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印锦书:二十世纪四川成都书法篆刻事略
2014-12-13向黄
沈渻葊
谁堪妙语镂朱铭 便试昆吾拂玉箸
1 篆刻
以前大陆流行了一首港台歌曲《像雾像雨又像风》,这歌名拿来形容民国四川浙派篆刻家浙江绍兴人沈渻葊,感觉很合适。一是,老辈的人都知道民国四川有合称“二沈”的浙籍篆刻家,印章刻得很好;二是,真正一说起来,却是“像雾像雨又像风”,他们是那様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到今天他们的东西遗存得如此之少,也只是在某些古籍版本上面看到他们镌刻的印鉴,在某些拍卖会上偶遇他们的篆刻、书法、绘画作品。
西泠五老之林乾良先生曾讲:“四川的近代印人中,有两位姓沈的,号称‘大小二沈。说来也巧,这两位的原籍都是浙江人,可见浙江的印人对全国的影响之巨。”(林乾良《印迷丛书·沈慤款似汉碑》)这二沈中,大沈叫沈中(1872-1943),初名中泽,中年又名中择,晚年改名中,字靖卿,号蛰庵、执闇,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此位先生在当时,既是国中古琴家,藏有五代百纳古琴“引凤”(今藏四川省博物馆),又是蜀中鼎鼎大名的篆刻家,镌成《壮泉簃印谱》。此处暂且不表。本篇专门就手边的资料,讲一讲小沈,沈渻葊。
坐在灯下,翻检这些零星的印蜕、墨痕,及其电子文档,很是感慨:稽古钩沉居然也是很费力的事情。好在蜀中名宿林思进《清寂堂集》留存涉及沈氏文字的题记若干,如“黄宾虹来成都已逾旬,乱后始得想晤。长至日,招方鹤叟、龚向农、李亚衡、培甫昆弟、祝屺怀、庞石帚、沈渻葊诸君子集饮。黄宾虹即席作《霜柑阁岁寒雅集图》,以记良会。百年之后,览斯图者,安知其为兵火余生也。”这题记里面讲“乱后”之乱,是指1932年11月四川军阀混战之祸民事件“成都巷战”。书中长至,即夏至,是误植。这天雅集的时间应是1932年12月22日,癸巳冬至。这次雅集规格很高,方鹤叟,即方旭,民国四川“五老七贤”之首,曾经任晚清四川川东道。其他几位都是四川文化艺术教育界的头面人物。黄宾虹则是受四川东方美术专科学校之邀请赴川讲学的。
沈渻葊作为“诸君子”之一,位列雅集宾客,可知沈的文学艺术造诣。当然,我们还知道沈渻葊曾经有守约堂五首刊登在民国三十六年的四川成都正声诗社社刊《正声》新一期。其它篇什题记如“以沈渻葊悫所刻小印贻伯英”“上九,招孝榖翁、沈渻葊与及门诸子集饮霜柑阁”“雨中喜渻葊、君惠过访留宿,并见示新诗”等等。这中间最重要的篇什是长诗《赠沈悫治印》。因为沈渻葊篆刻的资料太少,这里全诗录下:
沈郎艺妙独苦贫,三十六举举举新,
剜锋垂线不矜巧,疏是汉鉩密壐秦,
我昔少年识两沉,石埭能书工篆引,
磊落大印摹临碑,不笑春蛇与蚯蚓。
【原注】沈贤修鹤子为予刻山拟临碑四字印。
【笺】沈贤修[清],一字禅和子,皖(今安徽)人。嗜佛,善画佛像,篆、隶尤工,取法于邓石如。蜀中遗迹颇富。《益州书画录续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有《禅和子日记》《沈贤修印谱》行世。
【笺】石埭,石筑的堤岸。宋人苏轼《再过超然台赠太守霍翔》诗:“愿公谈笑作石埭,坐使城郭生溪湾。”这里的“石埭”,林思进是指二沈艺术全面,功夫很扎实,犹如石筑的堤岸。
钱塘阿靖力更工,佳处直到稽山农,
曼逻山人起惊叹,小技未可轻雕虫,
【原注】沈中择靖卿,予平生印皆其所制。
【笺】稽山农,源自宋人六游《稽山农》一诗,诗中:“利名画断莫挂口,子孙世作稽山农。”两句,讲的是篆刻在沈中这里,直接逸民气息,可谓由技而道,自然通神,小技不可谓雕虫了。
二十年来文苑歇,蔑古夸新咨胸臆。
伏波犬字作外嚮,马头人长造虚壁。
沈郎才如切玉刀,世家公子善风标。
【笺】这六句,是讲二十年来印坛没有新的东西出来,而沈渻葊篆刻胸襟阔达,能力超强,如古时伏波将军一般,善于创新,能够引领风尚。此处文苑,就是艺苑,具体到沈氏就是印坛了。
弹丝吹竹无不会,若论襟袍真吾曹。
十年埋首困簿领,千里救贫不唾井。
自嗤绝技罢磨礲,却为饥寒盗寸廪。
我亦万事付梭巡,懒把冰斯论古人。
【笺】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就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培养人才的基本技能,应当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骑射策论无一不通,照今天的话就是“通才”。不唾井,旧典,指人要知恩感恩。这八句,称赞沈渻葊技艺全面、篆刻精通、人格高尚。
印刓苦被侍儿笑,促铸聊为项羽瞋。
故人赠我七字句,华阳庭院孤山住。
谁堪妙语镂朱铭,便试昆吾拂玉箸。
【原注】曩吴湖帆常举归元恭“华阳庭院孤山住”句告余云,能治一佳印,恰这共用。
【笺】侍儿,沈渻葊相好卢灵芸。林乾良《印迷藏印丛话·韵事妙文佳刻》有载。
数迭绸谬想篆情,印人君自可怜生。
风怀未尽霜柑老,要是红蕤纸尾明。
【笺】四句,赞叹沈渻葊篆刻刀下有情,令观者辗转反侧,回味无穷。
【笺】红蕤,红蕤枕。传说中的仙枕。
【笺】纸尾,书面文字结尾处。
【笺】从诗集的时间编排来看,这首《赠沈悫治印》诗是壬午年写的,应该与另一首赠沈悫的《壬午秋褉》几乎同时。那时林思进居住在西门外的五里墩。
另外,王家葵《近代印坛点将录》撰有《地轴星轰天雷凌振·沈悫(渻庵)》一篇,收集了巴县向楚(仙乔)赠沈渻葊长诗,这里也全部录下:
沈郎使刀如使笔,切玉有如刀画沙。
形神隐显谢拘束,藏锋运腕随欹斜。
飞冲涩留见神力,金石刻画追作家。
白文苍秀朱文奇,刀头展翅笔飞花。
尺书大幅归方寸,拒风走马奔龙蛇。endprint
六朝而降始盘曲,后来印品纷如麻。
平生不读印人传,偶校铁笔相矜夸。
蛰庵壶隐推老宿,回环作篆无锯牙。
成都李昶有石癖,日与金石为摩挲。
爱君刀法出古意,攻坚琢白晖丹砂。
前身合是沈房仲,搜奇造隽吟璁华。
怀才从军掌书记,归来井底庐如蜗。
印书作枕铁钩热,一灯红穗扪窗纱。
紫江李大遗双珏,劝君篆刻烦三加。
为诗赠君君无挪,醉倒作字如涂鸦。
该诗中讲到,沈渻葊曾经在军中做过书记员,后来回到成都,就蜗居起来,潜心铁笔丹青。
印迷林乾良先生“壮年再度入川,畅游巴山蜀水之间,并与彼郡印友广结金石契、翰墨缘”。曾在沈渻葊“高足陈重枢处,获见自辑之《渻庵印存》一函,前有巴县向楚序,盛称其‘工刻玉,沉着苍古,欲逼汉铜。其工妙之制,神气乃在刀笔之外。”后来,林先生回到杭州,“陈公(即陈重枢)郑重以其师沈渻庵之刻石十数钮寄赠,深情厚意,至今感之。同时又有沈氏手辑印存,以藉会稽故,辗转介绍由绍兴市图书馆珍藏。宝剑赠壮士,陈公可谓善处其师之遗物矣。”(摘自《印迷丛书》)
据上世纪八十年代《龙门阵·稗官野史》记载,沈渻葊在成都曾与当时成都最有权威的字画鉴赏家云南人唐鸿昌(号少坡,因排行第九,人称唐老九,官宦弟子。他的老师是清代浙江绍兴人赵之谦的篆刻学生四川郫县人邱东霖春生。)同为时任成都警察厅张姓厅长的字画眼睛(这眼睛,就是今日掌眼之人,也就是鉴定家。)
沈渻葊好友、向楚学生四川泸州曾志沂效仿时风,作《渻庵小传》。此诗有趣,由时人江安易象乾抄录成一手卷,此处不妨全文录下:
沈子名慤字少成,旧籍浙江今锦城。
神清骨健年三十,翩翩风致无与伦。
弟一天生审美性,撡弦作书饶别韵。
襍陈百戯无不工,摹拟风流刻划尽。
更能铁笔锲金石,本受之天非人力。
同时颜盛与沈张,看君奏刀已无敌。
青城室主林山腴,吾师巴江向子居。
观君作品极歎赏,题诗署字相吹嘘。
忆昔识君少城北,二道街头安素宅。
红烛高焼麴酒香,祗今怀想皆陈迹。
十年重遇粉江边,喜子名声世渐传。
为子白描诗一首,即作《渻庵小传》看。渻庵仁兄方家雅监,泸州曾志沂赋赠。乙丑冬初客渝,读是作,笑其类胡适所倡,购纸録之。江安易象乾书。”这首诗作小传,透露出这样的一些信息:
一、乙丑,即公元1925年,据成都草禅书屋陈光建考,这年沈渻葊年32岁。该诗中“神清骨健年三十”,按照民俗纪年方法就可推断沈的生年是1893年。
二、而立之年的沈渻葊篆刻已是享誉蜀中,蜀中文坛祭酒林思进、国立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向楚各自为沈氏篆刻作了赫赫有名的长诗盛赞。这就是诗中所言:“青城室主林山腴,吾师巴江向子居。观君作品极叹赏,题诗署字相吹嘘。”
三、沈渻葊,名慤,字少成,渻葊(庵)应该是号,后以此号行。1925年,他是住在成都长顺下街旁的二道街。后来,据沈的诗友成都学者刘君惠写与他收信时间(丁亥正月,即1947年)来看,这时的地址,已在成都东门街133号。
民国四川青铜器鉴赏家、篆刻家成都徐寿鸿冥翁题跋《二沈印谱》对二沈,沈中、沈渻葊的篆刻进行了比较:“清标阁主崔潜翁用印精严,除二沈外,馀皆弗取。钱塘沈靖卿先生纯师秦汉,实开成都先河。而会稽沈渻葊,则效西泠诸子,姿媚风流可玩味也。”就指出沈渻葊的篆刻是西泠印学的正脉流风。
