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欧元存在的条件及其前途
2014-12-25王朔
王 朔
欧元自1999年1月正式诞生以来,已经走过了十多个年头,但欧元区2009年底爆发的主权债务危机给其带来了巨大冲击,其影响至今余波未平。国内外对欧元前途的看法一般分为三种。第一种认为欧元绝不会垮台,欧元并将逐渐相对稳定和强劲,代表人物如国内的徐明琪以及日本的大前研一和荷兰的岩·瓦德哈斯特等。①参见徐明棋主编:《欧债危机与欧洲的走向》,时事出版社,2013年;[日]大前研一著,杨洪俊译:《欧盟的冲击》,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张利华、[荷兰]岩·瓦德哈斯特主编:《欧债危机与中欧关系》,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第二种认为欧元区必定会解体,欧元也会随之消亡,代表人物如国内的余治国和叶楚华以及德国的君特·汉尼希、英国的布伦丹·布朗等。②参见余治国和叶楚华:《欧元必死:揭开欧债危机的真相》,中国经济出版社,2012年;Brendon Brown,Euro Crash(Third Ed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4;[德]君特·汉尼希著、张利华译:《即将来临的欧元灾难》,2013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第三种则认为欧元前途未卜,目前尚难以判断其最终发展方向,代表人物如国内的向松祚和英国的戴维·马什等。③参见向松祚著:《争夺制高点:全球大变局下的金融战略》,中国发展出版社,2013年;[英]戴维·马什著,向松祚译:《欧元的故事》,机械工业出版社,2012年。这些相关的研究虽然较为深入,也都有其较为充足的论据,但这些研究或是集中在某个时间维度内,如欧债务危机之前或之后,或是聚焦于欧元的缺点和优势上,而少能较完整地追踪欧元存在条件的变化。欧元虽然仍面临诸多问题,但自危机发生至今,已历数年风风雨雨却依然屹立不倒,这足以证明:虽然内外条件在不断发生变化,但欧元依然保有其存在的根基。本文无意评判欧元的是非功过,而是试图从探讨欧元存在的一些基本条件出发,对其存在的合理性进行初步研究,并据此判断欧元未来的发展趋势。
一、欧元产生和存在的基本条件
欧债危机的爆发是内外多种因素共同作用所致,正如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所指出的:“单纯的经济分析容易产生问题,它忽视了危机并不是单纯的经济事务,或者单纯的经济考量,它还是社会、政治事务以及我们当前流行的思考方式。”④Ulrich Beck,German Europe,Polity Press,2013,p.viii.作为欧债危机主角的欧元,其自身产生、存在的条件也是多元的,也应从多维视角来分析。
首先是经济条件。欧元作为多主权的单一货币,其建立的理论渊源主要来自最优货币区(optimal currency areas,OCA)理论。该理论由被称为“欧元之父”的蒙代尔于1961年提出,后经麦金农、詹姆斯·英格拉姆以及哈伯勒和弗莱明等人不断补充、完善。所谓“最优货币区”实际上是一个经济地理概念,《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对此的解释是:“在此区域内,一般性的支付手段或是一种单一的共同货币,或是几种货币,这几种货币之间具有无限可兑换性,其汇率在进行经常交易和资本交易时相互盯住,保持不变,但是区域内国家和区域外国家的汇率保持浮动”。①《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第二卷,经济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792页。一般来说,经济学家公认的最优货币区应具备以下几个条件:成员国间生产要素资源有较大的流动性(蒙代尔);成员国间经济结构相似并具有高度开放性(凯南);商品市场的高度融合且产品多样化(麦金农);国际金融市场的高度一体化(英格拉姆);宏观经济政策协调和政治上相互融合(托维尔和威利特);通货膨胀率的相似性(哈伯勒和弗莱明)。②《经济学词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34-635页。如果按这些标准进行评判,欧元区还是符合其中一些条件的。从生产要素看,欧洲经济共同体(EEC)的建立为实现人、财、物在大市场内部自由流动创造了条件;从经济结构看,欧元区各成员国虽有一定差异,但均为较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体,实行市场经济;从商品市场看,统一大市场的建设有利于实现区内优势互补,区内贸易在各成员国的对外贸易中均占50%左右;③Eurostat:International Trade an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Eurostat Pocketbooks,2013,p.33.从宏观政策看,各成员国已经将贸易等权力上交欧委会,包括政治、外交、安全等的全方位一体化在不断推进;从金融市场看,欧元区已基本形成了法兰克福金融中心,并通过伦敦金融市场与纽约金融市场紧密相连;从通胀上看,欧洲央行的货币政策以2%的通胀率为基准,各成员国虽有差别但基本实现趋同(参见表1)。
