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另类城管“奋斗”史

他从来没有把城管当作是谋生的职业，而是自己热爱的“事业”，并且一直奋勇向前，尽管压力重重、波折不断。对于他这样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小人物，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奋斗和传奇？

当了二十年城管的赵阳，仍然是一名普通城管队员。以体制内的标准看，他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有所成就。但二十年里，赵阳却演绎出一番另类“奋斗”史。

从2002年开始，赵阳在网上办“城管论坛”，不断曝光城管“黑幕”，并以犀利的文字批评城管暴力执法，反思城管体制。对于他这样的“斗士”，体制内很多人斥之为“叛徒”；而体制外，人们誉之为“深喉”，“城管中的鲁迅”。

“很多领导和朋友都劝我面对现实，你成不了鲁迅，成不了李敖，成不了海瑞，你这样只会四处碰壁。”赵阳自嘲说。

戴着眼镜、相貌斯文的赵阳，自认为很“较真”，有一点鲁迅那种疾恶如仇的性格。他从来没有把城管当作是谋生的职业，而是自己热爱的“事业”，并且一直奋勇向前，尽管压力重重、波折不断。对于他这样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小人物，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奋斗和传奇？

“榜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管”一词，成了人们随意戏谑、谩骂以及妖魔化的标签。赵阳原本可以和大多数体制内的人一样，在无奈的现实中默默无闻，但他的个性注定他无法对此麻木。

“我从来不愿‘默默履行自己的义务’，我要用行动去改变人们的看法。”2002年，赵阳在网上办了个论坛，叫“城管行政执法之家”。他的初衷，是希望兴利除弊，使城管体制和现状有所变革。可事与愿违，赵阳招来了不少骂名。

在论坛创办之初，赵阳希望用自己的真诚争取到网友的支持，团结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但赵阳常常感到无所适从，因为论坛上如果“正面”的文章多了，网友质疑他在讨好领导，想当御用文人被“招安”；“负面”文章多了，网友怀疑他是怀才不遇、心态失衡。

“总之，对我的质疑之声一直不断。”为此，赵阳不厌其烦地和网友沟通、解释、辩论，几乎日日写文章到凌晨，动辄数千字。

为了让网友们容易接受，赵阳还在论坛上写连载小说，以幽默讽刺的笔法，把《水浒传》中的好汉聚义梁山，以及《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都改成城管执法和生活的故事，吸引了不少网友。

就在论坛人气渐旺之时，麻烦不期而至。

随着各地城管抢物打人事件越来越多，赵阳开始从网上摘录这些丑闻，并大加批判。在他的带动下，论坛一度成为“曝光台”，有市民举报城管暴力执法，也有各地城管和协管员的申诉抱怨，还有匿名举报城管系统内的贪污受贿。

赵阳在论坛醒目处留了电话号码，于是忙个不停。有人打电话来泄愤，一顿痛骂之后便挂了电话；有被曝光的协管员，打听到赵阳的单位地址，怒气冲冲地闯进办公室，要求删帖、道歉、赔偿名誉损失；有人给赵阳开价，删1帖，给100元。

一些地方的城管领导赶来南京，想请赵阳喝茶，或是“给个银行卡号”，软硬兼施，要求删掉论坛上不利的帖子。还有人找到赵阳的领导，辗转前来说情。

这些让赵阳难以应付，但他还是一一拒绝了，因此“骂名”更盛。为了应对各方压力，牵扯了他大量精力，赵阳说，这些都是难以对外言说的，传奇经历可写一部长篇小说。

更大的压力则来自于当地领导，因为连南京当地城管，赵阳也照批不误，他因此差点饭碗不保。

有一次，赵阳长期居住的迈皋桥发生城管暴力执法事件，他当即发帖批评，请城管局进行解释，无果。他又拨打市政府12345热线，要求给个说法，但等了很长时间，等来的说法却令他很失望。他甚至带着记者亲自前往街道城管科交涉，但对方的态度很恶劣。愤怒之下，他又在论坛上发表言辞更激烈的帖子。

赵阳曾在一年之内，工作被调整了3次。尽管没有丢掉饭碗，但他的处境却十分尴尬，“哪个领导喜欢‘名人’下属，何况会自曝黑幕？城管系统就你赵阳一个好人？”

“我同时在网络和现实中接受人们的评判，时时面对各种异样的眼光，承受方方面面难以述说的压力。”赵阳说，虽然历经挫折，但他从未放弃，“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榜样’，人们都可以公开站出来大胆地发表真实意见，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注册马甲来发泄不满。”

争夺“话语权”

赵阳经常感到困惑：一个普通城管在工作之余，长期利用业余时间思考、探索城管工作，这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他是用一颗正直热忱的心在说话，为什么会面临如此大的风险和压力？

