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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改革,稍安勿躁

2014-12-22陈平原

大学生 2014年24期
关键词:中国大学大学教育

陈平原

我是一个人文学者,而不是专门的教育学研究专家,

所以,我只从人文学者的角度看大学问题。

高校转型与合并之痛

1952年我们学习苏联,将众多大学改为专业技能的学院。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面对整个发展、变化了的西方世界,发现了一个问题:中国大学都是专科性质的。于是我们的学院开始升格,升格的结果,改到连体育都大学了,以前是北京体育学院,现在改为北京体育大学。又因为教育部规定,有三大学科门类、一百正教授、八千本科生就可以由学院改为大学,于是所有的学院都拼命生产教授、拼命招学生,让学院改为大学。光是大学还不够,还要是综合大学,还要努力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因此有了1998年开始的大学合并的风潮。

这个举动日后影响深远,到今天中国很多著名大学消亡了,并入所谓的综合大学里。当时的思路是,只有综合大学才是大学,才是世界一流。于是所有的大学努力合并,浙江大学合并之后成为榜样,被全国很多地方复制。

在往综合大学发展的过程中,当时的思路是争创世界一流,做大做强。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大学的排名和评比,合进来之后院士自然多了,博士点也多了,学科也多了,于是大学排名就出现了变化,单靠一所大学很难支撑。

对于大学排名,所有的大学校长都是又爱又恨,所有大学的学生们、教授们都无所适从,家长们更是将信将疑。虽然绝大多数的校长都明白这个排名是没有意义的,可我们还是会受到这个排名的影响,而且这个影响日益严重,干扰了现在以及日后中国大学的发展。目前中国国内大学的排行榜大大小小一百多种,前面几位差不多,后面就乱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排名,对于招生有意义、对于做排行榜的人有意义,但对于大学来说我认为干扰多于促进。

在这个过程中最痛苦的可能就是中国人民大学了。本来它是好学校,但一排就到后面了,因为它没有理工科。而其他大学在合并以后,一般没有十年磨合走不到一起,只有这个大学和那个大学之间通过磨合,逐渐走到一起,才能共同走一条新路,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大学确实实现了三级跳,我开玩笑说专科变学院、学院变大学、大学改校名。然而,一改名字,多少年创立的品牌就流失了,重新建立起来没有那么容易。大学合并中,我特别感慨的是像四川大学与成都科技大学这两所很好的大学在合并后称为四川联合大学,这个校名让人听着像个野鸡大学,后来只好又改成四川大学。再比如杭州大学,杭州大学的文科很好,尤其是古典研究很好,现在也叫浙江大学了。杭州大学合到浙江大学之后元气大伤,很多好的学者们走了,使这个大学的发展很受影响。

大学有自己的传统,这个大学的传统不是很好改变的,比如说现在的浙江大学的传统,是五十年代以后建立起来工科为中心的传统,工科的校长们想指挥文科、想帮助文科,不是不想扶持文科,但是思路、方法、途径都是有问题的。起码在我看来,杭州大学合到浙江大学之后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有些可惜。

大学改名有两个特点,一是矿冶、地质、农林、石油、煤炭、纺织等行业性质的院校,因招生及就业困难,多改为“科技大学”;二是突出“全国性”,而不愿意“偏安一隅”,如北京广播学院改名中国传媒大学,青岛海洋大学改名中国海洋大学。照我的观察,校名不是越大越好,有时候恰好相反。我在日本呆过一段时间,发现日本的大学特点是名字越小的越好,东京大学就比日本大学好,日本大学就比亚洲大学好,亚洲大学就比国际大学好。而规模更是如此,当同样的资源投入到五千人的大学和投入五万人大学时,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路走正了,中国大学才有希望

现在讨论教育问题的人,主要有两种思路:一是向外看,即关注哈佛如何、耶鲁怎样;一是向后看,也就是表彰民国大学的故事与精神。这两种思路,各有其道理。作为借鉴,两者都是不错的资源,但需要警惕的是,没有必要借此对当下中国的高等教育“拍砖”。对中国的大学来说,从100多年前到现在,我们早期学的是德国和日本,上世纪20年代以后学美国,50年代学苏联,80年代又回到美国,这是一个不断学习、摸索、探索的过程。

谈大学的时候,有这么几个论述,我是不以为然的:

办大学要跟国际接轨。每个人念的大学不一样,所理解的轨是不一样的。在柏林大学、剑桥大学、东京大学读书的,每个人所处的轨都不一样。没有一个标准的大学的“轨”,每个大学都是根据历史、传统逐渐摸索出来走到如今这个样子,所以要说接轨很困难。大学有各种各样的发展途径,必须考虑到传统中国大学的思路,过多地模仿某个大学的发展之路,会导致水土不服。

