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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红杏花白

2014-12-11张伟东

参花(上) 2014年4期
关键词:杏儿小山杏花

◎张伟东

一朝风露,杏花如雪。

清明时节,杏林河两岸的杏树开出一片粉白,枝上红霞灼灼,脚下银雪成堆。杏花幽幽怨怨一路走来,衣裳渐沾渐湿,沾染着杏花的苦香。

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野杏林了。杏林深处圈有一块坟地。这里埋着杏花嫁过的三个男人。头一座坟是赖虎的。二一座坟是窦小山的。三一座坟是吴汉年的。

赖虎和窦小山的坟边都生有一株花枝招展的杏树。唯独吴汉年的坟旁长有一棵歪脖老槐。在一大片的杏林当中,偏偏生就这么一棵老槐,让人瞅着别扭。老槐本来生长得很好,可自打吴汉年死了往边上一埋,开了春,也不见槐树的枝条返青。好模好样一棵树,莫名其妙就枯死了,残枝扭曲着,挣扎着伸向天空,形态有些狰狞。

杏花分别给三个男人的墓前摆了祭品,坟头全都压了冥纸,点了香火。给赖虎和窦小山的纸钱,杏花是蹲在地上烧的。给吴汉年的纸钱,杏花是跪下来烧的。吴汉年生前恋酒,杏花带了满满一坛醇香的红高粱酒过来,轻轻洒在吴汉年的墓碑下。

杏花一身素衣,在吴汉年的墓碑前沉沉地跪了良久,直到纸钱跟香火燃成灰烬,她才慢慢仰起那张憔悴的脸,观望漫天杏花,不由得触景伤情,悲从中来,冰潭一样的眸子里,溢出两行汪汪的清泪……

盛夏,赶上风清气爽,天高云淡的好天气,窦小山就会打教室里搬把椅子出来,坐到校舍山墙根儿的一棵古槐下看书。杏花习惯把洗过的衣裳拎出来,搭到靠近校园的篱笆墙上去晾晒。俩人有意无意间,难免会眼睛碰眼睛。彼此间也不说话,最多也就是朝对方回个礼节性的微笑而已。殊不知,就在这一颦一笑间,都给对方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窦小山身材修长,单眼皮,眼神深邃,腮骨清瘦,穿着简朴的粗布衬衫,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小眼镜,一身的书卷气,聚精会神地坐在树荫下面看书,文质彬彬的样子就似旧社会里的私塾先生。有一回,杏花到篱笆墙下收晾晒好的衣服。突然间,平地刮起一阵旋风来,将女人的内衣吹过篱笆墙去。窦小山突然间就瞅不见书上的字了,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遮盖住了。一伸手,打脸上摸下一样软软乎乎的东西,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下意识地捧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便嗅到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大概是缘于他近视得有些厉害,他没有看清楚,自己抓在手里的是女人的乳罩。杏花看见窦小山在嗅她的乳罩,就禁不住吃吃地笑出声音来,把窦小山笑得不好意思了。男人轻轻走过去,隔着篱笆墙,伸手将乳罩递过去,杏花柔声软语地道了谢,胸口扑腾着跑回屋里去。

秋日里的一个下午,天气有点闷热,杏花约了邻居女人马桂芝去大地里摘豆角。俩人在回来的半路上,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轰隆轰隆几声闷雷响过,豆子般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就洒落下来。杏花和马桂芝同时想到了出门前晾出去的衣服还没收,便急急忙忙往家赶。等马桂芝呼哧带喘地跑到家,晾在外面的衣服早给雨水淋得不成样子。杏花鼓溜溜的胸口一阵乱颤,奔至篱笆墙下一瞧,她的衣裳全都不见了踪影。她心里犯着嘀咕,该不会是哪家的淘气孩子给拽了去?算了,拽就拽去吧,反正都下过好几水的东西了……

大风推着黑压压的云团急急往东走,雷阵雨很快就停了,转眼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杏花打屋里走出来,仰脸观望,就瞟见窦小山手里托着一大摞叠好的衣服,正在篱笆墙那边痴痴地站着。她轻轻走过去,朝他嫣然一笑,秋波流媚。窦小山微低下头,咕哝着,嗯,刚才要下雨了,也没见你出来收衣服,俺就顺便替你收了……

杏花伸手接过衣服,也不说道谢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看,盯得窦小山脸上直发烧,不敢抬头。杏花胸口怦怦着回屋,扑到炕上,心湖里就荡起片片的涟漪。夜里就有点睡不安稳,猛然间就想起从前算命先生对她说的话。算命的说杏花将来会嫁给一个状元郎,到时必会时来运转,苦尽甘来……兴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冥冥中让她与窦小山相遇相知?杏花胡思乱想着,心里边直劲儿打闪。

杏花的男人赖虎死了以后,杏花没急着再嫁。赖虎活着的时候不务正业,结交了一帮作奸犯科,不三不四的社会朋友,没事就聚一块喝酒赌钱。赌输了,喝醉了,气儿不顺,回来就拿女人撒气。先是剥光杏花的衣服,然后把扎腰的皮带抽下来,两头一折握手里,将女人推倒炕上,挥动着皮带,抽得啪啪作响,打牲口般。杏花也不挣扎,挺着,嘴唇抖得咬出了血溜子,白白软软的肌体上就落下一条条的紫印儿。赖虎头一回拿皮带打她,她还呻吟两声,后来打习惯了,她不叫屈,也不喊冤,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杏花说,这就是她的命,她认了……

趁杏花不在家的时候,赖虎把家里的粮食全都卖掉了,他怀里掖着厚厚的一沓子卖粮款,混进杏花镇的地下赌场里赌钱。赖虎手气背,赌输了,他就想赖账,逃窜到大街上,后面有一伙人追他,有的拎着铁棍,有的扬着片刀,呼天喊地,声称抓住非砍他一支胳膊下来不可。赖虎纵过栅栏,横穿马路时正好有一辆大货车飞驰过来,他闪避不及,被撞得飞了起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过后,随即听到的是一声闷响,赖虎的身子摔翻在地,七窍流血,横死当街。杏花不清楚赖虎在外边欠下了多少债。男人死了没多久,便有生面孔的人找上门来逼债,个个都是些地痞流氓。杏花独守空房,睡到夜里,来了尿,起身亮灯,去外屋小便,一低头,吓得她头皮发麻,面无血色。外屋地上被人丢了一只小死狗,小狗被开了膛,破了肚,肠子和肝脏血淋淋地流了一地,旁边还放着一张白纸,上面有人蘸了狗血写着:男人欠债女人还,要敢赖账,小命玩儿完!

杏花往后就不敢脱衣服睡觉了,日子一久,就患上了失眠症,有时候整宿也睡不着,眼窝青着,神思恍惚,面容憔悴。有算命先生打门前过,赶上杏花往外泼脏水,算命先生就主动与她搭讪,说要给杏花算上一卦。闲来无事的三姑六婆都围拢过来凑个热闹。算命先生浑浊的眼珠里泛着幽幽的光,古灵精怪地说杏花身上阴气太重,过去日子里必是多灾多难,家中还曾有过血光之灾,大凶!不过话锋一转,算命的又说杏花将来再嫁人,会嫁个状元郎,到时候时来运转,方能苦尽甘来……

算命先生说得天花乱坠,然后就张口要钱,杏花蹙着眉心说没钱,是你非要拉人手算的。算命先生说没钱也罢,只是方才老朽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这个女人生辰八字不太好,命中有神煞,犯羊刃又逢沐浴桃花,女犯羊刃必刑夫,不但克男人,你身上还有狐媚之气,注定一生要吃多口井里的水……

算命的还说,杏花是一只火狐狸投的胎,前世被男人用猎枪打死,男人煮了她的肉下酒,她的皮被卖给了阔佬姨太太做了大衣领子……杏花这是转世投胎讨命复仇来了!

算命先生的话,很快就一阵风似的被三姑六婆们传开了。村儿里那几个单身汉子,想必是早相中了杏花的姿色,听说那个赖虎死了,本打算托媒人向杏花提亲呢。突然间传来杏花命犯羊刃的事儿,而且是传得人心惶惶。当初对杏花跃跃欲试的单身男人,如今一个个销声匿迹,都打了退堂鼓。

当年的窦小山,是村里惟一的高考状元,师范大学毕了业,他心甘情愿回家乡教书育人。读过大书的人,不比那些三姑六婆,根本就不信女犯羊刃必刑夫的鬼话。可是,窦小山也有他的怕,他怕的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跟杏花这样的女人走得太近,日后免不了会招来流言蜚语,那会影响到他为人师表。

杏花是心明眼亮的女人,从窦小山看她时紧张的神色里也猜得出几分,这个书呆子在暗恋着她。揣摩透了窦小山的心思,私下里再遇着他,杏花就有意眉目传情。杏花目光灼灼,像要看穿窦小山内心秘密似的。窦小山乱了方寸,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好了。杏花抿着薄嘴唇,吃吃地笑问,窦先生,你可真逗,胆儿就那么小呀?为啥不敢抬头看着俺的眼睛说话,俺又不是老虎豹子,还能把你囫囵个给吞下去呀?

女人这样一说,男人的脸就涨得更加红了,好似刚刚喝过了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杏花亮着杏眼问,窦先生,难不成你这读书人,也相信那些枉口薄舌的鬼话?也认为俺是火狐狸投胎转世了?

窦小山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直视着女人道,就算你真是狐狸变的又有何妨?蒲松龄笔下的狐仙都像你这么美,美如《凤求凰》琴歌里唱到的: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杏花瞪他一眼说,啥美人稀呀美人干的,俺听不懂,俺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俺讨厌拿甜言蜜语取悦女人欢心的男人。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止不住的陶醉……

男老师不安分守己地呆在教室里教书,忙里偷闲翻越篱笆墙与个小寡妇私通。天长日久,免不了贻人口实。

果不其然,很快传出了风言风语,窦小山跟杏花的风流韵事轰动了杏花村。茶余饭后,街头巷尾,人们都当作新闻来讲。撇清的三姑六婆,习惯了背后说三道四。窦小山的父母知情后更是气得够呛,说村里村外那么多顶花带刺儿的黄花闺女你不去找,非要找个残花败柳回来,真是胡闹,怎会不被外人耻笑。被人耻笑是小,给妖媚女人克死了是大。窦老太太把事情的成破利害,跟儿子唠唠叨叨细数了一箩筐,可窦小山就是听不进去,还口口声声说他这辈子非杏花不娶了。他不娶也不成了,他已经和杏花到镇上的民政所里偷摸登了记了,法律上现在已经承认他们是合法夫妻了。窦老太太和窦老爷子都不信。窦小山就把红皮儿的结婚证翻出来亮给父母看,气得窦老爷子指着儿子的鼻子吼,你非要娶那个命硬的小寡妇过门老子也不拦你,不过话可得给你先说说清楚,结婚一分钱都不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结婚结到外边去,就当窦家从来没生养过你这个儿子!