林乾良有《沈郎边款似汉碑》一文评沈渻葊篆刻:“此印白文‘会稽山民四字,端庄肃穆,自是汉印正宗。虽左疏右密,而排叠参差,别具韵味。其最为奇者,为其边款。依石结构,整体成一具汉碑。上为碑额,顶作穹圆状,两侧各着一龙,盘曲作势,形象生动。中央方枚。白文隶书‘沈郎两字。其下阳款四行,行各六字,均以魏碑书之,笔致峻严。文曰:‘上章敦牂岁孟夏之月,会稽山民沈渻葊摹汉于清远堂灯下。” 上章敦牂,为吾国太岁纪年法之纪年,即农历庚午年,为1930年。
2 挂单
沈渻葊篆刻挂单是在诗婢家、师龙树轩、贉秘斋。《沈渻葊鬻书治印润例》中关于印章的价码“石章每方六百元每印一字至四字为限。过大过小不刻,劣石不刻,润例先交,十日取印”。
曾见林思进介绍书法生意写在《润例》上面:“渻葊兄鉴:兹有绵阳吴君及杨昌平君托写寿屏,不肖特为介绍,望慨允为荷。清寂翁启”补充一下,林、沈二位曾合作了一件四川民国墓志铭《新繁周君墓志铭》:林思进撰文、沈渻葊篆盖并书丹。此可作林、沈翰墨文字交往实证。
与国中印学家易均室,沈渻葊自然有很深的交往。从新见的资料来看,沈、易二人应当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来往密切。易均室常常在沈渻葊的书画篆刻及其藏品上面题跋署款。尤其是相互讨论金石印学,堪为蜀中印学佳话。这里刊登一件信札:“渻葊道长左右:拓本以与荒箧所存同为器铭,意欲得其盖铭耳,故为转让龢君。今并其致值与留条奉鑑,并书值亦附上,乞同詧入。宛转延迟,无以应疾,良歉!总之吾辈尚在穷厄,不能不如此耳。珍重万万,易忠籙载拜又乞打收条见掷,忏世不我知,唯以此见心耳。癸巳岁长至日。”据成都草禅书屋陈光建考,此件信札写于1953年,信中提到的龢君,即曾龢君;曾天宇,即当年与谢无量一同到北京任中央文史馆馆员的原四川大学法学院院长。信中所谈因为生活困窘,而不得不出让心爱之物,其心纠结,“总之吾辈尚在穷厄,不能不如此耳”“忏世不我知,唯以此见心耳”。信札写完,还不忘印学交流,钤拓一方明人沈芥舟镌刻白文印蜕“幽居空山”。
另提一事,沈渻葊与中国早期话剧奠基人之一的曾孝榖同道好交。曾孝榖有诗集《成都曾孝榖先生遗著·梦明湖馆诗》,诗中题常记与沈渻葊、崔龙潜等燕饮酬唱锦里。曾孝榖,成都人,毕业于浙江省两级师范学校,诗文书画皆能。1906年考取官费留日。同年与李叔同(即弘一法师)同时进入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选科。与李叔同等在日本东京创春柳社。1907年与李叔同同台演出中国话剧创作史上第一个剧本《黑奴吁天录》。归国后,回成都教书。因贫卒而不能下葬,经崔龙潜提议,遂由诗词同道、书画好友集资,始得安魂。曾孝榖生前没有自己的诗集,这本诗集,亦是由同道好友集资刊刻付梓。序是由谢无量写的,序一开头就写:“古之诗人皆深于情者也。惟深于情,故能极其微致曲,以通天下之志。”序结尾写到:“梦明湖馆者,即孝榖追念亡妇之意,亦至情之所托也。”以此语此情,移之沈渻葊亦无不可。endprint
先师徐无闻尝手拓并题《明人竹刻松阴高逸图》:“太平崔氏清标阁藏器”。这太平,就是黄山太平村。徐无闻母亲崔氏,黄山太平人,崔龙潜是他的亲舅舅。崔龙潜,号潜叜,斋号潜斋、清标阁、谦益堂,民国四川金石古籍版本家。
结合成都草禅书屋陈光建的考证,可以这样记录沈先生:
沈渻葊(1893-1961),浙江绍兴人,原名沈策,后改沈悫(慤),字少成(绍诚、绍成),号渻葊、渻庵(亦作渻弇)、鉴湖居士、会稽山民、冰壶后裔、窅翁(亦作窅公)、民国四川浙派篆刻家沈渻葊公等。斋号有意莲居、均华簃、拜石轩、清远堂、守约堂、灵芸别馆等。沈以号行。其诗书、画印、古琴、鉴赏,无一不精。尤以篆刻、绘画名世,是民国四川浙派篆刻代表人物。
3 爱情
近几年整理民国四川书法篆刻家资料,写到了浙江二沈这边来了。想起与林乾良老伯的通信以及他写的《韵事妙文佳刻》一文所谈沈渻葊轶事,就眼前新得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出版《正声》(新一期)所载沈渻葊《守约堂诗·杂诗五首》做了一个梳理。这五首的全部文字如下:
1
苦吟难遣梦魂遥,怕听红墙月下箫。
渺渺予怀谁管得,空余诗思落寒潮。
2
小园重涉趣应非,为有空牀待汝归。
临镜倘似秋鬓薄,小桃莫再点燕支。
3
宜盆谁种小芸香,恰似当年守约堂。
遥见壁间双蝶影,殢人魂梦到天荒。
4
归途乘兴过东楼,笑劝解醒进白鸥。
为恐入秋人意恼,此来端是与君谋。
5
堂前柳下任翻飞,劫后红襟倍昔肥。
此际倦还巢未暖,如何不待度春归。
夜间豆下,一读,不禁一笑,这沈老先生真是性情中人。这五首诗是目前可以看到的沈渻葊诗留存。诗写得柔情似水,直接苏词的婉约气息,应当是诗中婉约词。把这两篇文字放到一起看看,很值得玩味!究其内容,的确是可以作为林老伯《韵事妙文佳刻》一文的背景注解。
林文所记周菊吾镌刻补款“灵芸侍墨”、徐无闻所述该印缘起,乃沈渻葊情事,这事儿,再一次证明人间的爱情那真真是有的,也是非常的奢侈。
沈渻葊五首诗,应当是记述了他与灵芸女史爱情故事的心理历程。所用典用句,一是大家熟知的西厢、红袖添香故事;二是改用黄庭坚《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小桃犹学淡燕支” 为“小桃莫再点燕支”,说明二人已经相好相约在一起了,灯下美人之美,无须画眉了,无须作空想了。句中“燕支”一词,据晋人崔豹《古今注》卷下《草木》记载:“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谓为燕支粉。今人以重绦为燕支,非燕支花所染也。燕支花所染自为红蓝尔。旧谓赤白之间为红,即今所谓红蓝也。”这就是说,燕支是一种草本植物,又叫“红蓝”,古人用来做面部化妆品的。还有就是苏轼写赠朝云的《殢人骄》“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并且,诗中“宜盆谁种小芸香”的“小芸”,就是指的卢灵芸。所以,周菊吾先生补款用了:“《诗》有之曰: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之句来表达沈、卢爱情的可爱、可贵、可珍。
从这一小册来看,还可以获得下面的信息。
第一,沈渻葊的斋号叫守约堂,这守约堂的来历,应当是他与卢灵芸的相约。如诗中所言“为恐入秋人意恼,此来端是与君谋。”“此际倦还巢未暖,如何不待度春归。”一个字“谋”,一个字“待”就透露了“守约”的因缘。
第二,正声诗社约了沈渻葊为《正声》诗刊提供了诗稿。也就说,沈渻葊参与了沈祖棻、程千帆在成都的诗词活动。
第三,《正声》诗刊的这一小册出版时间是民国三十六年,即1947年。周菊吾“灵芸侍墨”一章的镌刻时间是1949年。守约堂,还真是守约到了。后来沈渻葊病死,灵芸殓之。这才子佳人的事儿啊,还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另外,蜀中名宿林思进有诗《壬午秋褉》一首赠沈渻葊:
如此晴秋小醉宜,况逢四坐绕花枝。
最怜沉约腰围减,不及徐娘半面迟。
一晌欢轻成老景,三株媚好说新词。
渡江苹实君知否?欲返南征恐未期。
此诗不见《清寂堂集》,可补遗。壬午这年,1942年。“最怜沈约腰围减,不及徐娘半面迟。”这两句中的“沈约”指沈渻葊。“徐娘”指何灵芸。“沈约腰围减”是南朝人沈约借口年老病瘦、告老辞职的典故,后引申作男女因情思而引起的病瘦。《壬午秋褉》一诗,应当就是讲沈、卢二人相好之事在1942年就已经是圈内诸位都是知道的,所以才有“一晌欢轻成老景,三株媚好说新词。”
对于当时自己的这段感情生活,沈渻葊有自己的无奈。他在1943年用工笔画中画了一件空无一人的画,这幅画按照格局应是一件仕女图,但是画中,空荡荡的牕外是芭蕉与假山;牕边是两只绣櫈,红地毯旁的几上插着两卷手卷。题写下了一首伤感的诗:
独抱幽情对绿天,妆成却比玉清研。
人生识字终无用,累汝寂寥坐有年。
落款“癸未寒露歬七日,淛人沈慤并题。”淛人,就是浙人。
沈渻葊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诗书画印,古琴鉴赏,无一不精善。除了篆刻以外,绘画也是一流的。除了前面录出的诗作《守约堂五首》,给人做字画鉴定外。他的画作是得到名家赞赏、行家首肯的。成都举办“沈渻葊画展”时,谢无量有《奉题渻葊画展》相赠:
郑虔三絶漫矜夸,名画成都有几家。
谁似沈郎清气味,蒪丝压席芼薑芽。
对于美丽如画的家乡,他与同为江浙的浙江平湖人、画家吴一峰一样念想啊!沈渻庵于1956年秋分之时,作青绿山水《富春江鱼乐图》并题记道:“(吴)一峰知余七年未作一画,昨来劝勉从事涂抺,意至恳挚。频言富春江山水秀丽之美,怂恿为画一帧。因忆二十年前还浙,曾往游七里泷,登钓鱼台。江明若镜,人在画中。沿江产鲥鱼甚丰,余亦得饱尝。今者,祖国各项生产建设之进境,一日千里。遥想富春渔业于幸福生活中,日事辛勤劳动,其乐趣当非昔有。而水陆交通随工业发展,虽僻地异乡都能遍尝山海珍产。来鲥去鲞,固不必泛舟泉唐求之,乃得入馔矣。晴窗浣笔,不计目朦,写出是图,以获渔乐之盛。”endprint
