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周海亮

母亲是方圆百里最丑的女人。

母亲的丑是可怕的。她长得短小佝偻，身体呈一个标准的直角，她的鼻子下面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据说她小时候有着严重的唇裂;她的腰很粗，脖子很短，她的头发如秋天的茅草般杂乱并且枯黄;脸上没有一点完整的皮肤，那里沟沟坎坎，错综复杂，紫一块黑一块。坏死的肌肉牵动了母亲的五官，母亲的眼睛鼻子嘴巴被扯到一起，难分彼此。母亲是被烧伤的，治不好，也从没有去治过。

母亲有一个叫做贵生的儿子。与母亲不同，贵生高高大大，身材修长。他也许是村子里唯一不怕母亲的人。贵生16岁那年考上高中，将志愿填到县城，那是母亲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母亲问他，能不能换个近一点的学校？贵生说，不能。母亲说，娘想你了怎么办？贵生沉默不语。自打懂事后，贵生从没有叫过她一声娘。谁说儿不嫌母丑？那是母亲不够丑。

读高中的贵生很少回来。家里的地全都留给了母亲，母亲就像一头从早忙到晚的驴子。

贵生只有在假期才会回来。他回来，不是因为他想母亲，而是他要回来取钱。高中消费已经很高，尽管他节衣缩食，仍然坚持不到放假。他回来，母亲就笑了，那张苦难的丑陋的脸，就有了亮光。母亲说，儿你歇着，我给你做好吃的。母亲杀了鸡，买了菜，煮了鸡蛋，又踮起脚尖取下挂在灶前的腊肉。贵生回来的几天里，半个村子都是香的。

白天，贵生扛了锄头或者镢头，走向母亲的土地。贵生不喜欢土地，不喜欢乡村，他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离开土地，离开乡村，甚至离开母亲。他干得很快，如蜻蜓点水，粗短的母亲跟在他的身后，锄头比她的身体长出一截。那些天母亲的步子很是轻盈，有贵生的日子，她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贵生不喊娘是有理由的。小时候他是孩子们的开心果，全都因了母亲。孩子们惧怕母亲，却不怕他，他们暗里把母亲叫做老怪物，明里把他叫做小怪物。他们让他趴到地上学狗叫，他们抢去他揣在口袋里的炒花生，甚至，他们常常无缘无故地将他暴揍一顿。于是他把一腔怒火全都撒给了母亲，他摔摔打打，用一个孩子能够想出的卑劣手段对付母亲。

他终于考上了大学。他知道大学里有奖学金，他知道他可以在假期里去大学附近的餐馆打工，他知道只要上了大学，他就再也没有回到家乡的理由。临走前，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母亲的身世——很多年前，母亲拄一根棍子流浪至此，就留了下来。他是母亲从山梁上捡来的，捡来时，他就像一只透明的耗子。母亲终生未嫁，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

他哭。却没有眼泪。小时候他只知自己可怜，他想不到自己还是这般凄惨。坐在山梁上想了整整一天，母亲将他从一个弃婴拉扯成一名大学生，他应该感谢母亲，可是，假如那时的他被别的村人发现，他也会得救吧？母亲只是恰好碰到了而已，母亲并不伟大。他不叫娘是有理由的，没有血缘关系，他与母亲自然是生疏的。

大学。他拿到最高的奖学金，他利用星期天和假期出去打工和做家教，他与系里最漂亮的女孩子谈起恋爱，一切都是那般美好，幸福得令人眩晕。当然，他瞒着女孩有这样一位丑陋的母亲。假期里的一天，突然，母亲打来电话。母亲问抽空回来一天行不行？他说我得打工。母亲就顿住了。很久后母亲开始喃喃自语，她说我给你攒了2 000块钱。她说：“我给你煮了薄皮鸡蛋。”她说：“我给你腌了最好的腊肉。”她说：“儿，娘想你，娘老了。”

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眠，他真的想回家看看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奔向他打工的餐馆。

母亲来到了学校。这之前几乎没有走出村子的母亲，竟然一个人来到了千里之外的省城！母亲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这一路上，她的艰难可想而知。母亲在校门口拦下一位女孩，问：“认识贵生吗？”女孩看看她，整个人炸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拔腿而逃。母亲一连拦下十几个人，终有一位男孩说：“我给你喊一声去……怎么跟他说？”母亲说：“你就说他的邻居来看他。”男孩就对他说：“有个长得很丑的阿姨来看你，她说她是你的邻居，她等在校门口。”他的心头猛地一震，嘴唇哆嗦起来。他知道来的人是母亲。他想不到母亲真的会千里迢迢跑来看他。那时他正和女朋友在校园里说着话，他让女朋友等他一会儿，一个人跑到了校门口。看到母亲，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问：“妈你怎么来了？”母亲说：“我来看看你……我给你捎来3 000块钱。钱不多，你先花着。”他问：“你吃过饭了吗？”母亲说在火车上吃过……母亲说他瘦了。伸出手踮起脚尖去摸他的脸，他轻轻躲闪，面露窘态，母亲的手尴尬地落空。母亲说：“我知你不想回家，知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你妈……我这就回火车站……那边看着你的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很谈得来。”母亲说这姑娘挺好看……好好待人家，别像在家里一样使性子耍脾气。说完又想去摸他的脸，他再一次灵巧地闪开。

那堂课他上得心神不宁，还没有下课就溜出教室，他想去火车站送送母亲。当他跑出校门，又一次愣在那里。他看见母亲倚坐在墙根，袖着两手，歪着头，竟然睡了过去。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睡梦中的丑陋的母亲，甚至打起轻微的鼾。

“我梦见贵生了。”醒了的母亲迷迷登登地说：“我梦见给他捎去3 000块钱，我梦见他长得又高又瘦。他还交了女朋友……”

“我不就是贵生吗？”他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没有做梦，是真的。”

“哦，是真的。”母亲再搓搓眼睛，骤然打了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梦。我老了……”

他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火车启动的刹那，他悄悄抹了抹眼睛……

那个寒假，他终未回家。尽管在那天夜里，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大四的一天，他接到邻居的电话，说他的母亲病得很重，让他回家看看。从邻居焦急的口气里，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他没有避开女朋友，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踏上了回程的火车。在车上他把他的身世告诉了女朋友，他说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生中最不舍的人，就是我娘。

他见到母亲。4年来，他第二次见到母亲。母亲比两年前更苍老了。她的头发白得像雪，她的嘴唇灰暗无光，轻轻抖动时挤满了细小的皱纹。可是她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他冲到母亲面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娘，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儿的脸，我求你了娘，你快摸摸你儿的脸……”然而，那手一点点变得僵硬和冰凉，终于垂下。

母亲再也没有醒来。

几天以后，在母亲坟前，邻居问他：“知道你娘的脸，是怎么烧伤的吗？”

他摇摇头。

邻居说：“小时候，有一次，夜里，你娘已经躺下，你扶着窗台玩耍，碰掉了窗台上的油灯……油灯里面的油溅上被子和你娘的脸，火着起来了……从此你娘的脸，就变成了这样……”

他大喊一声：“娘啊！”号啕大哭，撕心裂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