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2014-12-11齐桐
◎齐桐
甲
那天飞哥喊我去喝酒,我不想去。因为他一旦喊你喝酒,八成是意味着他碰上乱子了,并且这个乱子,他自己搞不定。
我没有多少朋友,飞哥算得上其中要好的一个。他的性格与做事风格同我格格不入,你要知道,我是一个正常而且正经的人,而飞哥,无原则、无底线、无节操。至于他为什么会是我的朋友,我自己也非常纳闷,同样纳闷的还有我的老婆,我老婆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她认为交朋友就像商场购物,要么花出钱去买回来东西,要么白送东西不花钱,至于明知是假货还老掏钱往家买的行为着实无法理解,于是她一直威逼利诱希望我能与飞哥断交,我也尝试努力过,但一直没有做到,因此她不但纳闷而且郁闷。仔细想想,从在北京读书相识到现在,十几年一直没有断交,大概是因为这个人比较有意思,用现在挺流行的话说:他是个奇葩。
我把书店交待给表妹看着,坐了5站地铁去找飞哥,飞哥请我吃饭喜欢团购,而且每吃一次,团一个地方。这样挺好,既便宜又可以换着花样吃,但也有不足:老人们常说“贪小便宜吃大亏”,跟着飞哥吃这些团饭有时候还不如在家吃饭团,贪了小便宜虽然没有吃到什么大亏,但因为难吃程度比较高,吃多了身子注定会亏,所以我慢慢领悟了“吃亏”的道理。
这次的馆子名字很有意思,叫“一家饭馆”。飞哥就在冲门最显眼的一张桌子上定定地坐着,目光有点呆滞,那天的菜看上去真是不错,远比飞哥脸色要好。我倒了杯啤酒,“怎么了?女朋友怀孕了?”
飞哥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我乐得不行说,“真的?猜对啦?我就说嘛,你一个优秀的艺术学院人民教师,能有什么事让你这么失魂落魄?无外乎要么钱出问题了,要么人出问题了。钱出问题的话你不至于如此,因为你的钱往死里出问题,卡里卡外加起来顶多也就3000块钱;人出问题的话,无非是男人被你搞得怀恨在心,女人被你搞得怀孕在身……飞哥,你不会是把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吧?”
飞哥狠咽了两口菜说,“放你的屁,怎么说我也是个老师,你觉得我能干出这种没良心的事来吗?”
“能。”
“滚,老师干不出这种事!那都是校长才干的事儿。”
我瞅了一眼飞哥,心想这丫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瞧他那头发,乱七八糟的,有两绺格外不听话地在额头上正好括了一个括号出来。我和他碰了一下杯,问:“飞哥,到底咋了?女朋友真怀了?”
“是啊,一大早告诉我的,说这个月没有来那个,早上用试纸测了下,阳性。”
“恭喜啊!飞哥,好事啊!”
“好你妹啊,小杜说不想生下来,一定要去打掉……”
“我早跟你说过你这女朋友名字有问题吧,死活得出事,姓杜吧,还叫杜硕,肚子能不大嘛,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大,是很大很大……”
“你有完没完啊?”飞哥气得快把桌子掀了,“你现在还扯这些没用的有一丁点儿意思吗?改名也来不及了啊,关键是我现在,怎么办?!”
我很不喜欢喝这个牌子的啤酒,有一股烂地瓜的味道,我对飞哥说,“什么意思?去医院确诊下,怀了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啊,烦躁成这样至于吗?不过我跟你说,打胎可是丧良心的事儿,要折寿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我闺女都4岁半了,你也该结婚生孩子了。畜牲!你不想要孩子怎么不戴套?”
“戴了套的啊,我记得很清楚。”飞哥大叫一声,旁边几桌吃饭的都吓一跳,都停住筷子朝我们看。
“尼玛小声点儿……说不定有你学生家长呢。”我凑近了飞哥耳朵问,“杜硕怀的不是你的?”
“滚蛋!小杜不会!我看过说明书了,说安全套的安全率是98%……”
我一听,笑得都趴桌子上了飞哥很烦躁地踹我两脚,“笑你妹啊?别笑了,你笑什么……”
我半天才缓过气来,太可乐了,我说:“飞哥,戴了套都给怀上了?大家都是那个98,就你是那个2?哈哈……”
飞哥气得脸儿都绿了,“小杜说了,不生!这个孩子她不想要。今天找你来,关键不止是这个,还有别的事儿呢……”
“还有事?”
