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雷(节选)
2014-12-12唐德亮
◎唐德亮
中国诗人
惊蛰雷(节选)
◎唐德亮
唐德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作家协会理事，广东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现代作家研究会副会长，清远市作家协会主席，《清远日报》副总编辑，一级作家。已在《诗刊》《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光明日报》《当代》《十月》《民族文学》《文艺报》《世界日报》等国内外200余家知名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作品共2000多篇，其中200多篇被《青年文摘》《新华文摘》《诗选刊》《杂文选刊》《杂文月刊选刊版》等转载。出版作品集10多部，其中诗集《苍野》获广东作协第七届广东鲁迅文学奖、诗集《南方的橄榄树》获第八届广东新人新作奖，单篇作品曾获中国作协、《诗刊》《人民文学》《文艺报》《文学报》《北京文学》、全国报纸副刊奖等奖项，共获省级以上奖励70余次。长诗《惊蛰雷》获首届“中国阮章竞诗歌奖”。2007年获评《儿童文学》杂志全国“十大魅力诗人”。作品入选200多种选本。
1
从长白山到泰山
不算遥远的路程
我却走了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啊，峰回路转
风雨阳光 沟沟坎坎
黄昏时分，终于到了
孔夫子的故乡
曲阜——统治者们
庄严肃穆的圣坛
孔府，孔庙，孔林
三枚儒家文化的大印
戮在中国的
厚土皇天
巍峨的楼宇
雕龙画凤，松柏森森
奎文阁，大成殿，圣迹殿，衍圣公府
孔子，孟轲，颜回，曾参……
圣人，贤人，学子
或庄严肃穆
或面带笑颜
或凝眉沉思
我没有点燃香火
没有叩头下跪
穿过历史的隧道
与无数的先哲邂逅交谈
五千年历史如黄河此涨彼消
三千年兴衰如浮云飘缈聚散
黄土地埋着多少累累白骨
收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又长出多少不灭的英魂
沉默在起伏的山岭
“道不行，将桴浮于海”
周游列国
状如丧家之犬
孔老夫子的“仁爱”“复礼”
迷倒了多少士子宦官
淹没了诛杀少正卯
并暴尸三天的刀光
抹去了残杀大批侏儒的
剑影腥膻
淹没了“治民”“治心”
与“上智下愚”之偏执
“半部《论语》治天下”
被历代帝王翻得残破不堪
依旧挡不住一个王朝
又一个王朝
轰然坍塌,雪崩一般
沉舟。挣扎。倾覆
汪洋的儒文化
终究托不起一艘
千疮百孔的古老木船
2
黄河仍在咆哮
长江依然奔腾……
追踪屈子足印，我来到
深暗的汩罗江
只见三闾大夫
披发而上
背对沉沦故都
手持《天问》《九章》
哀多艰之民生
叹昏庸之君王
带着一个个解不开的问号
纵身沁凉的滚滚大江
驾青龙，排浪而去
留下一个节日
留下一曲棹歌的悲怆
留下一副滋养民族血脉的精魂
留下一条文学之河
两千余年，绵延不绝
越流，越长……
3
巨翼垂天。一只鲲
在水中游来游去
找到了它的鹏
结合 蜕变
成一只巨鸟
在我的头上 翻飞 翱翔
巨翼击落无常的云
击落坚硬的风
击落冷冷的雨
击落了礼与专制的大厦
也击落它自己的翅膀
在自由的天空
失落了它的自由
秋水盈盈，百川灌河
大道如水，善水
决堤，泛滥
万物由自然，归真
归朴 归心
乃至于归零
晓梦迷蝶。那蝶
消失在秋的苍茫
鼓盆而歌。那歌
迷失于至性至情
我从《庄子》中采撷
