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里的最后三个月
2015-01-03
铁窗里的最后三个月
□ 齐岳峰
犯人出狱前先学坐地铁
再有20天,张军就可以推开久违的家门,对古稀之年的父亲说一声:“爸,我回来了。”这句话是他准备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而现在,他仍需每天按时起床,按部就班地上课、劳动、就寝——作为一名服刑人员,这样的日子,在北京某监狱里,他已经过了10来年。
两个多月前,他从原服刑监狱转出,开始接受出监教育,铁窗生涯启动倒计时。
10年来,不断有像张军这样刑期将满的京籍男性在押服刑人员,被转送到这个名为“北京市监狱管理局男性服刑人员出监教育中心”(下简称出监中心)的地方,接受为期3个月的“出监教育”。
2003年,司法部颁布的“79号令”即《监狱教育改造工作规定》中称:监狱教育改造工作贯穿于监狱工作的全过程,“监狱对即将服刑期满的罪犯,应当集中进行出监教育,时限为3个月。”
这个时间设定,就如出监中心8分监区副分监长付勇所言:“不宜过长,也不宜过短。”
学会乘地铁
随干警走过出监中心监区的走廊,周围的服刑人员会条件反射般迅速靠墙而立,双手下垂,直到干警走过后才恢复活动。
这种行为在监狱里是常态,心理学称为“拘禁性人格”——在失去自由这段时间,服刑人员对管束形成了条件反射,这种习惯在出狱后还会保持一段时间。比如,回家后,有人仍坚持开灯睡觉,被叫到名字会迅速答“到”,很多人坚持早上6点起床,7点钟则会想到“该打饭了”——不少服刑人员出监后为了改变这种“拘禁性人格”,耗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如今,对于“拘禁”的缓解和调适,被前置到出监教育环节。
11年前的2004年2月,北京市监狱管理局确定,将出监中心设在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一大批干警被抽调来专门从事出监教育。随后调来的付勇记得,那时候对于怎么搞出监教育,干警们没什么经验和章法,“一步一步探索着来”。
2015年1月,因挪用公款入监的张军,即将刑满释放,被送到了出监教育中心。
在这里,与社会隔绝多年的在押人员需要学会调整自己,与外面的世界接轨。而这也意味着监狱管理人员工作量加大,付勇负责的分监区,在“管理”的同时,加大了服务职能。
“服务职能”包括教服刑人员怎样乘坐地铁,怎样办理户口和档案,怎样办银行卡和信用卡,怎样使用电脑和手机。出监教育中心里有用于情景演示的模拟窗口、排号机和地铁公交刷卡机,以及各种实况演示视频,服刑人员可以通过模拟实训来熟悉这些重获自由后必需的生活内容。
服刑人员的生物钟也被调整,张军的感受是:“作息基本自主,只规定点名时间。”每天中午他也可以不睡觉,自己看会儿书。甚至他们还有机会看电视、电影,并且聊聊剧情。
狱方在延长室外活动时间的同时,强化了对服刑人员身心的培训——健身教练被请进监狱,教服刑人员打太极拳,健身设施也逐步配备。服刑人员还可以利用工余和休息日时间,打球、下棋、聊天,或在警官组织下练练太极拳、跑跑步、锻炼身体。
还会有心理咨询课,帮助服刑人员调适心理。46岁的服刑人员陈武说,来到出监教育中心的服刑人员,因为即将出狱,兴奋度高,常常睡不着觉,心理老师会让大家互相聊天,互相祝福“开开心心”。
还是罪犯
每个月出监中心都要接收届临释放人员,几乎每天都有服刑人员刑满释放。成批进、单个释放,如此往复。
进入中心后,干警都要和服刑人员例行谈话,了解服刑情况、家庭情况,尽可能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付勇所在的分监区一度警力不够,6个人要负责70名服刑人员,还要轮流值24小时夜班,压力颇大。