“我都快烦球死了,哎……”飞哥抬头看了我三眼,没憋出一句话来,最后闷一口酒,伸出来两个手指头,在空中形成一个V。
“什么意思?yeah?”
“耶你妹啊,两个……还有一个呢?”飞哥的眼珠转了几圈,眼泪汪汪的,“还有一个孩子呢,刚刚在火车上才知道的,这不一下火车就叫你过来商量嘛!要真是光小杜怀了也就算了,生不生都行……”
“等等,兄弟,你等一下。”我完全糊涂了,又觉得可乐,忍不住打断他,问:“也就是说一上午你当了两次爹?还有另一个认贼作父的?到底啥事儿……”
这事儿可真有点意思了,看来飞哥这回摊上的事儿真不小,都快哭出声来了,“今天我不是从北京回上海嘛,北京有个画展,我去看一看,坐高铁回来,这一路查票查得可真紧,我一路躲厕所里,突然就有一个以前读研究生时候的朋友加我QQ,说可算是找到孩子爸爸了,这两年找我找得好辛苦,还给发来了两张小孩儿的照片,说是个儿子,马上两岁了……你看,就这……”
说着,飞哥把手机给我看,我看了看,“不太像啊,飞哥,一看就是骗子啊,这你也信?这女的是谁?”
“说来话真得很长,我刚跑到成都读研那年,刚过完了国庆节没有多久,学院里搞了一个派对,在派对上认识她的,我们艺术学校本来就没几个男人,派对上连我就两个男生,另外那个男生长得还像个女生,整个派对整得跟《非诚勿扰》似的,连那个像女生的男生都一直盯着我看。”
“别闹了,长成你这样,还都盯着你看,是盲人艺校吗?”
“真的!艺术学院里男生确实是很稀少,当时许多姑娘都跟我说爱上我了,不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信。后来派对结束已经非常晚了,我到大门口的便利商店去买烟,这姑娘也去买烟。然后我们一起在学校门口抽了支烟,她说你会从耳朵里面把烟吐出来吗?我跟她说我不会,我问她会不会,她说她也不会。我说可能就没有人会吧?她说听人说有人可以。问我要不要出去喝一杯,我当时也没有女朋友,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然后你就说‘好的’,是吧?后来呢?一杯没喝就上床了?”
“喝是真喝了,她带我去个酒吧,喝到半夜,后来就醉了,反正我确定是醉了,因为我一喝醉就看着哪个女孩子都特别漂亮,当时我觉得这个姑娘特别漂亮。再后来,我们就去开了个房间,后来我醒过来吓一大跳,先伸手摸了摸腰,听说许多割肾的……那一次确实没有戴套。”飞哥讲话思路很乱,但我习惯了,能听得明白。
“你不怕得病啊?听着怎么感觉你像是个提供服务的,还是个免费的。活该!那也不对啊,这两年她早干什么去了?后来没有留你的电话吗?正常人不可能两三年没联系啊?”
飞哥跟我说,当时确实留了手机号,那是入校前北京的号码,后来没过几天飞哥就换了成都本地的号码,也没有再联系那个姑娘。据姑娘说,她后来肚子大了,家里是乡下的,家里人就让她休学了,当天也试着找过飞哥,电话停机了,又不知道飞哥叫什么,家里人不想在城里过夜,连夜就急着把她弄回家去了。
乙
我觉得这事儿太扯了,打内心里还是觉得她是个骗子。
可是现在的问题有两个:
第一,对于飞哥这种人呢,再扯的事儿发生在他身上都是正常的;
第二,这个姑娘去参加了一个派对是事实,搞了飞哥是事实,肚子大了也是事实,退学了还是事实,不知道是哪里乡下的规矩,在还没有找到爹的情况下,先把儿子生下来了,现在马上两岁了,应该也是事实。
我问飞哥,那她现在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飞哥说,“别提了!你还记得快毕业那会你给我打电话,我说正在大峡谷采风信号不好听不清这档子事儿吗?当时我在做毕业设计,呕心沥血啊,写的毕业论文被评为省优秀硕士论文,后来莫名其妙还当选了省优秀毕业生。你甭这么看我,我自己也觉得这事很扯,就因为这个,这姑娘现在不是回学校复读了嘛,一进大门就在宣传栏上看到了我的大照片,她自己说一眼看到我的照片就哭出来了,说可算是找到孩子的爹了。”
于是这姑娘去学校团委打听飞哥的联系方式,学校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手机号肯定是打不通了,好消息是找到了一个QQ号,你拿去加一下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孩子他爹。”
我还是觉得这个事挺邪乎的,太不靠谱。问飞哥,你打算如何?
