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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生命观中的“进化论”——从《新青年》的随感录(六六)谈起

2015-01-01张丽华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随感新青年刘文典

张丽华

1919年11月,鲁迅在《新青年》6 卷6 号上发表了随感录(六六),题为《生命的路》。这是鲁迅“随感录”系列的最后一篇,它以作者“唐俟”与“我的朋友鲁迅”对话的方式,展开了对生命“进化”之路的讨论: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中略)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从死里向前进。

许多人们灭亡了,生命仍然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中略)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鲁迅说,“一个人死了,在死的自身和他眷属是悲惨,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一村一镇的人都死了,在一府一省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鲁迅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 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此文在《新青年》的原刊本与后来收入《鲁迅全集》的文本之间,有较大差异。根据孙用先生的《〈鲁迅全集〉 校读记》,其中有几处异文值得注意:一是四、五两段在《全集》中被删减合并成了一段:“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二是倒数第三段末四句被删减合并为“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此外,文中的“Natur”在《全集》本中用括号加注了“自然”。

这些改动看似细小,却对文章的意涵产生了微妙的影响。改动后的文本看上去简洁流畅,却丢失了原刊本因“饶舌”或是“不顺”而带来的凝滞感和陌生感。如,“生命不怕死,……从死里向前进”这种拗口的表达,删改之后,原文以“死”为媒介对生命进化之路展开的抽象思考,可能会被读者轻易放过;又如,Natur 这个德语词汇在原刊本是不加注释直接使用的,这意味着在当时的汉语中没有确切对应的名词,那么,Natur 在文中究竟指称着什么?它的含义是否能够完全等同于后来加注的“自然”?至于倒数第三段的删并情况,则直接带来了句子含义的飘忽,甚至难解。

随感录(六六)与此前的随感录(二五)、(四九)以及刊于同期《新青年》卷首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主题遥相呼应,一起构成探讨鲁迅这一时期进化论生命观与伦理观的重要文献。然而长久以来,这篇随感录却并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这也许与删改之后文本的不透彻有关。实际上,它通常只是被泛泛地理解为生命的价值在“个”与“群”、或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这里,首先将随感录(六六)的文本回复到《新青年》原刊本的状态,继而将其置于鲁迅的思想脉络以及其时新文化的论说语境中来阅读和诠解,以对鲁迅生命观中的“进化论”,略作笺释。

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中曾经指出,鲁迅的人生观是以生物学为根基的,他的作品写了各种各样的死,其背后的中心思想则是“人得要生存”的生物学观念。竹内好认为这是一个卓见,但并没有说尽鲁迅的伦理观。王得后则指出,李长之的观点有偏颇之处,生物学原理仅仅是鲁迅生死观的“依据”,而决非全部,鲁迅所持的,严格来说乃是一种“以生物进化论作根基的人性的生死观”(《鲁迅与孔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0 页)。其实,王得后与李长之的观点歧异,所触及的正是随感录(六六)以“唐俟”与“鲁迅”对话的方式展开的核心论辩:以生物学为根基的生命进化原理,能否原封不动地移植到“人”类身上?从进化论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人”类是从高等动物进化而来的一个生物物种,自然遵循生物界的进化伦理;然而,作为生物进化链条中更高的物种,“人”类在向着更“完全”的物种进化的途中,是否可以如宇宙进化过程中的其他生物一样,视“死亡”为进化的阶梯与动力,“从死里向前进”、“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在由生命进化所带来的乐观情绪之上,“死亡”也同时在这篇随感录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随感录后半部分“我对我的朋友鲁迅”所说的话,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鲁迅的短篇小说《明天》。《明天》作于1919年六七月之间,发表于1919年10月《新潮》2 卷1 期,恰好在这篇随感录刊出之前。小说所写的单四嫂子失去孤儿的悲痛在咸亨酒店的酒客眼中根本无足轻重,看起来正是对随感录这段话的一个注解。笔者在最近的一篇论文中,曾从“死亡”之寓言的角度,阐述了《明天》与随感录(六六)的互文关系(《“原来死住在生的隔壁”——从夏目漱石〈虞美人草〉的角度阅读鲁迅小说 〈明天〉》,《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其中,论及随感录(六六)的进化论资源时,笔者将“Natur 的话”与“人们的话”,比附为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提出的“宇宙过程”(cosmic process)与“伦理过程”(ethical process),并在此基础上辨析鲁迅的进化论思想与斯宾塞、赫胥黎的异同。然而,最近在翻阅了《新青年》《新潮》以及《新中国》等杂志的相关文献之后,尤其是考虑到Natur 这一德语名词的可能由来,笔者发现,这里更值得关注的,乃是鲁迅与德国生物学家兼自然主义哲学家海克尔(Ernst Haeckel,1834-1919)的关系。

