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门 大 侠
2015-01-03王云超
□ 王云超
南 门 大 侠
□ 王云超
一
比长相更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周红霞。
这是女孩子的名字,是地道乡下女孩子的名字,没人猜得出他父母的初衷,或许连父母都曾松过一口气,幸亏这不是女娃,男娃长成这样,已属家门不幸。他的同乡大勇告诫我们,不要叫他“老周”或“红霞”,“老周”是他爹,“红霞”他会急,从小到大他只认“大霞”(谐音同大侠)这一个名字。
我们当初所在的那所县中,地处牛城郊区,毗邻火葬场,空气里终年弥漫着奇怪的焦煳味道,这种味道激发出青春期男生潜在的暴戾,从教学楼到宿舍,从校门到操场,每日杀声不断,几乎所有男生课余都在打群架。学校南门是主战场。
大霞成为南门外的明星,不是说他身手多好,实在是参与度无人可比。各个年级,各个班级,只要认识他的,都约他助阵,有时候两边应下来,不知怎么办,抽签决定帮谁,失败一方也不会恨他。大霞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出身不好,长相不好,成绩不好,甚至连个黄色笑话都不会讲,能够支撑自己在这个地方立足的,只剩下了仗义和豪爽,他期望自己无私的付出能够换来更多人的信任,然事与愿违,大家还是习惯将他当活宝,对他的期许,永远只是一阵缓解压力的笑声。
大霞开始挨打,各帮派火并规模越来越大,争相把握低年级新人,大霞成为这些新人们练手的靶子,他们有个共识:此君白打,不会记仇,不会告发。楼道里,食堂里,操场上,南门外,大霞和一个又一个男生动手,被一伙又一伙男生追打,他果真没放在心上,从未告发,他觉得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江湖恩怨,江湖上的恩怨,算不上恩怨。
学校里最著名的地头蛇盯上了大霞,这次他无论如何是护不住了,索性主动前去讲道理,他义正辞严地告诉对方:“过去无怨无仇,今后只想做个朋友。”地头蛇一路把他打出宿舍,再一路打到他的宿舍。
一般来说,遭此大辱,人的性格与行为会不同程度地发生改变,可这逻辑不适用于大霞,没过几天,他又和别人约架去了。支撑大霞对生活充满正能量的,是班上一个叫爱琳的姑娘。
爱琳与我同桌,有几分姿色,外加性格开朗,能够接受班上坏孩子的玩笑,是为数不多愿意跟大霞聊天的女生,大霞迫不及待地迎来了初恋。
一个月后,爱琳却成为大勇的女朋友。大霞心碎不已。
二
2009年春,我离开CBD前往崇文门附近一家企业上班,在那边的楼道邂逅卖便当的大霞。
当时我十分尴尬,接过他递来的打火机点烟,火苗蹿出一尺高,把前面刘海烧掉大半。他望着我头顶升起的那团烟雾,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了足足两分钟,年没见,我们第一时间就回到熟悉的节奏。
大霞说,他2007年来京卖便,先替别人跑了半年腿儿,表来京后合伙单干,他负责做,表弟负责送,忙不过来时自己也出门送餐,没想到今天第一单买卖就遇到了故人。
下班后,我赶到大霞住处,约哥俩出来吃饭,席间以一个专业营销人士的身份帮他们做产品分析。我告诉他们,想赚这一带白领的钱,首先要增加菜量,其次是样式,最好学学韩式西式快餐。大霞为难地笑了笑,鉴于哥俩的实力,我的要求显然高了。
当时最令大霞头疼的,不是拙劣的生产力,而是他的竞争对手二丫。二丫是个黑黑瘦瘦的关中姑娘,也做便当买卖,人家后台硬,舅舅在崇文门附近开餐厅,便当全部出自那里,口味花样远胜大霞哥俩。面对二丫这样的宿敌,大霞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继续打价格战和服务战,反正他不嫌累,表弟忙不过来时他就放下勺子骑车送饭。
一个月后,二丫成为大霞的女朋友。
我不明白这俩人是怎么掺和在一起的,向他请教,他告诉我,他和二丫在这一带便当市场斗了很久,今天你赢明天我赢,直到有一天,二丫当街拦住他的车子向他道别。她说她舅舅要她回老家相亲,届时如果村长儿子点头,她就得嫁人,她不想离开北京,也不敢拒绝舅舅,她父母双亡,是舅舅养大了她还供她上完高中。
大霞大惊,驱车杀到二丫舅舅所在的餐厅,拍着前台处的桌子嚷嚷自己要做二丫的男朋友。二丫舅舅现身,唤出后厨二百斤大胖,大霞气运丹田击出双掌,被大胖一脚踢出门外。大霞不忿,隔天再去,又被轰出。他干脆停下手里的工作,每日专挑午餐和晚餐时间赶往二丫舅舅餐厅扮演滚刀肉,大胖明显招架不住,二丫舅舅亲自抄拖把上阵,大霞把大脸平放在桌上让二丫舅舅敲,二丫舅舅大喝一声敲下去,大霞起身跑了。
公寓门口,大霞望着二丫傻乐,二丫放下行李说:“我舅不认我了,我也不想再跟着他干,既然大家是做便当认识的,那就一起做吧,我有手艺,炒的菜比你好吃。”自此,二丫成为便当小分队大当家,大霞也再次做起职业送餐员。
即使有了二丫的手艺,大霞的便当生意依旧不好,园区做快餐的越来越多,多是韩式西式口味,菜量虽不如大霞给的多价格也偏贵,可女白领们喜欢,现在的女孩子已不在乎午餐价格,她们喜欢新潮的口味,也生怕自己吃得太多。
大霞没露出丝毫挫败,相反精神头比以往更足,他早上奔波各处发放传单,中午奔波各处送饭,下午还要拜访那些习惯加班的广告公司。他奉行着和早年类似的人生哲学:自己什么都没有,没学历,没身家,没后台,有的只是使不完的力气和一腔的执着。他似乎总有一种超然的乐观,事业上的坎坷,算不上坎坷。