表1 欧元区及部分成员国通货膨胀率(单位:%)
其次是政治条件。经济追求的是财富,其折射到政治领域则是权力,而单一多主权货币制度实际上也是一种权力的分配形式。政治条件对欧元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对于实现区内成员国的权力平衡更是至关重要。从这点看,欧元正是有着现实政治需求的支撑才得以实现,这也是其被称为“政治工程”的原因。正如比利时经济学家保罗·德·格罗韦所言,“历史上没有一种货币联盟是由于意识到其经济利益而成立的”,“一体化都是由政治目标推动的”。④Paul De Grauwe,Economics of Monetary Un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234.具体而论,欧元存在的政治条件一是欧洲共同安全的需要。欧洲是现代国际关系理论,尤其是传统现实主义均势理论的发源地,但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经历,已经让欧洲各国意识到单纯追求均势只能再次落入战争逻辑,新自由主义的思想逐渐成为主流。在冷战期间,由于欧洲长时间处于东西两大集团对峙的前沿,虽然有美国的核保护伞以及北约军事同盟的存在,但各国在安全上仍普遍存在危机感。为了不成为东西方对抗的“牺牲品”,抱团取暖成为欧洲各国的必然选择,这要求不断推进更为紧密的一体化。冷战结束让欧洲的外部威胁骤然消失,但面临全球化的巨大挑战特别是其带来的各种非传统安全威胁,避免内部冲突再次上升为欧洲各国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继续加紧推进一体化仍然是欧洲最为理想和现实的选择,而欧元正是欧洲经济与货币一体化的最高形式。二是为了解决德国问题。柏林墙的倒塌使德国重新统一成为可能,但欧洲各国,尤其是法国担心强大的德国会打破欧洲现有平衡,使欧洲变成“德国的欧洲”。事实上,一个多世纪以来,欧洲爆发的三次大的战争主要是德法之间的战争。尽管德国已经为纳粹的战争罪行进行了较为彻底的清算,但德法无论如何加强合作,彼此心理深层仍存在不信任。德国要想统一,必然面临以法国为首的诸多成员国的阻碍。法国希望将德国的权力“装入笼子”,即用欧洲一体化的框架圈住德国,其中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将代表德国真实权力的马克并入一个多元主权的单一货币,使德国继续成为“欧洲的德国”。而对于德国来说,无论其经济实力多么强大,政治上仍受诸多牵制,在欧洲一直无法获得其应有的大国地位。如果放弃马克而接受欧元,就可以换取德国统一,更有可能消除其他欧洲国家对德国的顾虑,从而打破安全困境,为自身发展换取更为宽松的空间。早在1953年,德国文学家托马斯·曼就曾在汉堡进行的一次演讲中指出:德国应该追求的“不是德国的欧洲,而是欧洲的德国”。①Ulrich Beck,German Europe,Polity Press,2013,p.vii.所以,欧元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说是一种“双向安全阀”:既能够让德国感到真正被欧洲所容忍、接纳而消除自危感,也使其他国家不再担心德国强大而带来的安全隐患。
再次是制度条件。欧元虽然更多带有政治工程的意味,但从构建机理看,它是以条法为基础的。从20世纪50年代欧盟赖以起家的煤钢联盟和原子能联盟,到欧洲经济共同体赖以成立的《罗马条约》,再到决定欧盟和欧元启动的《欧洲联盟条约》(《马约》),直至新世纪对欧盟发展作出重大调整的《里斯本条约》等,欧洲一体化向前推进的每一步都是以法律规则为基础框架的。欧元本身也是一种制度安排,其日常运行及问题解决都离不开法律保障。根据《马约》商定的《欧洲中央银行条例》,欧洲中央银行体系(ESCB)由欧洲央行(ECB)和成员国的中央银行组成。但从实际构架看,成员国央行放弃自己的货币政策而将其集中交予欧洲央行,相当于将货币政策责任从国家中央银行转移到了欧洲央行,而欧洲央行则垄断了欧元的发行权,并成立管理委员会作为最高决策机构,各成员国在其中均有代表。在法律方面,欧洲央行的货币政策有三大支柱,禁止货币融资(《马约》第101条)、中央银行的独立性(《马约》第108条)和物价稳定为首位(《马约》第105条)。②[德]奥托马·伊辛著,王琳译:《欧元的诞生》,中国金融出版社,2011年,第42页。各成员国并没有将财政权力上交欧元区,而是继续保有各自的财税制度并自行发行国债,所以禁止货币融资的条款限制,即不允许欧洲央行和成员国央行向政府公共部门提供信贷和直接购买公共债务工具,就成了重要的制度保障,目的是防止各国财政过度支出和滥发国债,以避免欧元出现内部贬值。同时,《马约》和《稳定与增长公约》也作出了相关的法律规定,即各成员国的财政赤字不得超过GDP的3%,公共债务水平不得超过 GDP的60%。