窦小山的倔劲儿上来,十头黄牛也拉不回。他跟父母讲,你们不认我这个儿子拉倒,那我就净身出户,不给房子也没关系,我可以做个倒插门女婿,住到杏花家里去……

窦小山说到做到,动了真格的,顶着家人的强烈反对和旁观者的冷嘲热讽,义无反顾地和杏花走到了一起。

洞房花烛夜。男人俯在女人的耳边说,俺可是个穷教书匠,每月的薪水微薄,只怕日后会苦了你。杏花浅浅一笑,说吃糠咽菜俺跟着你……

窦小山与杏花恩爱有加,相濡以沫。布衣素食,俭朴清苦。生活虽算不上富足,可对杏花来说,至少再不用过那种忍气吞声、挨打受骂、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杏花本以为是自己的苦日子熬出头了。可惜好景不长。她一点点发觉,窦小山夜里经常咳嗽,脸色青白,没有血色。窦小山说自己经常熬夜背课,可能落下了病根儿。杏花认为他是贫血,就经常给男人冲红糖水喝,买红枣煮莲籽粥,炖老母鸡汤给男人补,可是都收效甚微。

杏花张罗着陪窦小山进城找个好点的大夫做个全面检查。窦小山却说自己的病打小就这样,没大碍,有钱也要紧省着花,将来还会有孩子,花费的日子在后头呢。可说归说,窦小山的病情却是每况愈下,七尺多高的汉子,瘦得只剩下一百来斤。看着男人日渐虚弱,浑身无力,夜里盗汗不止,无缘无故就鼻血淋淋,像是虚症缠身。杏花放心不下,对男人说,不能再这样硬撑下去了,一定要进城去,找家大医院好好看看才成。不日,杏花找校长谈了一次话,让学校安排其他老师替窦小山代一段时间课。杏花陪着窦小山去省城一家最大的医院做了检查。大夫初步诊断窦小山得的是一种肺病,状况比较特殊,必须住院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

大医院里的费用大得让杏花这样的乡下女人咋舌。住院费,化验费,检查费,医药费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有三万多块钱。院方要求病人家属一次性交齐这些费用方可办理住院手续。杏花手头儿只有三千多块钱,好说歹说,院方最后勉强同意可以分期付款。杏花先预交了三千块钱的押金,院方才给窦小山办理了住院手续。安排好窦小山之后,杏花独自一人风急火急地乘车返回村儿里,走门串户开始筹款。感觉有点希望的人家她都借到了,可人家不是退避三舍,就是以现时手头不太宽裕敷衍托辞,有的干脆给她吃了闭门羹。

亏有心地善良的马桂芝慷慨解囊,借了她五千块钱,令杏花不胜感激,可是光指望这点钱还远远不够,与院方开据的数目还相差甚远呢!求借无门,杏花没别的法子,只好去求助于公公婆婆。虽说老两口对儿子当初的婚事不满意,可骨肉亲情总是割舍不掉的。何况如今木已成舟,就算他们不认下杏花,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是要认的。听说儿子有病住进了省城里的大医院,一时间急得老两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们手头儿也没几个活钱,冷手抓了热馒头,有点措手不及。可是救儿子命要紧,情势急迫。两位老人舍得一张老脸,低眉折腰,连平日里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家都去过了,东拼西凑,勉勉强强凑了两万块钱。

借人家的钱,终归是要还的。掂量着沉甸甸的两沓子钞票,可不是个小数,这笔钱将来指望什么还,由谁来还,老人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燃眉之急是先给儿子治病要紧,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窦小山在医院里头躺了近半月。家里还有农活放不下,窦老爷子过来看了一眼就回去了,留下老太太和杏花一起陪护着。窦小山的病情稍稍有所好转,两万多块钱也开销得所剩无几了。为了给窦小山治好病,家里边已经是债台高筑,负债累累了。窦小山在医院里呆不住了,天天张罗着要出院,可主治大夫说他的病情还不是很稳定,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是留下来继续观察一段时间为好。可窦小山却像个孩子似的,拍胸脯给杏花看,证明自己已经痊愈了,可以回家了,再住下去,他说他会疯在医院里。

老太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那咱就出院吧,真再住下去呀,你爹就该盘算着把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

杏花对男人的病情心里不落底,就去征求大夫的意见。大夫了解他们是打农村来的,家里经济状况也不怎么好,就折衷了说,那就回家静养吧,但是注意别操劳过度,如果发现情况不妙要及早到医院来就诊。医生嘱托完之后又亲手开了方子,杏花到窗口大包小包地抓了些中草药,才办了退院手续。

窦小山回家静养了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如芒刺在背了,执拗着非要到学校里给学生上课去不可,杏花见他气色是比从前好多了,就也没往深里拦,随了他的性子。

那会儿,学校里的黑板还比较普通,就是找木匠拿三两块长板条简简单单拼凑起来,将写粉笔字的一面拿刨子刨光滑了,漆上墨,竖起两根木头往教室里墙面上一支,就是一块黑板了。老师每天用粉笔在上面沙沙地写,写完了擦,擦完了再写,反反复复,讲台前就会飘起一阵呛鼻子的粉尘来。杏花常常念叨,说老师这行当太辛苦了,要整天站在讲台前边不停地擦黑板,粉笔灰全吃进肚子里了。杏花是担心粉笔灰可能对男人的肺子不利。可窦小山却是不以为然,还跟杏花开玩笑,咱家里面粉少,也只能借职务之便在黑板前多吃一点了。

不日,窦小山刚刚给学生们讲完一节课,抬手擦擦黑板,就止不住吭吭一阵剧烈咳嗽,一低头,就打嘴里漾出一大汪的热血来,他觉着眼前突然发黑,身子一软,就轻飘飘地仰面栽倒在地上,鲜血还打他的口里向外洇着。把学生们吓得当时个个目瞪口呆,有的还吐直了舌头,好在有个胆儿大的男同学很快反应过来,赶紧跑出去把校长和其他几个老师都一块叫来,老校长蹲下身子,将手伸到窦小山鼻子底下一摸,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窦小山死了!

他是给杏花克死的,还是暴病突发,他的死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死在讲台上的,是真正的呕心沥血。追悼会是在学校电教室里召开的。一面褪了色的五星红旗掩住他长眠的遗体,学生们把周围摆满了鲜花,灵堂前挂着措辞凄美的挽联:满园芳苗伤化雨,一门桃李哭春风。杏花镇中学的全体老师,还有县教委的领导干部也都纷至沓来吊唁,大家不约而同地排起长队垂头默哀,追悼会现场庄严而肃穆,真正的一曲悲歌。杏花着一身白衣,在灵堂前沉沉跪着,失魂落魄地唤着男人的名字,哭个悲悲切切。身后隐隐传来一片唏嘘,啧啧,这都是命啊!唉,都说她是克汉子的命了,瞧瞧把男人克得多惨呐,教室里流了那么大一滩血……

窦老太太痛失亲子,悲愤至极,不可理喻地过去揪杏花的头发,抽杏花的嘴巴子,非要杏花还她儿子命来。杏花无怨无悔地挨着。好端端的男人,怎么突然就撒手人寰了?杏花觉得自己就是个扫把星的命。她还没来得及给窦家怀上一丝血脉,窦小山便英年早逝了。公公和婆婆不认可这么命硬的儿媳妇,给儿子治病拉下的饥荒说全要杏花来背。

死了男人,家里折了顶梁柱,债主们都慌慌地找上门来逼债。迫不得已,杏花也只有把自己名下的两间土坯房抵给了人家,屋里的箱箱柜柜,仓房里积存的一点粮食,也都被债主们纷纷抬了去,所有的家当全都拿出来抵债,也显得杯水车薪,仍有一万多块钱的窟窿没的堵。

男人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杏花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公婆那里也不容留她。天色晚,寒气重。没法子住露天地,杏花想到去借宿。窥见怨妇的身影闪进院子,屋里就有人缩手缩脚地吹灯拔蜡,眨眼间,院落跟屋子里尽是漆漆一片黑……

杏花心不死,又走了两条街,户户皆把门挂死,都犯着忌讳哩,生怕扫把星招来厄运跟晦气。

马桂芝家里倒是有一间西厢房正空着,杏花本想去求宿,却十分难为情。为给窦小山治病,她在马桂芝手里暂借的五千块钱到如今还没还上,怎好再厚着脸皮去人家里求宿。马桂芝倒是个宅心仁厚,通情达理的女人,简直就是杏花心里边的一尊活菩萨。万般无奈之下,也只有试图去求助她了。杏花来叩门,马桂芝果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她很是同情杏花的遭遇,背地里说服了家里的男人跟孩子,干脆利落地把西厢房拾掇出来给杏花落脚。

马桂芝是个不信命的女人。用她的话讲,那一切也皆是偶然,只不过让福浅命薄的女人给摊上了。就说杏花的头一个男人吧,原本就是个无赖,在外面为非作歹,回到家里虐待女人,他恶有恶报,本就是该死。而那个窦小山呢,是人强命不强,打小体格就不好,日久成疾,回天乏力,气数尽了,非要赖到女人身上,也没天理。

在人屋檐下出来进去,天长日久,自是免不了生出寄人篱下之念。好不容易对付到第二年的秋后,口粮地里刚打下些粮食,杏花还没来得及归仓,债主们就纷纷盯上门来,腋下都夹了麻袋的,怕是来者不善,个个撸胳膊挽袖子,拉着架势。

果然是毫不客气,苞米和大豆全被灌了口袋扛了去,没抢到粮食的就红了眼,非要讨个说法不行。杏花朝人家低眉折腰,软声恭顺,说不是想赖账,等手头有了钱,连本带利都还。没得到实惠的却是不依不饶,指着杏花的鼻子说,你把房子抵给了人家,粮食也叫人扛了去,还指望拿啥还我们?不行不行,这样坚决不行!

杏花朝债主们瞪亮杏眼,说你们再逼我,我就一索子吊死给你们看,人死债烂,看你们还要不要!这一招还真灵,逼债的人面面相觑,怅怅然作了鸟兽散。

次日清早,马桂芝发现杏花发丝零乱,两眼也红肿着,大概是又哭了一宿。马桂芝一旁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转身回屋去,熬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又打了两个荷包蛋,亲手端到西厢房去。过来先是一番安慰。杏花瞅瞅粥碗,接过来,微沾嘴唇,轻抿了一小口,便搁下粥碗,再也吃不下。看着杏花面色憔悴,珠泪盈盈。马桂芝心肠一软,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傍晚,猫头鹰在屋顶发出令人寒心的叫声。马桂芝突然感觉如坐针毡,怕杏花想不开,又过西厢房这边来探探动静。

西厢房里,灯火昏黄,一片寂静。

杏花孤零零地在一把椅子上坐着,屋地上投下一个拉长的怪异的影子。她对照镜子,神经兮兮地梳头,扑粉,画眉,间歇还发出阵阵轻微的冷笑,让人听着心里发毛。

马桂芝有些害怕,担心杏花半夜再吊死在她家西厢房里,那可就坏了。女人寻短见的事儿在村儿里也时有发生,想想就瘆得慌。马桂芝苦口婆心,过这边来又是好一番劝慰。杏花痴呆呆地静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劝她不动,马桂芝抬腿想走,暗中突然就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拉住,那只手十分的纤细,也十分的冰冷,指尖在微微发抖,抖得马桂芝一阵心寒。马桂芝怔了一下,问道,杏花,你没事儿吧?

杏花幽幽地站起身来,嘴角掠过一丝牵强的微笑,吞吐着道,马姐姐,俺心里憋了些话想对你说……

马桂芝面色温和地拉紧她的双手,关切地道,杏花,有啥话你直说无妨,只要是姐姐能办到的,一定尽力为你去做。

杏花期期艾艾地道,马姐姐,你别害怕,我没想不开,我想趁自己还年轻,早点找个归宿,也好有个依靠,寻思托姐姐替俺物色个人家,男方年龄大些也无妨,是瘸子是瞎子俺也认了,只要能替俺把欠下的债给还清了就成……

马桂芝语重心长地道,出一家进一家不容易,草率不得,可不能一时糊涂,就自己往火坑里面跳呀,杏花呀,你真的想好了吗?

