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走了：怀念罗宾·威廉姆斯

∷王伟滨

“From the studios of WNYH in New York City, I’m Gabriel Noone, and this is Noone at Night. As a storyteller,I’ve spent years looting my life for fiction. Like a magpie, I tend to steal the shiny stuff and discard the rest. The facts can always be altered when you’re telling a story. But this time, I have to be careful.”

这是Robin Williams在电影The Night Listener (《午夜听众》）中饰演的作家Gabriel Noone开场的话。长着苦瓜脸、瘪瘪嘴的Williams似乎并不具备大片明星的气质，虽然他也曾主演过不少大片，如《勇敢者的游戏》（Jumanji)；相比之下，Gabriel Noone这种在演播室里橘黄色灯光下，对着麦克轻声诉说着或真或假故事的角色，才更适合他。而他讲的故事，也总适合一个人在安静的午夜慢慢品味。

2014年8月11日，这个讲故事的人走了。初见这则消息，很多人大概如我一样并未在意，因为当下，某某人今天被传死亡，明天便站出来辟谣的事并不罕见，过气名人更是喜欢借这种“hoax”来重新上位。可惜，几天来，越来越多的消息证实，这次，Williams是真的走了。

《午夜听众》电影海报

罗宾·威廉姆斯

Robin Williams以The Good Will Hunting（《心灵捕手》）和Dead Poets’ Society（《死亡诗社》）两部励志大作为中国观众所熟悉；他的喜剧作品，如Mrs.Doubtfire（《窈窕奶爸》）也同样为人称道。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赞赏Williams扮演的导师或“活宝”。记得在Friends中有一集（Season 1, Episode 21)，一个盗刷Monica信用卡的“快活大姐”曾经说道《死亡诗社》对她的影响, “I used to be just like you.（指像Monica那样循规蹈矩地生活）And then one day I saw a movie that changed my life. Did you ever see Dead Poets’ Society? (Monica: Uh-huh.)I thought that movie was so incredibly... boring. I mean, that thing at the end where the kid kills himself because he can’t be in the play? What was that?! It’s like, kid, wait a year, leave home, do some community theater. I walked out of there and I thought, now, that’s two hours of my life that I’m never getting back. And that thought scared me more than all the other crap I was afraid to do.”这下搞得被她的“洒脱”震慑的“受害者”Monica也只得“惭愧地”说，“Wow. Then I would definitely not recommend Mrs. Doubtf i re”。

我虽不似“快活大姐”那样反感Williams的“高大”形象，但却更喜欢他扮演过的那些孤独的、带着些伤感却又总装出满不在乎的、随和的、有些许乐观的小人物，他们总有着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别人也许并不在意，但他们却视作宝贝，一遍遍地要讲给人听。这些角色，才是我记忆中的Robin Williams。下面两部电影，便是有关两个讲故事的小人物的。

一．《午夜听众》（The Night Listener）

此片改编自美国作家毛平（Armistead Maupin）的半自传式同名小说，而这小说则缘起于作家的一场离奇经历：

1992的一天，毛平收到出版社转给他的一个14岁男孩写的书稿，希望他就这本书写个推荐词。这书是一本自传，记述了男孩遭受家庭暴力、性虐待等不幸却坚强活下来的故事。据说孩子的父母都已坐牢，现在孩子被一个女社工收养。毛平对这个孩子很感兴趣，便打电话给他，后来虽一直未曾谋面，两人却逐渐发展出一段颇为亲密的关系，不仅每天都通电话，甚至还以父子相称（毛平是同性恋，当然没有亲生儿子）。二人的电话交往持续了半年之久，除了与那孩子交谈之外，毛平有时也会与那孩子的养母聊上几句，据那养母说，她是毛平的忠实听众，每天午夜，都会准时守在收音机旁。

然而，有一天毛平的室友安德森无意间接了男孩打来的电话，他发现男孩的声音和男孩养母的声音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故意把声音压低，把说话节奏加快而已。安德森认为那所谓的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一个中年女人。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毛平, 两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终导致两人绝交。可是后来，毛平自己也意识到，那所谓的两个声音确实是一个人的声音。再以后，他和那个男孩便失去了联系。

小说出版后，毛平曾经委托《纽约客》的记者就此事作过调查。那名记者花了一年的时间梳理了所有线索，也走访了那男孩的住所，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和毛平通话的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耸人听闻的，关于某个变态中年妇女如何骚扰一位作家的故事，那样的故事要Stephen King1. Stephen King: 史蒂芬·金，美国恐怖小说家。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King的小说Misery(《危情十日》)。来写。

《午夜听众》就是关于“午夜听众”的。在寂静的夜晚，你有个故事，渴望有人倾听，于是你便要寻找这样的一个人。Gabriel Noone（毛平的代言者）很幸运，因为他知道在午夜里，总会有人打开收音机，听他的故事。所以，他能理解那个孩子，和/或那孩子身后的中年女人，因为他们没有他那样幸运。人大多不喜欢孤独，大多不喜欢白天的那个自己，所以总喜欢在午夜里编个故事给人听，如果有人愿听的话。

Gabriel与Pete（那个讲故事的男孩子）的美好关系，终于没有持续长久。因为Gabriel，还有很多像Gabriel这样的人，总要去找到个“proof”出来。天文望远镜不会帮人们找到嫦娥，它只能告诉我们，那原本如玉盘般圆润的月亮，其实有个坑坑洼洼、暗淡无光的表面。

I am certain of nothing

but the holiness of the heart’s affections

and the truth of imagination.

