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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钓

2014-12-31崔敏

山花 2014年23期
关键词:老段律师教授

崔敏

彦律师与郝教授去钓鱼,地点在东大的梦中水乡,彦律师请客。请客不是白请的,源于一个字的发音,畬。底下有个田,田地的田,上面是个余,多余的余。这要看用在什么地方,郝教授说,多音字。人名,画家溥心畬,彦律师在电话里解释。郝教授笑了,念畬,第二声阳平,意为开垦过两年的田地。彦律师知道了,他代理的一桩诉讼,涉及溥心畬的一幅山水画,发音都没搞清楚,怕人笑话。这说明,彦律师是个谨慎而好学的人,而他最看重的,就是郝教授。

郝教授当年高考落第,文史地理遥遥领先,问题出在哪了?数学和英语。数学三十六分,英语十八分。哐当一下,整体塌陷,但人家没当回事,手不释卷,就好这一口。读得多了,开了爿书店,以书养书的意思。双手插在裤袋,长发飘逸,若有所思的模样。同学朋友聚会,喊他郝老板,小眼睛喀巴喀巴,愀然不悦。喊我瓜怂都可以,就是别叫老板。大伙儿一琢磨,也是,郝老板浸淫在书的海洋,常有惊人之语。譬如,行不动尘者,清贵;行而摇头者,险诈。不管你结婚还是不结婚,反正将来都要后悔。雾霾跟雾霾不一样,北京的雾霾带有涮肉的酣畅感,而上海的则弥漫着猫屎咖啡独有的细腻和情趣,令人喷饭。那,干脆,郝教授吧。老郝晃着脑壳,笑,默认了。

二十多年过去,朋友不知换了多少茬,彦律师与郝教授的联系一直未断。怎么说呢,投缘,谈得来。彦律师好脾气,善于倾听,郝教授口无遮拦,掏心窝子,对了,还有钓鱼。

彦律师开着福特翼虎,去西郊团结南路接郝教授。寒露已过,未到霜降,郝教授裹了件蓝黑外套,将鱼具拎上车。蚜子买了没?彦律师问。买了,蚜子、蚯蚓、泡好的小米,五六种呢,还给你带了本《旧制度与大革命》。彦律师接过书,翻了翻,装进包里。大半年了,不少人都在谈,怎么着,也得过过目,卖火了吧?郝教授哈哈大笑,西郊是工业区,关心顶层设计的少,乏人问津。近十年以教辅为主,否则早关门了。福特翼虎上了西三环,彦律师点着一支烟,今儿好好玩一天,再来,就得明年开春了。那是,郝教授摸唇髭,天太冷,猫冬了。想了想,又问了句,你今年也没钓几回吧?

今年最忙,彦律师将烟蒂扔出窗外,满打满算,也就钓了三回。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鞋都跑坏了两双。各行各业,普遍焦躁,到处都有人骂娘,你说说看,到底咋回事么?郝教授目光炯炯扫过来,非常简单,少了四种心肠。哪四种?彦律师眉眼舒展开,他喜欢郝教授,就喜欢听他摆古,吃馅饼似的,张口就来。郝教授莞尔。话是老话,孟子说的,恻隐、羞恶,恭敬,是非,这是人性的基石,四心一失,全盘皆输。不对,彦律师洋洋自得,人心是靠不住的,依我之观察,咱国人欠缺契约精神,白纸黑字,硬是不认账。几乎所有的案件,都与经济有瓜葛,与背信弃义相联系,为理想而动拳头的,罕见。

你那是狭隘,郝教授笑。契约是人立的,人心不古,再完善的契约,再细致的法规,管用吗?限塑令颁布六年了,如何?塑料袋满天飞,简直成了笑话。本来属于常识的东西,置若罔闻,不当一回事。你刚才把烟蒂扔到窗外,于情于理,都不妥当吧?

彦律师颠了颠屁股,靠,让你逮了个现行。郝教授忻忻然,所以嘛,德性的培养,最关键。细微末节处,你是个啥东西,基本上就定了,没跑。前些日子有个初中生在店里抽烟,我当场就不愿意了,让他把烟掐掉。那孩子真听话,呸了一口,送我八个字,马槽里多了张驴嘴。真的?彦律师眼睛瞪得多大。骗你干嘛?回家跟媳妇学,媳妇说活该,就你话多,比屎都多,我话多吗?