当时,谢无量也在这件充满念乡之情的画作上面题诗:
世间至乐是观濠,七里泷中意气豪。
鱼味讵输熊掌美,孟轲争此子陵高。
昼泛轻舟夜曲肱,何须钓国始堪矜。
夕阳江上初收网,处处渔家处处灯。
关良先生1942年来成都举办画展时,为四十八岁的沈渻葊作画像。大抵这是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沈渻葊的唯一画像。甲申冬,即1944年,画家冯建吾为沈渻葊五十寿诞作画恭贺。那时的冯建吾是蜀中东方艺术专科学校(初名四川美术专科学校)的创始人之一 。
据知情人告知,后来卢灵芸回到家乡四川青神县。灵芸女史,能写一手好字,目前唯一可见的是题在一张碑帖的墨痕。走时,把手边沈渻葊的东西交予沈的朋友陈重枢。也不知灵芸女史现在如何了,想必早已“守约”而去,与她的沈郎天国长相厮守了。
癸巳除夕于雝嬰堂灯下写完。
甲午正月初二再订。
立夏增补于暂息室。
初夏廿七灯下校补于佩斋。
[注]
1、原来以为女主人公的姓叫何,最近陈光建先生转告于我,之所以叫何氏,应是因为她做了何姓老官僚的妾。灵芸女史,姓卢,四川青神人。
2、林乾良《印迷藏印丛话·韵事妙文佳刻》原文:“白文‘灵芸侍墨四字,整洁不著半点尘埃。三面长款,一篇妙文:‘渻庵作书画于窃窕房栊中,磨青麟之髓,拭紫蟾之石,裁生绡,弄柔翰,是葛洪所谓逍遥寄情者也。而掌笺倾城,添香红袖,又何异于归来堂之赌茶韵事。《诗》有之曰: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渻公属刻斯石,吾不能辞。己丑夏三月八日夜,小饮灵芸别馆,菊吾。辛酉暮秋,徐永年(无闻)社兄位临,偶见此石,如见故人,特为叙其缘起如下:‘灵芸姓何,解放前为一老官僚之妾,从渻庵(沈悫)学画,遂相昵好。解放后,此老官僚被镇压,渻庵乃弃家与灵芸相依。渻庵潦倒而死,灵芸殓之。此先师周菊吾先生(川大中文系老教授【注】误传,周菊吾实际上是川大讲师。癸巳秋,拜访周菊吾夫人毛文先生,太师母亲口讲的,她把其中的原因也告诉了我。)徇知之作,余亲见其奏刀。三十余年前事,思之怃然。余每摩挲此印,以为集名士、佳人、韵事、妙文、佳刻于一石矣。无闻兄后曾函告,周氏1968年卒,享年57岁。今补此言于此,而徐氏亦谢世有年。追思三十多年交好,不禁抆泪至再也。”己丑,1949年。
3、正声诗社:1943年年金陵大学中文系学生邹枫枰、卢兆显及国文专科学生杨国权、池锡胤及选修沈祖芬课的农艺系学生崔致学等人,组织了“正声诗词社”,特聘沈祖芬、程千帆、高石斋、刘君惠教授为指导。《正声》(新一期)用“沈渻葊”,林乾良文用“沈渻庵”。一字之差,但是,意思一样。葊,古同“庵”,小草屋。
刘孟伉
山川能说才无碍,风雨高歌笔有神
刘孟伉(1894-1969)是四川省文史馆第一任馆长。原名贞健,字孟伉,别号呓叟,四川云阳人。
他是一位受到十大元帅之四川开县人刘伯承直接影响而参加革命的四川老地下党人。他是刘伯承领导泸顺起义的战友,是革命家、同乡彭咏梧领导的川东游击纵队七南支队司令员兼政委。为了崇高的信仰,他的前半生奉献给了这片热土。对于自己参加革命的经历,他有一首诗《答友》是这样讲的:
欲行不行久徘徊,一札延安书又来。
料敌知君元国彦,庸书偏我是凡才。
身边妻子何从托,眼底流亡大可哀。
早晚西行吾计定,谁能始愿卒成灰。
诗中表达了作者虽知革命之艰难,妻子儿女也要跟着受难。但是为了理想,必须要做出果决的选择。
从1921年投身川军军界起,到1925年受刘伯承的影响,倾向革命,追求真理;再到作川东地下党领导人,直至革命胜利。历经辗转于崇山峻岭的千辛万苦,正如他在回忆当年的艰难岁月时所写的那样:
黄昏风雨七南队,百里趋擒伪指挥。
岂能捍关能收险,方将诘旦已成围。
倒悬乍解居人乐,行旅争传破阵归。
往事余今凭一忆,四弦为荡两眉飞。
就是这样一段波澜起伏的革命经历,造就了刘孟伉豪迈雄健的艺术风格。在他的笔下,呈现为人品、艺品高度一致的典范形象。他的诗作为后人吟咏,他的书法、篆刻为后人喜爱,自他任四川文史馆馆长以后,他与汇聚一起的蜀中清末、民国的文人、学者如林思进、谢无量、向楚、李劼人、但懋辛、谢慕沙等,吟咏唱和,整理国故。这期间,作为文史馆领导的刘孟伉与他们可谓如鱼得水,其乐融融,成为那一时期巴蜀书画创作、文史研究的美好时光。在他的主持下,他与馆员们一起潜心于文史艺术的研究和写作,组织领导馆员们创作出大量的诗词、书画、篆刻、绘画等艺术作品,成为这一时期遗留在巴蜀大地的艺术明珠。
在刘孟伉的主持下,那一时期文史馆整理、编辑、出版的书籍涉及各个方面,政治、经济、文史、戏剧、医药、版本、传记(撰写“三亲”) 资料等等,一时成果累累,惠及后来。我们今天能够对四川近现代史有一些了解,主要赖于当时刘孟伉馆长主持之功。在这一段时期整理的成果中,尤以《杜甫年谱》和《成都城坊古迹考》这两本书,它们不仅是开拓性的,而且资料搜集之详细、考证分析之透彻、归纳结论之精辟,在全国的学术界是得到了众口一词的赞誉。虽然这两本书的编辑出版已经数十年了,仍然被当今学者经常引用,是当年影响最大的书籍。
1963年2月春节,庆祝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立10周年,举办诗会,馆长刘孟伉赋诗抒怀:
井络德星聚,华阳耆旧传。至今亲宿彦,何敢后先贤?济济诚多士,煌煌待巨编。山川与文献,十载竟褎然。
他在投身军界、教界,乃至参加革命期间,一直致力于中国文史的研究。曾被聘为《万县县志》的编纂,整理了刘贞安的遗著、著有《说文解字笺》《六书评议》学术著作(今佚)。此外,还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书法、篆刻作品。endprint
刘孟伉于诗词、书法、篆刻受堂兄刘贞安影响极大。他于书法诸体皆为精妙且鸿达。其中尤以行草书为最,且用笔的个性之强,如何应辉在《二十世纪四川书法名家研究丛书·刘孟伉卷》里面这样说:“他善以行书的体裁表现草书的情势。其用笔融隶篆入行草,刚健奋疾而浑厚苍润,意气酣足如铁铸如玉成,轻重变化起伏跳宕如铁弦握拨。”刘孟伉的行草书墨迹多见于他的诗稿,如《薮猎集》《砀隐集》《未名集》《冻桐花馆词抄》《冉溪诗稿》等。
他的隶书源自堂兄,取法汉隶,酣畅凌厉、遒劲朴茂,犹见长于楹联。巴蜀多名胜,名胜名家写。成都武侯祠、峨眉报国寺、眉山三苏祠、江油太白祠、新都杨升庵等。
在他遗留大量的诗稿、楹联、匾额、石刻等墨迹刻痕里面,我们可以感受到刘孟伉之所以成为二十世纪赫然彪炳书法史册的大家,的确源于他丰富而坎坷的人生阅历,以及对诗词、书法、篆刻一生的孜孜不倦的追求。
刘孟伉的篆刻在近现代巴蜀印史里以其清挺遒劲、奇崛大雅为世人尊之。他一生所刻印章,因早年投身革命,四处奔波,所剩无几,唯遗《石墨镌华》《呓叟刻印》《呓叟印余》等五部,约167方印蜕。对于自己的篆刻,刘孟伉在自存印谱的眉批中,常有“妙不可言,非精熟文字之原者,何可语此”“籀意多,疏落中有古茂气”等评语,这表达了刘孟伉篆刻来源于他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及其创作的自信。对于创作,他又讲:“看似平平,实甚奇古。”与宋人王安石诗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所表达的审美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刘孟伉的一生,辛亥老人但懋辛有诗《寿刘孟伉馆长七十》概括之:“七十年华百炼身,只余龙性老难驯。山川能说才无碍,风雨高歌笔有神。文会卿云乡后辈,史征厨俊传中人。从知举案眉飞出,鸾凤翩翩彩舞新。”诗中“卿云”,分指西汉文学家成都司马相如(字长卿)﹑扬雄(字子云);厨俊,泛指俊杰侠义之士。
刘咸炘
大文高识一代雄,蜀学昌衍数百年
名人的手札是很重要的文献,尤其是论艺探学的。当然,手札上面的书法如果再精妙,则是学术与艺术形象的合二为一,那是更加美妙不过的了。
手中的这件《刘咸炘与卢前论曲信札》,就是二美兼合的书法艺术品。这件作品圈圈点点、随意自在,洋洋洒洒数百言,读下来,品出来、细回味,真是眼、耳、鼻、舌、身、意,各个感知器官都很是受用。书写者是近现代学者、书法家、西蜀双流人刘咸炘与近现代戏剧史研究学者、诗人、六朝古都南京人卢前的论曲手札。这件作品虽是一件有破损的信札,但大体上可辨,无伤学术研究与艺术欣赏。从内容来看,它涉及了曲词的区别、评判、鉴赏。他写道:“元人中惟小山多此类,其特为近代文人相称道者,固以其曲多成奇,亦以近代文人不贵曲之本色,而以词观之耳。”其中所论“明中叶以来,诸家多止以词法作曲,不能则不能矣,仍是词之妙而非曲之妙也。”指出词、曲的创作是各个有别,不能把词的创作方法与曲的创作方法混为一谈。他进一步地讲曲的妙处在于“闲适者妙在莽而放宕;风情者妙在纤而宛转,斯皆真曲之妙,而非词之妙也。”用这话来品鉴他的这件信札书法,也是恰如其分的。作为学者,刘咸炘对于书法有一部专著《弄翰余渖》,书中总结了清代中后期以来书法的流变及其因缘。他讲“实则华夏艺术书画并重,而书之变化尤多,尤是表现个性”,明确指出表现个性是书法的强项。