海克尔今天几乎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在19世纪后半叶,却是名噪一时的动物学家和进化论生物学的鼓吹者,有“德国的达尔文”之称。在专业著述之外,海克尔还撰写了《宇宙之谜》(Die Weltraetsel,1899)和《生 命 论》(Die Lebenswunder,1904)两部广为流传的通俗作品,提倡将进化论生物学原理用于解释一切宇宙物质与精神现象的一元哲学,在引起巨大争议的同时,也为他赢得了世界性的名声。鲁迅藏书中即有海克尔的上述两部著作(其中Die Weltraetsel为1903年斯图加特的大众普及版,参阅梁展《鲁迅外文藏书提要(一则)》,《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8 期);1907年,鲁迅还以《宇宙之谜》第五章为蓝本,编译了《人之历史——德国黑格尔氏种族发生学之一元研究诠解》一文,首次向中文读者介绍了海克尔一元论的种系发生学(根据中岛长文的研究,鲁迅很可能参考了当时日本的海克尔译介成果)。所谓一元论的种系发生,简言之,即主张个体从胚胎开始的生长和发育,乃是种系发生的短暂而迅速的“重演”(Recapitulation Theory)。这是海克尔在生物学理论上最重要的创见,也是他用一元论的进化法则来阐释包罗一切的宇宙现象的自然主义哲学的出发点。

相比于达尔文的学说或赫胥黎的论述,鲁迅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以及同时期的论文中有关进化论的论述,其实有着更为浓厚的海克尔学说的影子。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说相比,海克尔的进化论生物学主张,更接近拉马克(Lamarck)用进废退的适应遗传说。鲁迅在《新青年》发表的首篇随感录(二五),以回忆“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严复开头,强调的却是“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的遗传的可怕。而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所依据生物界的“真理”——要保存、延续和发展生命,则与他在《人之历史》中所介绍的海克尔的“一元的种系发生学”有着明显的亲缘关系:“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个体的长幼更迭对应于种系由简入繁的进化,二者的“同构”,正是海克尔意义上的“重演”。

在海克尔的一元哲学中,宇宙的无生物界,遵循着“物质不灭”“力的守恒”的定律,而一切有机生命的现象,又都可以用细胞原理来说明,在有机界和无机界之间,不存在绝对的界限。在《生命论》一书中,海克尔吸收了19世纪细胞生理学的学说,将生命的本质理解为“原形质”(Plasm)的新陈代谢运动,并以此为基础,将宇宙过程中从细胞到器官再到有机体、种群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命(进化)运动,皆纳入一元的解释体系之中。在海克尔看来,“生命”这种独特的运动,可以用无机物中的“火焰”来类比,二者共同的特点便是永远“变灭不居”。在《生命论》的第15 章中,海克尔写道:

制御宇宙全体之进化的,和支配我们自己生活的,是同一个“永远不变的铁铸的法则”。(中略)把地球上有机生命的历史作个公平的概观,第一件先就晓得这是个不断的变化之过程。每一秒钟之中有千百万动物和植物死去,又有千百万新的继之而生,每一个个体都有一定的寿限,(中略)连那集合许多相似的个体之“种”,那包括许多“种”(动物和植物)之“属”和“类”,也都是变灭不居的。(中略)所以每个特别的生命形式,——个体以及种类——都只在生命的不断变化里,成一段生物学上的插话,一个变灭的现象。就连人类也不外这个例。([德]赫克尔著,刘文典译:《生命之不可思议》,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下文所引,同此。)