飞哥说:“我现在也已经无法确定真假了,算一算日子都对得上,江北,你得陪我去趟成都。”
“你全家团聚,我陪你去干什么?”
“聚你妹啊,我得过去跟她坐下来谈谈,让你过去主要是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我今天在火车上研究了半天亲子鉴定,这个忙你得帮我,没你不行。”说真的,这真不是人说的话,亲子鉴定要老子和儿子,什么叫没我不行。我跟飞哥说,没我肯定行,那儿子可能不是你的,但一定不是我的,我还得在家里看着书店呢。
其实我表妹挺能干,一个人照看我那小书店没什么问题,说起来我还是总觉得这事太扯,陪着一男人跑成都去做亲子鉴定。
飞哥的父母心底有两个令自己悔恨终生无法实现希望飞哥可以帮忙实现的愿望:一个愿望是飞哥一定要好好读书然后当大学老师;另一个愿望是飞哥一定不准未婚先孕。关于第一个愿望,飞哥已经实现了,飞哥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他们一直希望儿子长大了可以做一名大学老师,因为小学老师的上面有中学老师,中学老师上面有大学老师,大学老师就到顶了,所以只要是大学老师就好,至于什么大学,什么专业,一律都不太care。于是,同样作为IT男,读大一的时候,飞哥就常指着家旁边的艺术学校对我说,里面正在招计算机老师,要求本科学历,相貌端正。他当时的理想就是大学毕业之后可以去这所艺术学校当计算机老师,时光飞逝,等到飞哥大四即将毕业那年,家旁边的艺术学校不但招计算机老师,还招艺术老师,但是要求变成了:硕士学历,相貌端正。于是飞哥一口气考了四年艺术专业研究生,终于考上了。我当时很不解,问飞哥你这么执迷于考艺术专业到底为什么,他思考了很久,说:我坚持了四年啊!要是换成别的专业,我坚持四十年也考不上。研究生毕业那年,飞哥家旁边艺术学校招计算机老师的要求变成了:博士学历,相貌端正,而艺术老师的要求还是:硕士学历,相貌端正。飞哥心想谢天谢地,从成都赶回家去面试,结果校方严肃地拒绝了飞哥,说不符合招聘要求。飞哥说我的硕士学历是真的啊,校方说,你不符合的不是这四个字。幸亏老妈是谈判高手,并且跟学校多年邻居,跟许多校领导算是面熟,老妈对校方解释说,你们看简历上的照片相貌还是很端正的,怪只怪他儿子不太上相,学校当时觉得有一定道理,飞哥如愿正式被家旁边的艺术学校录用当了一名艺术老师。
关于第二个愿望,是飞哥父母终生的遗憾,其实说起来,当时飞哥老爸的境况比现在飞哥还略好一些,飞哥是在老妈肚子里两个月大的时候被发现的,即使如此,这件事造成的影响还是极为深远的,老爸老妈匆匆地操办了婚礼,虽然手脚麻利,但天下却没有因此太平,由于在同一所中学教书,加上中学老师又是老师群体中最精明算计的,大家都议论这婚结得太匆匆了,料定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在飞哥还没有出生前,叔叔阿姨们便天天在计算他出生的月份,这所中学里数学是成绩最好的科目,数学老师中又往往女人居多,女人们一边议论一边计算,还有人可以在旁边演算。盼望着,盼望着,终于在七个多月后飞哥横空出世了,由于生出来九斤多,又白又胖,跟人说是早产已经说服力全无,那些叔叔阿姨们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没有出其所料。原本是顶正常的一件事情,飞哥老妈却由此扼住了飞哥老爸命运的咽喉,基本上以地球自转一周的频率对飞哥老爸念叨:从来没有度过蜜月,从来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完全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数十年如一日,飞哥老爸无论如何将功补过,也收效甚微,他在阳光下和背地里咬过无数次的牙发过无数次的誓:来生当狗,都绝对不能未婚先孕。于是从飞哥读大学开始,老爸就总是偷偷往飞哥包里扔安全套,一扔就是一盒,四年没有间断过,飞哥没有这么大的用量和好的体格,后来大学同学每每着急需要,都会来找飞哥买,价格公道便宜,卖家信誉极好。尽管如此用心良苦,如今偏偏飞哥理论上又步了老爸的后尘,他可以想象,别说领一个2岁的孙子回家见爷爷了,哪怕只是把杜硕怀孕的事实告诉老爸,也足以将老爸的心灵击穿,因为他知道,在此类事故上老爸受过的伤比他撒过的盐还多。