他们发现,最后20天左右,有的服刑人员开始“浮”了。
2014年末,张军每天都盼着到“出监队”(服刑人员对出监中心的称呼),计算着时间,“一个月理一次发,理满几次就到时候了”。
服刑者们觉得,“出监队”管束宽松,到这里后,他们对积分考核也不在意了。
199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昭示了“依法治监”起步。以积分考核制度为代表的服刑人员考评系统也被不断细化,“考核—积分—奖励—减刑”成为服刑人员必经的路径。
付勇们不得不保持“高压态势”——即将出狱的人毕竟还是罪犯。
于是有服刑人员向干警反映,这里不是教育中心,是严管中心。
出监教育中心的办法是,根据劳动、学习和日常表现评定A、B、C、D四个等级,并在周点餐、月采买、日常文娱活动方面对应宽严相济的不同待遇。
此外,干警经常要吃住在监区,每人对接十余名服刑人员,跟踪他们的状态。
干警与服刑人员如何配对,也是有讲究的,用出监中心副主任朱光华的话说要“有匹配性”——性格火爆的搭配性格平和的,不能两人都是爆脾气。
监狱特别重视心理测评,朱光华很早拿了心理咨询师证书——北京市监狱管理局有要求,监狱干警都要尽可能拿到这个证书。
干警们还不定期组织对服刑人员的心理测评,在此基础上通过日常了解,加上管教干部的反馈,评估其“再犯风险”。评估结果会反馈给服刑人员籍贯地的政府部门,用于后期追踪。
心理干预不仅针对服刑人员。监狱干警也承受着极大压力,不仅面对着可能存在高风险的服刑者,未来在生活中还有可能与曾经的管教对象相遇,这都需要不小的心理承受力。
不说再见
让外人惊讶但付勇们习以为常的是,有的服刑人员甚至不想离开监所——这里提供一切基本生活保障,而出去以后还要自己谋生。
服刑人员最关注的两大问题是“户籍”与“养老保险”。“马上就是社会人了,吃、住都要自己操心。”
狱方也很在意这两个方面,因为如果“出去吃不上饭,住不上房子,还可能再回来”。如付勇所说:“我们希望他们学一些走入社会后的谋生手段。”
很多行业对从业人员都要求无犯罪记录,从入口处封死了服刑人员再就业的通道,而一些低端岗位,朱光华分析说:“北京人好面儿,宁可吃低保也不愿意干。”
自己创业就被提上日程,但很多人都没有创业经验。
中心与光华慈善机构签订协议,免费开设创业课程。付勇说,培训机构定期为服刑人员讲授怎么写计划书,怎么进行创业准备,课程结束后,服刑人员会领到一本结业证书,“出去后可以向培训公司申请低息贷款”。
这个课程很受欢迎。在课后的小组讨论中,创业讨论也是最激烈的:你的公司叫什么,我的叫什么,LOGO该怎么做,面向什么群体,提供什么服务。
46岁的服刑人员陈武计划出去以后做个小生意,比如搞餐饮——这也是大多数服刑人员的创业规划,陈武觉得,这个行业上手会容易一些。
社会保险、民生政策、文明礼仪、阳光心态、交通安全、国防教育、毒品教育、应急救护和现代生活……出监教育中心还为服刑人员开设了20多门课程。
陈武记得,西城区来帮教的社保部门,会从“最基层的部门需要什么手续”讲起,告诉他们:“释放证要保存好!”以前很多服刑人员出去后就把释放证扔了,但“人家会问你从哪里来”。
这些课程对他的直接影响是,“必须做个文明人,免得出去以后被人瞧不起”——在他认知里,“文明人”的标准包括不随地吐痰、过马路走斑马线、看红绿灯等。
开设十余年,出监中心已经接收了逾4000名临近刑释的服刑人员,出监教育阶段的平均违纪率始终控制在0.5%左右。
付勇与服刑人员有个不成文的约定,离开后不说“再见”,而是说“外面见”。
这样的告别每天都在上演。
(文中张军、陈武为化名)
(摘自《瞭望东方周刊》第5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