杏花眼窝里噙着泪,强颜欢笑道,马姐姐,俺想好了,只要嫁过去不挨骂,不挨打,不受气,不用节衣缩食过日子,就是俺上辈子修来的福了……

马桂芝有个堂弟,外号马大牙,是杏花镇饲料加工厂里的一名临时工。通过马大牙,马桂芝很快便给杏花物色到了一个男人。是个老男人,叫吴汉年,一个五十多岁的瘸子。据马大牙讲,吴汉年早些年是杏花镇饲料厂管理科的科长,岁数大了,就退了下来,被厂领导安排在收发室里工作。

为了杏花的事情,马桂芝还亲自跑去了镇上,找到堂弟马大牙,约见了吴汉年。当着吴汉年的面,马桂芝把杏花凄凉的身世和坎坷遭遇娓娓道来。听得吴汉年心潮跌宕,起伏难平,自是免不了油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念。吴汉年拍着胸脯表了态度。他愿意出钱替杏花把债还了,还说只要杏花不嫌弃他身体上有残疾,他保证善待女人。

马桂芝走了之后,吴汉年心里边又犯起了嘀咕,这节骨眼儿上和杏花谈婚论嫁,多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可转念一想,这事儿至少不是他一厢情愿,也不是他强人所难,是杏花如今没男人敢要了,才轮到他要的,说要也不恰当,是人家想给,心甘情愿地给,虽说这给的背后附加了点经济条件,倒也说得过去。普天之下,哪有男人一分钱不花,白捡媳妇儿的好事?想想能娶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漂亮小寡妇进门,吴汉年就有飘飘欲仙之感。

老牛没牙啃嫩草,整天守着也新鲜不是,细皮软肉的,晚上睡觉搂着多舒坦。这难道不会是一场黄粱美梦?

接连好几个夜晚,吴汉年翻来覆去,睡不安枕,就感觉皮肤上的每个细小毛孔都发着痒,像是要打皮下组织里拱出密密匝匝的草芽芽来。

马桂芝回来见了杏花便说,吴汉年面相和善,说话稳当,有点城府。虽说岁数偏大了些,腿脚不太利索,倒是值得托付终身。吴老爷子家中有房产,银行有存款,条件没的说,惟一遗憾的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当兵,在一次实战演习当中被一颗榴弹的碎片击中,意外伤了男儿身,以致于到如今都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可你还这么年轻,怕是日后会委屈了你……

杏花微垂下眼睑,眼角分明有泪,喉咙里好一阵轻微的哽咽,才涩着语声喃喃道,天下怎会有十全十美的事呢?人好就成,居家过日子,也不能光图被窝里颠来倒去那点事儿……

有马桂芝从中穿针引线,不日,吴汉年就跟杏花见了面。大概是为了今天的相看,杏花细心画了眉眼,两腮都扑了粉底,涂了胭脂,叫人冷眼看不出她的憔悴,却是掩不住眼神深处的忧郁,沉静的眸子里含了几分哀怨。女人的身形较往时削瘦虚弱了许多,反倒彰显出她骨弱心柔的韵味,勾得住男人的魂哩。那吴汉年来前也是理了头发刮了胡子的,连指甲都做了精心的修剪,衣装也整洁得体,只是那秃又亮的脑门儿,斑白的两鬓,掩饰不住他的衰老。上眼一看,年纪的确是大出杏花一大截。可除了年长之外,就再也挑不出什么别的不好。

眼前的老男人倒是让杏花心里边觉得踏实,温暖,有安全感。吴汉年感叹道,老天爷还真是厚待俺,让俺熬到这把岁数得了一段姻缘,俺保证日后对你不离不弃,不打不骂,更不会让你跟着俺节衣缩食过日子,俺要让你穿得好,住得好,吃香的,喝辣的……

杏花却伤情地道,俺生来命薄福浅,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求衣可遮体,食能果腹,身体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风平浪静地过日子就知足了……多少时日来,真觉这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以为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依可靠的人了呢……

想不到杏花和吴汉年很谈得来,接触了几次之后,就把婚事订下来了。

吴汉年在杏花镇的中心位置拥有一处二百多平米的房产,是祖上留下来的一栋老屋。出门就是正街,地界好,房子太大,他一人住着总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就租给一个外乡人开了商铺。如今他打算把租出去的老屋收回来布置新房。那可是黄金地段,旺铺,生意红火,租期未到,提前往回收房子,人家肯定是不乐意。吴汉年找那个外乡人客客气气地谈了一次话,说要实在不行,他愿意再拿出一笔钱来,就当是补偿金,让外乡人说个数。外乡人体量他这么大岁数才成个家,也怪不易的。再说了,房屋的产权总归是吴汉年的,也不好硬赖着不走。况且租赁经营这些年里,遇上水涨船高的年份,吴汉年也从来没开口要求他加过租钱,如今也只好送个顺水人情,补偿金也不要了,外乡人答应立马给他倒房子,还说日子订下来,要记着请他们过来吃喜酒。

吴汉年把屋子里积攒的灰尘和垃圾全部清扫干净,墙面用涂料粉刷得清白,门框和窗口也都用油料漆成淡淡的青草绿,屋里屋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家具、洗衣机、电视、冰箱等大件儿家当都是他和杏花一起去县城里置办的,大红大绿的软缎子被面,蓬蓬松松的龙凤枕头,上面还有金丝银线织就的鸳鸯戏水图。

前屋刘家婶子带着自己的两个孙女过来给布置的新房。洞房里挂了帏幔,玻璃上贴了窗花和红彤彤的双喜字,气氛就温馨甜蜜起来了,这是杏花镇上难得一见的漂亮新房。黄道吉日也是刘家婶子早就给择下的,一切准备妥帖,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吴汉年和杏花在一片喝彩声中拜过了天地。

大概是因为没有生养过的缘故,杏花的身段儿还没走样,丘壑分明,穿什么款式的衣裳都显得风姿绰约,媚气十足,惹人眼。往街上那么一走,迎风摆柳,便招来镇上不少女人的羡慕。自是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有啥臭美的,风光不了几时,晚上搂个太监睡,连个施肥灌水的家伙都摸不到,天长日久受煎熬,不渴死也得给旱死……

吴汉年发现杏花喜欢吃苹果,从厂里下班回来,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总是会想着买一兜又红又大的苹果拎回来。

进了腊月门子,落上几场大雪,烟儿炮呜呜一刮,外边的天气就得零下三十七八度。镇北的杏林河面冻得都鼓起了冰包,大棚子里的水果贩子也冻得直跺脚,终于是耐不住外面的风寒,早早就收了摊子回家里猫冬去了。吴汉年打厂子里回来得晚些,本是打算给杏花买些苹果拎回去的,到菜市口一瞅,大棚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地面上旋了薄薄的一层浮雪,早没了人气儿。

女人少啃几个苹果,小小不言的事情,吴汉年却时刻记挂在心。次日清早起来,正好赶上厂里的卡车往城郊运饲料,他就喊司机陆天宝捎个脚。城里的水果超市,瓜果梨桃,琳琅满目。吴汉年把浑浊的肿泡眼瞪到最大,专挑皮光个大的捡,红富士,又甜又脆,整箱子买。

快傍年根儿了,饲料厂加工车间报停,吴汉年跟车进城的机会也就少了,家里的苹果也早让女人吃空了。杏花嫁过来这些日子,有点养尊处优惯了,潜移默化中给男人宠坏了脾气,偶尔也学会了撒娇使性。半夜里不睡觉,趴在被窝里手托香腮,咕哝着说想啃苹果。

吴汉年迷糊着两眼,把杏花紧紧地怀里搂,哄闺女一样呵护道,乖,听话,明早厂子里有卡车进城,俺托付陆天宝多捎两箱子苹果回来,让你吃个够!

杏花又是努嘴儿,又是蹬腿儿,嗲声嗲气地使性子,立马就想把苹果吃到嘴里,还抡粉拳捶男人的肩膀。吴汉年睡不消停了。他知道出家门口不远的对街上开有一家水果店,平日里也光顾过,只是里面的水果搁放的时间过久,质量不太好。他有心想起来出去看看,可更深人静的,不用猜也知道,对街的水果店早打烊了。俩人被筒里身子挨身子,睡得挺暖和,翻翻身子,都感觉凉风嗖嗖往被筒里钻,吴汉年身体肥胖,有些懒得动弹,打了个呵欠,商量女人说,对街那家店里的苹果干巴巴的,皮皱得像老太太的脸,还是不要吃了吧?杏花哼哼叽叽着说不嫌。男人没辙,就只好爬出暖被窝,披了羊皮袄下地。开开门,外面滴水成冰,天寒地冻,让人难伸出手去,冷风刀子似的,呼呼地直往脸上扑。他一溜歪斜着身子出去,嘭嘭嘭地砸人家水果店的门。

后半夜了,店家也不愿意起来。冻得吴汉年站外面直打哆嗦,手在门板上哐啷哐啷一劲儿地拍,吵醒了店家的女人。午更半夜折腾人家起来卖货,店家女人的脸色有点难看,看他一大把的年纪,不好意思当面数落,只能暗里给几个白眼,尖刻难听的小话却在心里边一直嘀咕着。吴汉年低着头,不去看店家女人的脸色,只顾筛选光润个大的苹果往方便袋里塞。傍临走,还要客气着递了两句歉意的话。店家女人的脸还是冷着。

吴汉年的大脑袋快要缩回脖腔子里去了,三步两颠地拐拉回来,哈着冷气进到屋里一暖和,十个指头尖儿就跟猫咬了似的疼。把装着苹果的口袋扔在床头,杏花顺手摸出来一个就想啃,他轻轻掴了女人手一下,说苹果太凉,还挂着霜哩,暖暖再吃,暖暖再吃。男人将苹果放进自己的袖筒里焐一焐,才拿出来,用一把亮晶晶的不锈钢小刀精细地削了皮,再割成桔子瓣儿般的若干小块,拿小刀的尖部轻轻挑了,耐心地喂进女人嘴里去。

老夫把少妻,稀罕得不得了。吴汉年疼女人,简直就像父亲疼女儿一样,不光是在吃穿方面善待,就连晚上给女人洗脚这种事儿,他也做得来。

每次都是他温好了水,舀进洗脚盆儿里,颤巍着双手,端进睡房去。

男人腿跛,走起路来忽高忽低地晃,一晃,盆儿里的水就沥沥地漾出来,洗了屋地。

杏花床沿边上坐,垂下白生生的腿,脚丫慢慢伸进热水盆儿里,男人就踏踏实实蹲地上,将肥厚的手掌伸进水盆里,抚弄着女人一对玲珑可爱的玉脚,一边淋水冲洗,揉捏,一边抬脸问女人水热不热。女人习惯了和男人逗趣,热不热,你亲口尝尝不就知道了?

男人当真就埋下头去,鼻子尖都浸进了水里,吐出舌头来便去舔舐。女人紧着哈腰,伸双手将男人的大脑袋搬起来,你还来真的呀?傻样儿,洗脚水,多脏呀?

男人眼仁儿里醉醉地,凑近女人的脚面子,眯上眼睛,闻闻,口中便喃喃道,不脏,一点都不脏,香香的哩!

说着,男人将女人的脚从水盆里轻轻托出来,拿手温和地揉,体贴地捏,一边一个,贴到自己的胖脸蛋子上蹭着,摩着,稀罕着,细细地把玩,爱不释手。恋到极处,就张开嘴巴轻轻含住女人的脚趾,逐个地吮吸……

朝来暮去,厮守一处,闲饥难忍,又懒得下厨,吴汉年就带杏花出去下馆子。

选家门面好点的饭馆儿进去,找个雅间落座,服务员掐了菜单子过来。杏花也不看菜谱,张口就要了一盘锅包肉。男人知道女人喜欢吃锅包肉,再出来下馆子,桌面上总少不了这道菜。有时候赶上外面刮风下雪,不方便出去吃,男人就让女人消停地呆家里,他自己一溜歪斜着出去,找家饭馆进去,别的菜不要,只点锅包肉,拿餐盒打了包,趁着热乎劲儿拎回家去给女人享用。

锅包肉这道菜通常是拿醋和糖勾汁儿,所以吃到嘴里感觉特酸特甜。吴汉年不喜食太酸太甜的东西,说吃着腻口,杏花还是拿筷子夹了一大片填进他嘴里去。男人嚼了没两口,就直紧鼻子,喊酸得腮帮子生疼。女人倒是嚼得津津有味,百吃不厌。

瞅着杏花美美的吃相,吴汉年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来,兴致勃勃地叫女人,杏花,你喜欢吃锅包肉,不如咱家也开个饭馆儿吧?

