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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组诗)

2015-01-04张执浩

文学港 2014年7期
关键词:婴儿车松针毛衣

张执浩

善意(组诗)

张执浩

生日诗

我用阴历计时,用这一天

来结束这一年

我用衰老来延缓衰老,我用心

体味肉体的善意

这在人世间穿行的皮囊

这囚车,牢狱,刑具

这膝盖,这手腕

我用你们认识的这个人

和我感到陌生的那个人交换

就像每年的这一天

我要用阳历换回阴历

用厌弃的换回亲爱的

亲爱的秋风吹着亲爱的石榴

亲爱的石榴炸裂出亲爱的籽粒

亲爱的灰在飞

雨后

蘑菇们单腿直立在松树下

地衣铺在草丛中

雷电劈下的枝头松油晶亮

松针黄,松针青

乌云的上头白云翻滚

乌云的下面

白色的炊烟不愿抬高自己

落日笔记

含在口里的糖就要化了

西天像一块玻璃纸

早年的皱纹至今仍然无法抚平

静静的落日

静静地照看我们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这是一天之中最开阔的时刻

河流,山丘,若隐若现的

喧闹和寂静

眼中的我与心中的我

终于融为一体了

我走到晾衣绳下

一根铁丝牵扯着两棵榆钱

我要收的衣服还穿在身上

我将洗的脸填满了木盆

萤火虫研究

那些在树丛中一闪一灭的灯火好看极了

那些闪的光

那些灭的光

那些好看极了的光

好看极了

我已经多年没有再见过

那些被装在罐头瓶子里面的光

那些被捉放进蚊帐里面的光

它们从黑暗内部发出

告知黑暗的边界有多辽阔

没有哪一处人间有这样的万家灯火

在日落之后

在寂静的田间和溪边

没有人告诉过我

在黑暗中它们的需要

而我需要发光的腹部

我需要把搜集来的光投射到你那里

塔松

塔松的理想位置应该是在坟前

白云在山巅

流水在附近

死去的人脱胎为送花少年

每送一束花心里就多了一副花圈

我的理想位置应该在塔松下

尖尖的塔顶

尖尖的松针

彼时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麻木的人

再也没有铁打的江山

唯有一事无成的人在彼此问候:

“你幸福吗?”

彩虹出现的时候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水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秋夜

白天见到的那些掉在地上的

玉兰树叶会在夜里走动

白天我经过了那棵玉兰

夜晚这些树叶就会来到窗前

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鞋

每只鞋里面都有一只看不见的脚

很多年前我曾见过被人丢弃在旷野里的鞋子

东一只,西一只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猜测它们的主人

很多鞋子在楼下的马路上来回走

很多人在想它们要干什么

他们何去何从

拆毛衣

一件完整的毛衣拆到后面会出现若干个线头

在拆之前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坐在夜里

我们将毛线缠成一个个线陀

有的比西瓜还大

有的比鸡蛋还要小

一件黑色的毛衣在被卸下左臂之后还有右臂

怀抱松开了,气味犹存

你望着他的后背

我盯着她的前胸

炭火在燃烧,灰烬温情脉脉

错车

宽阔的马路上两辆婴儿车相向而行

两位推车的银发老人老远就相互招呼着

老远就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哭声那么大,以致于

她在看清了他的嘴脸后也哭了起来

两个老人对此置若罔闻

他们热情拥抱,彼此赞美

婴儿车停靠在一场秋雨过后的晌午

值得赞美的事情很多

值得哭泣的也很多

粮道街

月亮高挂在粮道街尽头

这样的夜晚已经不值得照耀

我们约好了

在青龙巷碰面

在醉前分手

我们在斑驳的人世间乱窜

抄近路,走弯路

终于来到了你的童年

你指我看你的故居,那栋

漆黑的小楼,外墙刷满了灯火

我给你看我的伤疤

已经痊愈了

你摸过之后才发现

它多像一条拉链

欢迎来到岩子河

起风了

来了一些水花

先前站立不动的鱼漂

现在慌张不已

埋头吃草的牛

走下河堤

一个清晨就出现在对岸的男人

现在清理鱼篓

看样子收获不大

阳光没有变化

但晒太阳的人挪了挪位置

公路上的车倒是多了起来

它们一辆比一辆慢

最后陆续停下

在一阵鸡飞狗跳声中

风也停了

静悄悄的河面上一只水鸭

在静悄悄地划

梦见向日葵

在河北与山西交界有一片空地

在那片空地上

站立着十万株向日葵

我们年轻,计划着

结伴去山顶上写诗

小白杨喧哗

白云散发出天堂的气味

在十万只葵盘中间

你有一张灿烂而孤单的脸

青春即将永逝

泪珠隐而不现

昨晚我又梦见了那一天

天空中飘着细雨

十万株向日葵慢慢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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