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来》中华美父亲形象的重建
2014-12-12肖莹晶
肖莹晶
(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向我来》中华美父亲形象的重建
肖莹晶
(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在2008年出版的小说《向我来》中,伍慧明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华裔父亲形象。这位父亲既不是华美作家赵健秀笔下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硬汉,也不是汤亭亭一类作家作品中“失声”或“缺席”的弱者,而是一位集中华传统美德于一身的真男儿。
《向我来》 伍慧明 华美父亲
对父亲的刻画是各民族文学共同的母题,华裔美国文学也不例外。由于对华裔美国身份的不同见解,华裔男女作家采用不同视角建构父亲形象,总体上呈现两种趋势:英雄主义和女权主义。与之相应,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不是英雄式的就是失语的。然而,伍慧明成功避开了这一怪圈,她独辟蹊径,以还原华裔美国人的真实形象。《向我来》中的杰克是一位汲取中国传统美德铸就强大内心的父亲,一位真正的铁血男儿。
一、华裔美国文学中的传统父亲形象
在整个华裔美国史上,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使中国男性饱受“被女性化”、“被阉割”的耻辱。华人早期移民中的90%是男性,由于受到《反异族通婚法》和禁止华工妻子入美等相关法律的双重制约,这些移民被迫聚居在“单身汉社区”的唐人街。娶妻生子、妻儿团聚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与他们遭受的诸多不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们为美国所做的种种贡献。
早期移民的汗水挥洒在美国国家建设的各行各业:修筑铁路、淘金、农场种植园劳作,他们对于美国西部大开发和国家早期繁荣功不可没。很讽刺的是,对于他们的种种付出,种种辛劳,美国主流社会视而不见,甚至极力否认。华人被驱逐于主流社会之外,成了名副其实的“边缘人”。在白人眼中,华人是一个低劣无能的少数群体,他们只配干些下等体力活。餐馆服务员、洗衣工、招待所伙计、佣人,这些历属女人的工作成了许多华人男子的唯一生计。而美国主流文学中,华人男子往往被硬生生地盖以温顺、胆小、服从、被动、勤快、谦虚的刻板印象。整个中华民族,也被描述成了缺乏男子气概的民族。赵健秀指出,各种种族刻板印象大体归为两类:可接受类和不可接受类。不可接受类之所以不可接受是因其难以控制,而可接受类之所以可接受在于他们易于掌控。如此荒谬的分类,完全基于白人一己之利,种族主义分子的狂妄自大一览无余。
主流地位得以稳固时,“种族主义的爱”便施恩于顺服的民族,一旦构成威胁,“种族主义的恨”如暴风雨突至,“不听话”的民族面临灭顶之灾。赵健秀认为黑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被归为“阳刚”的一类是出于“种族主义的恨”,相反,华裔美国人因“种族主义的爱”成了柔弱刻板印象的目标主体。“种族主义的爱”通过将华人视作无性的、无能的来否认华人的男子气概,以此强调白人的男子气。为消释这一种族偏见,一些华裔美国男作家从中国英雄传统中汲取力量,塑造华裔硬汉形象重树华人雄风。赵健秀将战神关公视作英雄榜样,认为强悍有力、斗志昂扬、有仇必报、热情好战,这些才是理想的华裔男性特征。只有具备这些特征,安静、被动、顺从的东方男仆的种族刻板印象才有望被消除。“赵健秀认为真正的中国文化是英雄主义,这也正与他反抗华裔美国人遭美国殖民话语阉割相适应。”[2]然而,他极力倡导的这些特征与西方主流社会的家长制文化不谋而合。“通过赞颂男子气概来反驳柔弱刻板印象只会让家长制根深蒂固。”[3]“虽然赵健秀、徐宗雄、李健孙等华裔男性作家深受中国文化吸引,执著于追寻华裔美国男性的父系英雄传统,但他们对现实中被强势话语‘阉割’或‘白化’的华裔美国‘血缘之父’缺乏真正的理解和同情,对中国主流文化所认同的儒雅、飘逸、有着强烈的社会良知和道德感的中国父亲形象也不屑一顾。他们所追寻的‘精神之父’的精神实质还是美国的;其塑造的好战的关公、嗜血的李逵等父亲形象,大大扭曲、背离了中国文化传统,无形中还是套用了西方男性气质的范式。”[4]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英雄”所指涉的不仅仅是在战场奋勇杀敌、所向披靡的战士,还有周瑜、诸葛亮等智力超群、有情有义的谋略家。他们凭借自己的睿智、远见和博学克敌制胜,丝毫不逊色于厮杀战场的勇士。中华文化中的英雄并不单指一类人,与强悍有力相比,中华文化中的英雄传统通常更重仁爱,而且强调亲属关系、朋友关系胜过个人权力,因此华裔美国作家所创作的英雄人物并非对英雄传统真实而全面的反映。另一个作家群体,以汤亭亭为代表,指责赵健秀的华裔美国沙文主义倾向,视他为“厌女症者”,理由是他重建的英雄传统以牺牲女性的利益为代价。“适女权主义之需,汤亭亭、谭恩美、贝丝·雅普和其他许多华裔女作家通过描写母女关系来表达他们的女性主体性。”[2]然而,她们主张的女性主体性也是以牺牲华裔男性为代价。连女性主义批评家张敬珏也这样认为:“在华裔美国文化领域,不深入研究华裔男性遭受的阉割史,不面对种族主义的刻板印象和民族主义分子的激进反应,最重要的是,不消除东西方文化中顽固的男女二元对立思想,是不可能处理好性别问题的。 ”[3]