置于海克尔的语境中来阅读,鲁迅随感录(六六)中写到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从死里向前进”的“生命的路”,正是对这一人类进化乃至宇宙进化总过程的喻说。在海克尔这里,Natur 指的是包罗了生物与无生物的宇宙的总和,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宇宙乃是“名副其实,是包罗一切的、统一的全体,——随我们叫他做‘神’或是叫他做‘自然’”。随感录(六六)中“鲁迅”所说的“Natur 的话”,显然应该在海克尔的这一语境中来理解。

《生命论》的第5 章题曰《死》,海克尔从细胞生理学的角度讨论了死亡的生物学意义。在他看来,生理学意义上的死,乃是与生相连的概念,不过是“原形质微分子的建设作用和消耗作用之终止”;在一切有机体的新陈代谢过程中,都包含了部分的细胞的死灭乃至(对于高级有机体而言)器官的消耗与衰竭。为了反驳当时维护达尔文“淘汰说”的生物学家魏兹曼(August Weismann)的“单细胞体不死说”,海克尔主张区分“一般生物”的持续和“个体生命”的持续:就个体生命而言,海克尔持必死论,但他也指出,如果着眼于“新陈代谢的生命运动之世世连续”,则从遗传的角度,又可以说“原形质确乎有一部分的不死”。这种个体生命之死亡与一般生物之进化的传递关系,在海克尔描述有机体的细胞代谢原理时,又得到了重演:

我们人类的身体,也像在高等动物身体里一样,是个别种意义的细胞的国家。每天每点钟,这国家的组织细胞国民要死几千个,又有同类细胞分裂出来的新细胞来补充缺额。

尽管单个的“细胞”(个体生命)会死亡,但作为更高一级单位的“有机体”(一般生物),却因“新陈代谢”的作用而获得了永久的“生命”:这是海克尔的一元进化论所包含的“死”与“生”的内在依存和转化逻辑。将人的身体比喻成细胞共和国,出自Virchow 的《细胞病理学》(1858);然而,作为一元论哲学斗士的海克尔,很快就将这一对于自然的比喻反转过来,用于解说一切人类的社会关系:在他的一元论世界观中,“人”也不过是在会毁灭的有机的自然界中“一粒极其渺小的原生质”,因此,有机生命的细胞原理,也可以推而广之应用到人类社会的一切“个”与“类”(个体与种系、国民与国家,乃至种族与人类等)的进化关系中去。

刘禾也关注到鲁迅与海克尔的关系,并指出作为医科专业出身的鲁迅,他对生命与死亡的理解,往往是有包括细菌细胞、血液的新陈代谢等具体的生理内容的(刘禾著,孟庆澍译:《鲁迅生命观中的科学与宗教——从〈造人术〉到〈祝福〉的思想轨迹》,《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3、4 期)。这一提醒十分有必要。实际上,除了具体的学理知识,海克尔进化学说中的诸多有关生命原理、细胞代谢的类比与修辞,也在很大程度上渗入到了鲁迅的进化论论述之中。在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的信中,鲁迅写道:

反观国内无一佳象,而仆则思想颇变迁,毫不悲观。盖国之观念,其愚亦与省界相类。若以人类为出发点,则中国若改良,固足为人类进步之验(以如此国而尚能改良故);若其灭亡,亦是人类向上之验,缘如此国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类进步之故也。(《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 页)

尽管行文中充满了愤懑与反讽,但鲁迅在“省”、“国”与“人类”三者背后所蕴含的修辞关系——前者的灭亡,乃是后者进步的征象,与海克尔进化论的喻说方式相当一致。在随感录(六六)的后半部分,“我”对“我的朋友鲁迅”所说的话,“一个人死了,在死的自身和他眷属是悲惨,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一村一镇的人都死了,在一府一省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这种个体的灭亡在更上一级的类别中“不算什么”的生命/死亡观,很显然,也与海克尔用有机体的细胞原理来类比个体、人类乃至宇宙“生命”进化法则的内在逻辑,一脉相承。