办大学要强强联手。凡是强强联手的大学在很长时间里为了磨合校内的矛盾,要花去很多的时间。很多人认为,几个大学一合并,院士、教授、论文等数字上去了,学校排名就上去了,其实不然。假如说强强联手,今天走两步向东,明天走两步向西,那是永远走不到目标的。这样的合并,并不意味着大学学术地位和教学质量的提升,相反会带来巨大的内耗,没有个20年解决不了问题。另外,高校合并之后会导致一个城市的大学一家独大,缺少良性竞争。所以在我看来,大学合并,尤其是有历史传统的大学合并,要慎之又慎,即便合并也应该是强弱合并,这样才有利于高校质量的提升。

办大学要取长补短,多方借鉴。评比之后,大学要做一个总结,我们的短处在哪里,第二年要补那个短。可是大学把所有的短板补起来,就和其他的大学都差不多了;所有的大学都取长以后,就会导致今天的大学越来越没有特色。一味地与“国际接轨”、“取长补短”会导致千校一面。

今天因为大学越来越往工科发展,文理相对来说受到了一定的质疑,这是不应该的,我为什么要不断地谈人文学的自尊、自觉?是因为对大学来说这些专业是非常重要的。大学做的是最基础的人文科学社会知识的传授,应当在所有大学开设中文课程。

中国大学都喜欢定目标,但请不要把目标看得太实在,而应该更多地考虑一个长远的发展方向。办大学其实不是立竿见影的,好的大学,再好的学校,最好用50年做一个单位去考量。今天的大学校长缺的不是国际眼光,缺的是两个:一个是传统中国教育的精神,另外一个是这100多年来走过的中国大学的路程,必须给他们补这两方面的课程。今天大学里面缺乏实实在在、平平稳稳地往前走,更多是在快马加鞭,导致中国大学走得不顺。路走正了,中国大学才有希望。

大学改革,应当稍安勿躁

所有的大学都在转轨。比如,今天的欧美大学与二战以前已经有很大不同,但他们的转轨基本都是大学自己在“摸着石头过河”。而中国的情况却比较特殊,是在政府的号令下急转弯的。无论是当初的合并、升级,还是后来的扩招、改大学教育为职业教育,几乎都是政府一声令下,然后气魄宏伟地在短时间内完成转轨。完全由政府决定大学应当往哪个方向走,对于高等教育的发展而言其实不太有利。

从1998年到现在,中国大学改革太急。办教育的人需要明白,教育是一项长期工程。当你把手中的石头丢进大海,等到涟漪荡向岸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如果你要“掷地有声”,那必然只是在很小的一片水面,或者一口枯井。所以,才会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说法。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全民关注大学问题。过于受关注,以至于自己没有办法喘一口气、喝一口水,这对大学发展是很不利的。整天强调“世界一流”,不是好的状态。中国大学今天所面临的问题是太想做好了,因此不稳。在我看来,办教育应当拒绝急转弯、拒绝大跃进,不急、不慢、不卑、不亢,走自己的路。这样坚持五年、十年、二十年,中国大学才有希望走出一条比较好的属于自己的路。

转型期的中国大学,既纷乱不堪,又生气淋漓。这句话我必须做一个解释,因为跟欧美的大学不一样,我们的高等教育是断成两节的:不能说中国只有100多年的高等教育,中国的高等教育源远流长,可是到晚清以后有一个大的转折,我们转过来向西方学习。我们必须意识到这一点,中国大学在精神上和制度上是有裂缝的,精神上可以说中国的教育传统底蕴深厚,但是制度上我们确实只有100多年的历史。

这导致了今天中国大学在努力发展的时候“混乱不堪”——想不清楚往哪个地方走,而且想往东走,但是我们的身体、精神是在西。另外一方面这个“纷乱不堪”又跟“生气淋漓”在一起——大学走得多了,你会有一个感觉,别的大学不会像我们这么热气腾腾、努力向上,人家就是一个平静的状态,一年又一年自然而然地发展。可是回到中国内地,仿佛任何一所大学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我们的校长都是有任期限制的,他们都希望在3年、5年内,在自己的任期内上一个台阶,因此校长不断在制定计划,系主任也是踌躇满志,甚至每位教授也都热血沸腾。这样的画面令人感动,但我必须说,这样的状态也让人担忧,这样的思路对于大学来说是不合适的。

我见到的大学校长普遍都是有理想的,大学也越来越有钱,机遇也越来越多,但不见得就可以做好。这说起来确实很奇怪,因为整个机遇有,整个制度在转型,校长们在努力,但是实际的成效很可惜。从十几年前的大学扩招到今年努力改大学教育为职业教育,一路走来基本都是对于先前政策的调整与否定。这样不断地急转弯,非常容易伤人,甚至是伤一代或者几代人。办教育的人要懂得,一个错误的决定必须用十个很好的主意才能弥补过来。学生不应成为小白鼠,大学也不应成为小白鼠。一道政策出台,一代学生的命运就与之直接相关,所以教育很难做实验。即便要做,也必须小心翼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断地急转弯。真正适合大学改革与教育发展的状态应当是胆子小一点、步子慢一点,在过程中“移步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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