杏花放下筷子,抬头瞅瞅男人,眨眨杏眼,愣愣地道,咱家开饭馆儿,能成吗?

吴汉年俨然成竹在胸,咋不成呢?咱家的位置在镇中心,出门就是正街,四通八达,人来车往,开饭馆儿肯定错不了。到时候请个手艺精湛的厨子到家,你喜欢吃锅包肉,就让他天天做给你吃。这有吃有喝又有钱赚的买卖,咱为啥不做哩?

男人一下子就把女人的心思给说活了。杏花想了想,是呀,这么大一栋房子,俩人就这么干住着,没个营生也怪浪费的。

杏花心里盘算了,如果饭馆儿经营得好,就会有可观的收入,即使经营得不好,也亏不到哪儿去。因为房子是自家的。晚上,老夫少妻在被窝里嘁嘁喳喳合计着,等过完了这个春节,大地回暖,万物复苏,冰雪消融,到了杏花开苞的节气,好好装修一下门面,把屋里格局改一改,再间壁出几个小雅间儿来。饭馆儿名字吴汉年都想好了,就叫“杏花居”。

熬过冰天雪地的十冬腊月,过完了新年,转眼就进入了阳春时令。

清明时节,北方的寒气还没有完全褪尽,杏树的枝条已经开始隐隐返青了。

吴汉年找了杏花镇上最好的木工和瓦匠,商量好了工钱,就开始紧锣密鼓地装修饭馆。负责装修的师傅开了下料单子,杏花搭陆天宝的卡车进城购置装修用的各种材料,顺便到美术社订了块墨匾。

吴汉年腿脚不便,留守家里监工,看着木工瓦匠把活干好,别偷工减料了,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要求细致入微,严丝合缝。装潢设计,一定得讲究,切不可给“杏花居”的门面打了折扣。

张罗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饭馆就装潢得有模有样了,墨匾上用隶书镂刻着“杏花居”三个鎏金大字,古朴风雅。马大牙和陆天宝一块过来帮忙,把一端裹了红绸子的墨匾提前悬到门楣上去。一切准备停当,“杏花居”开业在即。

开业的头天夜里,萌萌春雨,细细地淋了一夜。二日清早,竟然无声无息地住了,火红的日头打东方升起来暖洋洋一照,温柔的风丝儿轻轻一摇,就把杏林河北岸整面山坡的杏树全给摇醒了。镇上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树枝上也都竞相绽放,花满枝头,馥郁芬芳。含苞的蓓蕾如暗红的胭脂,刚刚开苞的就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开出了粉红,全部绽开的就无拘无束,团团锦簇,婆婆娑娑地缀满了枝条,芬芳妩媚的杏花,好似一朵朵祥云,给“杏花居”的开张带来了瑞气,喜气,还有财运。

营业当日,店门外张灯挂彩,鼓乐喧天,门庭若市,热闹得很。几挂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过,顾客就三三两两地迎门了。店里没有生猛海鲜,也不做京川鲁粤大菜,都是东北人习惯吃的地方菜:尖椒干豆腐,渍菜粉,炒三丝,溜肉段,锅包肉,地三鲜,小鸡扣蘑菇,排骨炖豆角,大骨头烩酸菜,汆白肉,萝卜粉丝汆肉丸子……

“杏花居”的菜价合理,符合大众消费。凡是光顾过的客人都交口称赞,说这里的饭菜实惠经济,吃起来还顺口。

厨子是县城里一家劳动中介所推荐过来的,叫童大雷,是个寡言少语,老实憨厚的小伙子,有二十来岁,一米七五的个头,皮肤稍显黑些,方正的脸盘,棱角分明,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深邃有神。服务员是前屋刘家婶子的两个孙女,都是俊俏姑娘,姐姐叫小云,十九,妹妹叫小秋,十七。姐妹俩都有苗条的身段和一副漂亮可人的脸蛋儿。因为家里生活困难,俩姐妹初中还没念完就辍学了。闲在家里也不学活儿,去饭馆里端个茶,倒个水,扫扫地,抹抹桌子,摘个菜什么的,虽是些杂碎活,可也累不哪去,到月就有几百块的工钱往兜里揣,也好为自己将来出门子攒点嫁妆钱。

“杏花居”店面不大,生意却是火得相当。一是仰仗童大雷的手艺精道,二是因为店里有个风姿绰约,春色撩人的老板娘。杏花自打进了吴家的门,原本清瘦的身板,渐渐被男人调养出了白肉肉,体态愈加丰满了,穿低胸的小衫,紧绷得连扣子都快扣不住了,浑圆的两个奶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鼓鼓着,胀满了少妇的骚动,走起路来胸脯直劲地颤悠。没胃口的男人进店来,瞅见杏花胸脯上又白又深的乳沟,就有口水流,就想多喝上二两。

有年轻漂亮的老板娘软声柔语招呼着,还不把那些色迷迷的男人乐歪了嘴。不管外边天多冷,只要迈进“杏花居”的门槛儿,就让人觉着心口暖和。一边呷着酒,一边还可以跟风韵妩媚的老板娘打情骂俏,很来兴致。

马大牙有空闲也来光顾,成了“杏花居”的常客。碰上吴汉年在家的时候,就更加来了兴致,凑合到一块儿喝,有嗑唠。俩人隔三差五也去外面的小饭馆儿里喝酒。喝完酒都是吴汉年起身掏钱付账,马大牙要埋单,他就横拦竖挡。

杏花把饭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吴汉年懒得经管钱财。财政大权移交到女人手里之后,如今花一文钱他都得张手要了。吴汉年开始去外面喝酒,杏花不管,可是回数多了,杏花就有些不高兴了。她不高兴并不是舍不得男人花钱,而是不希望男人把钱花到外面去,自个家里开着饭馆,酒和菜都不缺他的,吴汉年三天两头就往外边跑,一人出去消费也就罢了,每次还要带上马大牙那个酒囊饭袋,杏花有些想不通。

人生最大的祸害是不知足,最大的过失是贪得的欲望。人的贪婪简直就是无底洞,完全可以用欲壑难填来形容。现在,吴汉年做梦都想杏花能给他生个儿子出来,生不出个带把儿的,生个小闺女也好。他就是在乎身边没个养生送死的,他就是想切切切实实地获得一次做父亲的荣誉感。

有一次,吴汉年和马大牙去外面的小酒馆里喝酒。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彼此贴靠得很近,嘁嘁喳喳,交头接耳起来。吴汉年一声叹息,唉,家里养着又肥又嫩的一只母鸡,却没法子鼓捣个蛋蛋出来,俺这不是占着碾子不推磨么?

马大牙打了个酒嗝,皱皱眉,便有了个荒诞离奇的想法,靠近吴汉年,低声耳语道,老哥,你要是想得开,就借个种呗,管他谁的呢,到时候生下来的孩子管你叫爹不就得了!

吴汉年忙朝四下里张望,生怕隔墙有耳,给听了去。受了马大牙的点拨,他觉得顿开茅塞。主意是离谱了些,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吴汉年思忖良久,将嘴巴贴到马大牙耳朵根上,半真半假地小声咕哝道,兄弟,要不借你个种得了,俺这哑巴亏吃得也算心甘……

马大牙尴尬地笑了笑道,可使不得,俗话说得好,朋友妻,不可欺呀!

吴汉年苦笑着喝了一大口酒,神色一片迷惘……

马大牙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下,便计上心来,朝吴汉年神秘地道,兄弟倒是想了一个法子,斗胆说出来,就怕你会怪罪!

吴汉年赶紧把身子贴靠过去,你大胆说,老哥保证不怪罪你就是!

马大牙嘴巴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家里那个姓童的厨子不错,借他个种,等杏花把孩子生下来,就借故把他辞掉,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你觉得怎么样?

吴汉年瞪了他一眼说,这办法不怎么样,让俺腆脸跟人家说,喂,晚上把你的身子借俺女人用用呗,咋开得了这口啊?

马大牙诡秘着一对小眼睛道,这种事儿当然不能你亲自张口,让杏花主动些,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事情让马大牙说得顺理成章,头头是道。可吴汉年心里边却是七上八下的,觉得这个主意有点馊。

在“杏花居”这样的小饭馆里掌勺,薪水肯定是不如大酒店里给的高。可是,童大雷感觉在这儿干着挺舒心,也挺踏实。起码不用整天看老板的脸色行事。吴汉年宅心仁厚,为人随和,办事儿也很讲究。不像城里大饭店的经理,黄世仁一般苛刻,习惯在员工身上算计,倘若你不小心摔了盘子打个碗,那都一笔笔给你记录在案,月底在你工资里分文不少扣下。

刚来那会儿,童大雷原本是打算去外面租间房子栖身的。杏花考虑他挣点钱不容易,出去租房子破费,就跟吴汉年商量,找来镇上的小木匠,在他们的大卧室中间打个简易的小隔断出来,给童大雷当寝室。小屋子虽然不宽绰,住着却是很温馨,有家的感觉。小伙子爱干净,手脚也利索。每天都最早一个起来,把房间拾掇得十分整洁,被和褥子叠得板正,规规矩矩地摞床头,谁看了都会啧啧地咂嘴称道。

童大雷的厨艺也颇为地道。特别是他亲手料理的锅包肉,能叫人百吃不腻。新鲜的猪里脊肉改成薄厚适中的小片,用湿淀粉滑过后下油锅里炸至金黄色,用姜丝,香菜,胡萝卜丝配料,有红有绿。拿白醋和砂糖兑汁儿,收进盘子里亮汪汪的,看着就有口水流,吃起来外酥里嫩,酸甜可口,赢得了不少女主顾的青睐。杏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隔三差五就美美地吃上一顿,一边吃一边赞誉说,大雷做的锅包肉,就是比外面大酒家里师傅做的味儿好!

事实上,童大雷的小屋和吴汉年的卧房之间,不过一层简单的隔断而已,就是软间壁,隔音的效果实在不怎么样,童大雷在那边翻个身,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吴汉年喝了酒,夜里睡得实。杏花睡不下,就常常翻身坐起来,把床头的台灯旋到半明半暗,昏黄的灯光,把卧房里烘托得静谧而柔和。男人仰卧在床上,仍旧沉沉地睡着。睡梦里,男人偶尔会咳嗽上几声,然后就挺直了脖子想翻身,他肥嘟嘟的一身赘肉,翻个身子似乎要费上好大的劲儿。杏花伸手轻轻扶了一把,他才换了个睡姿,吧唧两下嘴,慢悠悠地往出噗着热气。女人用心端详着身边的男人,发现他的头发有一半已经掉光了,余下的稀疏花白,如一捧乱蓬蓬的茅草。再看他肿胀的眼泡,堆下来的眼袋,脖子往下松弛的皮肉,掩饰不住的衰老。他肥大的耳垂儿,秃得发亮的脑门儿,仿佛是年画上的寿星佬儿,杏花突然间觉得,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并不像是自己的男人,而更像是一个花甲慈祥的父亲。听见隔壁童大雷的喘息声仿佛要从墙的缝隙中间挤过来一样。杏花常常嗅到了一种暧昧的气味,一种雄壮的气味,一种饥渴的气味。她便感觉有无数只软体的小虫子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慢慢地爬行,浑身燥热得失了眠,早上起来,眼仁儿里就网了些血丝……

又一个深夜。吴汉年卧房里的灯依旧亮着。他对杏花一直耳语着什么。杏花惊愕地望着自己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的复杂,女人一把推开了男人,掀开了被子,然后就翻身坐起,紧咬着嘴唇,埋头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男人好像很愧疚似的,过去捧起女人的脸,抚摸着,轻吻着,女人反而哭泣得更加厉害了,眼泪不停地流出来。他吸吮着她的泪水,耐心地哄慰着,女人才慢慢地止住了哽咽。男人伸出胳膊,掀开被子,轻轻把她搂抱过去,拿肥胖的身体温存地,爱护地贴住她,一边抚摸着她,一边轻吻她的脸颊,女人才渐渐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又一日。傍晚,天刚一擦黑,吴汉年就悄悄躲出去了。饭口还没过,食客络绎不绝,杏花就嚷嚷着要打烊了。刚进来的客人板凳还没坐热,就被她软声软语地打发走了。然后,杏花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小云和小秋也撵前屋睡觉去了。童大雷莫明其妙地问,嫂子,为啥这么早就打烊了?