为了给大霞抹平一些坎坷,我支出损招,告诉他以后每个月给这边大公司的前台姑娘们两百块钱,即便是大公司的前台,实际工资并不多,两百块同样值得尊重。大霞采纳了我的意见,销售业绩开始增长,一季度下来,聘用的临时工上升到两个,半栋楼都能闻到二丫饭菜的香味。
可好景不长,一家以数字开头的知名快餐企业入驻园区,人家既有实体店又附带送餐服务,送餐员还都是水灵灵的小鲜肉。大霞的两百元政策失宠,送餐员恢复到他和表弟两人,渐渐地,表弟也用不上了,他的便当生涯走到了尽头。
新年过后,大霞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迎来转机,二丫舅舅终于认可他与二丫的交往,并答应借给他们八万块大洋。他们转投郊区,在职大南门附近的平民市场开了个小餐馆,经营早点与油泼面。
三
地理原因,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复往日,彼此间联系愈发地少。直到2010年夏末,我搬到女朋友家所在的三间舍社区,才与大霞有了第二次团聚的机会。
可惜,大霞的境遇从来不会像他做出的饭菜那样美好,他们的生意刚刚有了点起色就面临关门歇业的危险,他们招惹了三间舍最著名的一个混蛋。
当年的三间舍,地痞丛生,很多无所事事的本地混混以欺负外地商贩为乐,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叫作老虎,老虎和他的手下很好辨认:光头,文身,出入乘坐一辆红色马自达。这帮人专门在职大附近收取外地商贩保护费,且专挑证件不全的下手,老虎自称上面有人,不给钱就捣乱,扬言一个电话就能封店抓人。
二丫说,老虎要的不算多,一个星期三百块。可大霞表示心疼,他是卖便当出身的,知道这三百块来得有多不易,何况自己和女友舅舅间还有份巨额的债务,他害怕老虎那帮人,也知道这地方很多做生意的都在交钱,但他就是不愿意。
他站在门口,看着老虎和手下进去轰掉吃面的顾客,踢翻滚烫的汤锅,二丫和表弟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老虎返回门口,用力扇大霞一个嘴巴子,说:“小子,明儿还这点儿,有种你就开门。”自此,大霞和他的店成为整个市场的明星,每天早上成堆的闲人围在外面欣赏老虎踢馆扇人,从没有人报警,他也不许别人报警,他大喊:“谁报警我跟谁急!”
二丫找到我,要我出面劝大霞交保护费,她不心疼这个钱,只是没想到自己男朋友这么傻。
漫长的一个月过去了,大霞的店早已没有顾客上门,窗口的玻璃碴被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点点敲到地上,他每日里准时来到市场开门打烊,端坐在椅子上注视来往人群。老虎来闹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对这个丑八怪愣头青厌恶到了极点,这小子无意之中拆穿了那个“上面有人”的谎言,至少所谓的“工商局关系”始终没有出现。市场里其他商贩陆续开始拖欠保护费,他们给老虎的理由是:“那个卖油泼面的活宝什么时候交钱,我们就交钱。”老虎向大霞发出最后通牒:保护费降为每星期两百块,或者两周内关张走人,十月份的最后一天,他会带全部人马来做个了断,害怕的话,可以报警。
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勇气,事实上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从未见他有过真正的胆识,他就是那个外表豪爽仗义骨子里仅仅靠蛮力筋汲汲于生的素人。
早上七点,他来到市场,在众人注视下重新打开那扇残破的门,然后瞪着小眼站在自己店前,一缕阳光从棚顶滑过,燃起人间无数个不屈的灵魂。
我急匆匆向单位请了假打车赶到事发地点,没有找到大霞和他的家人,整座天棚下都是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人,警车呼啸着从人堆里穿过,小贩们伸着脖子对着车窗后座叫骂。
老虎留了大霞一条命,只打折他一条腿,大霞的余生将成为一名瘸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警队队长也当场打折老虎一条腿,老虎逃跑时暴力袭警并试图抢夺一辆三蹦子,队长只好拔枪相向。子弹击碎了老虎的膝盖,他摔倒在路边的泥水里,在干警按压下像只待杀的肥猪发出凄厉的惨叫,届时所有人明白过来:他在警局也没什么人。
从医院出来,我乘着夜色走在路上,静静回忆了当年我们上的那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县中,我觉得大霞赢了,他输了二十多年,却一朝赢得这么彻底,这些都跟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人情使然,活宝们一旦聪明起来便很少人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他们拥有我们不曾拥有或不敢拥有的东西。
(摘自《龙门阵》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