在这个意义上,随感录(六六)的最后——“鲁迅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 的话,不是人们的话’”,表明作者开始对此前所笃信的海克尔学说及其一元论有所反省和质疑。且不说上引鲁迅致许寿裳的书信,就在刊于1919年2月《新青年》6 卷2 期上的随感录(四九)中,鲁迅还毫不犹豫地将“种族的延长”(亦即生命的延续)与生物体“新陈代谢”的过程相类比,并认为“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然而,短短九个月之后,杂感家“唐俟”的声音,就遭到了小说家“鲁迅”的激烈反驳:“这是Natur 的话,不是人们的话”。那么,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了鲁迅论述基调的显著变化呢?置于《新青年》以及新文化的论说语境来看,笔者认为,鲁迅的这一反省和质疑,不仅仅只是“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的挑战,还包含了他与《新青年》同人乃至整个新文化话语的对话。而这一“对话”的基础,则与海克尔在新文化运动期间突然得到中国知识界井喷式的译介和接受有关。

1923年,在唐敬杲主编的《新文化辞书》中,对海克尔生平和思想的介绍,长达两页半,比达尔文的篇幅还重。这里略引如下:

赫格儿(即海克尔,当时亦写作“赫克尔”——引者注)是达尔文进化论底完成者。(中略)他于生物学上面说:个体发生,不外把种族发生底历程缩短了,演之于一代的;因此,他于宇宙论中也说,世界是可以由一元说明的。这一元的世界观,就是他底自然哲学说。(中略)赫克尔底意思,所谓“物质”,所谓“势力”,所谓“感觉”,都是本体底一种属性。本体底法则,就是物质和势力底保存律,也就是宇宙底进化律。世界是永远保其运动,至于无穷无尽的。所谓“生命”,发端于原生作用,由下级生物起始,循序进化,以至于人类。总揽这生命现象的,叫做精神作用:生命作用一停,精神作用也从而尽了。(唐敬杲:《新文化辞书》,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379-380 页)

《辞书》的介绍,反映出当时的新文化人对海克尔学说已有相当的了解。鲁迅后来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中曾感叹,虽然中国曾经大谈达尔文,大谈尼采,对于他们著作的翻译,却并不热心;和达尔文、尼采著作的落寞相比,海克尔却是例外。在新文化运动期间,海克尔的著作成为文化界竞相争夺的翻译对象,其《宇宙之谜》和《生命论》在1923年之前皆已有完整的中译本面世,分别是马君武的《赫克尔一元哲学》(中华书局,1920年)和刘文典的《生命之不可思议》(商务印书馆,1922年);而在单行本刊行之前,这两部译著的部分章节还分别在《新青年》和《新中国》杂志中此消彼长地连载过。

《新青年》创刊伊始,对海克尔著作的翻译,就成为见报率极高的作品。1916年,正当陈独秀在《新青年》上连续发表对“孔教”的批判文章之时,马君武陆续译出了海克尔《宇宙之谜》的前三章,以《赫克尔之一元哲学》为题,连载于2 卷2号至2 卷5 号。在译者前言中,马君武称海克尔为“达尔文后最有名之进化论学者”,认为“吾国至今尚鲜知赫克尔名者”,乃“学界至大之耻”,因此发奋翻译。海克尔在《宇宙之谜》中以自然科学为基础提出的一元论哲学,以及以此为武器对基督教的创世观念以及建立在教会权威之上的政治和社会制度的批判,与主编陈独秀对“孔教”不依不饶的讨伐,显然一拍即合。不久,因与陈独秀在外交政见上发生龃龉(陈独秀在《新青年》3 卷1 号发表《对德外交》一文,主张对德宣战),马君武暂时中断了《宇宙之谜》的翻译。次年,陈独秀便径直译出了此书的第十七章《科学与基督教》,刊于《新青年》3 卷6 号(续文于4 卷1 号刊毕);同期《新青年》还刊发了他的《复辟与尊孔》以及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二文。置于这样的论说背景中,海克尔几乎是直接地参与到了当时新文化人关于现代社会是否需要宗教以及以何者代行宗教功能的讨论——海克尔提供了一种代替宗教的可能方案,即“科学”。

