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札记（代主持人语）

王 风

一

1915年9月15日，《青年杂志》创刊，《社告》云：“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新青年》之初衷，在于争取青年，以形成壮阔的声势和久远的力量。1917年，应蔡元培之邀，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杂志随之北迁。本年胡适、钱玄同，翌年周作人、鲁迅加入，多方力量，汇聚成势。1919年《新潮》创刊，是从学生一方，亦即“新青年”一方的呼应。《新青年》之所以当时能成功地召唤青年，以及后来有着独具的地位，端赖迁入北大这一具体的局面变动。设若一直处于上海滩的舆论场中，未必就能木秀于林。

二

第一卷第六号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可看作《新青年》的第二发刊词。所谓“最后之觉悟”，首先是“政治的觉悟”，其次“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乃是“伦理的觉悟”。从“政治”到“伦理”，可以看作前七卷《新青年》变化的大体路向。而就伦理而言，其论述偏重先是“共和国家”的“青年”问题，亦即塑造现代“国民”，继而是妇女和儿童问题。也就是从针对“三纲”之“君为臣纲”，到“夫为妻纲”“父为子纲”。1918年5月，鲁迅发表《狂人日记》，同期有周作人翻译的《贞操论》，接着推出“易卜生专号”、胡适《贞操问题》、鲁迅《我之节烈观》《随感录二十五》《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而第五卷第六号周作人《人的文学》，归结为“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并以“人的文学”来定义“新文学”。“新文学”本质上是以新的伦理为支撑的。

三

文学革命，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发先声，继之以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为呼应。不过于今视之，胡文含混，陈文难解。《文学改良刍议》标举八事，除“不用典”“不讲对仗”外，皆为古人或前人多所言及，斯乃杂撮而成，谈不上是有所发明的意见。《文学革命论》“以为吾友之声援”，不过所谓“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与胡适所言并不在一个理路上。另外，尽管有所解释，但用“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来说明中国古代的文学发展，总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大体陈独秀的“主义”，是从他熟悉的欧洲的文学事实或术语套用过来的。至于要“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予以打击的“十八妖魔”，乃“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归方刘姚”尚可言，至于“前后七子”，三百年前就是死老虎了。简言之，胡陈二人对于国文学难言内行，远不如同期“通信”中钱玄同首次来函就道出的“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穷形尽相又直击要害，二语也立刻就成了“今典”。

四

《新青年》改行白话，胡适积极，钱玄同极端，而陈独秀不置可否。胡适要行白话，钱玄同要废汉文。1918年1月15日第六卷第一号，陈独秀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中说，“像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赞成的”。而周氏兄弟对于“工具”问题，《新青年》时期一直没什么议论。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开出的“活文学”书单，包括《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及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的白话诗词。而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排列“非人的文学”的品目则有：色情狂的淫书类；迷信的鬼神书类（《封神榜》《西游记》等）；神仙书类（《绿野仙踪》等）；妖怪书类（《聊斋志异》《子不语》等）；奴隶书类（甲种主题是皇帝状元宰相，乙种主题是神圣的父与夫）；强盗书类（《水浒》《七侠五义》《施公案》等）；才子佳人书类（《三笑姻缘》等）；下等谐谑书类（《笑林广记》等）；黑幕类。除了《聊斋志异》《子不语》，其他都是白话作品。这说明二人考虑问题的角度完全是南辕北辙。周作人随后的《平民的文学》《思想革命》都在提醒“平民文学”并不是不言自明的概念，而白话工具照样可以承载荒谬思想。这些在《新青年》时期的不同偏重，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各人其实都有越来越差异的发展。要言之，《新青年》集团既是共识的平台，同时也是分歧的温床。

五

数月前孟庆澍兄来函，为《汉语言文学研究》约稿，缘于《新青年》创刊百年，要组一批笔谈。孟浪应允，结果不知为何这半年事情那么多，一直腾不出手。孟兄宽容，不断降低标准，说是最好能成文，实在不行的话就当个“主持人”，写个“主持人语”。说到“主持”，在我也就是建议了几位作者人选，最后为诸文排个序而已，其他什么都没干。说到底，是因为写不出文章才落到“主持”的地步，以这个堂皇的名义“咸与维新”而已。以上数条随手的札记，不知是否可以承担“入话”的功用，仓皇为之，聊为报答耐心的等待。至于内容，相较为文诸公，唯有愧赧而已。本组九篇笔谈，不为陈言，各有识断，而更让人兴奋的，是作者年纪之轻，对学界而言，诚不愧为“新青年”了。我以虚长，落得个“得胜头回”，也就不去推让着非要殿后了，佛头着粪固然煞风景，狗尾续貂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这个所谓的“主持”，也就是门房的位置，阍人的角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