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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姐的朋友圈

2014-12-22倪一宁

大学生 2014年24期
关键词:寝室小姐

倪一宁

在大学里,跟我的交际圈子一道蓬勃发展的,还有朋友圈。

我和尹小姐的友谊就源自于它。

开学那天,我和爸妈拖着箱子抱着纸袋走进寝室时,看到的是一个懒洋洋地伸着长腿看美剧的女孩,那就是尹小姐。看到有人来了,她暂停了视频迅速起身,喊了叔叔阿姨好,笑容却像融到一半的雪糕一样僵硬。

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过了两个月,当校门口的餐厅从卖小龙虾到改卖羊蝎子时,我小心翼翼地问尹小姐,要不出去吃火锅吧。热气腾腾的火锅端了上来,袅袅的白气,新鲜的辣意,这些都是让人安心的存在,我随口提议说,我们来自拍,发朋友圈吧。

我举着手机,两个人不断地对镜头挤出别扭的笑容,中间穿插着“你往前点,别一个劲往后躲”“手拿高点行吗”“这个角度我好丑啊,换一个”……我总觉得,女生最好看的照片,都是闺蜜帮忙照的——只有在她们面前,你才能肆无忌惮地说,能不能仰拍把我腿照长点?哎,这个角度会有双下巴吗?我忘了是在拍到第几张时,尹小姐把脸贴在了我肩上,就像我也忘了是在第几次加调料时,她主动递过来了一碟辣椒:“你一个杭州人,挺能吃辣啊。”

回寝室的路上,我埋头专心致志地修图,在用美图秀秀把刚冒出来的痘痘去掉时,也顺便地,替尹小姐缩了双下巴,修了下眼睛,然后发了朋友圈。过了一会,走我左侧的尹小姐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我们相视一笑,什么都没说。那晚上我的朋友圈异常活跃,两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合影,总能在冬天沉重僵硬的夜晚,给人以暖融融的安慰。有男生私底下问我尹小姐的号码,也有人赞我们笑容如出一辙地好看。我把评论递给尹小姐看,她笑着掐了一把我脸上的肉:“哎,有人要电话你就帮忙给啊,别瞎矜持。”

中学时代的美女,总爱和胖乎乎的姑娘一道合照,企图通过强烈对比来衬托美貌,进了大学后,有了朋友圈,我们开始学会了修图时顺便帮别人一键美颜。其实那晚我的手机里,也存了尹小姐许多张举着酒杯笑得豪迈的照片,留了一些嘴角弧度僵硬的笑容,但我把它们丢在了手机里。我愿意替她呈现美满的、体面的人生,也愿意成全她的好胜心虚荣心——它们都是人之常情。朋友圈成了一个互相捧场的小部落,它呈现的,大多是提炼后的人生。旅途中可能抓拍了七八十张照片,最后能通过层层遴选的,不过那么三两张。就如通宵做presentation,八小时里脑内奔腾过千万种想法,最后公开的,却只是几张PPT页面和一句“年轻就属于奋斗”。当然,围观群众也很上道,看到女生自拍一律默契点赞,发侧颜挑战的就高喊“女神”,发凌晨两点落地窗前万家灯火的就恭称“X总”,至于考前拍概率论封面声称终于要开始预习的,评论里都会默契地回“学霸轻虐”。

这种互动,也未必不出于真心。就像街上有人爬梯子,行人都会下意识搀扶一把,当他人用心也用力地证明自我时,我们也乐于从点头之交,进化为点赞之交。这种看似虚伪的社交下,其实藏着一点“搵食不易”的同理心,一点礼尚往来的私心,一点想开疆拓土人际关系的野心,这些心意或者心思拼凑起来,也够大家和和睦睦地在朋友圈里天天见。

那个冬天,我和尹小姐长久地窝在寝室里,一起点外卖,一起看美剧,一起发呆也一起发癫。 可能是因为懒吧,也有可能因为那个冬季,温度格外低,黑得格外早,上完六点钟的课,天已经暗得像浓稠的墨色。我裹在人群里,觉得自己像一条瘦瘦的,无人问津的暗河。

就在我担心自己快要消匿在人群中的时候,我和尹小姐去了健身房,不为身材,只是闷在河面下太久,想向陌生人索要新鲜空气。

和预想一样,我们在健身房耗了三个小时,跑了两公里,其余时间里,不是娇滴滴地问块垒分明的男生“这个哑铃怎么用啊”,就是凑在明亮的灯光下,气喘吁吁地摆出做作的轻松的笑容,变换着角度自拍。“哎,你看这样可以吗?”我埋头苦修了一会自拍照,戳戳她的背:“要是行我就发了。”她挥挥手,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发”字,然后就起身走开了。

过了十分钟,尹小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怎么还没在朋友圈刷出照片?”

“我在分组啊,”我精准地白了她一眼,“总不能让男朋友知道我在健身房吧,万一他要跟来呢?”

尹小姐带着点犹豫的口气问我:“你……不喜欢他吗?他对你也挺好啊,你这么贼心不死,不会觉得对不起他么?”