“在一些体制内人看来，我最好闭嘴，他们不仅不同意我的观点，还要誓死剥夺我的说话权利。”赵阳觉得，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他这些年来一直是为捍卫说话的权利而战斗，探讨城管问题倒在其次。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多，我们行使的话语权其实还很不够。”赵阳争夺话语权的战斗不仅在虚拟的网络上展开，现实工作中他同样不放过每一次机会。

2005年，赵阳听说当时所在的玄武区城管大队工会即将改选，他觉得这个平台能为城管队员切身利益鼓与呼。“我的‘官瘾’一上来，热情高涨。”于是赵阳跃跃欲试，梦想着能够竞选工会委员，甚至工会主席。

没想到，工会没有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就匆匆指定了五名工会委员，而且都是大队领导周围的人员。这让赵阳很气愤，“我当时正意气风发，常在论坛写一些维护职工权益的文章，火药味十足，很有点维权斗士的作派。得知工会如此改选，我当即写了篇文章进行抨击。从那以后，我发觉自己实在是工会主席的最佳人选，日夜盼着下一次能够当选”。

3年后，赵阳终于又等来工会改选，但他的工会主席梦再次破灭。这一次仍然不是公开竞选，“假如召开职工大会，我可以当场要求发言，要求演讲，要求竞选。但不进行选举，我能奈何？”

失望之余，赵阳在单位内部论坛和领导们进行了一场论战。这次赵阳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坚决进行了斗争”。

2009年初，工会终于进行选举，赵阳顺利当选职工代表。但他觉得，当个职工代表肯定不过瘾，“我还要继续努力，自己当工会主席，有地位才能有作为嘛。”

此后，一有机会赵阳便开始给自己“拉票”，以至于养成了一个习惯，说话喜欢大声，“大到让人以为是精神病发作”。他还喜欢在各种场合发表“演说”，听众越多越好。

在赵阳参加的第一职工代表大会上，议题虽然不是改选工会主席，但他还是做了精心的准备，“我不是一个只知道举手同意的代表，而是一个喜欢发表意见的人，所以对在大会上发言充满了期盼。我想，许多人也一定想听听我的精彩演说”。

然而，领导发言完后，主持人便突然宣布散会。赵阳立即站起来要求“稍等”，并质问主持人为何不让职工代表发言。“会上我们多次申请发言，为何领导置之不理？难道职工代表没有发言的权利？”对于赵阳的质问，领导们并没有理会。

当时，赵阳和另一位代表拍案而起，并在会场高呼“罢免工会主席”等耸人听闻的口号。“我感到受到了严重的侮辱。我按正常途径表达意见，领导却把正常途径堵死，令我闭嘴。”赵阳说，他要寻找一切机会大声发表自己的意见。

不管赵阳怎么抗议，职工代表大会还是就这样结束了，赵阳的工会主席梦至今也没有实现。

“体制内没有话语权，声音就只能转向体制外。”赵阳说，越是无处表达，就越去努力争取，“越是不让我说话，我的声音要越响亮！”

“激战”

2009年上半年，一场意外让赵阳的“名气”达了顶峰。

赵阳曾在书店购得一本某市城管局的内部培训教材，他对书中的有些内容感到震惊，便拍摄了若干章节放到论坛里。这个帖子开始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事隔2年后，有网友转载到影响力极大的天涯论坛上，并配以“城管秘笈”等醒目标题。

追赶小贩时，“不要走直线，而应走曲线以免被相对人发现”；面对暴力抗法，“注意要使相对人的脸上不见血，身上不见伤，周围不见人，还应以超短快捷的连环式动作一次性做完，不留尾巴”……这些“劲爆”的内容迅速引起轩然大波，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赵阳的想象。

很快，数十家媒体找上了赵阳。每天从睁眼到凌晨一两点，记者们排队采访，密集程度让赵阳一刻也不得停歇。因为这一事件，城管的拼音甚至出现在不少外国报纸上。

南京市容局也出面，将事件定性为赵阳的“个人行为”。

“当时，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严重的危机，不仅受到很多同行斥责，‘秘笈’事件也被海外媒体热炒。回想当年的情景，赵阳仍然感到后怕。

“你没有办法想象的巨大压力。我曾经跑到墓地去哭，你相信吗？”赵阳说，有好几次，他驾着摩托车在郊外公路上疯狂疾驶，赶往父亲的墓前，虽然生死相隔，但他却觉得阴阳两界并不遥远。

赵阳所在的单位还专门开会，组织全体人员对赵阳进行批判。虽然会议的主题是讨论他的另一篇旧作，但显然重点不是探讨文章本身。会上，同事们义愤填膺，纷纷指责赵阳把城管的名声“越搞越臭”；有的气势汹汹，直接斥责他为“叛徒”。

