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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政府、女权和清末小说

2015-01-01周乐诗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女权小说

周乐诗

在20世纪初从西方进入中国的各种主义和思潮中,无政府主义是一股颇为强劲的势力,它对于中国现代诸多政治和文化思潮都有引导作用,但它又是以一副混沌不清的面目出现的,对此学界已有许多研究。①如张全之:《从虚无党小说的译介与创作看无政府主义对晚清小说的影响》,《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3期;陈建华:《“虚无党小说”——清末特殊的译介现象》,《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4期。值得注意的是,无政府主义一度和当时同样是从西方传入的女权思潮相结合,不但为中国的无政府主义婚姻家庭观作了一种独特的诠释,而且为现代女性形象提供了一种想象。这一想象对于20世纪中国现代女性的主流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开拓作用,而这一想象首先是通过清末的一些形塑了一系列爱国、勇于牺牲和为社会奉献的女性形象的小说得以展开的。对于清末小说中这类形象的灵感来源做一些清理,辨析无政府主义思潮对于女权方向的引导所产生的作用,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现代女权意识的思想根基,以及现实中的主流现代女性形象是如何从清末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演变而来的。

无政府主义思潮和女权思潮在清末的结合,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最突出的例子是20世纪初中国无政府主义在日本的重镇《天义报》。它是刘师培夫人何震组织的“女子复权会”的机关刊物,一边刊发无政府主义的文章,一边讨论妇女解放问题。也可以说,常常是把无政府主义思想和女性解放思想结合在一起讨论。写作了近代中国第一部论述女性问题著作《女界钟》的金天翮,他的著名译作《自由血》则是介绍俄国无政府主义的。金曾试图在文学中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他起意写的小说《孽海花》。小说后来由曾朴完成,但已有学者指出,《孽海花》中对俄国虚无党的描写,以及虚无党人夏雅丽这一女性形象的创意,应该有金天翮的贡献②参见张全之:《从虚无党小说的译介与创作看无政府主义对晚清小说的影响》,《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3期。。而革命家和教育家蔡元培曾在上海创办一所无政府主义色彩浓厚的 “爱国女学校”,该校确立的办学宗旨是:“不取贤妻良母主义,乃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女子。”①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84页。蔡元培“觉得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又以女子于暗杀更为相宜,于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②蔡元培:《我的教育界的经验》,《蔡元培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30-331页。蔡元培还写过一篇无政府主义色彩浓厚的小说《新年梦》,发表于1904年春节期间出版的《俄事警闻》上,这是近代文学史上出现较早的一篇和无政府主义相关的幻想小说。

在其他无政府主义倡导者的表述中,也常常涉及对于女性地位的思考和女性权利的声张。在旅居日本的“天义派”提出“毁家论”③汉一:《毁家论》,《天义报》第4期,1907年7月25日。的同时,旅居法国的“新世纪派”也提出了“毁家谭”④鞠普:《毁家谭》,《新世纪》第49期,1908年5月30日。。张继在《无政府主义》序中提出了杀尽满洲人、君主、官吏、资本家、结婚者、孔孟之徒之“六杀尽”论。江亢虎提出“三无主义”,即“无宗教、无家庭、无国家”,其中“无家庭”包含了对于女性地位的重新认定。而到无政府主义正统派师复主义的教义,更是确立了废婚姻主义⑤师复:《废婚姻主义》,《师复文存》,广州:革新书局,1928年版,第107-114页。、废家族主义。连弘扬“国粹”的章炳麟也一度大谈无政府主义,在《五无论》中鼓吹100年实现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直至“人类众生世界一切销熔为止”。⑥章炳麟:《五无论》,《民报》第16期,1907年9月25日。吴稚晖(四无)则发表四无说,即《无父无君无法无天》。⑦四无:《无父无君无法无天》,《新世纪》第52期,1908年6月20日。康有为写于20世纪初的《大同书》(1902年完稿)⑧康有为:《大同书》,《康有为文集》,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版,第52页。虽然更容易让人和儒家的政治理想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它也有着浓厚的无政府社会主义的色彩。《大同书》涉及很多对于两性关系的思考,康有为不但主张禁止纳妾嫖妓,而且主张废止夫妻关系,废除家庭。康有为早年就提出废缠足,是最早注意到女性问题的改良人士,《大同书》则加入了儒家理想和无政府主义的因素。