在近现代四川思想文化史上,刘咸炘是一位无法绕过的文化人物。自古四川才俊辈出,从汉代思想家杨雄到近现代学术思想的学人,有人按时间顺序作十家排列,刘咸炘位列第九位,认定他是卓越的国学大师。特别提出的理由,一是梁漱溟曾说:“余至成都,唯欲至诸葛武侯祠堂及鉴泉(刘咸炘的字)先生读书处。”二是陈寅恪在成都期间,曾经四方搜求四川双流人、英年夭逝的天才学者刘咸炘的遗著《推十书》一读,并认为从未谋面的刘咸炘是蜀中最有学问和成就的学者。事实上,他的朋友、历史学家蒙文通在《四川方志·序》中评论刘咸炘说:“其识已骏骏度骅骝前,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骅骝,指良马;骏骏,形容跑得很快。这话是赞叹刘咸炘的学识超越古今数百年。的确,刘咸炘广大圆通,而又明统知类,他的学术思想以巨著《推十书》为标志,被后世众多学者所重视、所研究。研究刘咸炘,逐渐成为新时代的学术研究热点。
刘咸炘(1896-1936),双流人,字鉴泉,号宥斋。他出生于家学渊源深厚的、对四川近现代思想文化有重大影响的蜀中刘氏家族。他的祖父就是创立槐轩学派的、被川人尊之为“川西夫子”的刘止唐刘沅先生。他在五六岁时从父学习,承传家学。十八岁时,父亲去世,从兄刘咸焌受业,研读《汉书》和《文史通义》;二十岁时,任尚友书塾塾师;二十二岁,著成《汉书知意》四卷,基本上形成自己的学术思想。
尚友书塾是他的从兄刘咸焌创办的。最初叫“明善书塾”,于1915年设成都纯化街延庆寺内,1918年改名为“尚友书塾”,取尚论古人之意。这是成都最早的四川国学私人学校。学校主要是传承止唐先生所主张的槐轩学说,即注重探究天道号性命之理,强调增进道德修养以保全人的本性。尚友书塾不仅传授国学,还刊行《尚友书塾学报》,造就了不少的国学人才。
刘咸炘的确是一位很有天分、很有特色的学者,在《宥斋自述》中讲到:“余年三十而足不出百里,向所与游者,惟姻党及父兄门下。丙寅出教国学,始得新交数人。”就是指三十岁之前,所游历的范围也不过百里;问学、交友不是广交,而是家人以及少数的朋友。他还讲:“所从出者,家学祖考槐轩先生、私淑章实斋先生也。槐轩言道,实斋言器;槐轩之言,总於辨先天与后天,实斋之言,总於辨统与类。”“实斋”,章学诚的斋号。就是说他的学问源自家学、自学于清中叶的“六经皆史”的史学评论家章学诚。
刘咸炘的学术、教育生涯是很短的。从二十岁担任尚友书塾塾师开始,到三十六岁去世,仅仅只有十六年。但是在这十六年期间,作为教师,他乐群善诱,深受学生爱戴,育才无数。与友人学者唐迪风、彭云生、蒙文通等创办敬业书院,担任哲学系主任;后来又被成都大学、四川大学聘为教授。作为学者,他天才卓特,渊博精深,笔耕不辍,著述刊行达235部、475卷,总名《推十书》。以他六百万言的煌煌巨著《推十书》泽被后昆,影响至今,且日益广大、寰宇受益。2005年,《推十书》(增补全本)20巨册,被确定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列入《巴蜀文献集成》,继《槐轩全书》之后,成为蜀学最重要的学术著作。endprint
余兴公
京华投门因铁笔,西蜀作字为苍生
拿着余兴公、易均室、徐寿、周菊吾四位先生的合影,我去见刚从河南安阳回到成都的中国农科院棉花研究专家余鸿基老先生,请他确认照片上的高个子是否是他的父亲余兴公,老人连连点头。我把发表在《文史杂志》上的《书法家余兴公父亲的墓志铭》交与他,他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这些资料真是非常难得。
徐无闻先生在《余兴公书画篆刻集 ·序》里这样介绍余兴公:“余先生名中英,原名世泽,又名烈,字兴公,别号影庵、墨志楼主。1899年(清光绪二十五年)生于四川郫县东街马家巷。1909年(宣统元年)小学毕业后,随其叔父至成都考入四川陆军小学,在校期间参加了保路运动。1913年(民国二年)在四川陆军军官学校步兵科毕业后,又辗转进入南京陆军预备学校。”后来他参加了护国运动,“1928年余先生为二十四军第八混成旅旅长”,“在川军中任职近20年,从排长至师长”。
1940年,余兴公担任民国成都市第九任市长,任职期间,他主持兴办了成都第一家公立医院和第一所市立中学,还请著名雕塑家刘开渠重塑原春熙路孙中山先生铜像和屹立在东门城门洞的抗日川军无名英雄像。那时成都的店招、商匾,多为余先生所书,今天依然在营业的“陈麻婆豆腐”的店招就是他写的。因此,余兴公被时人誉为书画市长。
1962年,余兴公被聘为四川省文史馆馆员,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四川省分会成立,书法界同好公推他担任副主席。“文革”结束后,四川的书法复兴与余先生等前辈的努力是分不开的。1978年,成都市西城区文化馆成立书法组,这是四川最早的书法沙龙,云集了后来的西蜀中青年书法骨干。书法组搞讲座、办油印刊物《书学》,刊物的字就是余先生书写的。
余兴公先生作字作画非常勤奋,据他的门人回忆,余老“无论寒暑闲忙,每日必读帖练字。晚年尤爱张草,每用废报纸临摹,运笔如飞,引以为乐。他平时练写之作,亦整齐装订,为熟人争索珍藏。先后向他拜师学书者数十人,皆得他悉心教授,兼作范书。有的则捉腕教习,孜孜不倦”。笔者第一次接触余先生的书法,是他题写的刻在“清风园”茶园的招牌,“清风园”三字是行书,潇洒酣畅;对联是隶书,浑厚拙雅,行笔铺毫开张,用墨酣畅淋漓,直接汉代名碑《张迁》,赫赫将军气概。有一年,四川省图书馆举办馆藏善本展览,除宋刊、明本、清版等历代版本图书,手抄本当以余兴公手抄的《南齐书》一函八册最为精湛。那工稳的、老拇指大小的正楷字,令人大开眼界、欢喜无比,这字里隐约有其师尊赵熙的笔趣而又自成家数,书法达到此种境界者,唯余先生这等大书家可为也。
余兴公与齐白石老人的金石书画师生缘,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成都新方志·郫县志》第二十六篇人物传略余中英条记载:“1933年,余中英(余兴公)率部被刘湘改编,任二十一军独立第三旅旅长。后辞职,偕妻赴北京旅游,在京结识大画家齐白石先生,相见颇为投契。余欲向齐执弟子礼,齐白石认为余虽为军人,但心性儒雅,在书画篆刻方面颇有造诣,遂以师友之礼相待。余(兴公)从齐白石习书作画,虚心求进,二人过往甚密,常有合作佳品,至今犹有存者。”白石老人所收篆刻弟子,四川可数可查者数人,余兴公是其中的一位。白石老人留给四川的精品之一,藏于四川省博物院的花鸟长卷,就是他为余兴公画的。
当年,余兴公在北京拜师齐白石后,“耽京师八月,与翁连床彻夜,日聆诲教。”白石老人对待余兴公,“爱之如子,待之如友。”余兴公行将归蜀之际,“翁戚戚然若有所失”,为他作《送余中英归蜀》四条屏。此四纸一堂《齐白石翁送余中英归蜀画屏》,现收藏在成都市博物馆。
徐无闻在《余兴公书画篆刻集·序》中说:“艺术家生前的名声,往往与他的实际成就不完全相应。然而,历史的考验总是公正的,生前名过其实者,身后名声自渐降归原位;生前因种种原因而名不及实者,身后也会显露他自有的光辉。”
张大千
五百年来唯髯翁,飘逸洒落亦圆融
张大千(1899-1983),原名权,改名爰,字季爰,号大千,斋名大风堂,祖籍广东番禺,生于四川内江。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他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人物,如同宋代的四川眉山人苏轼,哲学、宗教、诗词、书画、烹饪、社交等等无所不能,无所不精,所呈现的创造力可以说无穷无尽。中国现代美术事业的奠基者、杰出的画家和美术教育家徐悲鸿曾讲过一句话:“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也。”应该是徐先生在考察和综合了中华民族的艺术史来说的这句话。
晚生有幸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城南拜识大千先生的女婿肖建初先生,先后两次聆听了肖先生的教诲。当时有一种所谓的以“创新”为名来否定中华文明史、企图妖魔化传统文化的言论尘嚣甚上,肖先生对此甚是愤慨,他反复提一个问题:“什么叫创新?”他认为人类最早的创新在最初的先民那里,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科技。先民的最初萌芽,就是最初的创新,以后的一切都是在这个基础上面的继承和发展。就这样,我弄懂了大千先生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来临摹、冒那么大的险去敦煌抚临的因由。每当我到省博物馆张大千馆观摩那些巨幛画幅,感受其中的艺术魅力时,耳边就响起肖先生的声音:“什么叫创新?”
