天,天天说,认识啊,哈哈……你笑什么啊?我生气地抓着天天,同时板起了脸,你要向他学习,知道吗?程老师经常表扬他!但天天一脸的不屑,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老爸你不知道吧?他就是个孬子,下课就知道做作业……下课做作业?我诧异地看着一脸不屑的儿子,他不玩吗?天天摇了摇头,他很少玩,光知道看书,光知道做作业,孬子!天天再次大笑了起来,我和妻子面面相觑,这个名叫吴世嘉的七岁的小男孩,还像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吗?!然而,程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并引以为傲,她不止一次地号召孩子们“要向吴世嘉同学学习”,号召那些表现不好的孩子的家长“要向吴世嘉的妈妈讨教”。吴世嘉的妈妈在QQ群里谦虚着,客套着,没有啦,我都没怎么管他,这孩子自觉……好吧,我们只好恭喜她,她的孩子是个自觉的天才,而我们的孩子资质平庸,还需要后天的努力与教养。

在天天面前,我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吴世嘉,即便他真是个优秀的孩子,我也认为不值得效仿。放学之后的吴世嘉执行着一张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四点半吃饭;五点到六点,一个小时的语文拓展阅读;六点到六点半,半个小时的英语口语训练;六点半到七点,做半个小时的《数学·举一反三练习册》;七点到八点,弹一个小时的钢琴。八点半准时上床。周二晚、周六的上午和下午,还要上三个兴趣班:钢琴、书法和绘画。这个孩子已经成了一架开足马力的学习机器,他将贪玩的“天天们”留在了起跑线上。面对那张计划到每一个小时的作息时间表,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玩耍的兴趣,或许,也失去了玩耍的能力。然而,他快乐吗?我甚至怀疑他没有童年,在他的世界里,生活是单色调的。我情愿天天不善于学习,也希望他能在快乐中健康地成长,有鲜明的个性,健全的人格,有本然的爱心和恒久的信仰。

这让我想到自己的童年。记事之初,我是顽劣的,上课从来没有用心过,还和小伙伴们结伴逃课。学校隔壁的唐庄有座繁茂的桃园,六月份,桃子熟了,我们几个一起去偷桃子,主人家的狗突然从浓荫里蹿出来,呲牙咧嘴,对着我们一阵狂吠。我们吓得落荒而逃,我个子小,跑不动,时常一个人落在最后。我怨恨着他们,心里不忿,时常主动挑衅。打架是常有的事情,在课堂上打,在校园里打,在放学的路上打,当时的巢山小学被我们几个“坏孩子”搅得鸡犬不宁。我还记得自己二年级期中考试的成绩,语文:76;数学:49。那天,数学老师专门经过我家门口,将那个可怜的分数告诉了我的父亲。数学老师站在黄昏的梧桐树下,一面说一面夸张地摇头,全班倒数,倒数哦……后面的一咕噜话我已经忘了,但我一直记得他的神情,不是哀其不幸,不是怒其不争,而是轻蔑与失望相互交织,轮番上阵。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数学老师前脚刚走,父亲后脚就板起了面孔。虽然那一次我并没有挨打,但第二天,我却不想再上学了,被父亲威逼着走进校门的时候,数学老师正在上课。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很不情愿地喊了一声“报告”,但数学老师只是扫了我一眼,又继续上课。我再次喊了一声,他终于怒发冲冠,将手里的课本重重地掼在讲台上,粉笔堆积的尘烟应声而起,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冲天的笑声。我羞愤难当,无地自容,热泪横流地冲进了教室,拿起自己的板凳,又旋风一般地冲出了教室,呜咽着冲出了校门……数学老师不安地站在讲台上,他面红耳赤,半晌没有出声。后来我听说,那一节数学课改成了自习。