“会啊。”我放下手机,答得干脆:“所以就想找点存在感,朋友圈发个自拍集赞,跟块垒分明的男生聊聊天,低着头抿着嘴笑,挥挥手说你好坏哦。人生多长啊,如无意外,我就得对着同一张脸说六十年的话,那也太闷了。我才二十啊,怎么甘心微信里就跟一个人早安晚安啊。”

那时我已经能够把朋友圈用得风生水起。在现实中,我被困在上海西南一隅,每日重复上下课的枯燥活动,奔波于寝室和教室的两点一线,但提炼后的朋友圈,却让我找回了存在感。我接连发烧一周,前几天,男朋友还在宿管阿姨那放板蓝根和退烧药,拖得时间久了,就只剩每天例行公事般的“多喝热水多休息”。我一个人躺在寝室床上伤春悲秋,自觉和林黛玉之间,只差了一条咳血手帕和十斤体重。但幸好还可以自拍,靠在床头咔嚓几十张,然后细细修图,再配上一句“虚弱的时刻最渴望温暖”,就能被一堆朋友争先恐后地关怀。虽然还是咳得动地惊天,却觉得胸口舒畅了好多,好像那些隔着远远的问候,真的能够药到病除。更多的时候,我跟一群女生约好聚餐或下午茶,餐点上来后,大家默契地噼里啪啦拍食物、拍合照、自拍,然后就各自沉默地修图,传朋友圈,紧张地等待赞美。食物被搁置一旁,慢慢冷却,就像彼此的关系。但我们不在乎,朋友圈里热热闹闹的点赞,足够填满我们内心的空缺。

真的,我当时以为,我能靠朋友圈,蘸一点人生的甜意。

就这样,我和尹小姐联手,把朋友圈变成了人生的精选集。

六月底放假了,我们各自回家,临行前击掌,说期待你朋友圈的发挥。然而一整个暑假,在铺天盖地的旅游照支教照摆拍照旧同学合照中,我都没瞥到尹小姐的踪影。我激荡着八卦之心,兜着“不会被屏蔽了吧”的揣测,委婉地向她提问,她却是难得地直白:“太麻烦了,懒得发。”

我当然不信。

聊天页面来来回回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好一会,突然弹出来一大段话:

“刚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喜欢分组发自拍,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说不定有更好的。”

“可那天给他看小时候的照片,不小心滑到了去云南的旅游照,都是原片。反正你也能想象,有些笑得眼睛都没了,有些是麒麟臂,有些抓拍腿短得像柯基。我都做好分手的准备了,真的,虽然本人也就这样吧,可那些照片就跟整容医院前期对比照一样,能够拆散任何真爱。结果他来了句,你好可爱啊。”

“不是讽刺也没有敷衍,你看得出来,他是真觉得那个肉呼呼的小姑娘可爱。”

“我现在就想扎着马尾陪他上自习,不想再硬凹姿态,证明自己活得千姿百态。要是有个人能够接受你的原片,你就懒得再为无关紧要的人,动用修图软件。”

我怔了一会,突然想跟自己作个约定——要不要试试看,不靠刷屏来获取存在感,也不需要攥一把叫好声来证明自己被爱?

我首先尝试一个礼拜不发朋友圈。那一周,我吃平价的餐厅,点完菜后不再抓着我爸的手说“别吃,我先拍”,而是夹一筷到他的碗里;读并不深奥的小说,不再执着于俄国作家笔下名字拗口的浩大传奇,也开始阅读语言平实的故事;做卖相并不精致的家常菜,不是为了炫厨艺,只是想给家人做点好吃的。起初有些不习惯——像是突然失去了一个力量来源,也少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滤镜,生活恢复了它原本平淡的、苍白的、静水流深的面貌。

之后一周,我和家人去海南度假。因为不能发照片,所以不必再反复拗造型让我妈抓拍了,我手头多了大把时间,可以拿来观察热带植物,可以用来逛当地海鲜市场,晚上我们吮着新鲜的蛏子,坐在门口乘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必再向朋友圈索要幸福感。是在哪一刻呢?可能是因为风捎来花的甜香吧,是那种把整个夜晚浓缩其中的甜香;可能是因为妈妈炒的梭子蟹太鲜嫩吧,我怎么用感叹号都无法向朋友形容它的美味;可能是因为我们聊了太多往事吧,从我穿开裆裤的年纪说起,成长途中琐碎的快乐,细小的悲伤,都不适合在朋友圈,被公开阅读和点赞。

就在那一晚吧,我觉得有太多情绪没法用朋友圈来记录,就像有太多生活的喜悦,没法从朋友圈索取。

再之后,我反而习惯了没有朋友圈的生活。我不必再摘抄诘屈聱牙的句子了来显示阅读量了,也不必再拍高大上的旅游照来证明过得好,我终于自由了,从我自己手里。从朋友圈中解脱后,才发现,最该讨好的朋友,原来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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