此外,欧元之所以出现,也与当时特殊的外部环境有关。就货币职能本身而言,欧元除了是欧元区内部使用的单一货币外,还被许多区外国家作为储备货币及计价结算工具,发挥着国际货币职能。因此,欧元的存在并不是孤立的,它是国际货币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欧元存在条件的分析,也不应仅从欧元区着手,还需要关注欧元与整个国际货币体系之间的关系。20世纪70年代,随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美元与黄金脱钩,世界进入浮动汇率制时代。欧洲各国面临的汇率风险在之后的几年逐渐凸显,最终迫使法德一致行动,从1979年起推动建立欧洲货币体系(EMS),并设定欧洲货币单位“埃居”(ECU)。加入该体系的各国货币以其为基准上下浮动不超过2.25%,英镑不超过6%,俗称“蛇形浮动”。但汇率问题并未因此而解决。随着1979-1980年第二次石油危机的爆发,德国为应对通胀一度大幅提高利率,其他国家要么牺牲自身经济增长和就业而跟进提息,要么让自己的货币贬值而被迫脱离,这使得体系内部的矛盾开始显露。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冷战结束、两德统一,德国经济实力不断增强,实际利率水平持续攀升,而英国、意大利等国经济低迷,希望维持较低利率。1992年欧洲货币危机最终爆发,在国际投机资金的冲击下,欧洲各央行无力应对,最终以英镑和里拉退出EMS而告终。在全球浮动汇率制占支配地位的情况下,如何防止汇率波动,同时解决外部汇率和内部利率之间的平衡,成为欧洲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也成为促成EMS最终向单一货币转化的重要动因。
二、欧元存在条件的缺陷与政策修补
2009年底,欧元区爆发主权债务危机,希腊、爱尔兰、葡萄牙等被迫寻求救助,欧元备受质疑,欧元区甚至面临解体的风险。这场危机之所以爆发,很大程度是因为全球金融海啸的冲击以及国际投机资本的炒作,也就是说欧元外部条件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如果从内因分析,危机的发生与欧元区自身条件的先天不足密切相关。
首先,欧元区并不完全符合最优货币区的所有经济条件。一是成员国经济结构并未实现完全趋同。以德国为主要代表的欧元区北部国家,制造业发达且竞争力强,经济主要靠出口推动;以希腊为代表的欧元区南部国家,经济主要以建筑、航运、旅游等为支柱,本就相对落后的制造业被进一步弱化,日益沦为北部国家制成品的出口市场。二是人力资源在区内的自由流动仍有诸多障碍。区内多数成员国虽然已经加入了《申根协定》而取消了边境管制,但彼此在社保、税收、教育、语言文化等方面仍存在差异。三是区内相互投资并不充分。北部国家对南部国家有大量出口盈余,然后又将这些盈余资金借贷给南部国家,南部国家再以此更多进口北部国家产品,最终又使资金回流到北部国家,并未形成发达的北部国家对欠发达的南部国家的直接投资。因而,欧元区的发展逐渐呈现出中心与外围的极化趋势,形成次一级的区域“小全球化”,导致欧元经济基础中出现“短板”现象。
其次,欧元的政治基础并非完全牢靠,相关各方仍更多受自身利益驱动。一方面,已加入欧元区的成员国在主权让渡方面仍存疑虑。加入单一货币联盟,相当于放弃部分主权,部分成员国始终担心这实际上是等于将权力交给了德国,因此对于进一步完善欧元区的举措始终保持怀疑,特别是在涉及财政税收权力时更是如此。另一方面,尚未加入欧元区的欧盟成员国也缺乏加入的意愿。例如,英国担心加入欧元放弃英镑,会改变伦敦金融中心的地位;许多中东欧国家,如波兰、捷克等则担心自己会变得如希腊一般;瑞典等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经济上选择融入欧盟统一大市场,但仍坚持使用本国货币,也是担心被欧元区拉下水。