大千先生的书法如同他的绘画,是在很准确的继承了传统里面的精华之后,经过长期的修炼,融入自己的理解,化古为新,成就为“大千式样”,表现出强烈的个人色彩,给欣赏者以无上的满足感、喜悦感。他的书法由家兄张文修的启蒙,再到海上名家、书法人称“北李南曾”的晚清进士李瑞清和曾农髯门下。对于业师曾、李二先生的教诲,大千先生曾回忆道:“二十岁归国,居上海受业于衡阳曾夫子农髯、临川李夫子梅庵,学三代两汉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另外,“两师作书之余,间喜作画。梅师酷好八大山人,喜为花竹松石,又以篆法为佛像;髯师则好石涛,为山水松梅,每以画法通之书法……”。
大千先生的书法熔铸碑帖之优,真草篆隶诸体无不涉猎,尤以行楷和行书见长。他的结字一如宋人黄庭坚之行草猿臂舒展、收放自如,而其线条于俊逸遒劲中蕴含古雅;无论对联、条幅、信札、手卷,还是丈寻、尺幅都表现一种豪放飘逸、洒落跌宕的名士风范。从艺术的个性发挥来看,我感觉到大千先生的书法比他的绘画更具有个性,就像是印证了近代蜀学代表人物刘咸炘对书法的看法,书法更容易表现艺术家的个性,表现创作者的创造性。endprint
马国权在《近代印人传·张大千》写到:“书画之外,篆刻实为大千成熟最早而又最鲜为人知之一艺。……从师曾、李之后,以摩挲金石文字为常课;而多年摹仿古画,并其印章皆精摹之,不失毫发,故其印艺并不为皖浙某家所牢笼,博采众长,已不可用普通之规矩方圆衡之,神韵流动,放逸自然。”1930年,大千先生自辑《大千印留》二册,收自刻印四十五方。大千先生篆刻印章的边款艺术与他的绘画、书法、治印艺术一样,个性鲜明,气息奔放,痛快淋漓,刚健超逸,如刀削泥。
大千先生之于篆刻,有点类似李叔同。因为皈依佛门,李叔同便将所刻印章封于西泠印社壁上。因为潜心绘事,大千先生就不再用力于篆刻,只是偶有镌刻。他的用印便由篆刻大家方介堪、陈巨来等镌刻。今天我们还可以在省博物馆看到这些名家为大千先生镌刻的作品。
关于大千先生的制印水平,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记大风堂事》记载了一段雅事。早年,张大千到上海,得宁波小港李氏家族资助,与李氏兄妹遂为友好至交。1948年,大千先生途经上海,时值妹妹李秋君五十岁,与大千先生同岁,李氏及其大风堂门人议论为二人祝寿,陈巨来回忆此事道:“是年五月回成都时,……大千……云:八月秋君五十生日,……至七月,果又来了,送什么礼,余未知,但嘱余与他各刻一印为寿,他仿瓦当文‘千秋万岁田字格朱文,余刻‘百岁千秋四字,适不谋而合,亦作田字格,两印相较,余竟为之黯然失色矣。大千此作有特殊风格,齐白石望尘莫及也,‘千‘秋二字盖合二人之名耳。”作为近现代篆刻大家,陈巨来在制印上自视甚高,于前辈及同时代的印家几乎不入其眼。但对大千先生“千秋万岁”一印,却不得不由衷自叹“黯然失色”,且谓“齐白石望尘莫及也”,可见大千先生的篆刻确实是一流的。
对于家乡的感情,大千先生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临摹敦煌壁画主要的部分留在了四川。1938年,大千先生从已被日本侵略军占领的北平逃出,经天津、上海、香港,辗转回到四川。1940年,张大千赴敦煌面壁近三年时间,临摹了两百多张壁画。1944年四川美术协会在成渝两地举办了“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据记载,大千先生临摹的敦煌壁画有两百七十六幅,目前有七十多幅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一百八十余幅保存在四川省博物馆。省博收藏的这批画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张大千家人捐赠的,同时捐献的还有上百幅临摹壁画手稿。写到这里,忽然得句:
五百年来唯髯翁,飘逸洒落亦圆融。
传奇故事写不完,夜深细细味穷通。
刘东父
迷途困惑尤思追,老境回甘敢自欺
双流刘东父先生曾为杜甫草堂写了一副楹联联,联文是:
诗史数千言,秋天一鹗先生骨;
草堂三五里,春水群鸥野老心。
他在对联的跋语里面写道:“此联为先伯豫波公五十年前为少陵草堂撰书联语,人事变迁,原物早已遗失。为保存先辈遗作,谨为补书,用存一代文献,非敢自逞于豪翰也。1980年4月清明,刘东父重书,时年七十有八。”这件书法作品写得清俊洒落、遒劲雅正。细细味来,从边款文字的内容到行书字形的形象,在线条的急缓收放、墨色的浓淡枯湿中呈现一种难以言语而又拈花会心的节奏感。倘若再遍览刘东父先生的《旷翁书画》会发现作为巴蜀文化在书画方面的独特韵味,在这里表现为一种独特而真率的品性、深厚而旷达的学养、涵融而开阔的智慧。正如学人魏学峰在对二十世纪四川书法名家进行比较时所讲道:“我以为(刘)孟伉先生如梅、(谢)无量先生如兰、(余)中英先生如竹、(陈)无垢先生如菊,而东父先生则是凌波仙子。水仙花那仙姿高韵,独抱幽芳正如东父先生其书,如其人。”
东父先生(1902-1980),名恒壁,字东父,以字行,号旷翁、乐无居士等,四川双流人。有《刘东父书洛神赋》《旷翁诗钞》《旷翁书画》等行世。青年时入刘湘幕府,后来东父先生出任《济川公报》总编辑、《川康通讯》社社长、《国难三日刊》社社长、川康绥靖公署秘书处处长、民事处处长等。1947年退职回家,以鬻字为生,1954年被聘为四川省文史馆馆员。东父先生出身于诗礼世家,其曾祖刘沅(字止唐),清代经学家;祖父刘桂文(字云坳),晚清进士;外祖父李汝南(字湘石),书画家;伯伯刘咸荥(字豫波),成都“五老七贤”之一、书法家;叔叔刘咸炘(字鉴泉),学者、书法家。
东父先生在给五儿刘奇晋一件书法《七十生日示儿辈》中,对自己的一生作了一个总结:
漫言七十古来稀,
马齿徒增未足奇。
俭腹空空滋我愧,
虚名草草畏人知。
迷途困惑尤思追,
老境回甘敢自欺。
但愿汝曹勤奋勉,
劻勷为我答明诗。
诗中所表达的就是人一生要不断的学习,要常常的反省自己,要谦虚自持,要勤奋努力,学无止境。东父先生是这样总结,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刘奇晋撰文讲到父亲的学书历程:“他自幼临池,以祖父、外祖父和元代的赵孟頫书法为范本;14岁入尚友书塾,在四叔刘咸炘先生的指导下,改习颜真卿《家庙碑》和郑道昭《郑文公碑》及《论经书诗》。他24岁到重庆,白天工作,晚上则坚持临池,寒暑无间。在重庆的十年中,仍习赵松雪的行楷书和郑道昭碑,又旁涉汉隶和苏、米行书。在此期间,他的书名渐盛,34岁时回到成都,又研习王羲之书法,对《圣教序》用功最多,以悬肘放大临写,甚见成效,颇得友人称道。新中国成立后,又致力于篆书和草书,取法秦、汉篆和孙过庭《书谱》。东父先生亦善绘事,于梅兰竹菊、山水独有心得。书法家、诗人李兴辉先生在《沁园春·读旷翁诗书画遗作展有感》一词中赞美道:‘三绝遗篇,摩挲妙迹,梅竹幽兰尚溢香。云山望,仰先生风范,水远天长。
东父先生诗书画三绝,更有清流绝响的人品。他常说:“搞艺术,本来是一种高尚的爱好,一旦变成争夺名利的工具,艺术就没有境界,就会倒退。”自青年时期开始,东父先生就承继槐轩宗旨、静娱楼劝善遗绪,关心时事,热心公益。1937年河南大旱,东父先生以书家身分在成都举办书法义卖,无论士人官绅还是普通百姓争相义购,成一时盛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杜甫草堂开始恢复修建,他不仅积极参与,而且还推荐家中聘请的雕花木匠孙寿昌参加武侯祠的楹联、牌匾的镌刻。endprint
文革结束,书法日兴,东父先生鼓励五子刘奇晋积极参与书法普及的组织、教育工作。他不仅支持举办书法学校,而且还参与西蜀最早的书法沙龙——成都市西城区书法组的讲座,为书法组延请蜀中名宿,从文史、书画、鉴定等方面提高书法爱好者的水平。西城区书法组的成立,为蜀中的书法事业培养了一大批书法骨干。他在传授书法时,主张要重视传统,要读懂古人,于碑于帖,皆要仔细审读。主张要从学养中去追求艺术性,要克服匠气、俗气,特别强调“俗病无药医”。到了晚年,他愈加感到“现在创新是一个风气”。他说“事物是发展变化的,书法也要发展变化。但是书法是传统艺术,我们是在古人的基础上发展,可以超过古人,但不能前无古人。”