1919年,陈独秀的安徽小同乡刘文典(叔雅)又从海克尔的《生命论》一书中译出第三章《灵异论》,刊于《新青年》6 卷2 号。稍后不久,《新潮》1卷5 号刊出了吴康译自《生命论》第一章的《真理》。1919年5月创刊的《新中国》杂志,更是在卷首显要位置刊出《生命论》(刘叔雅译)的广告,将海克尔誉为“现代哲学界科学界之斗星”,并云“本社以一元哲学为救济吾国思想界之良药,科学精神为民族发展之利器”。刘文典所译的《生命论》自《新中国》1 卷2 号开始连载(刊1919年第1 卷2-8 号,1920年第2 卷2,4,7 号),为配合译文,此期杂志还在卷首登出海克尔的大幅照片,抬头便是“世界大哲学赫凯尔博士”,与当时在中国思想界极受欢迎的“杜威博士”的照相并驾齐驱。刘文典在1922年结集出版的《生命之不可思议》(即《生命论》)的译序中说:

我着手译这部书,是在三年以前,正当那《灵学杂志》初出版,许多“白日见鬼”的人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我目睹那些人那个中风狂走的惨相,心里着实难受,就发愿要译几部通俗的科学书来救济他们。(中略)民国八年夏天,我住在京西香山碧云寺里,昼长无事,就在半山腰上,大松树下的一座亭子里译起来,这部书的三分之二,都是在那座亭子里译成的,并且我也就在那座亭子里得着赫凯尔先生逝世的消息,是罗志希先生在般若堂里看见了报,跑到山腰上告诉我的。

刘文典的回忆,为我们提供了海克尔在新文化运动期间被译介和接受的生动背景。对上海灵学会(1917年成立)及其刊行的《灵学杂志》(1918年1月创刊)的斗争,乃是当时鲁迅与《新青年》同人的共同事业。“灵学”派主张心、物二元,并动辄引用柏拉图、康德为之张目。在哲学上明确反对新康德主义、主张将自然科学的原理贯彻进所有精神领域的一元论哲学的斗士海克尔,显然是再好不过的斗争资源(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可参阅程钢:《论陈独秀反“灵学”中的一元论思想及其渊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4 期)。在《灵异论》中,海克尔即以科学的名义,批评了人类各个阶段以及各种知识领域中对“灵异”(即超自然力)的信仰,并明确声称“近世书籍里那些心灵学,鬼学,都应该列为迷信”,它们可视为史前野蛮人之宗教观念的遗传。

1919年8月9日,海克尔逝世,这更是掀起了中国学界对其人其书进行介绍翻译的热潮(参阅欧阳军喜:《以科学与理性的名义:新文化运动中的海克尔及其学说在中国的传播》,《学术研究》2011年第4 期)。《新中国》杂志趁着海克尔逝世所引起的阅读热潮,在连载《生命论》的同时,又推出刘文典《宇宙之谜》译稿的广告,并从第2 卷开始与《生命论》轮流刊登(第2 卷1,2,3,6,8号)。大概在这一情势之下,马君武也重拾他曾一度中辍的翻译,于1920年8月迅速推出《宇宙之谜》的完整译稿(即中华书局列入“新文化丛书”的《赫克尔一元哲学》),并在译序中揶揄了刘文典的翻译:“予所据者为1908年德文改正本。予所见McCabe 英译本,已多错误。栗原古城之日译据英译本,又加甚焉。近见北京某月报之中文译本,复译自日籍,则第三重之错误,更不少矣。”

在晚清即已编译过海克尔著作、并深受其学说影响的鲁迅,对于这一时期《新青年》《新潮》以及《新中国》杂志中此起彼伏的海克尔著作的译介情形,自然不会熟视无睹。然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鲁迅却罕见地对海克尔保持了沉默。纵观马君武、陈独秀、刘文典等人对海克尔的译介,虽然重心不同,却无一例外地对海克尔的“以科学为宗教”的精神,顶礼膜拜。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的沉默,实意味深长。回过头来再看鲁迅从随感录(四九)到(六六)的变化,中间相隔的九个月(1919年2月至1919年11月),正是中国文化界掀起海克尔译介热潮的时期。或许我们可以假设:鲁迅在随感录(六六)中的“变调”,正是对当时文化界毫无保留的“海克尔热”(及其背后蕴含的科学万能主义)的一种对抗性反应?