从环山公路来到梦中水乡,日头升起老高了,彦律师看了看表,九点四十五分。这一家他没来过,郝教授熟,甫一下车,老段迎上来,哎呦,教授来了。说着话,往下拿鱼具,介绍说这是我同学,彦律师。

欢迎欢迎,老段紫棠面皮,样子憨憨的。你看在哪儿玩?老段问,我去拎壶水,泡茶,茶叶带了吧?带着呢,郝教授眯缝着眼,拈出一袋观音王,晃了晃。一定要现烧的水,温吞吞,味道出不来。老段抹了把脸,知道你讲究这个,烧滚水。彦律师从后备箱里取出鱼竿、工具箱、马扎,四下望了望。三个池塘,波澜不惊,一群芦花鸡在岸边蹀躞,过树穿花。木芙蓉,应该是木芙蓉,开得正艳。彦律师问教授怎么个玩法?郝教授腿发麻,跺脚。钓斤斤,十二块,钓天天,八十。八十?可不便宜,有鱼吗?彦律师伸了个懒腰,去兜里摸烟。当然有了,就那个小池子,水浅,一米来深,隔几天放回鱼,从湖北买的,便宜。昨天你说想出来玩,放下电话,我专门问了个鱼友,他上个礼拜才来过,钓天天,钓了有十多斤。那小子眼神不好,手也潮,跑了几条大家伙,想试试?

试就试试,彦律师大踏步奔向小池子。玩就玩美,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说呢?郝教授跟在后面,老段家的小黄也跟在后面,吐舌头,摇尾巴。郝教授直乐,像是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了肠衣,抛出,小黄四蹄翻腾,撒着欢儿,一口噙住。郝教授非常满意,好样的,小黄,待会儿叔请你吃烤鱼。

功夫不大,老段拎着水壶过来,彦律师递上一支烟,我们钓天天。行。老段笑。教授的朋友,天也不早了,给你们算七十,咋个相?彦律师怔了一下,不合适吧?该多少就多少,不能坏了规矩。不不不,说七十就七十。老段突然给呛住,咳嗽,吐痰,擤鼻涕。彦律师数出一百四十元,钓啥拿啥?对,钓啥拿啥,不过嘛,老段低眉顺眼,在鞋帮揩手,最好别用红虫。郝教授在一旁说话了,不用不用,也没买红虫,放心。

那行,你们玩,老段哈着腰,走了,脚步喧腾。

真是好天,太阳暖洋洋的,鸟儿啾咻,终南山卧在那儿,满目青黛。拿酒泡过的小米撒进池子,彦律师、郝教授,开钓,相距也就五米。彦律师呷了口茶,半个多钟头,就拽上来一尾鲫鱼,三两的鲫鱼。郝教授的成绩要好些,一尾青鱼,有两斤重。换了饵料,甩钩进池,涟漪阵阵,漾开,浮漂纹丝不动,稳当,真稳当。钓斤斤那边,有几位老汉,或坐或站,高高低低,时不时,挪动着位置。彦律师扔掉烟蒂,扫了眼山脚下,大片大片的葡萄园,颇为感慨。说教授,等将来老了,闲了,在这附近租院房,开门见山,不错,起码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郝教授拿鼻孔哼了哼,看你想干啥?不干啥。彦律师嗓门提高了,读读书种种菜,可以吧?跟你说教授,我本科毕业后一直搞法律,也没出这个圈子,但我最大的心愿,现在时髦叫愿景,是梳理柏拉图的《理想国》,准备用两年的时间,过一遍……郝教授吁了口气,就你,三天不打麻将,手痒痒,两日无饭局,心发慌,不冤枉吧?彦律师赧然,你怎么总揪住人的弱点不放?郝教授瞄了眼浮漂,这就是为什么一再强调德性,这个东西太难了,骨子里的,稍不留神,就会蹦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美国超验主义者梭罗知道吧,写《瓦尔登湖》的哥们,崇尚简朴、自然,而爱默生夫人一旦敲响晚餐的铃铛,跑得最快的,就是梭罗,谁能挡住美味肴馔的诱惑啊……

彦律师笑,翻看手机短信。老段顺着甬道过来,往前一冲一冲的,你们中午吃啥?郝教授从鱼护里拎出青鱼,把它烤了,香椿有吧,鸡蛋炒香椿,再来个小葱拌豆腐。又跟彦律师喊,油泼面咋样?行,入乡随俗。彦律师没抬头,忙着回复短信。老段秤了鱼,一斤九两,就钓这一条?可不,邪了门儿,压根不咬钩,你得是早上刚喂过?老段扑挲扑挲脑门,笑谈笑谈,你朋友咋样?他还不如我呢,郝教授仿佛坐累了,来回踱着步,看起来,今天不是钓鱼的日子。