再次,欧洲央行的单一货币政策机制也存在缺陷。一是财政政策的统一没能跟上。由于欧洲央行统一掌控货币权,各成员国无法根据自身经济状况调节欧元币值变化,只能靠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财政政策,因而大举借债不可避免。二是“一刀切”的利率政策并不适用于不同经济水平的成员国。对北部国家来说,利率相当于被人为地抬高;对南部国家来说,利率反而被压低,使这些国家能够以低廉的成本大举借债,盲目消费甚至超前消费。可以说,这些先天条件的不足为债务危机爆发埋下了祸根。
欧债危机对欧元的生存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其所带来的打击是沉重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但同时也促使欧盟成员国进行深刻反思,凝聚共识,并从三个方面采取了改进和完善措施:以拉动欧元区整体增长为目标,提高成员国尤其南部成员国的竞争力;以凝聚区内共识为目标,加强成员国政府间协调;以更高程度的一体化为目标,力求政治共识最大程度落实到制度实践中。
在经济方面,重点是推动区内经济整体均衡发展。对此,欧盟采取了三项措施:一是力推结构改革,缩小欧元区内各国竞争力差异。南部国家大多陷入债务困境,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欧元区的经济结构所致,但其自身产业结构不合理、劳动力市场僵化所导致的竞争力不足也是重要内因。因此,欧盟特别是主要救援出资国德国始终坚持主张有条件的救助,即必须配合以严格的财政约束和深刻的结构性改革。例如,希腊为拿到援助款,必须定期接受“三驾马车”(欧委会、欧元集团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检查。为此,希腊不得不大幅裁减原本极为庞大的公务员队伍,出售国家控股企业,减少以前过于慷慨的社会福利。意大利、西班牙等虽未接受救助,但面临自身不断推高的债务水平,也不得不下大力气进行改革,改革的重点也是僵化的劳动力市场。二是强调紧缩与增长并重。为维护欧元的稳定,实行紧缩政策大力削减财政赤字至关重要,但紧缩只能减少新增债务而很难解决已有债务,只有真实的经济增长才能真正解决债务问题。债务国也因此面临政策两难选择:如要减少财政赤字就必须实行加税和严格的预算缩减,这将加重企业和民众的负担,抑制消费和投资,甚至彻底扼杀经济复苏的可能;如要刺激增长,在欧洲央行宽松货币政策受限的情况下,就只能依靠各成员国自己的财政政策,这又会在短期内加重财政赤字,进一步增加债务。为解决这一困境,欧盟于2012年6月推出了《增长与就业契约》,强调在紧缩的同时兼顾经济增长,对希腊、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国财政紧缩力度的要求适当放宽,并提出建立“欧元区项目债券”,加大对欧元区基础建设的投入,拉动债务国经济。三是提出“欧洲2020”战略,①“Europe 2020”,http://ec.europa.eu/eu2020/pdf/COMPLET%20EN%20BARROSO%20%20%20007%20-%20Europe%202020%20-%20EN%20version.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以提高总体竞争力。该战略以“技术创新、绿色经济和创造就业”为三大核心,打造新的增长支柱,力争未来十年整体平均经济增长率比2010年倍增(达到2%),同时加强泛欧社会保障体系,改善部分成员国的贫困状况,建设“更加包容的社会”。虽然这一战略是针对整个欧盟的,但作为欧盟经济核心的欧元区是这一战略的主要着力点。同时,欧盟也有借新战略推广自身理念、提振欧元地位之意。欧盟认为,只有通过管理和引领全球化,才能应对挑战,维护欧盟的利益和价值观,推广欧盟可持续社会市场经济原则,维护欧元在全球的信誉。
在政治方面,重点是弥合内部分歧,坚决捍卫欧元。随着欧债危机的爆发,欧盟内部的四对矛盾开始凸显。一是欧元区与非欧元区的矛盾。以英国和部分北欧国家为代表的非欧元区国家认为欧元区为应对危机正在形成更紧密的一体化,自己则被排除在重大决策之外,有日益边缘化之嫌;欧元区国家则认为英国等不愿付出代价却指手画脚挑毛病,拖了欧元区和欧盟改革的后腿。二是欧元区内南部国家和北部国家的矛盾。北部国家指责南部国家财政自律性差且改革滞后,发生债务危机更多是自身的责任;南部国家则指责北部国家坐享欧元区红利,是造成欧元区内经济差距扩大的主要原因,理应承担更多的义务。三是法德之间的矛盾。法德一直是欧洲一体化的发动机,但德国更多代表北欧国家的利益,实力相对较强,实际上发挥着主导作用;而法国主要代表南部国家的利益,实力相对较弱,“政治棋手”的作用有所下降。四是成员国政府与民众的矛盾。欧债危机以来,欧洲政治大众化的趋势日益凸显,欧洲民众既不满政府对促进经济增长的办法不多,又不愿失去长久以来的高福利;政府则面临“不改革早晚要下台,改革现在就下台”的两难。