出于报复,汤亭亭让自己小说中的男性人物要么失语要么缺席。她对旧中国妇女遭受的性别压迫口诛笔伐,而对华裔在美国所遭受的种族歧视却少有触及。在她的自传性小说《女勇士》中,几乎听不到男性人物的声音,女性角色却被赋予了男儿气概。这种将性别特征倒置以揭露本族群体中的性别压迫的做法,让华裔男性感到被出卖了,因此赵健秀公开谴责这种只会强化刻板印象的“自我阉割”行为,并称汤亭亭等人为“叛族”作家。华裔美国文学史上,男女作家分道扬镳、针锋相对,华裔英雄主义传统和华裔女权主义这两个极端可见一斑。但这两种极端的做法都无助于解构殖民话语,华人在主流世界眼中的刻板印象依然如故。张敬珏的论述发人深省:“要改造文化传统而不受传统的制约,抨击刻板印象而不落二元对立的窠臼,重新划定男子气概和女性气质,必将需要真正的英雄主义。”[3]
二、重构父亲形象的意义
在传统中国家庭中,作为主心骨、顶梁柱的父亲承担着家庭的大部分责任。经济上,他养家糊口,辛勤工作赚取每日开支;情感上,他悉心照顾妻儿,维系家庭和睦。他的一言一行、观点态度在方方面面都直接影响着下一代:性格、情操、行为、教育、事业、婚姻等等。对于华裔美国人来说,父亲的身份认同为同处于“两个世界”的下一代提供了借鉴。另外,父亲形象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他是中国的象征,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也是中国历史的主体和见证者。身处异乡,他不仅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还是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类似遭遇的华人群体的代表。重构父亲形象的重大意义在于消除长期存在的刻板印象,树立积极正面的华裔新形象打破主流话语权。然而,对于像伍慧明这样的华裔女作家而言,其意义又添了一层。在解构白人至上理论的过程中,她将男性视作同盟者而非敌对势力,对打破华裔美国群体中男女两性对立,增进两性间的交流与合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三、杰克:坚不可摧的华裔父亲
小说主人公杰克的一生坎坷不平,磨难、挫折、不公却从未销蚀他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五岁时他便被母亲亲手卖给了一个有钱人家,从此就成了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眼下给不孕太太带去一点安慰,将来为远在美国的养父带去一位“替代妻子”。
怀揣“金山梦”的杰克来美后面对残酷的现实倍感无奈。为了早日偿还欠债,他不得不在司徒金的市场拼命干活,四处打零工。市场的工作环境恶劣至极:嘈杂、拥挤、炎热、脏乱、难闻。杰克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如数交给“契纸父亲”,偿还他为证件手续费和路费花去的四千美元。司徒金不光榨取劳力,还强迫杰克娶一位“契纸妻子”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个女人实际上却属于司徒金自己。寄人篱下的杰克无处抱怨,只能默默忍受。假身份像一副枷锁,将他牢牢束缚,令他无法抽身。不久后美国政府实施的“坦白计划”给杰克带来了希望。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定向移民局坦白。坦白后,随着司徒金被驱逐出境,杰克也因报复致残。“有时似乎华裔美国人必须具备强大的坚忍性才能在不利环境中生存下来,他必须在各种相互作用的力量中成长起来,比如父母教养、中西价值观冲突、还有种族主义。”[3]尽管受尽磨难,杰克依然怀着希望和信心生活下去。他和早期移民先辈有着同样的坚忍性:恶劣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没能磨灭他们的信念和追求。经过千百年来开疆辟壤、海外拓展的历史沉淀,中华民族形成的坚毅和忍耐这两种品格帮助海外华人历尽艰辛后在异域扎下根来,开枝散叶。