杏花手抚前额,蹙着眉心,说自己有一点点头疼,想早些上床安歇。女人边说边把店门在里面上了锁。童大雷懵懂着问,嫂子,吴哥出去还没回来呢,你不给他留门?

杏花暧昧地瞟他一眼,说道,你吴哥说他今晚不回来睡了,只剩下你和我……

杏花的话显然有点耐人寻味。童大雷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种难以承受的惶惑。他之所以如此惶惑完全是因为他身体里长期以来潜伏着的欲望。他钻进洗手间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捧冷水使劲儿泼脸,好让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冷却下来。他老鼠一样溜进自己的小屋里,掩了门,上床钻进被子里,蒙上头,慢慢平息着内心里一阵莫名的骚动。他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淋淋漓漓的水响……

女人沐浴在热气腾腾的一个圆木桶里,水雾芬芳氤氲,她恍若仙女,美瓷一般的肌肤更显滑腻,莹洁,光润。尤是那丰腴的胸部,高耸的双乳,皎洁,饱满,沉甸甸,颤巍巍,波光潋滟。有诗云,蜡红枝上粉红云,日丽烟浓看不真。浩荡风光无畔岸,如何锁得杏园春?净过身子的女人,犹如刚刚出水的一朵芙蓉,暗香袭人。就那么坦坦荡荡一丝不挂地在舒适柔软宽大的床上舒展着自己香艳光鲜的肌体。漫漫长夜,欲望成海。女人的春情浓如一坛窖了一百年的女儿红,渴望着懂她的饮者来开启。隔着墙板,童大雷灵敏地嗅到了女人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甜滋滋的杏花的气息。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杏花的气息,而是女人洗浴液的味道或是一种皂香味,可就是这样的气息或味道,令男人止不住心旌摇荡。而此时此刻,他和她的身体其实已经挨得很近了,可以真切地听得见对方时缓时急的喘息。俩人就相当于同眠在一张更大的床上。他们可以同眠,却不能共枕。女人终究是安分不下心思,声音醉醉地柔柔地唤,大雷,你过这边来,陪俺说说话呗?

男人怦然心动,可还是克制着说,嫂子,俺睡下了,有话明天说吧……

欲望像是一部控制系统失灵的车子,开始在童大雷的血管里乱冲乱撞。他脸朝下趴着,头使劲拱进枕头里,转动着,摩擦着,抑制着,再趴过来,俯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自己的脸,双手死死地扣紧床板,牙齿狠狠地咬住枕头,身体扭动着,挣扎着,再抑制着,最后,他有点气喘吁吁地侧卧在床上,渐渐平息了内心的骚乱。

夜,愈加地深了,再听不到那边女人有什么动静,这边男人也慢慢地睡着了。梦寐之中,他隐约感觉眼前有白晃晃的一团雾,混沌中浮现出一只手来,在轻轻地摸索着他的脸,他身子猛然间抖了一下,便苏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女人胸脯上一片诱人的白……

嫂子……男人心里突突着。女人滑溜溜的胴体花瓣一样慢慢地舒展开,软绵绵地朝男人倾倒过去,双臂吊住男人的脖子,俯仰着尖巧的下巴,一下下把吻送给他。他的脸黏合在她的胸脯上,他闻到了女人乳房的气息。她略带潮湿的秀发甜丝丝的,温暖而轻柔地在他的脸上滑落。女人乳房的气息,还有洗发水的香味立刻变成男人欲望的导火索,他就那样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着她,任凭自己体内的欲望涌动……

还没有进入,两个人就因为冲动而抖成一团。当男人的坚硬物件长驱直入的那一刻,女人禁不住浑身颤栗,身体一次又一次支起,甬道里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和充实,那是老男人的手指和舌头都无法替代的一种充实,那是一种被膨胀的质感完全塞满了的充实。女人的身体宛若一个封闭已久的幽潭,突然莽莽撞撞地跌进来一只汲水的小鹿,啄起了微微的涟漪。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漫及周身,波及五脏六腑,牵动每一根神经,渗透每一条血管,简直是无孔不入,钻进女人细小的发丝和汗毛里。组织细胞也都一个接一个地爆开了,裂变,再裂变,最后升腾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远,宛如一朵朵烟花,绽放在灿烂的星空里,如此的妙不可言,如此的美轮美奂。他淋漓尽致地进入,犹如翻江倒海。女人的身体蛇一样扭摆了几下之后,终于有了一个颠簸不已的冲动,蓄压在她身体里的暗流,此时化成了决堤的海……

欲火燃成了灰烬,赤潮也一点一点平息下来。男人犹如刚刚沐浴过,浑身湿漉漉的。女人意犹未尽地温存着男人,抚摸着男人,犹如一个过家家的小女孩在抚摸着她心爱的布娃娃。

童大雷忽然觉得身上有一点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目光里透出惶惑,说不清是内疚还是害怕。杏花却平静地说,今晚的事,就是你吴哥安排的,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他一直希望俺能给他生个孩子,可他身体不行……他说了,只要你能让俺怀上,总不会让你白白辛苦,下个月开始,给你加薪水……

他听懂了杏花说的意思。他不必为此事担负任何的责任。从今往后,他只需要勤勤恳恳地做好两件事:白天把菜做好,夜里把爱做好。一连几个晚上,吴汉年都是在外面过的夜。生怕左邻右舍生疑,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闲话来。他不打算去外面过夜了,他让女人怂恿童大雷去他们的大卧房里办事,他一个人去小屋里安歇。

想想自己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搂着老板的女人睡在老板的床上,而老板则睡在与其一壁之隔的房间里偷听他们的动静,这太荒诞了。房间里黑着灯,童大雷和杏花纠缠在一张被子里,缱绻柔情……

或许,间壁墙上的某个位置开着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很细小的洞,两个人潜意识里总感觉有一只眼睛通过那个细小的洞口,在窥视他们做爱。他们因此而感到紧张,过度的紧张导致过度的兴奋,过度兴奋的后果就是打不了持久战。男人和女人很快便把持不住了,抖成一团的身体热烈地颠动起来,把床板压得咯吱咯吱地响。女人叫床的声音抑扬婉转,余音绕梁。躲在隔壁的男人难受得抓心挠肝,心里不停地咒骂上苍造物弄人,操他奶奶的,为何不将老子炸得再彻底一点,留世间遭这份儿阳罪!可转念一想,或许用不了多久,杏花就能怀上了,到时候他就能实现他图谋已久的夙愿了。他一心要把人生该如愿的一切美好未来都玩转于自己的股掌间。而且看来事态的发展似乎都在他计划之内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没出现一丝偏差。这样一想,吴汉年的心态又渐渐平和下来,不断地自己给自己寻找安慰。耳不听,心不烦。他索性打褥子底下揪出一块棉花来,搓捻成两个小棉球,往两边的耳朵眼里一塞,效果似乎好一点。可还是能感觉到床板嘎吱嘎吱地响。隔着墙板,都感应到了那边的轰轰烈烈。他发现自己的床铺好像被墙板那边的力量带动着,牵引着,随着他们颠动的节奏也在微微颤悠。

后来的晚上,吴汉年干脆就买了安眠药回来,上床前就偷偷吃上一粒,这药的效力很大,服下不到一刻钟,就可以使人进入深度睡眠。这边的鼾声越大,那边两个人动静搞得也就越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摇地动,乐此不疲。

童大雷对女人的身体几乎贪恋到了痴迷的程度。偶尔大白天的,也急不可耐想要。一般都是在下午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拾掇利索了,小店里暂时清闲下来,童大雷便溜进自己的小屋去补觉。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困,他只是眼皮微合,眯在床上,等着女人从隔壁传来的信号。假如听见女人在墙板上叩了两下,就是暗示他,现在做不方便。要是听到女人在墙板上叩三声,这才是安全信号,表示他可以过去。没多少时日,杏花就有了妊娠反应。经常要捂着嘴跑去洗手间,而后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呕吐声……

为了避嫌,吴汉年处心积虑,偷偷查阅了不少生理方面的相关书籍和资料,终于为杏花怀孕寻找到了一个别具匠心的解释。吴汉年领着杏花走了趟省城,说是去了一家主治不孕不育的专科医院。医生经过检查,发现他的一个睾丸当年没有沉进阴囊里,而是隐藏在腹腔内,才得已保留下来,医学上称之为一侧隐睾。值得庆幸的是,医生利用显微切割技术,对他的隐睾实施了活检,居然成功获取到了足够数量的精子,把提取到的精子注射进女人的卵子里,完成了人工授精,使杏花达到了妊娠。无论吴汉年多么巧舌如簧,把这事粉饰得多么天衣无缝,大家也只是觉得孤陋寡闻。谁都好奇,可谁都没有胆量也没有权力去扒开人家的裤子,然后伸手摸摸人家下面是不是真有一侧隐睾存在。大家顶多也就是瞪大眼睛惊讶之余再唏嘘上几声世道的离奇。

一天夜里,杏花突然喊肚子疼,大概是快要临盆了。

吴汉年慌里慌张着过前屋,将刘婶儿请了过来。刘婶儿六十多岁,是名闻乡里的接生婆。

大屋里,床沿边早落下了幔子,门也掩得严实,除产婆,谁也不让进。

童大雷,小云和小秋都在灶房里忙活,只有吴汉年守在房门口,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搓搓手,焦急地期待着。听见女人痛苦不堪地连声叫唤,吴汉年就惶惶然了,猛一把推门进去,奔至床前,呼啦一下撩开幔子,瞅见女人嘴里咬死一块手巾,折腾得顺脸淌汗,他便神情紧张地问,杏花呀,你是不是很难受啊?撑不撑得住啊?要不要紧呀?

刘婶儿绷脸道,孩儿的生日就是娘的难日,女人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男人家,又帮不上啥忙,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老太太连推带搡地将他轰了出去。杏花将两条肥白的大腿劈到最大限度,双手握紧拳头,大便不通似的用着力,仰着脖颈啊啊地叫,叫到声音嘶哑。叫声传进童大雷耳朵里,让他一阵阵地心悸。小秋啧啧地说,做女人可真遭罪,俺要是将来结了婚,一准不要孩子!你听听这动静,可是要人命了!

杏花每叫一声,吴汉年的心尖就好似给猫咬了一下,脑袋贴在门板上,支楞着耳朵细听。嘎儿的一声,怀了十个月的肉蛋蛋,费尽巴力从女人的两腿之间挤了出来,一个新生命就这样呱呱落地了。刘婶儿给断的脐带,是个小闺女,哭声不响亮,刘婶儿搬过孩子屁股,啪啪地就擂上两巴掌,小闺女便哇哇地放开了哭。听见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吴汉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童大雷也想挤进屋里去看看。吴汉年肥胖的身体一面墙一样堵在门口,没让他进。

吴汉年冲着童大雷喊,你别在这儿愣着呀,快去抓只肥一点的母鸡杀了熬汤,再煮一大碗小米粥,里面多打几个荷包蛋,做好了让小云端进来……

吴汉年那副冷峭、阴沉的面孔,让童大雷感到震惊。童大雷蹙了蹙眉,收回了跃跃欲试的心思,闷闷不乐地抓鸡去了。吴汉年喜冲冲地跑进屋来,一把撩开帏幔,想瞅瞅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刘婶儿嗔怪道,别冒冒失失的,留神惊了风!