各成员国政府也不得不屈从民意,更多地从本国利益出发,从而导致欧元区甚至欧盟内部的向心力下降,欧元的政治基础出现动摇。但随着危机不断发展,欧元区已经深刻认识到保卫欧元的必要性,因为欧元区解体带来的不仅是巨额的经济损失,同时也是一体化的严重倒退,欧洲很可能在国际舞台上沦为一群中小国家,甚至陷入混乱和纷争,这是任何一个成员国的政治领导人不能背负的历史罪责。因此,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分歧,欧元区和欧盟在危机中逐渐形成了政治共识,即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欧元区的完整。2012年,尽管欧元区仍深陷债务危机,但欧盟依然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可以说是世界对欧洲这种强大政治意愿的直接肯定。
制度方面,重点是增强政策弹性,修补机制缺陷。欧元区存在的制度缺陷是其在危机中遭受诟病的主要原因,对此欧盟采取了两方面应对举措。一是欧洲央行适时调整了货币政策框架。一方面,改变以通胀为主要基准的政策形成机制,即在通胀允许的情况下兼顾经济增长需求。欧洲央行先后多次降息,主导利率水平已降至0.05%的历史低位,同时通过两次“长期再融资操作”(LTRO),向市场注入超过1万亿欧元的流动性,之后更进一步推出创新性的定向再融资操作(TLTRO)。另一方面,变相绕过不直接救助禁制,即通过在二级市场购买重债国债券,事实上达到救助成员国的目的。2012年10月更明确提出“直接货币交易”(OMT),即无限制购买成员国债券,同欧洲稳定机制(ESM)一道建立起“终极防火墙”。同时,欧盟一改以前对量化宽松所持的谨慎立场,转向更多从欧元区整体考虑,在美国逐步退出量宽政策之际,于2014年9月宣布正式启动“欧版QE”,逐步购买欧元区资产抵押债券和担保债券,并称未来有可能根据形势进一步加大宽松力度。二是提出建立更紧密的经济与货币联盟。一方面,打造财政联盟。2012年3月2日,除英国和捷克以外的25个欧盟成员国签署《欧洲经济货币联盟稳定、协调和治理公约》,又称《财政契约》,朝着建立欧洲财政联盟的方向迈出重要一步。根据其中的自动惩罚机制,欧洲法院将有权对结构性赤字超过国内生产总值0.5%的国家进行处罚,最高金额不超过该国国内生产总值的0.1%,欧元区国家的罚款将缴入欧洲稳定机制(ESM),非欧元区国家的罚款将被纳入欧盟一般预算。①“Treaty on Stability,Cooperation and Governance”,http://european-council.europa.eu/media/639235/st00tscg26_en12.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另一方面,打造银行业联盟。欧债危机的主因是部分成员国政府财政赤字和债务过高,其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些政府为救助在金融危机中受损的银行业花费巨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爱尔兰。为解决货币政策统一但银行业却各自为政的弊端,欧盟提出了三步走银行业联盟计划,即建立银行单一监管机制(SSM)、单一清算机制(SRM)和存款保险机制(DGS),其中SSM授权欧洲央行履行监管职责,对欧元区约6000家银行进行统一监督,以避免曾重创爱尔兰和塞浦路斯等国的金融危机重演;SRM将成立一个规模550亿欧元的专项救助基金,负责在130家规模最大的欧元区银行以及约200家跨境银行陷入困境时对其进行关闭或重组,所需资金将在8年时间里通过向参与银行征税筹集;DGS则要求所有28个欧盟成员国通过向银行征税建立存款担保基金,以保护10万欧元以下的存款账户。这一计划已于2014年4月15日由欧洲议会正式通过,并将在未来两年开始逐步落实。②“Finalising the Banking Union”,April 15,2014,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TATEMENT-14-119_en.htm.(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
三、欧元存在条件的变化趋势