飞哥说,幸亏杜硕说什么也不要这个孩子,如果她真要生下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跟老爸老妈交待。我还是跟飞哥说,人流这种事,在我的道德观念里是不人性的,这么做是会折寿的。飞哥说,这事儿不跟老爸说,折的是自己寿,如果说了,折的是老爸的寿,如果必须折一个的话,还不如折自己的。我摇摇头,让他想想再说,老人嘛说归说,果真坦白了,未必肯让你把孩子打掉,毕竟时代不同了,并且他们也想抱孙子。飞哥现在不想也来不及谈这个肚子里的老二,当下最让他头大的,是成都那个快两岁的老大,还是强调那一句话:这个亲子鉴定的事儿,我非去不可。
我跟飞哥说,我觉得这姑娘还是个骗子,你先给她打一个电话吓一下。
“怎么吓?”
“你跟她说你已经去咨询过公安局,公安局让你到成都去做一份亲子鉴定,如果证明对方是在诈骗,后果是很严重的,可以判……你觉得多少年好?”
“7年?7年怎么样?挺长了。要不8年吧,就8年。”
“行,就8年,你就这么跟她讲!”
飞哥冲我摇头,说:“我打电话说不出来啊,语气要很严厉的,再说我说出来要去做亲子鉴定,她不就全知道了,后面我们去了成都,很难下手啊。”
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严厉不起来的问题,飞哥压根儿就是自己心里没底,八成心底已经默认了这个远在成都的老大了。我说:“飞哥,你要是认了这个儿子,就去把娘俩儿接到上海来过日子吧,我看孩子长得挺好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我发个短信吧,你知道我从来严肃不起来,并且理论上我毕竟还是孩子的爹……之一。”
短信比自动回复还快:“好!”
飞哥问我,这个“好”是个什么意思?
我跟飞哥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啊!一个“好”字直接在声势上占了上风,关于“这孩子不是你的”,本来你有八成把握,现在把握只剩下了两成。你等一会,看她会不会再发来消息,如果不发了,你的把握连一成也没了,如果追一条过来……正说着,又来了一条短信:“你到底想干什么?随便你做什么鉴定!”
飞哥说,这个怎么破?
我说,基本确定不用去成都了,这孩子不是你的。
飞哥看我的眼神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屑,“以前大学读书的时候,每次考试前押题你都是这般逻辑严密,言语自信,可惜一直到大学毕业也从没有押对过一道题。相反,你每次不安地说这门考试可能要挂,结果确实就全挂了。”我其实是可以辩解的,飞哥接着说:“我承认,毕业这些年,在推理这一方面,你可能取得一定的进步,有过阶段性的成功,但我就求你一件事,陪我去趟成都,这个亲子鉴定,不做真不行,你不去,真不行!”
我去跟老婆请假,出人意料的顺利,这一次老婆居然很支持我,或许喜欢看热闹是女人的天性,对于发生在飞哥身上的事情,觉得很离奇,放我去了,是期望可以得到最快速的剧透。我呢,也从心里佩服一个乐于将自己的老公派出去参加别人亲子鉴定的老婆,这要有怎样宽广的胸怀才能做到。飞哥没钱,火车票还是AA制的,但他将下铺让给了我。
我跟飞哥跳上了去成都的火车。
火车晚上的时候到了汉口站,我跟飞哥说,“失误,严重失误。”
飞哥瞪大了眼睛,“什么失误?”