无政府主义最常和虚无党混用,但两者并非一回事。“虚无党”一词是由屠格涅夫最先在《父与子》中使用,后来被日本文人接受,并通过在日本的中国文人的介绍而传入中国。俄国的虚无党主要和民粹派中的民意党的活动联系在一起,而实际上,俄国的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巴枯宁是民粹派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主张依靠农民和无产者的暴动来推翻政权,建立个人自由的社会。“破坏的欲望也就是创造的欲望”⑨巴枯宁:《巴枯宁言论》,北京: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3页。成为他的名言。显然,虚无党难脱和无政府主义的瓜葛。中国无政府主义在辛亥革命前以接受巴枯宁为主,是由民族革命的紧迫性决定的,到辛亥革命后以接受克鲁泡特金为主,是和接受这一思潮的理论需求和纵深发展的需求相关的。

无政府主义在欧洲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希腊的乌托邦思想以及哲学上的自由主义思潮,它本身就是在融合中发展起来的。正因为它本身的庞杂性,使它成为近代中国急于摆脱外来势力的压迫和内部种族矛盾的一个思想容器,种种变革求新的主张可以借助它来发挥。无政府主义成为中国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思想传入的先导,它先后和国民党、共产党合作过(安国合作和安布合作),虽然最后因它的空想色彩和激进色彩无法被现实接纳,完全退出了中国的政治舞台,但对于世纪初建构中国现代社会的政治理想,无政府主义发挥了很大的影响。世纪之交从西方传入的女权思潮,也很容易地在无政府主义的争取绝对自由的思想中找到契合之处。无政府主义在成为争取民族阶级平等的思想资源的同时,也成为争取性别平等的思想资源。

清末当维新人士思考振兴中国的出路时,女性被当时文人看作国家积弱积贫的根源,需要首先获得改造。梁启超指责女性既“不学”,又是社会“分利者”,是国家变得强大的拖累。①梁启超:《论女学》,《饮冰室合集》第一册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8页。梁启超继而以女性气质来描述羸弱的国民气质:“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沉沉。”②梁启超:《新民说·论进取冒险》,《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影印版,第29页。对国家“弱女”气质的另外一种表述我们更为熟悉,就是所谓的病夫③梁启超:《新民说·论尚武》,《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影印版,第112页。。梁启超对于女性的指责当然有失公允,但他提出首先改造国家的“弱女”气质和国家中的弱女,却得到深受民族压迫创痛的改良人士的一致共鸣。无政府主义者也认为,要实现自由平等的社会,就要反抗民族压迫、阶级压迫,推翻阶级和罪恶的政权。“故欲破社会固有之阶级,必自破男女阶级始。”④《天义报》启,第17页。录自《复报》第10期,1907年7月。“今日欲从事于社会革命,必先自男女革命始。”⑤汉一:《毁家论》,《天义报》第4期,1907年7月25日。而实际上,中国无政府主义很少真正树立毁灭政府、毁灭国家的目标,破坏是为了建设新政权。无政府的努力主要放在毁家、消灭家庭制度的目标上。所以有学者认为:中国的无政府主义“尤其强调反家庭、反家族主义,这是与国外无政府主义所异的,可谓无政府主义者的中国特色”。⑥白浩:《无政府主义精神与20世纪中国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5页。

