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烘”大爷
2014-12-12刘方计
◎刘方计
“柿烘”大爷
◎刘方计
何为“柿烘”,乃熟透了的柿子也。
“柿烘”大爷是有名有姓的,他叫刘丰星,是东街一支的。他要是和我们一支的话,我应该叫他老爹,或是伯伯,因他比我爹大。遵从古训,同宗不同支,晚辈称上一辈只能是叔叔、大爷。
刘丰星,长我爹三岁,所以我就得称他“大爷”。他外号“柿烘”,我叫他“柿烘”大爷。别人拿我说他,往往把外名加上,就成了你“柿烘大爷”如何如何。当面绝对不能加外名的,那样就不尊重人了。背地里这样叫行。现在大爷不在了,更无所谓了。
明宣德年间,我们的老祖宗从下初镇的黄格庄迁徙到这个古军营寨安家落户,择吉地以丰后人,已达五百多年。自建村以来,我们这个村可谓风调雨顺,安居乐业,人才辈出,遇到年景不佳,也都逢凶化吉,挺过来了。俗话说,村的能人多,呱就多。所谓能人,就是能创出事的人,也就是说,能创出呱来。其次是得有人善于总结,把呱编成故事。当然,这故事必须得有如下元素:逗笑、警示、讽刺、教化等等。
我“柿烘”大爷就是那创事的人。“柿烘”大爷高大,魁梧,慈眉善目。家境不是太好,将就着过日子,还行。在“柿烘”大爷三四岁的时候,他的爷爷抱着他到戏场去玩,做道具服装的艺人看小孩好玩,就把武生头盔上的一个红绒球给他插在了帽子上,当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句:“哎呀,这谁呀,把个柿烘戴在了孩子头上。”从此,“柿烘”这个绰号就在大爷还不记事的时候叫上了,并且一叫就是七八十年,从小叫到老,伴随他一生。只要有人说“柿烘”,那就是刘丰星,只要听到说刘丰星家的事,那就是老“柿烘”家的。
“柿烘”大爷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做出过什么出彩的事,可在我们村传说的辞典上能找到的,有好几个词条与他有关。比如 “柿烘装大白条篓子,上下来去”就是一条。
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在我们村南自东往西,弧形排列着高丽夼、堕玉夼、哏虎(秃鸠)窝、窑长头、天灯台、玉皇顶、瞎南前等九座山,这些山的水都集中聚汇到凉水湾,然后在凉水湾直冲村中间而过,这就是我们村的穿心河。穿心河倒没什么不好,山清水秀,小桥流水,春夏秋三季,村妇都在河上洗衣服,孩童就在河里嬉戏打闹,捉鱼摸蟹,好不惬意。到了冬天,这里简直就是天然的溜冰场,平坦的地方有打陀螺的,有打滑溜趄的,有用滑冰车滑冰的,可热闹了。“柿烘”大爷也就是这时候玩出了彩,并以此进入了我村传说的词典。
我村河畔盛产枰柳树。枰柳树墩每年有新芽抽条,把条子割下,扒皮晒干,编出的篓子又漂亮又耐用,是村民的一项不菲的经济收入。“柿烘”大爷的爷爷就是一个编篓子的好手,无疑也就为“柿烘”大爷花样溜冰提供了有力的条件和支持。“柿烘”大爷的溜冰确实很有意思,他把大白条篓子用红红绿绿的布条进行了装饰,前面并排拴四根绳子,由四人在前面拉着跑,他端坐篓子中间,头戴用槅档(高粱秸)扎的帝王帽子,帽子上插着耀眼的红绒球,指挥吆喝着拉手。四个拉手称为四大金刚,他们头戴槅档扎的武将头盔,并且每人手握一根一米半的松木棍子,棍子下端插着一根1号铁钉,其用意是为了往上游
拉的时候能使上劲。就这样,上下来去。每当他们出现,简直就像当初隋炀帝的御船行走在大运河上一样,好不风光的。据说,“柿烘”大爷的爷爷每年冬天要把三四只大白条篓子投到冰上。
“柿烘”大爷是个怪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村里红卫兵斗老书记,老书记站在高板凳子上,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豆大的汗珠直流。当时已经有好几天了,白天看押,晚上批斗。看那架势,不把人整死是不会罢休的。只见“柿烘”大爷登上台子,手上拿着一把剔头刀子,一把就把老书记从凳子上拽下来,上去就是一刀子,把挂牌子的绳子割断,沉重的牌子掉到了地上。接着他就把闹得最凶的红卫兵头头叫过来,指着老书记的头说:我要揭发他。三年困难时期,你爹偷了大队的豆种,派出所的来破了案,把你爹抓到了大队,就是这个不改悔的走资派,和上级唱对台戏,偷偷地把你爹放了,还告诉你爹五天内不要回来……接下来,他就面对台下的群众,揭发老书记,其实说的都是老书记为村里所做的好事。一件件,一桩桩,直说得台下的群众都走光了,一场要闹出人命的批斗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有一年,我们几个伙伴在山上拾到一只野鸡,被负责治安的老克要去了,硬说是他下的网逮的,被我们拿了。我们斗不过他,找谁理论他也不听,没有办法,我们就找到了他最怕的“柿烘”大爷。打莱阳岘子湾的时候,是“柿烘”大爷把老克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那天,“柿烘”大爷二话没说就带我们几个伙伴来到了老克的家,他对我们说:“你们都听我的,我喊什么你们就跟着喊。”接着他就低声喊:“打倒克郎猪!打倒西宫娘娘!”我们就跟着大声喊:“打倒克郎猪!打倒西宫娘娘!”老克前妻去世了,又说了一房,“柿烘”大爷给了她一个绰号叫“西宫娘娘”。下一句领着喊:“克郎猪欺负革命小将,抢革命小将的野鸡,罪该万死!不还我们野鸡,坚决不答应!”我们跟着喊了数遍之后,“柿烘”大爷把八字手一挥:“撤。”