杏花浑身湿漉漉地虚脱在床,微合着双眼,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如释重负一般。吴汉年笑眯眯地弓着腰,望着女人轻声地唤,杏花,你做妈妈喽,快睁眼瞅瞅,你生了个小闺女!

杏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慢慢撩开眼睑,瞅着襁褓中的孩子,眼仁里透出慈爱,脸上浮着微笑,感觉无限欣慰。刘婶儿一旁念叨着,闺女好,闺女好,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吴汉年瞅了瞅刘婶儿,说,哪能光贴娘的心哩?

刘婶儿笑着道,是不能光贴娘的心,也贴爹的心,汉年有福喽,闺女长大了给你打酒喝……

刘婶儿如此一说,令吴汉年喜上眉梢。杏花前额上敷着一条热毛巾,身子骨还很绵软,有点提不起精神来,脸色也略微显得有些苍白。吴汉年体贴地道,杏花,你刚生完孩子,身子骨虚,要好好补补才行,我让大厨给你炖鸡汤去了。

杏花听吴汉年的话有点别扭,纠正道,啥大厨呀,不是大雷吗?

吴汉年心头紧了一下,随声附和说,对对,是大雷,是大雷……

杏花让吴汉年给孩子起个乳名。吴汉年寻思了老半天,说就叫杏儿吧,简单又好记。

依照吴汉年打好的如意算盘,孩子呱呱一坠地,下步就该找个借口把童大雷辞掉了。可杏花正在月子里,他要守在身边侍候着,饭馆生意就不得不暂且交给童大雷打理。吴汉年老谋深算的计划也只好往后放一放了。

小孩子刚生下来都不怎么受看。过了满月,小模样就愈加变得招人疼爱了。睫毛又黑又长,眼珠乌嘟嘟的,像秋后的葡萄,能映进个人影儿,嫩脸蛋儿鼓鼓着,就像刚剥了皮儿的鸡蛋般滑腻。白生生的小胳膊小腿儿,散发着一股奶腥味,能稀罕死个人儿。杏花奶孩子的时候发现,杏儿右手外侧居然多生出一个小手指来。嫩生生的,如玉兰的芽儿。原来竟是人们常说的“六指儿”。她一边摩挲着孩子的“六指儿”一边自言自语,俺闺女比平常人多了一个手指,长大了一定心灵手巧!

小云和小秋发现了杏儿的“六指儿”后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亮着眼睛掰来掰去地瞅,觉着特别好奇,新鲜,好玩儿。童大雷对孩子的“六指儿”也尤显亲昵,托在掌心里摩挲来,摩挲去,细细把玩,爱不释手。稀罕至极,便将杏儿的“六指儿”含进嘴里一通吮咂。杏花就嗔怪他是猴儿稀罕孩子,生怕他的嘴没轻没重,再给杏儿咬疼了。吴汉年对杏儿倍加疼爱。偏偏那“六指儿”成了他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旁人倒是没在意,可是吴汉年在意了,童大雷就是个“六指儿”。夜里,吴汉年睡不安枕,心里老是犯嘀咕,要是不尽早把杏儿的“六指儿”给割掉,万一哪天被有心人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传出闲言碎语可是不好听。

这一天,过了晌午,杏儿刚好吃过奶,睡熟了。吴汉年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心里边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却不露声色,撺掇杏花和童大雷带上小云和小秋出门逛街去了。她们前脚刚走,吴汉年便拨通了一个神秘电话。没多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挎着个医药箱就过来了。吴汉年把杏儿的右手轻轻掰给医生看,问他能不能把孩子的“六指儿”给割去。医生沉吟着说,割掉倒也不难,我先观察观察,看看怎么割留下的疤痕会小些。医生掰来掰去地观察,一不小心便把熟睡中的杏儿给鼓捣醒了。哺乳期的孩子,醒来就想吃奶,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瞅,眼前的人不是妈妈,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便咧开小嘴哇哇地哭上了。吴汉年急忙过去把她抱起来,托在怀里轻轻晃悠着,可怎么哄都哄不好,杏儿啼哭不止。

上街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杏花就隐隐感觉胸脯胀得生疼,乳尖也支楞起来,像要爆开一样,饱满的双乳三颤两颤,奶水便滴滴沥沥地朝外漾,胸前薄薄的弹力衫上洇出来两个湿湿的晕圈。担心杏儿睡醒了吃不到奶水会哭闹,她紧拧着碎步匆匆忙忙往回赶,将小云小秋和童大雷撇在了后面。还没进门,杏花就真切地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她慌里慌张推门进来,一眼就瞅见了屋地上站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床上还放着个带红十字的小药箱子。她愣眉愣眼地瞅了瞅吴汉年,然后盯着医生,惊恐不安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杏儿出什么事儿了?

医生支吾着说,没出什么事,是你家掌柜的想把孩子的“六指儿”割除,我过来看看怎么割好……

杏花心里咯噔一下,过去一把将孩子从吴汉年手上夺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杏儿的小嘴在妈妈怀里急不可耐地拱着,很快便找到了乳头,含住了,一口紧接一口地吮咂起来,咕噜咕噜地吞咽了一阵奶水,不哭也不闹了。杏花一边奶孩子一边横眉冷对着吴汉年,嗔怪道,孩子多根小手指有啥不好?不挡吃也不挡喝的,为啥非要割去,你咋变成这样了?

吴汉年做了亏心事儿一样,蔫蔫儿地垂下脑袋,嘴里边咕哝着,俺就是请大夫过来看看,也没说非要割……

那个医生倒是识相,挎起他的小药箱子,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招呼,便灰溜溜地走了。杏花正在气头上,冷眉冷眼地数落吴汉年道,往后不许你再对孩子的手指头动啥歪念性,杏儿真要是有个一差二错,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听见没?

吴汉年垂下眼,信誓旦旦地道,俺听见了,杏花,俺向你保证,以后再不这样了……

心病一天没除,就一天犯着忌讳。吴汉年无法忍受童大雷和杏儿都是“六指儿”这样一个事实。他越寻思越别扭,心里边不舒坦,扪心自问,难不成这“六指儿”也遗传,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儿呀?

这日晚上,店里已经打烊了。吴汉年出去还没回来。杏儿今晚特别不乖,吃足了奶水也不闭上眼睛,而是直劲儿哼叽,只有放妈妈怀里抱着才能多睡一会儿,一放下就醒,醒了就咧咧地哭,似乎不再是那么好带了,把杏花操劳得心焦。好不容易把杏儿哄睡着了,杏花也开始打起了瞌睡。

最近不少食客吃好了店里的“红烧排骨”。童大雷想贪黑把生猪排剁好,拿高压锅压出来。猪排剁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觉着自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老是掐架,脑袋昏昏沉沉的。可能是抡了一天马勺累的。童大雷一连打了几个呵欠,疲乏想睡,就索性把菜刀钉在砧板上,回手拽过来一把小椅子,坐上去,头枕胳膊往案子边上一趴,就这样打起盹儿来。睡了一会儿,他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呓语了几句,还接着往下睡。没过一会儿,吴汉年打外边回来了。他进门有个习惯,就是必须四下里看看,发现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才能踏下心来睡觉。他发现灶房里的灯还亮着,以为是童大雷睡前忘了关,就想过去把灯关掉,结果一撩门帘子,发现童大雷趴案子上睡着了。吴汉年原本是想过去拍拍童大雷的肩膀,叫醒他。可是,他伸出去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因为他看到童大雷的右手刚好伸到砧板上,那根“六指儿”明晃晃地扎了他的眼。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着溜边过去,把钉在砧板上的菜刀稳稳地摸手里,攥紧了,举起来,咬牙瞪眼,瞄准那根“六指儿”噗地一刀就砍下去……

灶房里冷不防一声惨叫,惊醒了梦中女人。不知外屋有何事发生,杏花赶紧放下孩子,趿拉着鞋,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想看个究竟。撩开灶房门帘子一瞅,她立即惊呆了。她看到砧板上面有一滩血,还有一小截断指在上面佝偻着,神经好像还没死透,在微微地抽搐着。童大雷在屋地上蹲着,左手紧紧地攥着右手,可还是挡不住鲜血从指缝中不断地洇出来,疼得他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颗颗汗珠打额角滚落。杏花顾不得问其因由,回身迅速找来了纱布和止血药,给童大雷及时处理伤口。她一边细心地缠裹着纱布,一边嗔怪道,干活咋不知道小心呢?不行赶快上医院吧,看看断指还能不能接上?

童大雷疼得脸煞白,却装作无所谓地说,算了,吴哥剁的是我的“六指儿”,留着也是多余,用不着去医院,养几天就好了!

啥?你吴哥剁的!杏花顿时惊愕住了。

吴汉年蔫头耷脑地龟缩在门后,菜刀还在他手里握着呢。女人朝吴汉年瞪大杏眼,十分惊奇地问,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是不是疯了?

吴汉年言不由衷地说,杏花,俺不是故意的……

女人用犀利的目光逼视他,刀还在你手里攥着,你还说不是故意?

吴汉年不得不低下脑袋,支吾了老半天,总算为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俺瞅见大雷睡着了,就想帮他剁猪排,下刀时走偏了,结果就弄成这样了……

童大雷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了,就顺水推舟说,嫂子,吴哥说的没错,他是想帮俺干活,是一片好意,你就不要埋怨他了!

吴汉年心中有鬼,不敢与女人对视,目光闪烁了几下,便很快垂下眼皮。怕女人怪罪,他愧疚地喃喃自语,俺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好心反而帮了倒忙……

疼劲儿过去了,童大雷逗趣说,俺早想去医院把“六指儿”给割了,可俺舍不得花钱。现在好,吴哥这一刀下去,手术费替俺省了!

杏花瞅瞅他,便忍不住吃吃地笑,你还真是个滚刀肉,被砍去了手指还有心思说笑话!

这个晚上,吴汉年呼噜打得山响,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睡着睡着,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两下,随之便有得意的笑浮到脸上来……

杏儿才六个多月大,就开始牙牙学语了。有天早上,她吃足了奶水,仰颌看着杏花,嘴里咿咿呀呀着……妈妈……妈妈……

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叫妈妈了,激动得杏花眼泪都流下来了。童大雷闲下来的时候也喜欢哄孩子,上街的时候还给杏儿买个布娃娃回来。吴汉年夜里又睡不踏实了。杏儿一天天在长大,慢慢地就认人儿了,也该懂事儿了。

私下里,吴汉年每每提及换厨师的事,杏花便说,饭馆儿生意这么火,门不停宾,座无虚席,都是仰仗大雷的手艺好,老主顾们都吃顺了口,哪能说换人就换人呢?