梁启超针对中国柔性和病弱的文化提出的对策,就是在《论尚武》等文章中表达的效仿欧洲自古希腊至现代的尚武精神和日本的“好武雄风”。而传统女性形象被激烈诋毁的反弹力,也将新女性的形象建立在贤妻良母的对立面上。“与其以贤母良妻望女界,不如以英雄豪杰望女界。”⑦安如(柳亚子):《论女界之前途》,《女子世界》第二年第1期,1905年5月,第5页。其时,绝大多数女性的学养以及社会环境并不利于女性进入社会公共领域,即使主张女权的天义派的一些人,也不认同女性以就业谋取经济独立。刘师培认为:“昔人之视女子也,视为玩物;而今人之视女子也,视为用物。”女性劳动滋生“劳力买卖之奴婢制度”。⑧刘师培:《论女子劳动问题》,《天义报》5卷,6卷。女权在社会实践中的落实,在清末是个非常艰难、充满争议的过程,而女性革命为女权实践找到了一种女性走向社会、参与社会的正当途径,从而使女性解放和民族解放的国家话语得到整合。这种结合被凝聚在清末广泛使用的“女国民”这一概念中。而和无政府主义难脱干系的俄国虚无党女性苏菲亚形象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不但激发了以暴力革命,特别是以暗杀作为反抗黑暗政府手段的政治行动,而且也为女性解放树立了一个具体榜样。

20世纪前后,有一批西方女性被介绍到中国,批茶夫人、南丁格尔、贞德等,尤以法国的罗兰夫人和俄国的苏菲亚特别抢眼。罗兰夫人以在法国大革命中发扬政治智慧并因此被送上断头台而著名,她其实是个保皇党,但作为女性参与政治并为此捐躯这一行为本身,就足以引来中国改良人士和各类革命人士几乎一致的歌颂,罗兰夫人于是成为中国新女性的一个光辉榜样。她的政治立场并没有人去深究,她临刑前的那句名言:“自由自由,天下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还常常被时人用来对一些“出格”的新女性进行嘲讽。在中国还有一位和罗兰夫人相提并论的、为自由的信仰捐躯的女性形象,这就是俄国虚无党人苏菲亚。苏菲亚以参与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并慨然赴死而著名。其时大量对无政府主义、俄国虚无党介绍的文字,以及文学界大量虚无党小说的翻译,让苏菲亚的形象比罗兰夫人更加具体可感,更可以仿效。苏菲亚或许是20世纪初对于中国现代女性形象的塑造最有影响力的西方女性。这一点在文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随着对苏菲亚介绍的传入,出现了大量和苏菲亚相关的内容。⑨参见田露:《苏菲亚形象的传入与晚清侠义小说创作的转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2期;张全之:《从虚无党小说的译介与创作看无政府主义对晚清小说的影响》,《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3期。而罗兰夫人则更加概念化,如在小说《黄绣球》中,出现在黄绣球梦中,授她《英雄传》一书,并点化她完成通古博今、学贯中西的“女学”修养的罗兰夫人,只是一个用了“罗兰夫人”之名的九天玄女娘娘。罗兰夫人形象的榜样作用更主要在于鼓励女性参与社会政治生活,在这一点上,她和苏菲亚形象的作用是一致的。但苏菲亚参与暗杀的革命活动,和20世纪初年对于培育现代女性雄强气质的期待正好合拍。苏菲亚式的女豪杰形象在中国20世纪初的小说中自成一格,也就不足为怪了。当苏菲亚的形象化入中国的女豪杰形象,伴随而来的无政府主义女性观,也多少影响到了现代女性形象的想象,并且不止于女豪杰形象。