老段拿毛巾裹住青鱼,略一沉吟,咧嘴,露出满口的黑牙。不行的话,还是去钓斤斤,玩么,过过瘾就行。郝教授摆手,没事,持之以恒,也是一种美德。

老段送鱼去厨房加工,又跟钓斤斤的老汉招呼,老汉吃面。回来,拎了半袋子颗粒,撒点颗粒试活一下,老段说,水凉,鱼不爱动。说完,走了,双手黢黑,右手的大拇指,粘了块创可贴。彦律师起身,踅到郝教授身边,老板人不错呀,怕咱亏大发了。那当然,郝教授说,老两口,加上儿子儿媳,弄鱼池弄了十多年,家里都起三层楼了。现在是淡季,人少,到了春夏你试试,光是服务员就雇了好几位,忙不过来。尤其周末,呼喇喇,满了,拖家带口,小风吹着,农家乐。有一次我在路边等车,买樱桃,卖樱桃的小伙有意思,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傻,缺心眼。地里胡乱薅点野菜,猪都不吃,十块钱,你们咂嘴弄舌,香得狠香得狠。哪有土鸡土鸡蛋,全是商家送来的,看着散养,做做样子而已,价格却翻了两番。因此,我来,就一碗面,油泼面。咱还是挪挪窝,不然的话,今儿可真得剃光头了……

挪了窝,依旧,没情况,彦律师电话响,走到草坪深处,絮语喁喁,脚尖在地上划拉。郝教授闲极无聊,摸出一本书,《肉桂色铺子》。习惯了,每逢出门,在书架前踅摸,装本小册子进袋。有时是尼采、有时是卡夫卡,今天是布鲁诺·舒尔茨。翻开,扫了几行,一会儿,郝教授就恍惚起来,鱼咬钩了也未察觉,那位父亲似乎就站在对岸,身上的羽毛如魅影一般轻飏,面颊现出暧昧的微笑。

老段媳妇端着盘子过来,粗门大嗓,教授,吃饭吃饭,等会儿下面?等会下,不急。喝酒么还是饮料?郝教授阖上书,看彦律师,彦律师说带着酒呢,谢谢。老段媳妇拢了拢鬓发,甜了咸了,缺啥调和,说话。女人肩宽背厚,胸脯鼓鼓着,脚下一双黄胶鞋。收竿洗手,坐在池塘边的凉蓬下,原色木桌椅,蛮墩实,西北角,矗立着一座八角亭。彦律师去车上取了大半瓶水井坊。昨天剩的,没喝完,来,咱俩把它弄了。郝教授气管不好,烟戒了,酒是喝,也不敢多弄,彦律师给郝教授斟了小半杯。尝尝烤鱼,老段的烤鱼不错,郝教授说,趁热吃。彦律师搛起一块,实话跟你说教授,天天饭局,鱼啊肉啊,到我嘴里一个味。还是小葱拌豆腐,给劲。你呀,就是吃草的命,穷命。郝教授将舒尔茨揣进兜里,下了最后的论断。

彦律师真是好脾气,跟郝教授碰杯,抿了口水井坊。吃草,也是广阔天地的草,雨露滋润,舒坦。知道吗,秦华判了六年。听说了。郝教授摘下眼镜,面带戚色,揉眉心,顿了顿。想当初,我们还好过一阵,虽说不了了之,但秦华当副校长后,帮了我不少忙。卖教辅,学校没人还行?为这,媳妇总跟我闹火,嫌我们不清不楚,其实,没影的事,老黄历了。郝教授有些激动,给自己斟酒,灌了一大口。想不到,真想不到,女人的心思,你永远也猜不透。就在大前年,王红患尿毒症,病危,老同学捐款,我张罗的,秦华捐得最多,五千。说起来,在学校那会儿,她俩还闹过别扭,一直不讲话。王红去世后,你也见了,秦华哭得稀里哗啦,难道有预感,在哭自己?!