率性自由的种子
却种出一丛
带刺的玫瑰
如血的红殷
4
驾思想之车
颠簸中 我看见
荀子在远方登山，临溪，漫游世界
荆棘。荒滩。碎玉。乱石……
语惊诸子：“跖若日月！”
颠覆颠倒的历史
你一声天道有常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摇撼着圣坛的根基
以性为恶，以理为伪
让无数灼灼光环
黯然失色
你背负冷竣星光
俯首迢遥碧野
沿着你的脚印
我读出了独立，兼容，无畏
积流成海，你是一片海
积土成山，你
成了一座山
5
湘水汤汤
我看见贾谊踽踽独行
寻找他的知音
携才气四溅的辞赋
携一肚子治国良方
无与伦比的才调
无人激赏
文帝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帝
只问鬼神
不问苍生
可怜的贾生
有才，也补不了苍天
堕马而亡
最悲的结局
最好的终场
无声，无息，无痛
只有湘江
在寂寞的时候
又轻轻吟诵
他那一页页
光彩夺目的华章
6
浙江上虞。只见王充
在《问孔》《刺孟》
且“背经离道”“非圣无法”
点燃一根巨烛
燃破了神学、经学笼罩的黑夜
愚妄的高堂，纵然巍峨
怎抵你一支科学磨利的投枪
一击 便坍了一角
你自己也身中万箭
而不改初衷
被推上祭坛
科学的巨人
唯物论的先哲
令显赫的皇帝与权势者
以及无数的士大夫
矮化成侏儒
失去了一层层
耀眼的光茫
7
旌旗猎猎 鼓角争鸣
血色的天空下 只见大诗人
曹孟德 率浩浩荡荡大军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不已的壮心 平河北
征辽东 横扫中原
天下英雄谁敌手?
横槊赋诗 气吞万里
青梅煮酒 慷慨当歌
惊煞丧家之犬刘备
惶惶不可终日
魏武功业虽已湮灭
而“三曹”“七子”铸造的
不朽盛事 建安风骨
是那个时代遗留的
最珍贵遗产……
8
琴声如诉
琴声带着血丝
带着傲气
缠绕着三国的天空
刀起头落。嵇康微笑着
用头将历史
砸出了一个窟窿
“非汤武薄周孔”
薄权贵
薄偶像
以头颅为代价
以鲜血为筹码
伶仃的影子
伴伶仃的琴弦
散落草丛
我捡拾琴弦
却拾不起
一曲《广陵散》
飘逝的余韵……
9
李白向我走来，衣袂飘飘
何止“风歌笑孔丘”
还笑权贵
笑腐儒
笑王侯
用诗
用酒
用高于八斗之才
用比铁还硬的傲骨
打造一枚诗的月亮
朗照古今……
10
杜甫坐在成都那间草堂
狂怒的秋风掀走八重茅草
他对我苦笑一声
奈何？束手无策啊
写出“三吏”“三别”的圣手
能建造一座诗的大厦
却盖不好他的草堂
而这座低矮的茅屋与它主人
在百姓心中
却高过摩天的高楼……
11
浔阳江头，枫叶荻花
秋意渐浓
江州司马正为一曲琵琶
泪眼朦胧
沦落天涯，长安不宜久居
心贴大地 情牵黎民
方有不朽之杜陵农夫
满面尘灰的卖炭老翁
那燃不尽的野草
年年岁岁
活在强劲的春风……
12
烟笼寒水。秦淮依然
酒绿
灯红
纸醉
金迷
商女的歌声穿越千年
不绝于缕
“后人复哀后人啊”
只见小杜一声长叹
给昏睡的世界
重重敲了一记
悠长的
钟
声
警醒了吗？
只见杜牧的身影
隐没在苍茫的
历史烟雨之中……
13
在刀刃上行走
王安石不畏天命
不畏圣贤 不畏祖宗
不畏权贵豪强
把自己放在旋涡中心
“后世儒者，大抵皆庸人”
变革旧法，你怀揣万言书
迎着明枪暗箭
执著地走着走着
走过悬岸
又回到绝壁
改革大业黄了
你的诗与文
却永远绿在
江南的春风……
14
密州。我与苏东坡对饮
苏老说他欲乘风归去
却又高处不胜寒
还是人间好呵
与荆公变法唱反调
可是一生中的郁闷？
贬谪。流放。豪歌。
杭州。黄州。惠州。儋州。
冷雨伴酒 方知
“县吏催钱夜打门”
“卖牛纳税拆屋炊”
社会之疾
民间之苦
酒醒了，诗也醒了
