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乡土小说
——闲话《七里茶坊》及其他
2014-12-11博李晓南程
◎秦 博李晓南程 晨
汪曾祺的乡土小说
——闲话《七里茶坊》及其他
◎秦 博1李晓南2程 晨3
汪曾祺是沈从文先生的学生,大家说他行文风格内容也近似沈先生,可我不这么以为,我觉得他们俩有相当的差别。同是描写乡土小说,沈先生大气恢弘,写的都是神仙似的人物:龙珠、翠翠,虽然生在乡野,身上却人性之光闪耀。汪老则喜欢写小人物,写在庙里跟老婆晒太阳的黄皮和尚、写怕被辞退的药房伙计和小气八拉喜欢喝酽茶的八千岁。汪曾祺小说是自然亲切的典范,沈从文小说则有着人文精神的内在。曾在汪老的散文里看过一段记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小事,说见到一座雅致的桥上走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对于沈先生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事情。然而,时常这就是现实。而且,谁能说外表肥胖的女人就不懂得雅致呢?我喜欢汪曾祺先生更胜于喜欢沈从文先生。虽然汪的意象小了不少,但是佩服他那种容纳世界万千事物的胸怀。不似一般文坛之人,或愤世嫉俗,或逃避现实,或自以为清高,汪曾祺宽容世界,接纳世界,喜欢世界。只这一点,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汪老写《大淖记事》,写的是平平常常乡土的邻里,叙事结构是民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俗套,用的手法也是借鉴了民间曲艺,但读来却时兴清新,毫无腐气,人都是寻常人,景都是寻常景,自由散漫、小人小事,乍看好写得很,于是很多人都兴起模仿的心态来。为什么呢?汪老的小说太简单了,且通篇都是大白话。大白话谁不会写呢?有的人看了周作人的散文,也有类似的狂妄,以为“会说话就会写文章”,知堂老人不就是通篇闲话吗?鉴赏能力是有一个成长过程的,可其实他二位都是“高僧只作平常语”。
汪曾祺在《受戒——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的话,很真诚,是发自内心的,印象最深的是那两句:“我只写短篇小说,因为我只会写短篇小说,或者说,我只熟悉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思维方式。我没有写过长篇,因为我不知道长篇小说为何物。” 我第一次注意到小说与思维方式是有关系的。
凹凸写道,“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不待见我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汪老的书确有这种功效,因为他的文章“不浮,不滑,有一种滋润生命的温暖”。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这是《七里茶坊》的开头。我喜欢这样的开头,因为亲切。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总是让人感到亲切,字里行间有一双温情的眼。窗外有瑟瑟的风。这样的夜晚,泡一杯酽酽的茶,读汪老先生的小说正合适。
看到题目会让人以为这是一篇和茶有关的小说,事实并不是。七里茶坊是地名,是一个中国北方普通的市镇。汪老那几天住在这个市镇的一家车马大店里,时间是冬天。汪老介绍完七里茶坊这地名的来历,介绍完他对七里茶坊的印象,介绍完车马大店后,来了一句,“我是怎么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是呀,他到那去干嘛呢?汪老的转折总是轻轻一笔,又那么自然,让人跟着他的思路闲适地走。我以为这就是功夫,是艺术。贾平凹先生说汪曾祺是一文狐,到老修成精。如他所说,这文狐的道行真已到了不显山露水的地步了,一眼望去形同凡人,返朴归真之境庶几近之。汪老小说里的乡间景物是如同戏台上的搭台布景,唱戏前先把景搭好,接着人物上台,景是寻场景,人是乡下人,可看着既生动,又深刻,演好戏要的东西,他全有。
再说小说。汪老到七里茶坊是去掏公共厕所的,他是下放干部。他去七里茶坊还带了几个人:老刘、小王、老乔。他们在七里茶坊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先是汪老拿了介绍信去找一个住在粪场子里的“负责同志”。这位负责同志的话很有意思,他问汪老:“你带来的人咋样?”……“咋样 ?”……“他们,啊,啊,啊,啊……”负责同志啊了半天,没啊出来。为什么没啊出来呢?他识字少,找不到词来答意。他的意思是问汪老带来的人政治上可靠不可靠。后来到底啊出来了,却是一句:“他们的人性咋样?”这是老百姓的话吗?我相信汪老写这句时是有感慨的。啊了半天,出来的是这么一句,很值得后人掂量掂量,研究研究,反思反思。那是在1960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了,《七里茶坊》中有人说:“这年月!当官的都说谎!”……“当官的说谎,老百姓遭罪!”