平心而论,吴汉年也觉得童大雷很卖力,里里外外应酬,勤勤恳恳忙碌。尤其是眼下,杏花心思跟精力都在孩子身上,而他自己腿脚还不怎么利索,倘若真是把童大雷给辞退了,对“杏花居”生意上的影响,简直是釜底抽薪。可是不及早把童大雷辞掉,他的全盘计划就会落空。杏花产后身体恢复得不错。做了妈妈以后就更显成熟,体态丰盈柔美,女人味十足。胸前的双乳如秋后的粮仓般饱满,鼓鼓囊囊,蓬蓬勃勃,白白嫩嫩。胀在里面的琼浆玉液被杏儿拿小嘴紧着吮咂,便有白花花的乳汁淋淋漓漓地朝外漾。

这日下午,忙过了饭口,小店里暂时清闲下来。吴汉年不在家,杏花便拿了钱,写了明细,打发小云小秋去买日用品。小秋想让童大雷陪她们一起去。童大雷就假装头疼,说自己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只想回小屋里睡个回笼觉。小秋白了他一眼,挽起小云的手出门了。

没几日,又是一个下午。吴汉年刚走,女人故伎重演,指使小云和小秋上街买东西。姐妹俩出门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吴汉年就回来了。进门朝四下里望了望,一个人影寻不见,屋子里出奇的静。他顺着回廊往里边走,便隐约听见洗手间里传来女人深深浅浅的呻吟声。他轻轻收住脚,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就揣摩出个大概。明白人不做糊涂事儿,他没有莽莽撞撞地去捉奸,而是咳嗽上两声,算是给他们提个醒。吴汉年去了里屋。发现杏儿醒了,睁着大眼睛在床上,没哭也没闹,手里抓弄着一个布娃娃在自娱自乐。那个布娃娃是童大雷买回来的,吴汉年怎么看都不顺眼,过去将布娃娃从杏儿手里揪下来抡到地板上,又在上面跺了两脚,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电动娃娃放在枕头边上。电动娃娃拿手轻轻一碰就会眨眼睛,还会唱儿歌。杏儿注意力很快被这个新鲜玩意所吸引,吴汉年扫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那个布娃娃,不由得洋洋得意,心里边喜滋滋的。他不断拿手指轻轻点着孩子的小脸蛋,哄逗着,喔喔,杏儿乖,叫爸爸,快点叫爸爸……

杏儿咿咿呀呀吐字不清。吴汉年将自己的大脸贴到孩子的小脸上,就那样地亲着,蹭着,稀罕着。兴许是他脸上的胡茬子给蹭疼了,杏儿突然就亮开嗓门哇哇地哭起来。听见孩子的啼哭声,杏花便匆匆地撞门进来,也没和吴汉年搭腔,过去一把将孩子抱起,托怀里,轻轻晃悠着。女人鬓角上的一绺儿碎发还湿着,面颊的粉潮还没完全褪去,胸脯仍微微地伏动着。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两个人拉开距离坐着。杏花只顾低头奶孩子,不抬头瞅他。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速冻了,憋闷得叫人有些透不过气来。静默良久,男人才侧过脸来瞅着女人说,杏花,以后别去洗手间里做了,万一让外人撞见了不好……

女人垂下眼,一句话都不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男人觉出女人的异样,凑近了才发现女人已经泪流满面。他伸手为她理了理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的头发,想给她安慰,她却把他的胳臂推开,咬紧嘴唇,扬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自怨自艾道,俺没出息,俺下贱,俺不守妇道,俺是荡妇……

男人扑过去抱住她,温存地说,杏花,你别这样,俺没有怪你的意思……

女人使劲一拧身子,差点将男人抡倒。女人别过脸去,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流下来,在下巴至脖颈上做着曲线运动,最后流到乳房上。杏儿大概尝到了妈妈的奶水中夹杂着泪水的苦味和咸味,将吮进嘴里的一口奶汁漾出来,哼叽着。孩子在女人怀里不停地晃悠,泪水在女人眼窝里不停地转悠……

次日,凌晨四点多,吴汉年就醒了。他躺不住,就起来上街遛弯儿去了。童大雷还没有起床,杏花进来,将厚厚的一沓钱扔在童大雷的床头,大雷,你收拾收拾东西走吧,再别回来了,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女人说完,眼眶里立即就湿润了。抿起嘴唇,双手掩面跑回自己房间里去,哐啷一声,把门碰死。童大雷两眼发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很快穿好衣服下地,过去叩杏花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他伸手推门没推动。杏花在里面将门别死。他继续叩门,嫂子,我们有话好好说行吗?俺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出来,别不明不白就赶俺走呀?嫂子,嫂子……

童大雷唤了好多声,杏花在里面一声不吭。静默片刻,叩门声又响了起来。杏花一吸一顿地抽泣着说,你还站在门口干嘛?都说赶你出门了,你还赖着不走?

嫂子,俺是小云……

听是小云的语声,杏花赶紧扯过枕巾揉揉眼,整理好情绪,轻轻推门走出来。小云瞅瞅她,奇怪地问,嫂子,你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哭了?

杏花说,刚才不小心把一根头发滚进眼睛里去了,淌了好多眼泪才揉出来。她一边打掩饰,一边抬手将散落在前额的一绺儿碎发抿到耳后去。

灶房里突然间少了个人,立刻变得冷落起来。小秋和小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谁也不搭腔,各忙各的,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杏花就更显得凄然。她心里清楚,她和童大雷之间的关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鬼鬼祟祟,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关系。可这么久以来,潜移默化之中,她对于他已经有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依赖。他走了,就好像从她身体中带走了什么,让她丢了魂一样找不到感觉,让她觉出世界的寂寞与无奈。

单眼灶,火苗旺,油温扑女人的脸。大勺沉甸甸的,她手里拿不稳,更别提翻勺了,只好用抢刀一下一下地拨拉。心烦气躁的客人等不及了,止不住地嚷嚷,那边杏儿睡醒了连哭带闹。杏花叫苦连天,心力交瘁。开始懊恨自己,真不该一时意气用事,将童大雷赶走。一通手忙脚乱,烟熏火燎之后,总算给中午饭口将就过去。杏花心如明镜,再这样糊弄下去就是糟蹋生意,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招个厨师上来。可是,吴汉年大清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只好自作主张给小秋和小云放了下午假,孩子送前屋托付刘婶儿照看着。她搭陆天宝的卡车进城去了。杏花在一家劳动职业介绍所的门口下了车。陆天宝答应天黑之前开车回这儿来接她。劳动职业介绍所的老板是个说话半阴不阳的独眼男人。大厅里挤满了求职者,独眼男人正忙于应酬。杏花发现这家职业介绍所开得很大,大厅外围还有两三间接待室,房间的窗户上镶着大玻璃。玻璃上糊着一层带暗纹儿的胶膜,里边的情形看不大真切。打发走了最后一拨人,客厅里就只剩下杏花了。听杏花说是想急招一名厨师,独眼男人格外热情地道,哎呀妹子,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个厨师在我这儿等一个下午了,我现在就把他叫出来,你们先谈谈?

杏花有些兴奋着说,好呀,这趟城里总算是没白跑!

一个背着大帆布包的男人倏然打里间闪身出来。瞥见杏花坐在长椅上,便瞪大双眼,惊愕着唤了声,嫂子……

童大雷意外地出现在杏花的面前。彼此凝望的眼神里交流出不可言宣的激动和喜悦。女人缓缓地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他,咬紧嘴唇,哽咽得有点说不出话来。觉得鼻孔里面给人灌进了老陈醋似的,酸溜溜的,眼窝里噙着的小星星闪着闪着,便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陨落……

杏花和童大雷从劳动职业介绍所里出来,日头还没落,都觉得腹中饥饿,就近下了馆子。在城里热热乎乎地吃完了晚饭,才又连夜搭乘陆天宝的卡车,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杏花镇。

杏花先过前屋把孩子抱回来,喂足了奶。把杏儿哄睡着了,还不见吴汉年回来。估计这会儿童大雷还没睡下。女人轻轻叩了三下墙板,男人手里拎着那个大帆布包过女人这边来。包里鼓鼓囊囊的,女人好奇,兴致勃勃地拉开包上的拉链,想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啥东西。她随手翻出来一件精致粗呢面料的女式外套,接二连三地又掏出来筒口镶钻摩登时尚女靴,水磨蓝细腿低腰牛仔裤,印花丝绸围巾,绣着卡通图案的儿童套装……

这些全部都是买给俺跟孩子的?杏花不由得兴奋地问。

男人轻轻点头说,嗯,里面还有一件呢,都拿出来看看?

杏花的手伸进包里,果然又摸出一件深灰色的羊毛衫来。她拎起羊毛衫看了又看,笑笑说,这件太肥太大了,好像不适合俺穿呃!

男人也笑笑说,这件是买给吴哥的,他身体胖,需要穿得肥大一点。这面料是百分百纯羊绒的,天冷的时候穿它特别暖和。

女人有些为之动容,眼睛里闪了泪光,幽幽咽咽地说,你不是狠心撇下俺和杏儿走了吗?

男人突然双腿一软,就在女人面前跪下了,激动得喉结上上下下地乱窜,哽咽道,俺压根就没想走,是你逼俺走,可俺舍不得你跟杏儿……

男人跪着的高度,脑袋正好顶在女人的两腿间,温存地蹭着。她伸手拉他起来。他又十分委屈地扑进女人怀里去。他的脸贴在她的胸脯上,隔着T恤衫,他闻到了女人的乳香味,那可是他多少次疯狂吮吸过的。他突然间就有了性的冲动和欲望。此时此刻,他特别想要,女人就轻轻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温柔地说,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女人决定给他时,男人反倒有些犹豫了,他惴惴不安地道,吴哥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女人苦涩地笑了笑,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乎那么多干嘛?

女人细滑的手臂蛇一样攀上男人的脖颈,男人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朝她倾倒过去……男人沉沦在女人的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担心会惊醒了孩子,两个人准备进入时,动作都显得谨小慎微。他像最温暖的鸭绒被一样轻轻覆盖住她的身体,还用胳膊肘和膝盖顶着床,分散着自己的体重。女人摸摸索索,引导男人进入她身体里的那个秘密花园……

吴汉年一瘸一拐着回来,轻轻推了一下房门没推动,也没再推。他在外面喝多了酒,但意识还清醒,揣摩出房间里有了状况。童大雷也听到了外屋的脚步声,便折起身子小声说,嫂子,吴哥回来了,俺还是回自己屋睡吧?

杏花伸手按下他,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别吭声……

杏花欠了欠身子,开亮灯,温声软语地唤,是汉年吗?咋回来的这么晚,俺起来给你烧饭去……

不,不用,外面吃过了……

吴汉年喝得舌头根儿有点发硬。他摇摇晃晃地奔了小屋,手扶着墙,踉跄着摸索到床边,一头栽下去,也没脱衣裳,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两下,就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

贪了杯,睡得实。日上三竿了,吴汉年还石头一样,沉在床上没起。杏花起来穿好衣服下地,去了趟洗手间,梳洗完毕,发现小屋里还没动静,心里边有些不安。她知道吴汉年向来有早起的习惯,哪怕是喝多了酒。

吴汉年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在被子里,杏花掀开被子,发现他佝偻着身子,剌猬似的蜷成一团。女人用手在男人的前额上试了试,说,你发烧了,烫得慌,你咋不知道早点叫俺一声呢?

吴汉年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牙骨抖的咯咯响。杏花转身找来两粒退烧药,倒了半碗开水,端嘴边吹了又吹,自己先抿了一小口,感觉不是很烫了,才侍候男人把药片儿服了。觉着还不稳妥,她又吩咐童大雷煮了碗滚热的生姜冰糖水,亲手端过来,盯着男人趁热一气喝下去。喝完了姜汤,吴汉年发了一身的热汗,觉着浑身上下松快多了,女人又拉被子给他捂了一会儿,高烧才渐渐退了。没过一会儿,女人拎件羊毛衫进来,吴汉年瞅着心口一热,脸上就浮着喜悦,是你买给俺的?

女人道,是大雷给你买的,纯羊绒的,保暖。

吴汉年脸上的喜色立刻收敛起来,让他买这干啥,俺穿不合适,你拿过去让他自己留着穿好了!

瞅男人不大高兴的样子,女人也没说什么,轻轻一扬手,把羊毛衫挂在门边的衣钩上,便转身出去了。吴汉年的高烧早退了,可不知为什么,他仍然感觉心里边一阵冷,一阵热,不知道是好受还是难受。连日来,吴汉年少了往日的谦和与微笑。

入冬的头一场雪,下得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食客进门先跺脚,把粘在鞋子和衣服上的浮雪全抖落到地板上,很快就融成了水洼。杏花走路不经心,一脚踩进水洼里,滑了一跤没摔倒,可还是闪着了腰。她表情有些痛苦地哎哟着,疼死了,今天真是倒霉!就在这节骨眼上,吴汉年推门进来,外衣上也披着一层浮雪。杏花心生懊恼,迎面搡了他一把,蹙着眉心道,出去出去,把衣服上的雪抖落干净再进来!