虚无党留给国人最深印象的是其中的刺客形象,在小说中有着最密切呼应的,或许属译介和写作了多部虚无党色彩浓厚的小说的刀余生(陈冷血),他的《侠客谈》中的救国表述也是如此激进:“鸦片烟鬼杀!小脚妇杀!年过五十者杀!抱传染病者杀……。”①刀余生:《侠客谈》,于润琦主编:《清末民初小说书系·武侠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21页。而苏菲亚的影响让中国小说一时多了许多女刺客,如《女娲石》中刺杀胡太后(影射慈禧)的金瑶瑟,《痴人说梦记》中刺杀官吏的缀红等。《女娲石》中的花血党成员也有很多是刺客。金瑶瑟来到花血党总部时,正逢秦夫人接到报捷电报,她高兴地告诉瑶瑟:“这回党人同时刺杀督扶州县三百余人,可教民贼丧胆了!”②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拾捌,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7页。而另一些看似舞棒弄棍的传统侠女,她们的尚武被作为济世之才看待,已然有了现代虚无党人的影子,如《花神梦》③《花神梦》又名《惨女界》,血泪余生即吕侠人著,写于1905年。见《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中的黄逸和《绛衣女》④梦:《绛衣女》,于润琦主编:《清末民初小说书系·社会卷上》,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中的郑秋菊等。

还有些女性虽然不是刺客,但却有刺客的“杀气”,比如《自由结婚》中的关关,在第二回中尚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上学路上扬言要杀狗,因为它仗势欺负别的狗。她对同样有爱国心的男同学黄祸说,自己有个表兄,跟她学了几句英文,考中洋行买办,就得意非凡。“亏他不知自惭,还要到我面前来装腔,他还有些人心吗?妹妹屡次想剚刃其胸,杀一儆百。”⑤犹太遗民万古恨(假托):《自由结婚》,震旦女士自由花译(假托),东伯校点,《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陆,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8页。这位表兄虽然可恶,终究不属可杀之列。但所有落后和不文明的事物,在清末一些改革者眼里都被寄希望于一杀了之。

清末的女豪杰描写虽然深受西方虚无党人精神的影响,在外表上可能更像中国传统的女侠,因为写作者对于虚无党人并不熟悉。比如直接道明写苏菲亚故事的《东欧女豪杰》,我们时时能感觉到作者因想象力有限而犯难。小说对于苏姑娘从事的革命事业,除了写到她日日为工人演说,没有更多的事迹可言。《东欧女豪杰》未能完篇,或许就有作者被有限的想象力难倒了的因素。《孽海花》中的俄国虚无党人夏雅丽的形象,也很单薄和中国化。中国女豪杰的传统女侠味道更浓。在《痴人说梦记》中,两位女刺客慕隐、缀红的名字就有追随红线女、倾慕聂隐娘的意思,直接道明了她们和传统女侠的关系。而当她们向表兄探听放谗言害其丈夫的仇家,“他表兄尚在支吾,不防缀红袖筒管里一把小刀子,蓦然拔了出来”,⑥旅生著,刘英麟校点:《痴人说梦记》,《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拾伍,第462页。又俨然是虚无党女刺客。使她们区别于旧时代女侠的最大不同,是她们的时代意识和女性意识。当宁孙谋(影射康有为)对妻子说:“不意你们倒有这侠烈思想,我平日却没表彰过游侠,这影响太奇了。”慕隐回击道:“你也忒看我们不起,难道我们胸中连这点思想都没有,定要受了你的影响不成?这句话说得太不平等了。”⑦同上,第485页。《女狱花》中的沙雪梅虽非刺客,但大开杀戒,不但打死了迂腐的丈夫,连打骂她、诬她有外遇的父亲都被她打死了。她对时代女性的认识是:“照此看来,夫妇专制时代,正是女子黑暗地狱。做女子的,应该拼着脑血、颈血、心血,与时代大战起来。一战胜后,自然是光明世界了。俗语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今日,正当用着铁血主义,不可以疏懈的。”①王妙如:《女狱花》,《中国近代小说大系》,第729页。俨然一篇虚无党宣言。而她的女性观,也是无政府主义式的激进主张:“咳!男贼既待我们如此,我们又何必同他客气呢。我劝众位,同心立誓,从此后,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男贼方罢手!”②同上,第726页。