看完《七里茶坊》,不容易使人忘怀的是,他们聊来聊去离不开一个吃字。本来聊天聊吃的也没什么,可你想,那是什么年月呀,作者让他们聊吃的显然有深义在。我想起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想起许三观在那没得吃的苦日子里过生日的情形,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汪老在《七里茶坊》中借老乔的口说:“中国人都很辛苦啊!”在那时确是实情。这样沉重的话题只用一篇万字左右的短篇表现出来,可见作者的功力。我从一些资料里得知,有个大学生,读了汪老的《七里茶坊》,写信对汪老说,“你写的那些小人物是中国的脊梁。”有个作家,读了汪老的《七里茶坊》写评论说,《七里茶坊》才是汪老的代表作而不是什么什么,各有各的说法。汪老自己反而觉得他的代表作是《职业》,当然也有人拥护。如果说是《受戒》,是《大淖记事》,是《陈小手》,恐怕更有人举手赞成了。这也可以证明,汪老的小说,大多是精品,要分出个高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个人认为《七里茶坊》的好,离不开那天下的雪。
我忘记是哪位作者的话了,说汪老即使写残酷,写丑陋,笔底流出的声音也像丝绸般地含情脉脉。这句评论很得当。《七里茶坊》就写了残酷,写了丑陋,写了老百姓活得如何辛苦,但更写了辛苦中人给予人的温暖,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你听,坝上人冒雪赶牛下坝就是为了——“过年 ,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多么朴素、美丽的语言。听了这话,你就会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多值得让人尊敬呀。难怪汪老把往事化作小说时,在写车马大店那位掌柜一早起来给他们做饭时,会这样写道:“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让他从内掌柜的热被窝里爬出来为我们做饭,我心里实在有些歉然。”难怪汪老写坝上,写得奇妙又美丽。“坝上”不再只是“坝上”,它成了“桃花源”。我想,汪老对坝上的描写是有所寄托的:“坝上人都豪爽,大方……坝上女人长得很好看……坝上人养鸡,白天开了门,把鸡放出去。鸡到处吃草籽,到处下蛋。他们也不每天去捡。隔天半月,挑一副筐,到处捡蛋,捡满了算……坝上的山都是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了满满一山的芍药……”不过再美的坝上也经不起胡糟践,坝上人说,“头二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夜战,把你牵到地里,杀了,在地头架起大锅,大块大块的煮烂,大伙儿,吃!那会吃了个痛快;这会,想去吧!”还有比这更有力的控诉了吗?我读到这儿,鼻子那儿有点酸酸的。汪老的技巧叫人怎么说才好呢?我想起了他所提倡的小说艺术:一,“小说是回忆”;二,“近似随笔”;三,“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七里茶坊》自然是对生活沉淀后的作品,语言也是质朴明净的近似随笔,但完美的体现出来了他的感情与思想。我突然特别想提一提汪老介绍七里茶坊地名来历的那段,粗看好像跟小说的主题不搭界,仔细一琢磨,真是太搭界了。你看,汪老写道:“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人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我想,七里茶坊也萦系了老汪他们之间的感情吧,他们与坝上赶牛人的感情。他们在这里相遇,说了些话,又在这里别过,这些事有比发生在七里茶坊更合适的地方吗?这篇小说有比《七里茶坊》更合适的题目了吗 ?没有了,没有了。汪老的笔总是闲笔不闲,处处见技巧,处处不见技巧。汪老写人并不明写这人性格如何,他小说的重点就是在缓缓的叙述间道出这人性格的一个侧面,又一个侧面。写事也是,原本都是似乎不起眼的食材,堆在一个锅里,汪老添的盐加的醋,马上就成了一盘好菜。
难怪有人称汪老是当代短篇小说的掌门人,可如今掌门人走了。李春林先生在悼文中说,像汪先生这样的高人,不知又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了。
沈从文先生小说中的人物是跳脱出自然的精灵,自然无意中作为人物的背景而凸显,不管自然风光再好再美,主角性格形象才是沈从文想要塑造的重点。汪老小说中的人物则是你身边随处可以看到的俗人,就因为俗,他们才可爱,才亲切。沈从文小说里所叙述的,都是符合文人美学的一景一物,编排得好好的,出不了一丝差错,是构图比例严谨的山村风景画,每一张表情的每一个侧面都是经过挑选的、打磨的,留出鸭蛋清的澄澈来。汪曾祺小说里的每个故事,都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乍看起来一盘散沙,事实上每个选材都看得出汪老的用心,看出他人生活中的智慧和苦乐。汪老解放前写乡镇风俗民情,下放时写人民公社、大队生产,在北京时写胡同文化。他写作内容随遇而安,可万变不离其宗,写的都是“人性”。好的、坏的都有,往往是微笑中见讽刺,平淡中见悲苦,喜乐中见真情。
后记:这篇文章本来是想摹仿王老的文风写的,想要一点冲淡的感觉,现在重看一遍,却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也只有这样了,见笑。
(作者单位: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机关党校)
(责任编辑 冯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