孔孟哲学重视孝悌之义,将“孝道”奉为百善之首,“百善孝为先”。传统中国家庭中,祖先和长辈最应受到尊敬,不孝最不为道德伦理所容。一般来说,家庭由具备亲缘关系的成员组成。然而在小说中,司徒金与杰克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只不过是养父、“契纸父亲”、债主。除此之外,司徒金对杰克万般蛮横,剥削压榨他的劳力,甚至用一纸契约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剥夺他婚姻自由的权利。遵循孔孟之道的杰克以德报怨,契纸父亲也好,亲生父亲也罢,他同样给以尊重和顺从。每年新年的时候,他都带着糖果和吉祥话给“父亲”拜年,中秋节他寄给他蛋黄月饼,冬至的时候给他送去一袋橘子。这些礼数,他都照办。尽管工作条件异常艰苦,他仍然感激司徒金给了他饭碗,辛苦挣钱,任劳任怨。
“我是一个挣血汗钱的男人。我靠自己的本事,用双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从没给任何人找过麻烦,也从不铺张浪费。做工的男人不应该有开奔驰车的奢望,普通的男人也不应该指望有美女前来光顾。因此,我不渴求我要不到的东西。”[1]通过这些文字,我们看到了一个集各种美好品质于一身的人物:勤奋、正直、自立、克己、脚踏实地。杰克将公鸡视为榜样,以此规范自己的言行。“我的人生也是光秃秃的,没什么意思。但我想做一只公鸡。一只普普通通的公鸡因有‘五德’而光荣。公鸡带着皇冠,有它自己的尊严;它昂首挺胸,是个英雄;它英勇无比,敢于直面自己的敌人;公鸡找食吃时既慷慨又善谈;它值得信任,还能准确报时。”[1]有尊严、英勇、慷慨、值得信任是杰克奉行的人生哲学。当朋友劝他不要招惹乔伊斯,因她清洗尸体为生的母亲既肮脏又晦气,杰克表现出他英勇的一面:“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没有丝毫偏见和封建迷信,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得知乔伊斯怀孕,他毫不犹豫地许诺给她一个家,尽管遭到拒绝,他还是选择为爱和自由一搏,冒着被驱逐出境的危险加入 “坦白计划”。司徒金遭到驱逐,出于报复派人剁掉了他的左臂。身体的残缺迫使杰克离开屠夫的工作,没有了生计。然而羞辱并没有夺去他的尊严,他振作起来重新开始,为自己,更为女儿维达。
杰克重情重义,关心身边每一个与他交好的人。在他的“契纸妻子”张伊琳初到美国时,他热心帮助她度过最难熬的时期。作为一个过来人,他耐心地给予伊琳建议以适应新环境。他教会伊琳如何剁肉,甚至花心思为她制作精致的刀柄方便她使力。他也是一个可以倾诉秘密的知己。伊琳向他诉说自己哈姆雷特式的生事,并请求他陪伴自己替父报仇。是杰克的包容感化了伊琳。通过杰克的斡旋,伊琳和叔父之间的误会得以消除,心结从此解开。杰克珍视友谊,以诚待人,懂得感恩。当自己的生死之交刘易斯患上癌症时,他精心烘焙蛋糕为朋友减轻病痛,同时也为回报朋友昔日的恩情。“我伤心的时候他会给我做松鼠酒,现在我要做蛋糕减轻他的痛苦。”[1]两人之间诚挚的友谊也深深影响到他们的下一代,各自的女儿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对于女儿维达来说,杰克是一位尽心尽职的父亲。自从乔伊斯为追求个人幸福抛弃女儿,杰克便肩负起抚养女儿的所有责任。女儿幼小时,杰克悉心照顾,不让她受到外界任何的伤害;女儿长大成人后,杰克又给予她完全的信任,尊重她的选择。他刻意不让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让自己的过往成为女儿的负担。他的全心付出也得到了女儿的回报,尽管父亲身体残缺、地位卑微,女儿依旧爱他尊敬他。在小说的结尾,杰克在女儿和伊琳的鼓励和帮助下重获公民权,找回了做人的尊严,他得以在留美和回中国之间自由选择。
四、结语
伍慧明笔下的这位男主人公杰克有血有肉,既非只重外部力量的英雄式人物,也非被女权主义者剥夺话语权的柔弱男子。他风度翩翩,是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铁血男儿:孝顺、自立、勇敢、勤勉、善良、正直。他是中国儒家文化的象征,是华裔男性男子气概的完美体现。挫折击垮不了他,反而铸就了他强大坚实的内心。伍慧明作为一位华裔女性作家重构华美父亲形象是华美文学史上的一大突破,标志着两性从二元对立逐渐走向融合,从对抗走向合作,从歪曲走向真实,再现华裔美国人形象。
[1]Fae Myenne Ng.Steer toward Rock[M].New York:Hyperion, 2008:3,9,157.
[2]王光林.错位与超越:美、澳华裔作家的文化认同[M].南京: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85,97.
[3]Kent A.Ono.ed.A Companion to Asian American Studies[M].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165,234,169,17.
[4]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想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