在《自由结婚》第一回中,万古恨也引用激进的女权言辞,当作正大光明的道理来讲:“还有说什么‘我情愿一世没有丈夫,只想把男人骑胯下当作奴隶看待,以报我女人的九世大仇。’这些正大光明的道理,热热闹闹,演成许多趣语。”③犹太遗民万古恨(假托):《自由结婚》,《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陆,第297页。其中的女性把男女关系看作敌对的双方,这和天义派的“女子复仇论”④何震:《女子复仇论》,《天义》第3卷。“毁家论”⑤汉一:《毁家论》,《天义》第4卷。形成了呼应。何震认为,“今男子之于女子也,无一而非虐;而女子之于男子也,无一而非仇”,把男子都看作女子的“大敌”,宣称要“革尽天下压制妇女之男子”,甚至还要“革尽天下甘受压制之女子”。⑥何震:《女子复仇论》,《天义》第3卷。

无政府主义激进的女权主张,在《女娲石》对花血党的重点描写中有明显的表现。花血党有一套宗旨,概括起来是“四贼三守”,就是针对女性传统的三纲五常的伦理反其道而行之。“秦夫人道:‘我国伦理,最重家庭。有了一些三纲五常,便压制得妇女丝毫不能自由。所以我党中人,第一要绝夫妇之爱,割儿女之情,这名叫灭内贼。’”⑦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拾捌,第48-49页。外贼指种族压迫,上贼指君权压迫,下贼则是指灭绝性欲。“三守”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要求女性凌驾于男性之上,世界靠女性拯救。这些准则看上去很像无政府主义的女权主张,而以爱国保种的现代民族意识压制女性个人的感情和欲望,其实与无政府主义争取个人自由的主张相悖,要求的是女性的奉献和牺牲。《自由结婚》虽不反对恋爱结婚,但爱国女性关关这样允诺婚事:“完婚之期,必待那爱国驱除异族,光复旧物的日子。”⑧犹太遗民万古恨(假托):《自由结婚》,《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陆,第342页。小说中另一位女光复党的头领一飞公主表明,“把此身嫁与我最爱之大爱国祖国”,⑨同上,第433页。坚决地斩断情缘。《瓜分惨祸预言记》中的革命女头领夏振欧,也把中国比作丈夫,国亡了,所以不再嫁人。⑩郑权(假托中国男儿轩辕正裔译述):《瓜分惨祸预言记》,《中国古典谴责小说精品》,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455-456页。

而诸多爱国小说还有以色诱杀敌的描写,《女娲石》中的花血党所在地竟然是妓院。花血党首领秦夫人对那些舍身勾栏的女性不吝赞许:“不忌酒色,不惜身体,专要一般国女,喜舍肉身,在花天酒地演说文明因缘。设有百大妓院三千勾栏,勾引得一般睡况学生,腐败官场,无不消魂摄魄,乐为之死。所以他的实力比我还强百倍。”(11)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拾捌,第63页。《自由结婚》也写到良家妇女用做妓女的手段去感化人爱国的传奇故事。革命者转福(也名黄祸)听了,暗暗称奇:“这真是牺牲一身以救同胞。我爱国也有这种人,不愧为将来爱国独立史的一大特色。”(12)犹太遗民万古恨(假托):《自由结婚》,《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陆,第413页。《孽海花》中的夏雅丽、郑姑姑,也用过此类手法。

《女娲石》中,被稀里糊涂拖入花血党的下人凤葵,在党首秦夫人宣布永断情痴的纪律时,“努着嘴道:‘这却使不得,我还没嫁人的。’说未了,骇得秦夫人、瑶瑟面如土色。”(13)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拾捌,第51页。趁着众人没有听清,秦夫人和瑶瑟哄着凤葵发了誓。这样一个没有被完全压服个性的女性,后来在第八回果然很率性地破了所谓色戒,其实只是杀了一对正在交合的狗,所以最后被赶出花血党,推荐去了另一个女性团体春融党,接受继续改造。