杏花直眉瞪眼往出轰男人,还差丁点将他搡个跟头。吴汉年肥胖的身板踉跄了一下,多亏手扶在了门框上,才没有仰面摔倒。吴汉年木讷地站在门口,四下里扫了几眼,发现满堂客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和酒杯,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居然还有几位客人发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声。众目睽睽之下,吴汉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他感觉客人们向他投来的目光里分明带有鄙视和嘲弄。主要是杏花的态度,让他有些吃不消,让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吴汉年倔强地一扭身,摔门而去。望着男人臃肿的身躯,一步一摇地挪出院子,没再回头,杏花才恍然意识到,吴汉年这回是真生她气了。杏花心里边开始有些后悔,想想方才自己过激的举动,的确是带了些情绪的,明知道他腿脚不好,还险些把他搡倒。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男人这次会这么小肚鸡肠,会这么要面子,在她心目中,吴汉年向来是虚怀若谷,胸襟大度,豁达得肚子里能跑开船的男人。不管杏花如何任性,他脸上总会盈着和蔼的笑。今儿不过是鸡毛蒜皮点小事儿,他也当众要个脸了。

傍晚,吴汉年打外面回来了,进屋没怎么抬头,也没和杏花说话,转了一大圈,又出去了。外面刚刚飘过一场小清雪,细微的风丝一吹,他紧了紧肩膀,身子冷得有些发抖。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回来了,进屋问女人道,杏花,你不是说打了件防寒的毛衣给我吗?拿给我穿上吧。杏花瞅瞅男人,内疚地道,还有一只袖子没有织好呢……

吴汉年执拗得像个孩子,非要穿上那件毛衣。杏花没法子,只好把那件毛衣捧出来。那毛衣明明是少了只袖子的,杏花说穿不得,可男人生拉硬扯着就套在了自己身上。女人知道男人心情不好,在跟她怄气,就体贴道,外面刚下过雪,路滑,还是老老实实呆家里,黑灯瞎火的,今晚就别出去了!女人的温存劝慰,男人充耳不闻。

夜,终于像黑纱一样笼罩下来。

乡下的夜,显得有些单调,也有些无聊。耐不住这漫漫的黑暗,家家都开始关门闭户,陆陆续续地熄灯睡觉了。

远远地望,只有饲料厂院里,还能见一片昏黄的灯火。收发室里一铺火炕烧得烙屁股。马大牙和吴汉年都盘着腿,面对面坐着。矮桌上摆着两道菜,一盘是切好的红肠,一盘是切好的猪头肉。酒喝酣处,马大牙瞅瞅吴汉年说,老哥,有句话你可别不爱听,那个姓童的小子不就是你店里请的一个厨子嘛,你是老板,他是打工的,你想用就用,不想用随便找个理由辞掉他,多顺理成章点事儿,你咋就拉不下这个脸呢?

吴汉年不言语,只顾喝酒。马大牙感觉自己话说到了点子上,就继续表明他的观点,趁孩子还小,快刀斩乱麻,抓紧撵那个姓童的小子走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不管马大牙说什么,吴汉年都只是苦苦一笑,也不去争辩。马大牙心直口快,肚子里装不住话,老哥,做人也别太老实了,让人骑在脖梗子上拉屎!你说你活得窝不窝囊?

马大牙的话戳了吴汉年的软肋,他扬脖咕咚咕咚饮尽一大碗烧酒,双眼看上去就有些浮肿,翻愣两下眼睛,苦笑一声道,马兄弟,你说得对,老哥听你的,再不窝囊了!

马大牙笑了笑说,哎,这才像个爷们儿嘛!来,咱哥俩再干上一大碗……

吴汉年下腹明显感觉胀,他想出去行个方便。马大牙知道他腿脚不利索,外面又下了雪,地滑,有些放心不下,就陪他一块儿到外面如厕。厕所旁拴着一只狗。浑身的毛黑乎乎的,所以狗的两只眼睛就显得格外亮。这畜牲一边抖落着沾在自己身上的雪花,一边围着木桩子打转转,还狼一样坐在空地上,嘴巴朝天仰得老高,不知道是嗅到了空气中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儿,还是对落在它身上的雪花不满,伸直了脖子呜呜地叫,嘴里打着狂,嗥叫声拖着一个幽长的尾音儿,低嚎着,呻吟着,伤痛般。细听,就跟个小孩儿隐隐约约在哭,又像是女人悲悲切切的呼唤,还像野甸子里觅不到食的野狼在低啸,嗥叫声传得老远,在迷朦的夜空里弥漫和回荡,大半个镇子都听得到,叫声让人头皮发麻,感觉死了人一样。

马大牙陪吴汉年解完手从厕所里面出来,弯腰在地上踅摸根儿柳条子攥手里,往黑毛狗身上猛抽了几下,训斥道,畜牲,再嚎丧,老子明早宰了你下酒!吴汉年回屋,屁股还没坐热,又囔囔着要去厕所。马大牙醉眼迷蒙着问,不是刚刚才去过嘛,咋又要去?

吴汉年眯缝着有些浮肿的双眼,嘴里咕噜着,这次是大便……

咳,真是麻烦,这人一上了岁数就是屎尿多!马大牙嘴里边唠叨着,他的屁股刚贴着热炕头,就有些懒得动弹,没下地。两刻钟的时间等过去了,马大牙在屋里左等右等,也不见吴汉年回来,他嘴里还念叨着,咋拉了这么久,八成是大肠干燥,便不出来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吴汉年的动静。外面的黑毛狗也不呜呜地哀啸了。夜,死静。屋子里开始隐隐有了些寒气,马大牙突然间打了个冷战,赶紧披上一件羊皮袄,趿拉着鞋,邋遢着出了屋。走到院落里,仰望了一下天空,发现雪已经悄悄地住了,银色的月光透过云层,让灰灰的夜空变得有些明朗起来。马大牙脚下踩着浮雪,咯吱咯吱地来到厕所跟前,抬手朝门板上拍了几下,老哥呀,你蹲在里头拉金子呐!咋这么久还不出来?

听不见吴汉年吭气,马大牙感到有些不妙,就推门想进去看个究竟,可不知为什么,门推开了一条窄缝儿就再也推不动了,里面好像给什么东西掩住了。情急之下,他用力把身子挤进去,借着一缕月光观瞧,吓了他一跳,原来竟是吴汉年趴在门后,脸朝里侧歪着,头枕在一支胳膊上,一条大腿把门给掩住了。马大牙赶紧蹲下身去,一边搀扶他,一边念叨,老哥哥,大冷天你别趴这睡,兄弟扶你起来回屋睡啊……

吴汉年还是不吭声,马大牙慌了神。吴汉年身体过于肥胖,有二百来斤重。马大牙苦力出身,搁在平常,他一人把吴汉年扛回屋里也不会太费劲。现在他心里突突直跳,腿肚子也都转了筋,有力气使不上,扛了几扛,没扛动,勉勉强强把吴汉年肥胖的躯体打厕所里面拖出来,又拖了没几步,他就没了力气,紧唤了几声老哥,吴汉年的嘴巴才微微张合了几下,可语言含糊不清,舌头根儿明显发硬。马大牙感觉自己手里拖的就是一具僵尸,越想越害怕,就突然松开了手,想找人过来帮忙。

陆天宝的家就在饲料厂附近,马大牙慌里慌张着跑去叫人。陆天宝在家里睡得正香,忽听到马大牙不是好声地唤他的名字,还以为是厂子里失火了呢,打热被窝里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抓紧穿衣提裤,迷迷瞪瞪地就被马大牙拉走了。等他来到饲料厂院里一瞅,才知道是吴汉年出事了。陆天宝和马大牙俩人搭手,才把吴汉年抬回收发室里,扶到炕上。借着灯光,搬过吴汉年的脸来一瞅,吓得马大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见他眼膜充血,两个鼻孔也在往出渗血水,还有涎液顺着他的嘴角朝外流,浑身上下开始出现轻微抽搐。马大牙酒劲儿全给吓醒了,手伸到吴汉年鼻孔下面试了试,感觉呼吸极其微弱,他瞪大眼睛瞅着陆天宝,紧张着说,怕是快不行了,咱俩分头行动,你去通知杏花,我抓紧找大夫来,看看还有救没有?

吴汉年穿件少了袖子的毛衣出门以后,杏花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半宿也没睡好觉,右眼皮还老是突突地跳。瞅瞅墙壁上的挂钟,就快凌晨两点了,男人还没有回来,她的心里边七上八下的。杏花突然感到自己肚子有些胀,就翻身爬起,悄悄下地,来到院子里头,蹲在窗户底下撒了泡尿。尿完尿,提上裤子,还往大门外走了两步,踮起脚朝街道上望望,瞅不见一个人影儿。外面的雪早住了,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松松软软的,踩上去,棉花般,咯吱咯吱地响。杏花抬头看了看天,灰灰的云,散开了一块,就像是被人狠狠撕开的一道口子,里面露出来昏昏的一轮月,鹅蛋黄一样,围有一轮轮的晕圈。忽然迎面吹来一股冷风,嗖嗖的,撩起杏花前额上的碎发,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里边就开始责怪自己,为啥不早点儿把那件毛衣打好了。杏花回屋里刚想躺下,忽然感觉有些口渴,就转身来到外屋厅堂,手提暖瓶正在倒水的工夫,就感觉院落里有个人影一闪,她误以为是吴汉年回来了,正要开门去迎,突然,玻璃窗外闪出一只手来啪啪地拍打。陆天宝上气不接下气地惊呼,嫂子!我吴哥出事儿了……

陆天宝冷不丁一声唤,杏花顿觉脑子里轰的一下,手里一哆嗦,水杯就落到地上,碎了。女人披头散发就跑了出去……

童大雷还在小屋里熟睡,猛然间被方才的响动惊醒,又从陆天宝的惊叫声里听出吴汉年出了事,他也忙不迭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

吴汉年躺在收发室里的那铺火炕上,面色苍白,嘴唇铁青。嘴巴一张一合,手和脚仍在微微地抽搐,好像中风的样子。杏花慌手慌脚地闯进屋来,瞅见吴汉年口角流涎,鼻孔里还在往外洇血,吓得她瞪大杏眼,一个踉跄扑过去,把男人紧紧地抱住,嘴里不停地唤着男人的名字。她用力地想扳起男人的上半身,往自己怀里靠,可男人的身子明显沉,一种死亡将至的感觉。杏花撕心裂肺地唤。好一通折腾,终于是把昏迷中的吴汉年给唤醒了。吴汉年微微睁开浮肿的双眼,恋恋地瞅着自己的女人,便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边慢慢地渗出来。吴汉年突然瞪大眼睛,抓紧女人的手,好像有话要说。杏花哭哭啼啼着俯耳过去,男人嘴巴吃力地张合了半天,终于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杏花……不要哭……我怕是不行了……你……

吴汉年要交待后事,眼仁儿里挣扎着,喉咙里就拉起了风匣。杏花又是一阵切切地唤:汉年……你不能这样丢下我呀……你快睁睁眼啊……

马大牙拉着镇上的大夫赶到了。大夫把了把吴汉年的脉,又拿手指撑开他的眼皮,仔细地瞅了瞅,然后直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过量饮酒,情绪激动,血压升高,脑部血管爆裂,是脑出血,人已经不行了,怕是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口。

童大雷抱着杏儿也赶过来了。杏花从童大雷怀里抢过孩子,举到吴汉年的头上。杏儿年幼无知,面对人的死亡,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杏儿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摩挲着吴汉年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童大雷俯身过来,拉着杏儿的手呵哄着:杏儿乖,快叫爸爸……叫爸爸……叫呀……

杏儿转动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奄奄一息的吴汉年,终于奶声奶气地叫了出来:爸爸……爸爸……

吴汉年的嘴角轻微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见他一侧的耳根微微抖动了几下,好像听到杏儿在喊他爸爸了,他失去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的一只手臂挣扎着伸出去,大概是想最后抚摸一下杏儿的小脸蛋,可惜他的手臂只吃力地伸到一半,就突然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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