“我们失误了,少问了那个女人一个问题。”
“啥?”飞哥把头从床上探出来问我,我说,你下来,我跟你说。
飞哥的腿很长,从床上一步迈到下铺,这个动作我做不了,会扯到蛋。车上不少人都睡下了,我悄声跟飞哥说,“我们少问了一个问题,我们没有问她‘你想怎么样’。”
飞哥说,那我见了她上来就问这个问题。
在汉口站火车停了半天没有走。飞哥泡了包方便面,晚上火车上的热水已经不热,泡面是要有勇气和决心的,他拍拍我肩膀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了?”
“少问她一个问题。”
我问飞哥,你说如果你是孩子老爸,孩子老妈终于找到你,她最想让你做什么?说三条。
飞哥想了想,说:
应该希望我去找她和孩子;
应该希望我跟她结婚;
应该希望我……想不出来了,就上面两条吧。
我看看飞哥,说:“你自己想想吧。”
火车快到成都的时候,飞哥及时地睡醒了,跟我商量说,“兄弟,咱合计一下,下了车,我们去找她,还是要串一串供吧?”
“这个女的叫什么?”
“张冰冰。”
“你确定不姓李吗?”
“真的叫张冰冰,不姓李,也不姓范。”
我听着飞哥这些破事就跟看小说似的,“咱俩来成都,冰冰同学知道不?家里的孩子知道他爸爸来了不?”
“谁都不知道,除了你。”飞哥说,“到时,我吸引她注意力,你不是生过孩子嘛,你把孩子接过去抱抱,弄几根头发出来……”
“我没生过孩子。这就是你的计谋?带着一根头发去做亲子鉴定?飞哥,我对你的智商想用四个字来形容,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欲哭无泪。”
飞哥瞪着眼看我,表情很呆萌,看着好笑,我说,“兄弟,这事没那么复杂。第一呢,人家未必愿意见你;第二,人家未必愿意带孩子出来见你;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算人家愿意带孩子出来见你,你没看见人家给你的照片上,孩子是光头吗?”
飞哥一拍大腿,骂道:“失误!重大失误……你说‘没那么复杂’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原来你们上床的那间房吗?”
“应该……忘了。”
“没事,你忘了,她肯定也忘了。哪家宾馆你还记得吗?”
“应该……记得,如果那家宾馆还在的话。”
丙
我和飞哥出了成都火车站第一件事就是去开房。
我问飞哥,“跟人聊天的话,什么方法可以让人哭得凶?”
“谈童年,拿照片,起钢琴?”飞哥说。
“那是《艺术人生》,你有没有信心把张冰冰谈哭?”
“绝对没有。我跟她就聊过一下午,睡过一晚上,谈啥也谈不哭啊!”
“那就往惨里谈,说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爱过的人伤你有多深,你多么回忆过去,回头看,还是她的爱最单纯最真实,总之怎么恶心怎么说,这种可以吗?”
“这种可以,不过真的好恶心啊?那她要死活不哭呢?”
“前面这一块属于“撩”的阶段,不管她信不信,你自己一定要信,要投入真感情。后面这块是重点,可以一击即中,这块属于“拨”,一定要轻轻将她的心弦拨动,你跟她说:带她去上海,结婚,把孩子养大,组成幸福的家庭……”
飞哥冲我摆摆手,“要死啊?你还记得她前面给我回的那条短信吗?回了个什么还记得吗?回了个‘好’,现在我深情款款地跟人家说完这么长一大段汉语,人家跟我说个‘好’,我到时是好还是不好?”