“虽然公众对我争议很多，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单位的同志对我竟然万炮齐轰，完全一边倒的批评。”面对同事的指责，赵阳感到极为孤立、痛苦万分。

“作为一个体制内的人，我损害了体制内的利益，自然得不到认同。”当时，赵阳的朋友都担心他的处境，甚至担忧他和家人的安危。为了保护自己，赵阳曾一度公开发表声明，拒绝任何媒体采访。

“难道我真是城管的败类？我一遍遍拷问自己：我错了吗？要放弃吗？”赵阳甚至骑车时都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以至于栽了一个大跟头，“这些年我不知道流过多少泪水，人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必然要付出许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这一次，赵阳是主动出击。2009年7月，赵阳实名向民政部举报“全国城管局长联席会议”是非法组织，这也令他再次成为舆论瞩目的焦点。

对于这个组织，赵阳已经关注很久了。一年多前，他就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查。经过详细地信息搜集和核实，赵阳越来越坚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才有了举报行动。赵阳说，其实他并不是第一个质疑者，但他是执着的调查和举报者。后来有记者对赵阳说，他干了调查记者的活。

“为什么那么多人质疑，最终却由我捅了马蜂窝？原因很简单，我是一个‘较真’的公民。”但赵阳举报的是，有全国100多名城管局长参加的组织，他不仅把同行得罪了个遍，也被圈内视为让城管形象雪上加霜的“罪人”。

对于2009年的这两起事件，赵阳自己总结为“一场争夺话语权的激战”。他说，无论是方方面面施加的强大压力，还是大量的指责、辱骂，无非都是让他闭嘴，“可见，捍卫说话的权利有多么难”。

“成熟”

“我特别不愿意当名人，在体制内彰显个性，谁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在下一步跌落。”话虽如此，但每当看到城管负面新闻时，赵阳一着急，忍不住又撰文或接受采访。

“我走的每一步就像是在走钢丝，这个体制不允许犯错，我庆幸我还在体制内，还能坚持做我坚持WmwSCF/PrAOpYh6zTPSbww==的事”。在现实城管工作中，赵阳同样常有“走钢丝”的感觉。

赵阳说，那些有后台有背景的违章户，他们能“指挥”各级领导来说情打招呼，你是坚持原则还是服从领导？面对上级下达的许多不切实际、不顾民生的指令，你是坚决执行还是据理力争？对他来讲，这些都是一个又一个“痛苦”的抉择。

不久前，赵阳辖区一困难户跟他说，要给他送面锦旗，但赵阳回绝了。他觉得，无需用锦旗证明自己，对别的城管或许有用，对他这样的敏感人物，再多的锦旗也改变不了体制内的看法。

事实上，体制内对赵阳的态度也在逐渐改变。虽然现在赵阳还是会因为所发文章，被单位领导约谈，但南京城管系统内部已将他视为“宣传干事”，涉及对外宣传的会议，总会把他喊上。

过去，赵阳经常利用假期，自费四处“考察”，还写“城管考察报告”发到网上。而现在，很多地方城管局主动邀请他，前去开展交流活动。

每次对方来电，确认赵阳的单位和实际职务时，总有些尴尬。“他们以为我任职教导员之类，实际我就是普通的城管执法队员。”赵阳说，他从不讳言这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或者惭愧的。

经历事情多了，赵阳自认为“成熟”了。如今，他不再激愤于一时一事的曝光，而是将注意力放在监督“有共性的事”上，将精力集中于如何解决城管体制中的问题。

赵阳也极少去辩解、辩论了，他只发表自己的观点，支持也好、反对也罢，只要让他表达即可。

“我慢慢想通了，可以换个别人能接受的方式去讲实话，只要我的目标和方向不变。”赵阳觉得，这不是妥协，是成熟，“说简单点，就是从批评者到建设者。我一直在努力完成从批评曝光者到思考者，再到建设者的转变”。

“我虽是一只萤火虫，只能发出屁大点光亮，但那是我的全部。我虽改变不了社会，但社会的进步有我积极贡献的力量。”赵阳说，对比10多年前，中国城市管理有了很大的进步，其中能看到有他的印记，这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

有一次，儿子在电视上看到赵阳接受采访。赵阳问儿子，如果电视台让你谈谈你们学校，你能像爸爸一样对着镜头说上一通吗？儿子说，这有啥难的！

“我拿遥控器当话筒假装采访他，儿子昂首说：我们学校伙食特别差，老师经常占用副课时间，甚至中午吃饭时间加课，对此我十分气愤……我说完了，谢谢。”当赵阳说起这个故事时，神情颇有些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