彦律师靠在椅背上,缓缓的,喷了口烟。在子校还有所忌惮,副职,谁不了解谁?坏就坏在调到三十一中,给了个校长,才两年,翻船。是啊,郝教授放下筷箸,就一个计划外招生,两年整了三百多万,买房买车,嘚瑟,胆子忒大了。彦律师搛了筷小葱拌豆腐,搁进嘴里,嚼着。敛财倒也罢了,哪个学校不敛?公开的秘密。问题在于,给教师分点么,你吃肉,也匀些汤给旁人喝么,一毛不拔,犯了众怒。告她的,全是老师。郝教授不响。彦律师眼惺忪,敲桌案,砰砰砰。东窗事发,这帮朋友没少帮忙,包括子校的老校长,托关系打招呼,腿都跑细了。最终按挪用公款判的,如果定性为贪污,非得十五年以上,出来,就老太婆了……

沮丧,喝酒搛菜,滋味全无,恹恹的。从秦华,又扯到另一个同学,法院的老夏,早就进去了,吃完被告吃原告。郝教授也是多喝了两杯,突然指着彦律师,你小子,当心,安安生生的,好自为之。我?彦律师揎拳掳袖,龇牙。我是有底线的,吃喝可以,钱,一分不收,不敢收。说着,将最后一点酒倒进喉咙,我儿子还小啊,我进去了,他咋办吗?郝教授乐不可支,二婚还有这妙处,算你灵醒。最后,一人一碗面,扯面,筋道,辣子红红的,汗就下来了,通体舒泰。再忙,郝教授每个月至少来一趟,钓鱼咥面。剩下的鱼尾鱼头,给了小黄,小黄大啖,发出呜噜声。老段媳妇过来拾掇碗碟,吃好了么?好了好了,多钱?郝教授问。八十三,算你八十。老段媳妇嗡声嗡气,像个男人似的,笑了。郝教授结完账,看表,下午两点了,这饭吃的,谈东谈西,耽误功夫,钓斤斤那边,人都撤了。抹嘴,打哈欠,操家伙开钓。彦律师说咱往东边去,水草多,太阳也多,试活一下,把蚯蚓再给我几根。话还没说完呢,惊天动地,打了个喷嚏。彦律师抽出纸巾揩脸,谁骂我呢,狗日的。郝教授说鱼,鱼骂咱呢,我也想打喷嚏。老段的儿子开着客货两用离开院子,女人坐在屋檐下洗衣裳,小黄跷腿撒了泡尿,撵鸡玩。

起风了,杨树飒飒响,落叶缤纷。郝教授觉得竿一沉,线绷直,遛来遛去,赶紧拿抄网,哈哈,鲢鱼,足有三斤重。彦律师撒颗粒小米,甩鱼钩,浮漂下坠,鲫鱼,七八两的鲫鱼,没歇气,一家伙拽上来三尾。彦律师美滋滋,看起来,赶上这一拨了。手脚忙乱,哪里顾得上吸烟喝茶。半个小时,鱼护变得沉甸甸,收获颇丰。根本就坐不住,咕咕哝哝,酒劲散了大半。斑鸠探头探脑,在草丛里寻觅,跳跃。橘红色的鱼漂轻轻摇摆,偃息住,又无动静。趁着间隙,两人去灌木旁放水,系裤扣,一路小跑回来,敞衣衫,目不转睛。池水波光点点,第二拨行情迅猛,鲫鱼、鲢子、草鱼、青鱼,接二连三,没见过这阵势,控制不住,喊,喜形于色,嗷嗷叫,骂娘。

喊声,鱼儿跃出水面的扑嗵声,引起女人的注意。她抬眼观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将衣衫晾好,进了屋。老段像是刚睡醒,懵懂着,站在门前吸烟,挠头,女人哇哇哇,诉说。老段很烦的样子,拗不过,踢踢沓沓过来,问教授,咋样?行,咬钩了,饿死鬼一般,下去就咬。郝教授的鱼漂又在动,老段弯腰扯鱼护,放下,又去扯彦律师的鱼护,啥话也没说,将剩下的颗粒拎走。

老段走了,彦律师也去拽鱼护,哈,能有十五六斤,你咋样?郝教授提起鱼护,我比你强些,怎么着,也有二十斤出头。彦律师突然抹了把脸,啥意思?嫌咱钓多了?不会吧?郝教授笑,就那意思,主要是他媳妇,颇烦,女人嘛,老段人不错,接着玩。