我当然没有从此辍学,但在小学五年级之前,我一直没有认真地学习过,所有的精力,都交给了玩闹、打架和逃课。五年级的时候开始写作文,语文老师名叫江龙武,有一天,他在课堂上出人意料地朗读了我的一篇作文,这让我第一次确信,自己在学习上并非一无是处,也并不是班级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学生。从此我喜欢上了江老师的语文课,然而不久之后我就受到了他的严厉批评,这一次批评,让我受益终生。那是因为另外一篇作文,我通篇都用了“俺”,“俺”“俺妈”“俺爸”,江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卧室,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抄袭就是偷,丑不丑?写不好丑吗?啊?不丑!偷东西才丑……那篇作文,我其实并没有抄,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下,课外书极其有限,我就是想抄,也没有现成的作文。庄子里的一个媳妇是皖北人,她不说“我”,说“俺”,“俺”“俺妈”“俺爸”,听上去非常亲。偏偏我又会写这个字,于是就写进了自己的作文。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感激着江龙武老师,正是他的那番话,让我明白了写作其实和做人一样,有一道虽然看不见却永远不能逾越的底线。也正是因为他的鼓励,让我在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如有神助,一鸣惊人,勇夺全校第二名。然而,就在小考之前一个月,数学老师还幸灾乐祸地对我父亲说,他哪能考上啊?——考不上!数学老师有意制造了一次漫长的停顿,在漫长的停顿之间,父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那一刻,我第一次看出了父亲漫长的伤心。

在数学老师的眼里,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上课思想开小差,找前后桌的同学讲话,还时而不时地找同学打一架——孺子不可教啊!父亲为此伤透了脑筋,颜面尽失,直到我一战成名,父亲终于扬眉吐气,并对我寄予了莫大的厚望和信心。每次念及自己的这段经历,我就释然于天天的现状,一脉相承的天天几乎复制了我的童年,顽劣,好动,不安分。然而“子不教,父之过”,在程老师的批评和责难里,我只好一次次放下自己的怜惜,一次次地陪他写作业、背课文,当然,也不得不像那些循规蹈矩的父母一样,想方设法地扼杀他好动的天性。我鼓励他说,你不是坏孩子,他们也不是坏孩子,你们只是比较好动。真的吗?他一脸茫然,目不转睛。当然!在我的肯定里,天天终于笑了,他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我相信,程老师毫无遮挡的批评,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是一张白纸,在自由生长的过程中,孩子最需要的,只是大人的鼓励和肯定,也只有鼓励,孩子才能找到自己的成就感和存在感,并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

但老师不愿意鼓励这样的孩子。有一段时间,天天终于收敛了许多,下课的时候,他不再和小朋友们打打闹闹,也愿意主动举手,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我希望程老师能够鼓励一下天天,我委婉地说,天天是个需要表扬的孩子,越表扬,越出色。但程老师生硬地拒绝了,她不容置疑地回答说,这是他应该做到的,不值得表扬!我尴尬地站在走廊里,心头滚过一阵阵寒意。她正在恋爱,却没有足够的爱心,也不能懂得因材施教这个简单的道理。当然,在学校划定的考核目标里,并没有“因材施教”这一项,而一个班级总有几十名学生,老师没有义务法外施恩。我虽然心寒却无可奈何,在现行的教育体制下,老师们都揣着同一把尺子,用同一套标准粗暴地丈量每一个孩子。他们轻率地给孩子们贴上一张张标签,比如天天,在程老师标准化的丈量里,天天就是个坏孩子。