罗祥止
由来南土无人识,那得灵根此处移
罗祥止(1903-1977),原名祥之,字石癯,号农翁、太平居民等,四川新都唐家寺镇人。有《祥止印草》《罗祥止印谱》行世。
【小记】甲午春夏,玉篆楼后人蜀中寻觅乃父方介堪先生篆刻印章,招饮于省博物馆附属宾馆。得与太平居民侄孙见面,叙谈甚洽。后,赠《罗祥止印存》、《罗新之画集》两册。因湖南曹君欲刊拙文系列,复核旧文,此篇增字成之。七月初十凌晨,于雍婴堂灯下。
尝见白石老人八十三岁时,为川籍弟子罗祥止篆写对联云:“芳腴绝胜仙林杏,甘脆全过大谷梨。”上款题为:“祥止弟属,书曾棨咏频婆句。”所篆联句作者叫曾棨,明永乐二年状元,《永乐大典》编纂,人称“江西才子”。原诗:“果异曾因释老知,喜看嘉实出京师。芳腴绝胜仙林杏,甘脆全过大谷梨。炎帝遗书惭未录,长卿多病独相宜。由来南土无人识,那得灵根此处移。”细读一下这首诗,就知道白石老人是借古人的诗,说自己的话,表达对这位来自西南一隅四川的弟子的感情与评价。
我们知道,白石老人对川籍弟子有一种很深切的感情,为什么呢?据传白石老人曾刻有一方印“吾道西行”,表明他对自己篆刻艺术的传播,有一种向西的愿望。他说:“一日,(罗祥止)问余去向,余指以宽宏大道,纵横行去,必青于兰。”(齐白石《祥止印草·序》)究其原因:
一则,情之所至。最喜爱、最体贴的夫人胡宝珠是四川人;二则,爱屋及乌。来自蜀中的篆刻弟子门下弟子,除了京籍一系,便是川籍一系了。而这川籍一系,如前面曾写过的川军中将郫县余兴公、川军秘书安徽桐城姚石倩等都与老人的感情深厚,以及杨鹏升、肖友于他们的篆刻艺术也是得到老人的极高的奖眄。
罗祥止,作为借山门下的篆刻学生,更是青睐有加。对于这位来自四川的弟子,白石老人真是用心,经过反复考查,直视为衣钵传人。据罗祥止后人所撰写的《忆父亲》一文所载,罗祥止因为妻子资助,在1933年就读于北京的一所叫做“民国大学”的学校。他到北京的目的就是拜白石老人为师。白石老人《祥止印草·序》:“祥止好读书,喜游览,尝万里求师友。壬申来旧京欲谒余,无由入,先访乡人李君常荐识李苦禅,求苦禅作荐,始得相见。祥止自言曾受业于曾夫子,今道隔万里。篆刻之道,不进则退,欲事余为师。”文中乡人,即四川梓潼人李有行。
罗祥止初投齐门,白石老人尚不放心,在致老学生姚石倩的1932年9月19日信中,写道:“近今四川又来一学篆刻者罗祥止,自言十二岁时即学篆刻,用工廿余年,未得门径,此人甚肯用心,又是一刻印家。吾之三千门客,弟外,伊亦可为吾替人。人之心性不能知,但只知其聪明也。吾与蜀人之有缘深矣。”
后来,白石老人在癸酉(1933)十一月二十二日撰写的《祥止印草·序》中写道:“独罗祥止从游七年,直得神理。”他又道:“祥止肯费苦思,尽善则止,且为人赋性直切,闻有不平事则鸣几,余之私淑不独昧恩且故意诽余以自高,祥止能照人肝胆,固知诽余者皆余之受恩私淑,深耻之,不与为伍。”从《祥止印草》手批印章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白石老人从刀法、字法、章法到人品、艺品等方面的真挚诚恳的批评,对弟子罗祥止篆刻艺术的高度赞赏和殷殷寄望。
白石老人门下弟子虽多,但罗祥止学艺期间异常勤奋刻苦,加之入门前已经拜蜀中篆刻名家曾默躬为师,篆刻根基扎实,不久便鹤立借山门下,“齐派”艺术的精髓,当以罗祥止继承得最为精纯。白石老人曾言“学印之弟子数人,以罗君为最雄强之气概,国中少有人比拟。”上面白石老人篆联未讲到的“由来南土无人识,那得灵根此处移”,既是对罗祥止篆刻的希望,也是对川籍弟子的希望。
《三百石印斋·自序》记载当年罗祥止、余兴公协助白石老人完成篆刻作品三百石的事情:“年七十一,门人罗祥止欲穷刻印之绝法,愿见当面下刀,余随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惊,谓如闻霹雳,挥刀有风声,遂北面执弟子礼。越明年,余中英继至,亦有祥止之愿,余一时之兴致,不一年,将所有之石刻完,实三百之数过亦。其刻成之功,实罗、余二生。”为什么要罗、余二人来协助完成这批印章?据齐白石篆刻研究者孙炜认为当年齐白石印章对外镌刻不及,必然要找替代者,而能够替代齐白石篆刻的人选,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捉刀者必须具备深厚的艺术功力;二、娴熟于齐派篆刻的技法;三、与齐白石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他列举了三位:“姚石倩、罗祥止和刘冰庵先生,皆为齐白石的高足。” 《三百石印斋·自序》中对于罗祥止之所以拜师投门的原因做了一个描述:“罗祥止欲穷刻印绝法,愿见当面而下刀。余随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惊,谓如闻霹雳,挥刀有风声,遂北面执弟子礼。”此后得齐氏亲授,未期年“篆刻小技蓝已青矣”,白石老人称:“学制印之弟子数人,以罗君为最雄壮之气概,国中少有人比拟。”赞誉有加,不仅为之题印谱,亦陆续绘《教子图》《乘云注雨》相赠,包括前所述对联。
罗祥止在白石老人门下学艺两年,于1935年返蜀。临行,白石老人作《藻间蟹趣》并两题:一曰,“祥止仁弟学足思乡,赠此为别。乙亥,齐璜。”二曰,“樊山老人曾为余序印草有云:赠人以车,不若赠人以言。余既无言,以画代之,愿吾贤毋忘今日长相思也 ,衰翁七十五矣,璜再记。六月廿一日。”endprint
此后还有两次师生见面。1936年,应先后任国民革命军师长、军长,四川省政府主席的王瓒绪多次邀请,白石老人到四川进行书画篆刻交流。当时,曾经居住过罗祥止家。第二次是在1954年,罗祥止到北京半个月,探望了白石老人。老人十分高兴书赠三件:一是螃蟹和雏鸡图;二是题签“门人罗祥止刻印”;三是四尺行书《借高南阜句,赠门人罗祥止还蜀》。这时,白石老人已经九十四岁,声誉已达鼎盛,国中第一,宇内皆晓。却还在“题签‘门人罗祥止刻印”题字:“罗祥止篆刻过我,书此七字予之,劳其勤苦。”师生情谊、拳拳之心,昭然可鉴。
“齐派”川籍弟子的篆刻艺术,应当以罗祥止、余兴公、姚石倩、萧友于为代表,他们在学习、继承、发扬齐白石篆刻艺术上,各有所得。后人认为“蜀人从白石老人治印数者,皆各有风格。余兴公得刀,姚石倩得文,罗祥止得意,萧友于得形。故世人皆以罗为学齐最佳者。白石老人知人论之矣!”(向黄《题罗祥止印谱》)余兴公在《题罗祥止印谱》中,这样评论罗祥止的篆刻艺术:“三十年代中,余与罗祥止同游于白石先生门下,祥止刻印时能猛进,尝得师之好评,祥止用刀大气纵横,几于泛驾乃同学之先进者。1978年9月。”
启功《题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中讲:“自古一艺之成,莫不备尝甘苦。他人常见其成,而未见其苦。每视之易,而学不勤,昔人遂有‘不把金针度与人之句,以传人之难的焉。”启先生举江浙安吉吴昌硕为初祖,京华湘人齐白石为龙象。这话隐含的意思,就是吴、白二人之于近世,篆刻可谓开宗立派,传弟子于金针,弟子也是兢兢业业、勤而好学,弟子确然不及乃师,所以有“传人之难”之叹。当然,这是从非常高的标准来看的。中华传统文化之所以几千年一脉相承而不断,并且一直向前,就是因为继承与发展。从某种意义上面讲,继承与发展同样重要。记得,十余年前城南拜访肖建初老人,对于“创新”一说,老人有自己的见解,他说:“什么叫创新?以我来看,真正能够属于人类创新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光胴胴穿上了衣裳。其它的,都是在这个基础上的继承、发展。”
对于齐派篆刻,马国权《近代印人传》有一段论述:“白石弟子用刀最恢闳雄放的,莫过于贺培新,但他布篆不喜作欹侧之势,是以姿致独出。萧友于喜欹侧作势,然用刀之雄放则不如贺氏。刘淑度用刀爽利而无儿女态,已属难能。罗祥止追随齐翁较早,白石文字屡及其名,可惜线条伤于纤弱,还不及周铁衡、姚石倩的酣畅。要真正掌握齐派‘纵横歪倒贵天真(齐白石句)的艺术特色,当非易易。” 这也是讲,发展很难,创新很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讲起来容易,要做到,真是难上加难!
