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家
2014-12-26汪曾祺
汪曾祺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他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声“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面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的,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的。他经常外出,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助谈资,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师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并且会当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是店里头一把算盘,年终结账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忙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干,量尺、撕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哧——”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的。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若是零头,还有折扣。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乐为之的,因为店伙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说:“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匋民。他的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是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给季匋民送果子是因为爱他的画。
季匋民有一个习惯——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或总是首先给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无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匋民,就提着或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枇杷,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匋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匋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的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匋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应,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的应酬场所贩卖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李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匋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柜橱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的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红花莲子白花藕,果贩叶三是我师。惭愧画家少见识,为君破例着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匋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幅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匋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一问,是日本人。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辻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听涛要买这些画,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不卖。”
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进棺材里,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