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断想
2014-12-23聂锦芳
聂锦芳
一
目前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现状存在一些问题值得我们注意。
学术表述形式单一。学术见解主要通过论文与专著两种形式来表述。究其实,它们本身也可合二而一,因为在一定程度上专著往往是论文篇幅上的延长,绝大多数专著的核心观点差不多完全可以用论文来表达清楚;况且在专著内容分章、分节发表的情形下,专著事实上又成了论文集。除此之外,其他类型的学术作品实在少得可怜。这里并不是否认论文、专著作为学术作品主要体裁形式的合法性。但同样应当承认的是,学术的表述方式绝不应仅限于此。在思想家复杂的思想结构中,朴素的意识、分散的见解、固定的观点和系统的理论体系是不尽相同的层次,对思想家来说,它们并不都是十分明确、不存在疑惑的,很可能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种意念、一种理解,不是最终结论,而是处于过程中的一种探索,不是定型的框架,而是分散的见解。面对这些复杂的情形,都用论文、专著来表述并不合适,为什么就不能采用诸如通信、对话、小说、哲理诗、散文、随笔、日记等多种体裁来表述和探讨呢?况且思想家也不都是孤傲冷峻、缺乏热情的人,为什么就非得用严肃的论文来表达其见解,而不能通过多种渠道宣泄其情感呢?征之以思想史、哲学史,情况往往不是这样。思想繁荣的时代,学术作品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近年来我国部分学者已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并有所开拓,但情况并未根本改观。而且在现行科研体制下,前景也不见得乐观,比如有的单位统计科研成果就只计论文、专著,其余一概不算。
还不只是表述形式的单一化,就是在同一种表述方式中,比如在论文的结构中也存在程序化的问题。虽然,三段论路数写作的方式不再被公开提倡,但仍然在众多论文中显现出这种印迹,它仍在隐性地发挥作用。比如,原理论文写作的一般程序是:提出一个新观点——做出若干论证——引申出意义或重申论点;思想史论文中关于人物的一般程序是:引出一个或几个人物——概述、分析其思想内容——给予宏观背景下的定位。公允地说,这种写作方式和程序也有合理性,但问题在于一旦被普遍应用,并作为一种写作方式予以推广,长期积淀,极易形成一种思维习惯和模式。不妨称之为“套子思维”,即在套子里找问题、想问题并企图进一步解决问题。我们有些学者的见解,绝大部分不是来自对生活、实践的体察与感悟,而纯粹是对书本材料的演绎、排列,是不是与这种“论文情结”有点关联?这里还可能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好,即思想的形成过程与对这种思想进行表述的顺序的关系,前者是从材料到思想,后者则是从观点找材料。但作为企望通过对哲学作品的阅读以引发更深层次思考的读者来说,好像更渴望了解思想的探索路径,而并不仅仅只是接受论断。
较之上述两方面,最触目的还要数语言。个性化语言,仿佛是文学作品的专利,学术只能操同一声调和语气。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抹去题目下面作者的名字,就很难分辨出论文出自谁之手,或者竟以为都是同一作者所为。而且,就这同一声调和语气而言,也存在很大的问题。那是一种对问题全知全能的理解、写作的话语系统,作者俨然是真理规律的宣布者,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原因说得一清二楚,诸如“大概”、“可能”、“还未想通”、“我不大理解”等词汇和语句很少或是根本不会出现在行文中,大多是作斩钉截铁状。也许论文写作者颇为自信,但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每每读到这种文字,佩服之余总生疑窦:为什么这个问题要分三点而不是两点或四点阐发?为什么原因竟是这样而不是另外的情形乃至相反?进而想:这里是不是把思想的问题完全当作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来看待了呢?在我看来,在所有的思想问题特别是哲学问题上,下如许坚定的断语并不符合思想的本性、哲学的本性。以探索人与世界的复杂关系、人生和社会复杂问题为意旨的思想和哲学,说不清的问题,或者说需要继续探索的问题,远远比能说得清楚、能获得最终结论的要多,而在想不清楚的问题上声称或充当一个“说清楚派”,只能说是一种“教科书心态”在作祟,故这种语体也不妨称之为“教科书语体”。
而在所有这些问题中,我觉得最为严重的还是思想与文本的分离。就是说学术作品并不都是作者心态与思想的真实表露,或者说论述的问题在作者生活、实践思考的范围内根本就占不上什么重要位置。我们当然不排除总体上“文”为“心”声、呕心沥血、严肃认真的探讨,但是不容忽视的是另外一种情况的存在,即在学术成为职业、从事学术研究成为个人谋生和发展的手段之后,一部分作者炮制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大著”与“宏论”:本来对马克思主义不以为然者,却声称自己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探讨问题与撰写论文;在现实生活中傲气十足、难以容人,却连篇累牍地阐释中国古典哲学中的“忠恕”之意、“仁义”之道。社会是空前复杂了,人心与文心的分离不为学术界所独有,但缺乏真诚的投入与深邃的思考,对学术的发展来说却是十分致命的!大浪淘沙,从时间延续的最终结果看,真正推进学术发展的肯定不是这些“文章是文章、人是人”论者及其作品,但由于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在不算很短的时间内还不太容易马上甄别清楚。而当我们为研究当代中国的思想界包括意识形态的总体概况,极有可能涉及或面对一些连作者自己都未必信服的观点和文本进行解读的时候,容易蹈入由欺骗与错位交织而成的陷阱。