其实,罗祥止有对于自己艺术的评价。余兴公在《题罗祥止印谱》转述了罗、余二人之间的一段话:“余尝与论得失,以为独来独往,超人之行也。常人之论故不可较,然而正大老实师训亦不可忘也。祥止深颔之,且曰:‘我自有病,非受之于师也。道吾恶者,是吾师。白石先生亦尝教我,不必贪奇好怪。今而后吾知勉夫。”
徐寿
野阔天长入望青,眼中虚豁到鸿冥
《鸿冥翁(徐寿)读书图》这张照片,最初影印在徐无闻为父亲书法篆刻遗作刊印的《鸿冥老人游艺留珍》里。其形象如周虚白所撰《徐君益生墓志铭》描述的一样:“君长身、短髯、色庄,而即人也温。”俨然谦谦君子。
徐寿(1904-1988年),字益生,号鸿冥,成都人。远祖湖北人,从明代嘉靖年间迁入蜀地,到他这里已经十五代了。徐氏一族在四川一直为百姓人家,到徐寿的祖父海门公,清光绪间任四川布政司典吏,其父仿唐公在清末顶班为典吏具员。徐寿(益生公)年少时因身体羸弱,为徒不成,蒙母亲关爱,“课读七年而《四书》《诗经》《左传》《古文选》尽熟,且旁及金石、篆刻,以油纸钩摹秦汉瓦当成册。”(周虚白语)后来他又搬家,与锦里名士刘咏南为邻居,学习古文字,并结为金石之交。因之又先后与学者刘培芝、周默庵、周虚白、庞石帚、李培甫等结交,与植物遗传学家、古琴学家李璠和博物学家、考古学家杨啸谷等友好,由此在锦里文人圈、收藏界卓然蜚声。
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因徐寿一直信佛,并且邃于佛理,被设于文殊院的四川佛学院聘为国文教员。后来成为成都文殊院、峨眉山报国寺方丈的宽霖法师、普超法师皆就读于此,他们是当年佛学研习者中的佼佼者。
周虚白在《徐君益生墓志铭》中记载:“又五年(1952),因李璠君荐为杜甫祠摹钩楹联、匾额十年,臧事归。”可知,徐寿是经李璠推荐,参与了杜甫草堂上世纪50年代的恢复工作。徐寿又推荐了原成都刊刻社的金德福参加杜甫草堂楹联、匾额的镌刻工作。1961年3月,杜甫草堂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徐寿、易均室等几位学者、书法篆刻家,为恢复杜甫草堂,所用时间长达十年。
1962年,余兴公等被四川省文史馆聘为馆员。徐寿没有接受聘任,选择了回到城北玉局观(宋代为著名道观),也即今天的玉局村,他的老屋叫邷子林。据徐家故人旧交讲来,旧时玉局村乃翠竹环抱、清溪四流的川西农家聚居地。老屋周围自种苦竹数百竿,清风徐来,竹声簌簌,天籁沁心,随风而起的竹影,或聚或散。居于此屋,颇得高士旨趣。徐无闻曾绘制“翠竹溪流”图画一帧。
对徐寿先生的这种选择,笔者是这样理解的:中华民族历史上,始终有这样一群人,主动远离主流社会,悠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孔子曾经这样举例:“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唐代颜师古对这话的注释是:“逸民,谓有德而隐处者。”什么叫逸民?逸民就是那些有品德却又选择隐居自处的人。徐寿先生有一号“鸿冥翁”。何谓“鸿冥”?北宋诗人孔武仲有诗《轺车馆》:“野阔天长入望青,眼中虚豁到鸿冥。”鸿冥指高高的天空。徐寿心胸阔达,眼界高,看得远,他有一个斋号叫歌商颂室,讲他理想的金石世界即古三代。他曾刻了一章“一条生活周秦路”,表达自己对金石篆刻取法学习的理解,指明从秦汉直追夏商周三代的审美之路。
对徐寿的学问,周虚白概括为:“其学博兼儒释经外,金石、书画皆贯研,工考古,善诗文、书法、篆刻,严法多善造。”最后一句话指徐寿的学问既严谨又有创新。他的学生野庵居士丁季和在歌商颂室问学时有一段对话:“间尝请曰:‘夫子甘老牖下矣,而以夫子之学,不见诸著述乎?老人乃诏余曰:‘前修之美,莫可比踪。见贤思齐,兢兢未及,道术渊深,务收放心,安得轻言述作,自陷矜伐者哉?吾人于持躬为学,弗可离者,其惟易之谦欤?夫谦后学之,津逮也。以是乃可喻于道,进于德,和于天地、人事所向,皆苟能成,敬以持之,益在其中矣!乐在其中矣!他非所知也。”从这段对话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逸民既要有丰赡而深邃阔达的学问,也要有谦和而有敬畏的人生态度。endprint
当然,徐寿也并非完全脱离社会,不与主流接轨,另有一张照片可证。那是1980年3月30日文化公园花会期间,“成都庚辰书会”的书法家为市民挥毫作书,笔会由徐寿开笔。从老先生认真写字的样子可见,逸民并非一定要隐居山林,只要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文化昌明,逸民是会回到世间的。
黄稚荃
熨贴深秀诚大雅,人在句中是青莲
【题记】这是第三次写黄稚荃先生了。黄先生是民国时期寥寥可数的女性学者,也是国中寥寥可数的女性书画家。在民国女性学者与女性书画家中,自有其独特的光辉。但是,整篇文字改动几乎没有,只是增补了一件黄先生的手稿复印件,以及引用了赵熙赵香宋在她的丈夫冷融的墓志铭里面、对黄稚荃先生才情史识的评价。
小引
若论现代知名的女性教授,真是寥寥可数,难怪《现代学林点将录》有这么一段话:“中国古来既有闺阁诗人的传统,承此风气,新文化运动以来,‘美女作家层出不穷,几可与男性群体分庭抗礼,而相形之下,美女教授则颇显稀缺。检点民国前后,显露头角者,略有……黄稚荃……”,作者把黄先生列为稀缺的女性学者。
的确,黄稚荃先生是现代中国数得上的女性教授。手中的这册黄稚荃先生手书的《冷融和他遇害的前后》复印件,记载了她的丈夫,原蒙藏委员会常务委员、西康省民政厅厅长冷融一生的事迹和黄先生为其遇害缉凶、意欲还原被害真相的经过。这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民国四川政治的文献资料,也是一件饱含深情的书法艺术珍品,同时还是黄先生识见与器量的实证。这篇手稿过录了赵熙为冷融撰写的《冷杰生君藏识》,其中在铭中写道:“夫人实文,班惠左芬,得地草堂,榜曰杜邻。”她自己也记录到:“吾家有园地及瓦屋数橼,隔岸与杜公祠相对,因名之杜邻。”冷融遇害半年后,因国事紧张,于1942年11月15日“安厝于杜邻”。赵熙对黄稚荃评价很高,以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历史学家、《汉书》的最终完成者、东汉的班昭、西晋的女诗人左芬相许,赞誉她的史才与诗才。
记得二十余年前,我因为投门守墨居徐无闻先生,学习书法篆刻,开始接触到四川女学者黄稚荃先生。想当年,先师要准备出一本自己的篆刻集,要我清洗一批他镌刻的印章,其中有两方很大的印章让我印象很深,其中有一方朱文印“杜邻”。我问谁是“杜邻”,先生回答道:“喔,就是黄稚荃先生嘛,她的家就靠在杜甫草堂。那可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女先生,先君的纪念集子《鸿冥老人游艺留珍》就是请她题签的。”从此,黄先生的名字就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自此以后就开始留心黄先生。在这个过程中,我特别感受到无论性别如何,作为中国文化的研究与修行者,黄先生的一生是为后人景仰的学者的一生;她是一位在诗词、文史、书法、绘画都取得相当成就的中国古典知识分子。
一
黄稚荃于(光绪三十四年戊甲)农历腊月二十三日出生于四川江安县。这一年,即公元1908年。黄先生在《稚荃三十以前诗》自序中写道:“余生六龄庭闱,教辨四声清浊,读唐宋人短篇诗。及长就外傅,优游文苑。”——六岁起在家里就开始受到了系统的古典文化教育,长大以后在文化人的圈子里交游。江安文风盛行,黄稚荃的本家黄姓为江安望族,父亲黄荃斋是江安才子,做过省议员,精诗词,工书法,晓音律。虽为旧时人物,但黄老先生对于女孩子的教育确实具有超前意识,黄稚荃及两个妹妹少荃、筱荃均得到良好的教育。
黄稚荃二十三岁于毕业国立成都高等师范。次年,以一册《楚辞考异》、一册自作诗报考北平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历史科。师从著名学者、诗人黄节(晦闻),为黄得意门生之一,获历史科研究生学位。
自二十七岁以后,黄稚荃先后担任成都第一女子师范、四川大学等校的教授。教学之余,撰写出《文选·颜、鲍、谢诗评补》、《论颜、谢异同》等论著。前者以考证研究弥补前人论颜、谢诗之不足;后者独辟路径,以颜、谢二人之诗格、声华、出处、遭遇、识见、交游、性格、结局等,分为“四同四异”予以论证、辨析。
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先生三十七岁被聘为国史馆筹委会编审。1946年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国史馆。黄先生以其扎实的研究实力被聘为编修,成为民国时期少有的女性国史研究学者。
二
黄稚荃先生不仅在历史研究方面有自己的成果,而且因其家学渊源,在诗词创作上卓有成就。在父亲的熏陶和自己钻研下,她精于诗律,青年时期的诗作就得到时贤的赞誉。谢无量在《稚荃三十以前诗》的序中讲到“三十以前之作,已熨贴而深秀如此。所谓卓然大雅之音,亦其材性之敏,有过人者矣。”特别对“集中,丁丑避寇诸章,骎骎摩少陵之垒”,指出她的诗作力追杜甫,有工部胸怀。实际上是因为除了黄稚荃先生热爱伟大诗人杜甫的诗歌,着意于杜诗,更重要的是她所处的时代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中华民族正处危难之时,人民在颠沛流离、水深火热里挣扎。作为身处其中、具有正义感的诗人,她当然就有杜甫一般爱国爱民、悲天悯人的情怀。正如她的组诗《丁丑秋避寇还蜀杂诗》跋语中所记载的一样:“民国二十六年(1937)八月三十日,日寇大举进攻上海,十五日轰炸南京,予率诸幼稚还蜀,一月始抵重庆,途中作诗十四首。”其中之一:
佳丽南朝地,偏安不可求。
风掀黄海浪,兵逼白门秋。
未觉还家乐,翻城避地忧。
覆巢悲累卵,何处足淹留。
该诗对于政府的偏安十分不解与悲愤,发出了“覆巢悲累卵,何处足淹留”的呼声。另外一首则讲自己在逃难过程中的感受:
天地扁舟窄,凄凉八月决。
荒墟余废垒,古树有归鸦。
江水湛湛际,寒芦瑟瑟花。
离心杂孤愤,日暮怅天涯。
那种无以复加的离乱苦痛,只能用“凄凉”“孤愤”来表达了。她的老师,诗人、书法家赵熙(香宋)评这组诗中的某句是“人在句中”。
她的诗作不仅得到师友的激赏,还得到同为女性诗人的吕碧城女士很高的赞誉。吕碧城与鉴湖女侠秋瑾相知相惜,是人称“雄辩高谈惊四筵”的民国著名女诗人。1937年夏,黄先生将诗稿寄给居住在香港的吕碧城,吕碧城见到她的诗稿后,即“奖誉有嘉”。在寄赠她本人的《传言玉女》一词中写道:“青莲再世,别是蛾眉姽婳。”对黄先生的诗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endprint