—— John Keats

其实，在午夜故事里，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在电影版本中，片尾打上了这样的字“To this day the existence of that boy has never been conclusively proven.He would be 28 years old today”。

二．《说谎者雅各》（Jacob the Liar)

讲述犹太人苦难的作品似乎有些过多了，多得让人感觉犹太人简直成了现代文学中“苦难”这个名词的垄断者。不过，雅各的故事却是个例外，因为它不是关于“苦难”，而是关于“希望”。

当一场苦难过去之后，我们再讨论它，总觉得它其实还没有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因为，一切不是已经都过去了吗？然而，当身处苦难之中，而且不知道这苦难什么时候结束，甚至是否有可能结束的时候（you do not know how far the tunnel extends），那才是最痛苦的。就像永远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就他所知，这一切也许永无止歇。

“Hitler goes to a fortuneteller and asks: ‘When will I die?’ And the fortuneteller replies: ‘On a Jewish holiday.’Hitler then asks, ‘How do you know that?’ And she replies:‘Any day you die will be a Jewish holiday.’’

“So you ask me, as a Jew: ‘How could you tell a joke like that at a time like that?’ That’s how we survived. Those were some of the things that kept us going. Everything else,the Germans had taken. They built high walls with barbed wire to shut us in the ghetto（犹太人居住区）. We were isolated from the rest of the world for years without any news.So we relied on the little things: A dark joke. A sunny day.A hopeful rumor. That’s why we’d go and sit by the ghetto wall… and look at the tree where I first kissed Hannah（雅各的亡妻）. And it was by that wall that it all started. With a single sheet of newspaper.”

雅各的故事便这样开场了。他是个开小馆子的犹太人，像所有波兰犹太人一样，他在德国兵的监视下像只老鼠似的苟活着。一天，为了追逐一张被风吹着在地上跑的报纸，他不知不觉地错过了宵禁（curfew）的时间，于是被叫到值勤的德国军官办公室。在那里，碰巧军官的收音机正开着，而且报告消息说，俄国军队已经打到波兰，就在距离他们Ghetto几公里之外的地方。他本想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散布对德国人不利的消息，当然是死罪，不过，像所有“小老鼠”一样，他是不可能管住自己的嘴的。于是这消息便渐渐地被越来越多的人们知道，而且被改编得越来越耸人听闻地乐观——人们都说，雅各私藏了台收音机，他知道好消息，附带着还要警告听者一句，“Please, don’t tell anyone. It could be dangerous for him”。Ghetto里人人都在谈论着雅各的收音机，这简直要把雅各吓死了，他当然极力否认。但是，每天在Ghetto处理生、死两件事的医生告诉他，因为那台传说中的收音机，Ghetto里自杀的人数大大减少了，所以，“雅各的收音机”不能不存在。

《说谎者雅各》电影剧照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有个著名的铁房子的比喻，说的是在一间密闭的铁房子里，人们都要被闷死了，这时候，有几个人起来振臂高呼，是否有意义。我想，雅各肯定做不了那个振臂高呼，要把所有人叫醒的人，但他会忍不住要把那个“这铁房子快要被打开了”的消息悄悄传播出去的人，因为他是个多少有些乐观的“老鼠”。

消息，特别是好消息，对于我们多么重要啊。

“Hunger for hope may be worse than hunger for food.”医生对雅各说。于是雅各开始自觉地“喂给”人们好消息。于是，“老鼠们”不老实了，他们开始反抗，他们要好好活下来，因为他们有个近在眼前的“将来”。惊慌的德国人不惜毁掉整个Ghetto也要找到那台收音机，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那收音机到底在谁的手里。为了拯救他的朋友们，懦弱了一辈子的雅各这次终于鼓起勇气，独自去了德军办公室，去向他们交出“他的收音机”。认识到即使杀了他也无法得到那本不存在的收音机，军官决定与雅各做个交易：在全体犹太人面前，雅各承认根本就没有那样一台收音机，作为回报，雅各不会死。

“You all know this man.” 军官大声宣布道，“He told you he had a radio. He told you that you should resist... the German authorities. He will now tell you... that this was all a lie. He will tell you that there never was such a radio. And that resistance... is pointless. Tell them.”

遍体鳞伤的雅各笑了，他什么也没有说。砰的一声枪响，雅各倒下了。

“So that’s how it ended. I never got a chance to be the big hero and make my big speech. I swear, I had a speech all prepared... about freedom and never giving in.

But somehow... Yes, that’s how it ended.”

但是，雅各的收音机还在响着，你没听见那鼓舞人心的声音吗：“This is the B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