你看他那个眼神,好凶!程老师说,他已经是班上的一霸了,男孩子都不敢和他玩。当程老师再次留下天天的时候,我终于失去了仅存的耐心。这一次,两个男孩子在一起打架,其中一个孩子是天天的“好朋友”,天天眼看自己的好朋友挨打了,于是上前帮忙,两个打一个,那个落败的孩子就报告给了程老师。不过,这个爱打“小报告”的孩子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他只说自己挨了天天的打,而没有提及前面发生的事情!天天虽然解释过,但这时候的程老师已经戴上了“有色眼镜”,她本能地相信了那个打“小报告”的孩子,并且将他搂在怀里,仔细查看他的“伤情”——他的伤情,天天的罪证。我焦虑地看着嘈杂的校园,来来往往的家长,忽然有了一种骂娘的冲动。我拎起天天的书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扔下了目瞪口呆的程老师。这一次,我甚至没有指责天天,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指责——我希望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最起码,不要像那个打小报告的孩子,他才那么小,却过早地学会了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在程老师标签化的教学里,天天很快被孤立了起来,他被安排到最后一排,没有同桌,一个人一个座位。这个敏感的孩子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在班级中的地位,他虽然不再主动和同学们打闹,却变得越来越不自信。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不再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即便偶尔被问到了,他也不敢大声地说出来,怕说错了被老师批评。这个现象让我和妻子无比揪心,长此以往,会严重挫伤他的自尊,进而失去学习的信心。一位当过老师的朋友告诉我,这种情况,家长必须和老师沟通,如果不沟通,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危言耸听,他还举例说,老师可以让一个最差的学生变成一个最好的学生,也可以让一个最好的学生变成一个最差的学生。我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和程老师沟通?最重要的,该如何让她取信于天天,相信他虽然天性顽劣、资质平庸,骨子里却积极向上、争强好胜。那时候,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公布了,天天的各科成绩如下:语文100分,数学B+,英语A。我不知道这个成绩是否在程老师的意料之外,但在我的意料之中。

还在幼儿园读大班的时候,我们就给天天报了两个兴趣班,少儿英语和中国象棋,令我欣慰的是,在这两个班上,天天都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他和三年级的小学生一起学英语,一个学期学下来,他被评为全班唯一的“明星学员”;他和五年级的小学生一起学象棋,一个学期之后,他就顺利晋级,现在已经能够和我捉对厮杀,我若稍不留意,还会被杀得丢盔弃甲,甘拜下风。当天天拿回人生中第一张奖状的时候,我专门发了一条微博,收获了一片虚妄的赞美。那一刻,我承认自己的虚荣心确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虚荣过后,我又生出了大把的自责和心痛。在这张奖状的背后,天天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而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得一张奖状、考一次满分,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人生是一次长跑,赢在起跑线上的孩子,未必就一定能赢到最后。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许多知名人士都有过挂科、留级甚至被学校开除的痛苦经历,但这些“坏孩子”的好奇心和破坏欲没有被扼杀,在人生的长跑中,好奇和破坏,成为他们的核心竞争力。而那些被“标准答案”捆住思维能力的好学生,往往都沦为考试机器,在岁月的长河里湮没无闻。

对于孩子们来说,失败并非成功之母,自信才是。我试图通过家庭教育帮助天天恢复自信。感谢家庭教育指导师松婀鹂(著有《娃的问题咱不怕》学前版和小学版),在我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是她帮我放下了所有的焦虑,并坚定了我对洛扎诺夫(俄)教育思想的追捧和实践。洛扎诺夫这样比较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家庭唯一能给孩子的是使之健康成长,使之有信仰,使之处事认真,这就是给孩子工具,就像给旅行者手杖一样。如果家庭能做到这一切,就让学校给孩子其他次要的知识吧。”我并不认为课本上的知识都是“次要的”,但在我国现行的教育体制下,“填鸭式”的教学方式和功利化的教育目标,已经使课本上的知识沦为“标准答案”——我唯一不能确信的是,天天能合格地掌握“次要的知识”,进而顺利地迈入社会吗?

前两天,我偶然读到一篇长微博:《坐在路边鼓掌的人》。作者的女儿被戏称为“23号”,一个名副其实的中等生。当亲友家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想当钢琴家、企业家、影视明星和政界要人的时候,“23号”的第一志愿只是当一名幼儿老师,而第二志愿居然是当一位母亲,“穿着印有叮当猫的围裙,在厨房里做晚餐,然后给我的孩子讲故事,领着他在阳台上看星星。”英雄路过的时候,总要有人坐在路边为他鼓掌,而这个孩子不想成为英雄,她只想做那个“坐在路边鼓掌的人”。这个简简单单的励志故事瞬间击中了我。遥想当年,我也曾壮怀激烈,雄心万丈,但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所有的梦想都成了美丽的泡影。红尘滚滚,平凡如我,已然劳碌了半生。我做不到的,又何必强加给孩子呢?

如果健康,如果快乐,如果顺心,我的孩子,又何妨和我一样,做一个淡泊名利、安稳度日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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