无政府主义的女权主张为女性指出了一条为国家民族牺牲生命的革命道路,由此,不婚、不恋、不惜贞操,或压抑个人欲望,便成为对女性顺理成章的要求。只是它不但偏离了无政府主义倡导个人自由的基本主张,离伸张女权也渐行渐远。

清末小说中对于国家民族美好前景的憧憬一直是一个执着的意念,很多像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这样的展望未来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蔡元培的无政府主义小说《新年梦》也是其中一部。很多理想小说开首就会有这样一番描述:“那舟山西南有一个大村,名叫民权村。讲到那村的布置,真是世外的桃源,文明的雏本,竟与祖国截然两个模样。……有议事厅,有医院,有警察局,有邮政局。公园,图书馆,体育会,无不具备。蒙养学堂,中学堂,女学堂,工艺学堂,共十余所。此外有两三个工厂,一个轮船公司。”①陈天华:《狮子吼》,《中国古典谴责小说精品》,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547页。这是陈天华《狮子吼》第三回对明末避乱的遗民在方外之地建立的乌托邦的描述。在《狮子吼》中的民权村,果然女权也得到了伸张。德高望重的老者临死前的最后嘱托是:“女子包脚很不便,我村不可染了这个恶习。”②同上,第548页。

《女娲石》中天香院的所在,更是一个女性乌托邦王国,瑶瑟看到“上面标着寝室、讲堂、自习室、音乐唱歌所、理化实验所种种名号,意似一个女学堂”③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拾捌,第42页。。在《自由结婚》中,遗世独立的女光复党所在地则如同世外桃源。它们都成为了女性理想国。较为贴近现实的例子是邵振华的小说《侠义佳人》。小说写了一个女性团体晓光会,办女学,办公益,形成了一种姐妹情谊。会长迪民和她的朋友们在乡间游历时,还考察了乡村的蚕业经济,萌生办蚕学馆的想法。她们设想:“蚕学馆房子造两所,一为男子学的,一为女子学的”④问渔女史(邵振华):《侠义佳人》,《中国近代小说大系》,第510页。,可以为乡村女性解决生计问题。她们还谋划利用乡间的果园、竹园、荷塘、水产开罐头公司和副业公司。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周作人也一度热心介绍和参与的新村实验。而日本新村主义的倡导者武者小路实笃,即深受托尔斯泰人道主义以及克鲁泡特金互助主义的无政府思想影响。在这部几乎没有女豪杰形象的小说中,这些温文尔雅的女性也同样热烈地议论和赞同,一旦国家有战事,要“尽我们女子一分之能力”,不惜“死于枪林弹雨,以偿我们平生之志”。⑤同上,第381页。晓光会的总会有个大体操场,平时还供会员练习放枪,⑥同上,第282页。让我们瞥见了辛亥革命前后活跃的女国民军、女子暗杀队的女性身影。

可以严格地被视为无政府主义和女权结合的小说比较少见,相关的因素却可以在诸多细节中发现。反政府但又非常依赖于严密的组织,崇尚自由又主张以自我牺牲去实现自由,这些悖论时常让无政府主义自我颠覆。在这样一种悖论下,人们也无法很好地解决国家民族的解放和女性个人解放的问题。当《女狱花》中温和派的许平权和激进派的沙雪梅在寻求不同的女性平等的道路时,便走出了“中国女权意识复杂化的关键一步”⑦[美]王德威著,宋伟杰译:《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页。。然而,现代女性的主流不久就在消泯了诸多差异后形成,特别是经历了五四和左翼文学,革命女性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20世纪的现代主流女性形象。于是一些问题被掩盖起来,直到21世纪初,我们还在问一百年前的一些问题:怎样才是真正的女性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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