黄先生的诗来源于她那饱经忧患的生活。但凡涉及她丈夫的文字里,总会感受到她对夫君冷融(字杰生)的怜爱与尊敬,她希望能够相夫教子、长相厮守。然而世事险恶,冷先生在蒙藏委员会和西康省民政厅任上,因为力主抗战、严禁鸦片、整肃吏治,触怒了当时的军阀而遭人暗杀于温江公平场。某些人想“尽快安葬”以草草了事,也有人寄来恐吓信,阻拦真相的调查。黄先生强掩悲痛,力申正义,要求当局“立即上报中央,请明令缉凶”。还撰挽联:
取义成仁,正气长昭君不朽;
简贤依德,余生荼苦我应甘。
真挚情义,令人唏嘘不已。
三
黄稚荃先生善画亦善书。二十九岁那年,曾作工笔白描《洛神图》。国立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向楚(仙乔)题诗其上曰:“翩然翠羽称明珰,神清千年水亦香。雅继会稽王大令,风流为写十三行。”此画上还有谢无量、林山腴等时贤题诗。
黄先生一生钟情于书画。鼎革以后,因旧疾,身体一直不好。“母亲中年时,生活极度清贫,加以阿迪森斯病的折磨,真可谓贫病交加。”(其子黄怀昭语)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学生,黄稚荃先生在其晚年,整理出版了向楚的诗稿。她在《空石居诗存·前言》里讲:“乙未(1955年)冬,稚荃因病还成都疗养,常与先生相见,闲谈辄及诗。”
后来,她的生活是每况愈下,最困难的时候居然是“家中水米皆无,母子向隅,陋室无烟。”但是,黄先生并没有为困难吓倒,如她的儿子所忆:“仍念书、练字不辍。”就这样,黄稚荃先生数十年潜心研究书法,于篆、隶、真、行、草诸体皆工,蜀中遍及先生翰墨,名山大川、古刹名胜多见先生笔墨。
在绘画方面,先生尤善画墨梅,有《梅谱》行世。作品不仅为国内公家私人藏笈,而且亦为域外人士收藏并辑录刊行于世。
黄稚荃先生由大家闺秀,到京都才女,青莲再世,到中岁抚孤,不改其乐,直到老年。她的品格、才学、艺术都得到世人推崇,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世人认为她的诗、史、书、画成就很高,堪称“四绝”。今人以能够得到她的片纸只字为荣。
吕洪年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近现代国中对章草有研究且以章草名世者,有津门积铁老人王世镗、江苏姜堰舒凫高二适、浙江嘉兴欣欣老人王蘧常、北京富顺籍研斋郑诵先,蜀中则有仁寿息翁吕洪年。
“吕洪年(1911-1994),四川仁寿人,1956年入馆。四川大学毕业。曾任安徽凤阳中学教师、成都市政府秘书、梁山税捐处长。”这是《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历任馆员名录》中的介绍。书法篆刻家余兴公当年做成都市市长时候,吕洪年正是给他做秘书。
吕洪年幼年即好吟咏,在其《常精进斋诗存》中自述:“髫龀之时,唐诗多能上口。”少年时入受湘人王闿运影响较大的四川国学院,师从蜀中名宿鸿儒华阳徐子休、富顺宋育仁。在宋育仁门下学习时,宋认为吕洪年“谈言微中,未足以臻大道”,指点他应当“治周官经”。 “于是沉酣经术,以湘绮《九经笺注》为依归。”“暇乃为诗,规摹选体。”后来,四川国学专门学校(川大中国文学院前身)招考时,录取名额仅一百二十名,而报考者达五六百人之众,经三堂会考,吕洪年以第二名被录取,且为录取者中年龄最小者之一。
1934年,先生流落上海数月,结识了许多当时的贤达学者,包括后来成为中央文史馆副馆长、著名书法家、诗人的谢无量先生,一代国画巨擘黄宾虹、张大千和大作家李劼人等,并与黄宾虹结为好友,与李劼人结为挚友,更与谢无量在师友之间。1956年谢无量奉调北京人民大学,被聘为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留诗赠别蜀中友人,其中为吕洪年书赠一首。吕洪年以《奉和无量先生去蜀赴京留别原韵》一首相酬,诗曰:“莫为分携黯素襟,廿年情事乍来侵。已无文学甄玄诣,但有樽罍濬道心。想风微劳引领,若为标格自沉吟。他年锦里传耆旧,此日低回意倍深。”
李劼人为成都市副市长时,时值草堂寺恢复,推荐吕洪年参加杜甫草堂的恢复工作。并且,李劼人在撰写《大渡》三部曲时,专门请吕洪年为其寻找相关资料;书成之后,又请吕洪年为其校对。足见想见李劼人对吕洪年学识的赞赏。后来,四川省文史馆第一任馆长刘孟伉推荐吕洪年成为文史馆馆员。
吕洪年之于草书论述有《草书法式五种》墨迹一稿存世,积稿三十年未曾面世。学者何崝讲:“吕公一生,几经沉浮,频罹忧患,平生涵泳诗文,研精草法,沉潜艺业,矢志不渝,竟终老砚田,没世无闻。复以文章憎命,所著多散佚,此《草书法式五种》乃其硕果仅存者,其生前亦未能梓行。”在其子嗣、书法界同仁的努力下,收于新近出版的三卷本《息翁墨存》。
吕洪年入馆以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与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一样被打成右派。他曾书录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初食笋呈座中》:“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该诗的字里行间抒发了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人生慨叹,当是夫子自道。
(吕洪年书《石笋诗,玉溪作》)
在长期被冷落的环境里,吕洪年凭着自己的国学功底和一生对草书的研究,“忍剪凌云一寸心”,先后将古人的《草书千字文》《草诀百韵歌》《章草千字文》《校训急就章》和《稿诀》这五部书重新进行了笺注。其内容有的是在综合比较的基础上对前人草法的错误进行了校正,有的进行了批注,有的则进行了一些深入的阐发和训诂。从而将古人整个草书之法则、法式和法度均进行了勘正和规范,可使后学者较容易地了解和掌握草书的法则和规律。
这部书稿对于草书进行了全面而详细的研究,不循旧说,开辟新知。以1971年所作《写定<草诀百韵歌引>》为证:“《草诀百韵歌》旧伪题王右军撰,或书宋米芾撰。歌曰:‘习观二王迹,其非羲献所作,明矣。元章词翰秀发,何事为此拙劣之文?然明人范文明作《草书辨疑》,多引此诀,以辨草法,则其来旧矣。杨升庵《丹铅录》云:‘乃宋人编成以示初学者,托名于羲之。信然,信然。歌括之作,肇于口方,本不可以言文,而作者思滞比拟、牵强成句,遂于草法转有所失,近人王鲁生作《稿诀》以纠之,良是。然歌中时存古字古义,盖有所承授,固非率尔之作也。且传世悠远,初学便习,殆未可轻废。……于是稽法帖、审异文,发愤写定,更其误谬,间有所明,别下批注,庶几使转有则,下笔有由,以为后生轨范云尔。”(吕洪年语)书法评论家曹建就这段批语,评说道:“这里提到的范文明《草书辨疑》非一般书家所知晓,即便学习章草的书家知道者也不多见。反之,可以肯定的是,吕洪年对范氏此书却是仔细研读过的。范文明,字晦叔,明万历年间人,善诗赋,攻六书。其《草书辨疑》就当时见到的古人草书法帖与世传《草诀百韵歌》相对照,辨疑八十一处。而对于杨升庵《丹铅录》的引用更进一步说明其研习深度。至于王鲁生《稿诀》则是近人著作。短短两百来字,句句有出处,字字费推敲,既肯定前人之得,又发现其不足,将自己写定《草诀百韵歌》的缘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很是感慨地指出:“吕洪年先生是二十世纪从章、今融合角度的草书领域,努力恢复帖学传统并成功践行的第一人。”endprint
吕洪年入馆以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与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一样被打成右派。他曾书录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初食笋呈座中》:“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该诗的字里行间抒发了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人生慨叹,当是夫子自道。
(吕洪年书《石笋诗,玉溪作》)
在长期被冷落的环境里,吕洪年凭着自己的国学功底和一生对草书的研究,“忍剪凌云一寸心”,先后将古人的《草书千字文》《草诀百韵歌》《章草千字文》《校训急就章》和《稿诀》这五部书重新进行了笺注。其内容有的是在综合比较的基础上对前人草法的错误进行了校正,有的进行了批注,有的则进行了一些深入的阐发和训诂。从而将古人整个草书之法则、法式和法度均进行了勘正和规范,可使后学者较容易地了解和掌握草书的法则和规律。
这部书稿对于草书进行了全面而详细的研究,不循旧说,开辟新知。以1971年所作《写定<草诀百韵歌引>》为证:“《草诀百韵歌》旧伪题王右军撰,或书宋米芾撰。歌曰:‘习观二王迹,其非羲献所作,明矣。元章词翰秀发,何事为此拙劣之文?然明人范文明作《草书辨疑》,多引此诀,以辨草法,则其来旧矣。杨升庵《丹铅录》云:‘乃宋人编成以示初学者,托名于羲之。信然,信然。歌括之作,肇于口方,本不可以言文,而作者思滞比拟、牵强成句,遂于草法转有所失,近人王鲁生作《稿诀》以纠之,良是。然歌中时存古字古义,盖有所承授,固非率尔之作也。且传世悠远,初学便习,殆未可轻废。……于是稽法帖、审异文,发愤写定,更其误谬,间有所明,别下批注,庶几使转有则,下笔有由,以为后生轨范云尔。”(吕洪年语)书法评论家曹建就这段批语,评说道:“这里提到的范文明《草书辨疑》非一般书家所知晓,即便学习章草的书家知道者也不多见。反之,可以肯定的是,吕洪年对范氏此书却是仔细研读过的。范文明,字晦叔,明万历年间人,善诗赋,攻六书。其《草书辨疑》就当时见到的古人草书法帖与世传《草诀百韵歌》相对照,辨疑八十一处。而对于杨升庵《丹铅录》的引用更进一步说明其研习深度。至于王鲁生《稿诀》则是近人著作。短短两百来字,句句有出处,字字费推敲,既肯定前人之得,又发现其不足,将自己写定《草诀百韵歌》的缘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很是感慨地指出:“吕洪年先生是二十世纪从章、今融合角度的草书领域,努力恢复帖学传统并成功践行的第一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