那就继续。恐怕真是搅和的,好半天不动弹,两人换位置,撒小米,最后一点小米全撒了进去。诱饵也换成螺蛳肉与麦麸拌成的面团,见效,咬钩了,大家伙,青鱼,五斤多的青鱼,彦律师举着抄网,笑。俺的娘哎,嘴里仨鱼钩,我替钓友给你赔不是了。郝教授也没闲,一斤重的鲫鱼,上来两尾,体态丰腴,鳞光烁烁,漂亮,真漂亮。

老段跟媳妇在门前嚷,口音很重,含混,听不真切。肯定不是好话,腔调不对,近乎咆哮了。老段戆头戆脑过来,满脸的愁苦。郝教授说没事吧,段师。没事,老段咽了口唾沫,往后挪了挪,蹴在树下,眼巴巴,盯着水面,吸烟,大口大口吸着。女人显然忿不过,舞起笤帚,不是在扫地,赶上扬场了,尘埃四起,鸡飞狗跳。老段不语,彦律师、郝教授举着钓竿,脸上讪讪的,谁也不是傻子。

太阳西斜,温度降下来,也就四点左右,离天黑还早呢。老段一声不吭,烟头横七竖八,吸几口,就给掐了,红金龙。女人放下扫帚,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肩,就给塌了。彦律师、郝教授,有条不紊,甩竿收竿摘鱼,一气呵成。钓鱼跟打麻将一样,邪气着呢,好运不可能常有,转瞬即逝,必须把握住机会。女人缓过来了,或者说,拿定了主意,掸衣襟,相当从容了,走到池塘边,摸索着下到水里,齐腰深,站稳,展开双臂,击打水面,浪花飞溅。女人进水的一刹那,老段嚯地站起身,明白了,连颧骨都是黑的。彦律师也明白了,哎,咋回事?干嘛你?女人接着拍水,搅动,频率加快,哗、哗、哗。彦律师看郝教授,郝教授脸都白了,转身冲着老段,讹诈,我跟你说段师,这是讹诈,太不像话了,有这么干的?!老段耷拉着脑袋,闷头吸烟,不响。女人一边搅动,击打,一边咦咦呀呀,唱,秦腔《女祭灵》。我出得柴门倒扣环,见青山绿水长不断。钓不成了,这咋钓嘛?鱼池改戏台了,活见鬼。彦律师抓耳挠腮,往前探着身躯,讲道理。说好钓天天的,这才几点?违约,你懂吗?现在是法治社会,口头约定也具备法律效力,根据合同法……白说了,全是废话。女人不慌不忙,捏腔拿调,手起手落,噼啪直响,开了锅一般。戴草笠,执钓竿,身披蓑衣他提鱼篮,他性儿欢,打下鱼儿鲜,揽在了筐内边……

郝教授指着女人,还有公德没有?又去看老段,赶紧喊她上来。老段重新蹴到树下,啥也没听见,老僧枯坐,气象森然。好么,一个装聋作哑,一个佯狂,我就陪你们玩,愿意扑腾,就在水里扑腾,看谁扛得过谁。郝教授气坏了,筋脉暴胀,手打颤,眉眼歪斜。彦律师收竿,不钓了,教授,咱走,跟一个村妇较什么劲。不走,我今天倒要看看,她能成啥精?耍无赖谁不会,我也下水,浑水摸鱼。算了算了,教授,咱一下水正中她的圈套,约定是钓鱼,没说下池子摸鱼……这里相持不下,水中的女人早就不唱了,披头散发,摇摇欲坠。见此情景,老段、彦律师跳进池塘,将女人拖上岸,脸煞白,觳觫战栗。老段抱起女人,湿漉漉,踉跄着,回屋。

彦律师冻得直哆嗦,钻进车里脱鞋脱裤子,还好,后备箱里有套运动服、运动鞋,周未,要去场馆打打羽毛球。空调唿唿叫着,胡乱擦了身子,换衣裤。郝教授上了车,鱼护没拿,彦律师的鱼护也没拿。慌里慌张,像是撤退,又仿佛一场逃离。小黄鼓舞起精神,跟到大门外,郝教授探出头,吐出一个字,滚——

一路无话。福特翼虎拐过弯道,上了环山公路,农家乐、垂钓园、休闲度假山庄的招牌,比比皆是。彦律师点着一支烟,清嗓子,解释。见死不救咱也得承担责任,传出去也难听。多大个事,别生气……

郝教授不语,忍了又忍,没忍住,泪水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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