在1908年的《破恶声论》中,鲁迅针对晚清肤浅的新学之士(即“奉科学为圭臬之辈”),即提出了“伪士当去,迷信可存”的主张,并将海克尔(当时写作“黑格尔”)和尼采视为“虽云据科学为根,而宗教与幻想之臭味不脱”的正面典范:“德之学者黑格尔,研究官品,终立一元之说,其于宗教,则谓当别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纪三位一体之真者。三位云何?诚善美也。”在这个意义上,由马君武在《新青年》上开始的海克尔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译介,几乎可以看作鲁迅晚清经验的一种重演——以科学为根,“别立理性之神祠”。然而,这里却有着双重的悖谬意味:首先,陈独秀、刘文典等《新青年》同人骞来海克尔的“科学”之旗以反对“灵学”,其思维方式恰与鲁迅曾批评过的晚清“伪士”,如出一辙;其次,随着对海克尔著作越来越全面的翻译,其学说的内在矛盾与牵强之处也暴露无疑。例如,刘文典译出的《灵异论》中,海克尔以科学的名义对迷信所采取的武断态度,与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对他的推崇,显然格格不入。对于这种若干年后《新青年》同人对海克尔郑重其事的“重演”,鲁迅或许有一种面对“坏孩子学舌”般的滑稽观感吧。

实际上,对于《新青年》同人在四面受敌的情形之下竖起的这面“科学”大旗,鲁迅一开始便持有一定的保留态度。在《我之节烈观》(《新青年》5 卷2号)一文中,鲁迅将陈独秀驳康有为,陈百年、钱玄同、刘半农等斥灵学的文章,称作“《新青年》里最可寒心的文章”,认为他们所辨的,乃“和说地体不方相差无几”;稍后在《渡河与引路》(《新青年》5 卷5号)中又表示,《新青年》同人花费大量精力去与“见鬼,求仙,打脸”之类没有常识的问难进行辩论,“这功夫岂不可惜,这事业岂不可怜”。尽管在论争的方向上,鲁迅与《新青年》同人始终保持一致;但这种微讽的修辞里,也包含有鲁迅自觉的保留与疏离。鲁迅的随感录(三三)(《新青年》5 卷4 号),同样是针对《灵学杂志》中的谬论而发,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此只字未提海克尔。在文章的结尾,鲁迅呼吁道,要救治“几至国亡种灭”的中国,“只有这鬼话的对头的科学!——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学!”所谓“皮毛”的科学,除了指向“灵学”之外,是否还包含了对《新青年》同人此时所热衷介绍的海克尔之通俗科学的躬身自省呢?

在这个意义上,随感录(六六)最后出现的小说家“鲁迅”的反驳——“这是Natur 的话,不是人们的话”,或可视为鲁迅对《新青年》同人及其新文化论述的一种对话与应答。有趣的是,对海克尔的“Natur 的话”的反驳,的确是由“小说家”鲁迅来完成的。笔者已著文讨论过鲁迅写于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明天》与随感录(六六)的互文关系。如果说《明天》中反复出现的从暗夜到天明的时间形式,表征着生命的Natur 定律,那么,咸亨酒店与单四嫂子家比邻而居的空间结构,则暗示了“人”的伦理。小说通过设定一位处于生命初生期的婴儿的死,凸显了将海克尔的自然生命观用于“人”的悖谬。《明天》之外,鲁迅在他的小说世界中还写了各种各样的“人们”的死(以及这些“死”不能激起看客反应的义愤)。以不能简单地用Natur 的生命原理来诠解的“人”之死为媒介,鲁迅在此后的系列小说中对生命的本质及其意义,展开了极富争辩意味的思考。

1926年,鲁迅在编订论文集《坟》时,将《人之历史》作为第一篇列入其中。当编辑李霁野来信指出其中《创世纪》作者的错误时,鲁迅回信说:“随他错去罢,因为是旧稿。人猿间确没有深知道连锁,这位Haeckel 博士一向是常不免‘以意为之’的”(《鲁迅全集》第11 卷,第630 页)。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海克尔的学说早已有清醒的认识。在《坟》的题记中,说到集印旧稿对于自己的意义,鲁迅写道:“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在中国文化界大量译入海克尔著作,并经历了科学与玄学的大论战之后,鲁迅刊落早期的其他科学论文,唯独将《人之历史》重刊于卷首,这在“埋藏”和“留恋”过去之外,未始没有与现实对话的意味;换言之,他这意欲埋藏和留恋的“过去”,其实也是被不久之前的“现实”所唤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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