大爷告诉我们,每天三时吃饭的时候去喊,不用喊上三天,保证把野鸡还给我们。记得我们确实喊了不到三天,“柿烘”大爷就把我们召集起来,拿出五块钱,说:“老克熊了,野鸡也吃了,我和他要了五块钱,你们每人分一块钱吧……”
在我村传说的辞典上还有一条,这就是“柿烘说媳妇,条件高”。说起这件事,我的心情有点沉重,因为我的“柿烘”大爷终生未婚。
“柿烘”大爷高大,魁梧,慈眉善目,一表人才,不愁婚嫁。说起他的婚事,还真有点传奇色彩。
年大参军,村里有头有脸的年轻人大都参军了。大概因为“柿烘”大爷是家里单传的独苗,没有去。一磨蹭就到了1948年,这一年,我军开始战略大反攻了,解放区的人民掀起了大规模的出夫支前运动,各个乡、区都要组成小车队,参加支前。他这次被批准了,据说还担任了小车队的队长,指导员由区妇联的宋兰担任。他们跟随胶东军区十六团行动。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参加了莱阳的岘子湾战斗。这次战斗打得很激烈,牺牲了不少人,光我们村就死了好几个。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克就听他的。其实老克也是有名的,因为他小名叫克,是“柿烘”大爷从小就叫他“克郎猪”,于是“克郎猪”也就成了他的绰号。
1948年4月27日,他们的小车队跟随十六团到达了潍县,参加了解放潍县的战斗,这次他立了功。接下来,他参加了济南战役,打淮海结束后,他们的小车队集体立了大功。他和指导员宋兰一起上台领奖,他们俩戴着大红花还照了相。据说他们还受到了九纵许世友司令员的接见,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和宋兰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然而,就在战上海的战斗中,宋兰被敌人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掉了双腿,当他冒着枪林弹雨把她抱出来的时候,宋兰已经不行了。宋兰是死在他的怀里的。
上海战役结束后,“柿烘”大爷和他们的小车队就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他带着一包奖章回来了。他虽然立了不少功,但他没有任何待遇,因他是出夫的民工。他比不了老克,人家是名正言顺的残废军人,他有点心里不平衡了,很少与人交流,变得沉默寡言。
对于他的待遇问题,大爷曾经上访到北京,民政部门就有关规定向他做了详细的解释,最后带的钱花完了,他没办法回来了。民政部门就借了钱给他,他也写了借条。“文革”结束后,有关部门找到他还钱,被他拿着棍子打了出来,并且挨了骂:“混蛋,老子打下了江山你们坐,不但不给我钱花,还找老子要钱,我打死你们这些混蛋。”从此,再也没人纠过,他借的钱就瞎了。据说他回来以后,行动上有了很大改变,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就像摸敌人的哨兵似的,两只手老是像端着手枪,作八字手势,以至后来人们一亮八字手势,就知道说的是“柿烘”。
“柿烘”大爷从前线归来之后,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说亲的不少,可都没有成。据说他的条件很高,不是党员的不要,不是扎大辫的不要,个子矮的不要,不漂亮的不要,没文化的不要。还有人曾引申到不扎腰带,不绑裹腿的不要,说非八路军、新四军女战士不娶。现在细想起来,所谓“柿烘说媳妇,条件高”纯属人们的偏见,他之所以不娶,是因为他心里有个宋兰。他心里念想着那个和他出生入死的女人。许多年之后,大爷自己寡居,他的饭桌上始终是两双筷子,两个碗。据说,在大爷离世以后,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小抽屉里除了一些军功章外,就是一张保存完好的、发了黄的、双双头戴八路军军帽的、腰扎武装带、腿缠绑腿、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双人照片。照片上一个人是柿烘大爷,另一个正是宋兰。
这是他和宋兰双双被评为支前模范时的照片……
(责任编辑 张慧)
刘方计,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乳山市作家协会顾问。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