学术发展、思想建树是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攸关未来发展的方向、潜力和前景。在“社会有机体”系统中,如果说经济、政治是基础,是骨架和躯干,那么思想和文化就是血肉和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学者而言,讲求和提升道德修养、职业素质和人文境界刻不容缓。
二
我还想谈谈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状况的看法。学术性不强确实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最致命的症结。迄今为止,有些人并不是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一种学术对象来进行探究,而主要是将其视为一种诠释时代问题和解决现实矛盾的策略、手段来考虑,不遵循学术研究的一般原则、路径和规范。致使一些论者的所谓“研究”也很难说是学者的作为,其成果经不起时间和学理的检视。这些都影响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声誉。
那么,马克思主义是不是行将退出学术舞台、不再具有研究价值或没有资格成为学术对象?我想,绝不是!在人类思想史上恐怕没有一种思想体系像马克思主义这样引起如此广泛而持久的社会影响;就是从弄清作为十九世纪中下叶对世界社会状况及其未来发展趋向有深邃思考的一个思想家的原始思想的角度,马克思研究仍有非常多的工作,他的作品的全集尚未完全编就,对其文本的研究还很薄弱,对其思想的理解和把握更谈不上客观、全面和准确,怎么能说对他的研究就该结束了呢?孔子的时代距今多少年?朱熹是什么时候辞世的?柏拉图、康德呢?这些人物及其作品、思想的研究一直延续到现在,甚至有复兴之势;马克思辞世才一百二十余年,他的思想参与甚至一度主宰了二十世纪世界的变革和发展,为什么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就不再具有学术价值了呢?目前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水平确实不高,但这不意味着这种状况不可以改变。
当然,还必须看到,即使从学术角度去研究马克思主义,也会有不同的研究方式和方向。表面看来,最近三十多年来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领域取得了很多成果;但是同时必须注意到的是,我们在对自身研究方式的反省和转换方面却一直比较滞后或缓慢。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界的一大特点是热点问题不断,它确实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了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因此姑且可以将其视为这一领域研究的长处。但认真梳理一下就会发现,相当多的热点问题的讨论,呈现出一个相同的轨迹,就是起初非常热烈,参与者甚众,但经过一段时间讨论后,就难以持续、深入下去了,最终则不了了之或只停留在原初提出问题的层次上。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自然也比较复杂,比如说,有的问题本身不纯粹是一个学理问题,而是由社会实践生发出来的,在现实生活中尚找不到解决之径的情况下,理论上的探究不可能走得很远。但是,还必须看到,相当多的问题难以深入下去,还有另一个缘由,即与我们研究方式上的陈旧相关联,就是说,面对新问题、新现象,我们总是在旧的思维框架和思路中进行探讨。就后一方面而言,现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确实到了需要认真反省的时候了。如果没有一种研究方式上的巨大的转轨,将严重制约其所达到的水准和深度,更难产生经得起时间和学理的检视的作品,从而改变人们对它的偏见,继续发挥其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影响。
有的论者认为,目前突出学术性诉求、强调文本的基础性意义,将导致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院化”、“形式主义化”,疏离现实生活和规避政治路线。坦率地说,我不能同意这样一种见解。实际说来,与“学术性”对立的不是“现实性”、“政治性”,而是“非学术性”。哲学研究特别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确应当关注现实、关注政治、关注现代化建设的实践;但同样是关注,在研究方式上有学术性与非学术性的分野,学术性的关注是把对现实的诠释、反思和引导联系起来进行的深邃思考,而不是流于对政策和流行观念的单纯辩护和庸俗图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一百余年的历程,仰赖特殊境遇和外力作用,除了政治领袖的作为,在学术研究上教训深刻,现在是它总结经验、潜心研讨、注重积累、多元探索和强化建树的时候了。如果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老是停留在外围指点和宏观展望,仍旧缺乏对具体问题、文本、思想等长期而持续的悉心研究和纵深探讨,以致产生不了黄钟大吕式的巨著及思想家,既不能推进现实实践,甚至也改变不了在当代学术格局中的尴尬处境,那才愧对时代、愧对历史,是真正悲哀呢!
(作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秘书长)
责任编辑:杜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