欧盟政策的调整具有一定针对性,欧元存在的基础条件正朝逐步完善的方向发展。经济上,欧元区所进行的结构改革正在发生作用,区内竞争力日益分化的情况有所缓解,债务国劳动力成本基本呈下降趋势,而德国则有明显上升(参见表2)。如西班牙出口占产出的比例从2009年的24%上升到2013年的35%,预计将在2014年达到创纪录的40%。③“Weak US+Slowing China=Big EU Trouble”,Financial Times,July 16,2014,http://www.ft.com/cms/s/0/7c8cf3e4-01e1-11e4-ab5b-00144feab7de.html#axzz3BSKsluDb.(上网时间:2014年8月26日)到2013年底,重债国虽仍未实现正增长,但大都开始触底反弹(参见表3)。当然,结构改革虽然从长期看收益巨大,但短期内负效应难以避免,因为大规模削减财政,在一定时间内必然导致债务国工资和消费水平大幅下降以及投资不足,从而使经济持续低迷,受外部经济环境影响大。在北非、中东及乌克兰危机的影响下,欧元区2014年通胀率持续下跌,9月已降至0.3%,其中希腊、葡萄牙和西班牙分别为-1.1%、-0.1%和-0.3%④Eurosta,t“Euro Area Annual Inflation down to 0.4%”,August 14,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14082014-BP/EN/2-14082014-BP-EN.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6日),已处于严重的通缩状态,同时欧元区2014年第二季度经济增长为零,⑤Eurostat,“GDP Stable in the Euro Area and up by 0.2%in the EU28”,August 14,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14082014-AP/EN/2-14082014-AP-EN.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5月和6月工业生产更分别下降1.1%和0.3%。⑥Eurosta,t“Euro Area Annual Inflation down to 0.3%”,October.16,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16102014-AP/EN/2-16102014-AP-EN.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30日)但欧洲央行仍坚持认为,部分成员国当前发生的经济困难很大程度与其改革不力有关。
政治上,欧元区的向心力在逐渐恢复,各成员国已经就欧元区的未来达成了基本共识。默克尔再次连任,使德国能够在欧元问题上继续保持政策连续性。而不管愿意与否,德国已经逐渐接受和适应自己在欧元区的事实领导者角色。法国的奥朗德虽然在许多问题上仍与德国有不同看法,但已经与默克尔形成了基本默契,并在2014年8月的政府改组中撤换掉了经济部长蒙特堡等反紧缩派人士。法德发动机的重新启动,使南部国家和北部国家的对立有所缓和,成员国之间离心分化的趋势有所缓解。而作为非欧元区的英国虽考虑将在2015年举行“脱欧”公投,但退出欧盟将使其丧失大西洋两岸金融枢纽地位,绝非理想的选项,其公投的目的更多是向欧盟争取更多特殊待遇。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成员国政府对欧元持日趋坚定的态度,但由于经济低迷,欧元区失业率持续处于高位,无论是债务国和债权国的民众都对稳定欧元的成本感到越来越难以承受,一些极右政党势力甚至鼓动退出欧元区,其影响日增。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极右政党势力异军突起,一举拿下近1/5的选票,这将给欧盟及成员国的政治统治和努力造成极大掣肘。
制度上,财政政策不统一的状况有所改善。随着欧盟财政纪律逐渐严格,欧元区成员国都在顶住压力坚持削减赤字,寅吃卯粮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欧元区财政赤字占GDP的比例从2010年的6.2%降至2013年的3%,①Eurostat,“Euro Area and EU28 Government Deficit at 3.0%and 3.3% of GDP Respectively”,April 23,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23042014-AP/EN/2-23042014-AP-EN.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已达到《马约》标准。虽然公共债务占GDP的比例仍然远高于要求的60%,但主要是之前累积所致,增幅已大为放缓。