大江东去
淘尽王侯权贵
淘不尽你高大的身影
一路坎坷 千里风流
种一路诗树
结一路诗果
左看右看
都是一片蓊郁的壮美景观
15
岳阳楼。萧湘雨歇
斑竹泪映阳光
八百里洞庭
丹青画卷 气象万千
亭台楼阁 飞檐翘脊
欲飞欲舞
范仲淹倾长江之水
注入笔端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句朴实的箴言
令古今无数官吏
羞愧汗颜……
16
覆盆乌黑。暗无天日
穹庐低垂。艰难的喘气
令无数百姓窒息中苟活
苟活中窒息
天公不公。豹狼当道
六月飞雪。冤海沉沉
我看见关汉卿
心在滴血
笔在滴血
血写泣歌
血铸文字
一粒粒，成了蒸不烂
煮不熟，锤不扁的铜豌豆
七百年后 仍叮当脆响
敲打灵魂 敲打
人们 昏沉的睡意……
17
武夷山，九曲回肠
朱熹来了。他手牵美女
与丽娘 在山环水绕的
峰峦之间
上演了一出
缠绵的才子佳人婚外恋剧
朱大人啊，可记得
严刑迫供严蕊的闹剧
却是你亲手导演
一面高喊“存天理 灭人欲”
一面阻止丧夫小妹再嫁
自己却娶了两个尼姑做小妾
血。血。血。
理。理。理。
不知是“理”绞出了血
还是血染红了“理”
只见无数座贞节牌坊
在华夏大地耸立起来了
我怀疑，它们一定是
由千千万万烈女的
白骨堆砌……
18
谁与辩雪？
走遍八闽大地
和浮华燕京
也找不到那间
囚禁“异端之尤”的囚室
但我分明看见
李贽，仍在挥笔
与千万腐儒对垒
与黑暗对峙
与衰朽的王朝抗争
赞美被理学扼杀的人性
呵护美好率真的“童心”
你死在那座寂寞的监狱
统治者没料到
你播撒的种子
经过漫漫寒夜
几百年后
忽然遍地生根，发芽，开花,结
籽……
19
总闹不明白
那位穷愁潦倒
卖画赊酒家的曹雪芹
何以能从“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的时代
看到了它 “外囊未倒
内囊已尽” 的末世蛛丝马迹
何以会说出
“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如此痴人痴语
令地下的孔圣人怒火中烧
跳将起来大骂：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孺子不可教也”……
《红楼》一梦
穷了雪芹
苦了曹沾
却美丽了
大观园的女子
她们一个个鲜活在
千千万万的读者心里……
20
夜色苍茫。鲁迅的眉毛更浓了
“可曾见过《论语》
阻挡住洋炮洋枪?
可曾见 易经咒语
掀翻潜艇？”
野草蔓延。忧虑，愤怒，彷徨
深邃的思想 洞照
多年后的中国
是谁还在摆设人肉筵席
狂呼“剥削有理，压迫有理”？
让盛宣怀胡雪岩们的僵尸
死而复活
借尸还魂
披上迷幻的光芒?
是谁，让解放了的奴隶从主人
又沦为悲惨奴隶
甚至变成不见天日的“黑窑工”？
是谁，搅起了一塘沉滓
让腐气、臭气、毒气
银幕、荧屏与舞台日夜风光？
是谁给一个个汉奸巨恶
乔装打扮，涂脂抹粉
成了无知青年的偶像？
是谁将吃人的礼教
打扮成救命的稻草
与“济世”的良方？
先生横眉发问
我无言以对
先生的眼晴如闪光的宝石
温暖，明亮，犀利
思想之光，精神之光
曾刺破封建专制的铁幕
又如炬火照着远方
我知道，答案都在他的全集里
在他深藏着爱与恨
智慧、坚韧与勇敢的明眸之间
先生，战斗正未有穷期
因为你知道，这世界
魑魅魍魉太多
被袭用的老谱太多
要警惕啊 宋江式的投降派
会把梁山革命大业埋葬
“最危险的,是内里蛀空”
为了“救救孩子”, 救救未来
你不会休战的
你又拿起那支“金不换”
沙沙声中，我仿佛听见
雷声在于无声处
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