“放心她不会说‘好’的,她会抱住你哭,就像当年紫霞,把剑一把就扔地上了。因为什么?因为痛。她会告诉你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江北,我不是不信你,先不说你一段戏风险大不大,单说这演技,也太走心了吧?你要是不在屋里,我就更没底了。”
我让飞哥放心,嘱咐他只要拿出平时跟他老妈斗智斗勇的一半功力,就没有问题。我跟飞哥说,我得在门口看着警察,最近查这个查得很凶。飞哥说他又不搞爱情买卖,最后问了我一句:“这孩子不会真是我的吧?”我告诉他不会,因为我相信科学,这件事,不科学。
大学里飞哥普通话等级证书考了个一级乙等,经常参加校内外演讲比赛,永远能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声音雄浑有力,饱含深情,平时由于他正经的时间极少,所以一旦正经起来,极具欺骗性。我在楼道窗口抽烟,一个腿很长脸也很长的女人走过去,我猜她就是张冰冰。这个宾馆房间的隔音效果差得惊人,站在门口屋里讲话听得一清二楚,并且因为楼道局狭,隐约还能听出立体声的感觉。
飞哥按部署准备与冰冰比惨,不料被人抢先,冰冰说,“你回去吧,孩子不是你的……”
我打心底里佩服学艺术女生的语言表达,一句话既挑战了人的理解能力也挑战了人的生理能力。飞哥问,“那你找我干什么?还让我跑成都来一趟。”
女孩沉默了半天才说,“怀了孩子以后,我确实找过你,确实没有找到,后来医生告诉我说肚子里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我想孩子肯定不是你的。可是很奇怪,后来我脑子里一想到孩子爸爸就想到你,想得时间久了,就觉得你就是孩子的爸爸了……”
“太扯了吧,你怎么不想孩子的亲爹?”
“你让我说完……说真的,我真想不起来孩子亲爹是谁了,第一,我连名字也不知道;第二,我连脸长什么样也记不清了。后来我觉得你就是孩子的亲爹了,从来没有骗过你,回到学校一看到你的照片我就哭出来了,我心里认定你就是孩子的爸爸,我还拍了你的照片在手机里,给儿子看……现在儿子,已经会叫爸爸了……”
我在想象飞哥的表情,突然莫名地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
“你来了,我很高兴……孩子不是你的,你不用做鉴定也不用去告我,我不该骗你,对不起……”
“孩子还好吗?”飞哥终于说话了,听上去声音不大对。“我这些年有时也会想起你,在你之前,在你之后,我都没有跟女人上过床。”
“爸妈都老了,身体也不好,孩子早就吃不起奶粉了,自己还没有毕业,本想不读书了……”后面完全听不清楚,就听见女人在哭,飞哥应该是进入父亲角色了,让女人放心,每月会寄两千块生活费给她,我一看节奏不对,快跑到楼道口去给飞哥打电话叫他撤。
去火车站,飞哥一路上不说话,我问飞哥说,“我说我们少问一个问题吧?火车上我就猜到,这女人是骗钱的。我再不叫你出来,你们亲生的马上就怀上了,你还真动感情了?你要真有钱,把我的火车票先给报了。”
“江北,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俗!”飞哥说这话的时候,特别严肃,特别认真。
我想让他再说一遍,然后抽丫的,我感到很委屈,当初谁他妈求着我来成都的。
回上海的火车,在汉口站又停了下来不动了。飞哥挤到我旁边说了上车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借我点钱吧?”
“多少?”我没好气儿,心想你不俗,别谈钱啊。
“5000块。”
“这么多?干嘛?”
“3000给杜硕做手术,另外2000块,我觉得还是给冰冰汇过去。”
“随你……好吧。”我不再说什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不知道这失败从哪而来,严格一点说,不是失败,是挫败。
飞哥跟我说,他有笔奖金1万多块钱,下个月拿到手就还我。我说没事,不急。
火车一直开到了南京,我突然想说些什么,“飞哥。”
“嗯?”
“这次来成都还是挺有意思的,你当真准备养着冰冰?”
“不知道,也不想让杜硕知道。江北,你说这算不算是包养?”
“……应该不算吧……我觉得应该算资助,那杜硕的孩子呢,真要打掉?”
“呃……”
“飞哥,我觉得我的预测还是蛮准的,打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孩子不是你的,蒙钱的……”
飞哥盯着我看,没说话,但从他眼神里,我又看到了我的失败,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突然觉得疯狂和欺骗隔着一道墙,高尚和世俗隔着一道墙,飞哥和我隔着一道墙……我跟飞哥说,“杜硕的孩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该说……”飞哥盯着我,“江北,刚才冰冰跟我说,她本名不叫冰冰,当时是骗我的。”
“艺名啊?”
“我其实觉得还是冰冰好听,对了,你觉得她好看吗?”
“我真没看清脸,身材……还好吧……”我和飞哥笑起来,火车朝上海开去,我再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