当然,如要想解决“一个央行、多个财政部”和“一种货币、多种国债”的弊端,欧元区要么建立真正的经济联盟,达到最优货币区的均质化要求,要么建立真正的政治联盟,彻底走向联邦制,以实现区内转移支付。事实上,以目前欧元区经济均质化的程度,如果强行推动财政一体化特别是单一国债政策,将导致“搭便车”现象再次出现,实质上就是“劫富济贫”,必然遭到相对富裕成员国的强烈反对。而在以主权国家为政治主体的当今世界,欧盟现在就实行联邦制,即使在欧元区这样做,显然缺乏足够的政治意愿和民意基础,实力较弱的成员国也必然担心完全丧失自己的民族独立性。欧元区作为欧盟一体化的先行部分,直接反映的是欧盟的发展方向。在可预见的未来,上述这两条道路都不现实,欧元区和欧盟当前也不可能作出这样直接的选择。
由此可见,虽然欧盟一直在试图有所创新、有所突破,但由于客观条件的制约,欧元存在条件的改善不可能太快,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循序渐进更符合现实。事实上,从欧盟应对欧债危机的过程不难发现,欧元区国家似乎总是态度不够明确、动作不够果断,每推出一项政策,总是比外界预期的缩水,这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加大了投资者的疑虑,市场形势时常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看跌。这明显反映出多主权的欧元区决策过程的特点,也是欧元饱受争议的原因。但从结果看,正是这些一步步看似迟缓的行动,最终为欧元区建起了层层防火墙,虽然并非完善,但效果也是实实在在的。比如在创建银行业联盟的过程中,各成员国也曾在破产银行清算基金的出资比例和责任分担问题上分歧严重,但事实证明欧盟并不会因为困难就止步不前,而是通过不断的谈判和磨合,最终得以初步落实。这可以说是欧盟和欧元区2014年在一体化方面取得的最大成就。又比如,法国早就提出应建立“欧元区经济政府”,并使之拥有自行制定预算和发行债券的权力、有一套统一的税收体系并任命一位全职总统①“François Hollande Says Eurozone Needs Its Own Full-time President”,The Guardian,May 16,2013,http://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3/may/16/francois-hollande-eurozone-own-president.(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但德国对此持保留态度,特别在“共同债券”问题上。显然,建立“欧元区经济政府”目前尚不现实,但加强经济政策协调和竞争力的均质化可以先行,银行业联盟也可以走一步看一步,逐渐推进。总的来看,虽然距离欧元存在条件的最终完善尚有距离,但欧盟的努力方向明确,成果现实可见。
表2 欧元区部分成员国劳动力成本指数(2005年=100)
表3 欧元区及部分成员国GDP增长(%)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是欧元存在的基本条件确实存在一定缺失,而且难以通过政策调整在短期内得到根本解决;二是基本条件的不足并没有妨碍欧元的产生和发展,因此对这个创造性的单一货币不能单纯以传统的政治经济理论进行评判,它的存在有其内在逻辑性;三是欧元的基础事实上处于不断完善过程中,欧盟对此并没有设定所谓的终极目标,也没有制定革命性的改革计划,而更多是采取小幅、渐进式的修补政策。四是欧元未来最有可能朝趋于完善的方向发展。危机的发生虽然会对这个进程带来破坏性影响,但同时也会成为促使欧元不断完善的巨大动力,这也恰恰符合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客观规律。正如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蒂埃里·德·蒙布里亚尔所言:“欧洲建设从来不是照图施工……只要做试验就会犯错误,或进或退,这是不可避免的……欧元区的历史证明,它不一定是典型的数列矩阵,却可以是同心圆,既有中心也有外围,有的成员国想更前进一步,有的则不然。”②La construction européenne n'est pas l'exécution d'un plan d'architecte,Mars 1,2013,http://www.thierrydemontbrial.com/laconstruction-europeenne-nest-pas-lexecution-dun-plan-darchitecte.(上网时间:2014年8月25日)总之,欧元虽然从条件上讲存在先天的缺陷,但作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伟大创举,它已经存在了十多年,并且欧盟一直在为稳定欧元查漏补缺。由此可以基本判定:欧元仍将继续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