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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与夏尔·波德莱尔:开启现代的相遇

2014-12-11胡成蹊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现代派波德莱尔爱伦

胡成蹊

(安徽师范大学)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11an Poe,1809-1849)是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以其短篇小说成就对美国文学的发展做出了特殊贡献。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Char1es Pierre Baude1aire,1821-1867)是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和文艺批评家,以其代表作《恶之花》被象征派誉为大师。两位作家在美国、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然而有趣的却是他们之间难以割舍的联系,只要对美、法两国文学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注意到,两人从才智、经历的种种相似到文艺创作理念的不谋而合,尤其是波德莱尔本人对爱伦·坡推崇备至并深受其影响。两人同被视为现代派的前驱,这些关系可以说在推动世界文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产生了微妙的作用,因此,要研究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源起,不妨通过分析这两位作家的联系寻找一些参照。

一、相似的人生

当波德莱尔在1847年看到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黑猫》后,立即对这位美国作家产生一见如故的感觉,继而推之为文学上的精神导师,深刻影响着自身创作。这些并非偶然。只要对比两位作家的生平,不难发现爱伦·坡与波德莱尔有着相似的气质与境遇,很多巧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两个人的相遇必然会产生一种共鸣效应。

首先,从家庭状况来看,两人都曾经历过家庭破裂以及后来与父亲的不和。坡在年幼时父亲离家出走,母亲早逝,从此由亲戚收养。养父实际而热衷商业,坡则浪漫,爱好文学。性格与志向的冲突导致他最终与养父决裂,自闯生路。波德莱尔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继父不理解波德莱尔诗人式的感受,波德莱尔也不能接受其专制和高压,继父因此成为波德莱尔最憎恨的人,以至于后来两人闹翻。相似的来自家庭的不幸显然在两人心中留下了相似的阴影,因被抛弃、被排斥而引起的安全感的缺乏,成为两人深切的孤独感最初的来源。

然而,他们相似的资质与才华并未因此而被掩盖,同时,由于在年轻时期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两人在学校都有过优异的表现。因为少年时代家境的富裕,坡有机会进入名牌学校读书,在校期间他表现出非凡的语言天赋和对文学创作的志趣,并且学习认真,成绩优秀。波德莱尔在中学期间就有诗作获奖的经历,很早就显示出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才华,学习成绩优异。与生俱来的文艺天赋与后天积累的文学素养是他们得以走进文学领域并展现才能的必要条件。

此外,两人的写作都受到在异地经历的影响。在英国学习期间,斯多克·纽英顿学校的哥特式气氛给坡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为他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理想的背景。波德莱尔的继父为了改造他,迫使他出游,他从波尔多坐船出发,一直航行到留尼旺岛,旅行中他保留了对异国风景的深刻感受,为以后的诗歌写作积累了素材。可见,早年漂泊引发的对异地风光的爱好与两人在创作中得以表现出的丰富的联想不无关联。

性情上,两人又都有着相似的叛逆。坡曾进入西点军校学习,成绩突出,却因厌恶军校古板的纪律故意违纪,缺课、不上教堂、不参加点名以求离开,最终受军事法庭审判并被开除。波德莱尔在路易大帝中学就学时尽管成绩优秀,却喜欢标新立异,是个不守纪律的学生,后来为了庇护一名同学拒绝交出其传递的纸条而被开除。这种叛逆的性格贯穿了两人的一生,也是他们在文艺创作中敢于离经叛道、独辟蹊径的内在原因。

在心理状况上,与传统观念相悖的诗请与思想加剧了他们的孤独和忧郁,两人都在梦幻世界中求得精神平衡,又表现出相似的孤傲。坡质疑甚至反对现代文明的进程,依靠超乎常人的敏感与幻想进行创作,但在当时的读者和评论家中都没有得到认可,他穷困潦倒,身心俱疲,却依然我行我素,继续探索他梦幻的世界。波德莱尔在政治生活上的失意使他决心以诗歌来探究存在的真意,他憎恨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和道德观,在诗歌创作中排解苦闷,寻求反抗。两人同样是厌恶现实、追求幻想却缺乏认同,有着如出一辙的不为世人理解的痛苦。

综上,人们完全可以理解,当波德莱尔初次接触到坡的作品,他长期压抑在心中的郁结和憧憬在瞬间得到了怎样彻底的释放,以及此后一直到其逝世的十七年间,他不遗余力翻译出版坡的作品所表现出的极大热情。实际上,坡本人及作品在他生前死后都饱受误解,在美国国内未能引起重视,直到法国人波德莱尔独具慧眼发现其价值,才开始逐渐树立他在欧洲乃至世界的声望。应当注意的是,两者间共鸣的产生是有着其内在的、必然的原因的,即他们高度相似的不平凡的个性与经历。

二、文学创作理念:共通与影响

不过,更令人感兴趣的还是他们之间这种共鸣的具体表现以及造成的影响。在《埃德加·爱伦·坡平及其作品》、《再论埃德加·爱伦·坡》、《一首诗的缘起》等论文中,波德莱尔对坡的文艺理念深表赞同,同时他本人的美学观更是深受影响,继而影响了法国的象征主义流派的兴起乃至整个现代派文学的发展。具体来说,两人在文学创作上的相通及产生影响之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重视主观性

坡与波德莱尔都重视展现内心世界,并对发掘畸形美有着特殊的偏好。坡的短篇小说多选取带有怪异惊恐、抽象玄虚、颓废腐朽、忧郁癫狂等特征的各种事物作为对象,充满神秘恐怖气氛,并将其纳入审美的范畴。这些实际上是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扭曲引起的心灵反映。坡自己曾强调:“如果在我的许多作品中恐怖一直是主题,那我坚持认为那种恐怖不是日尔曼式的,而是心灵式的。”①确实,他的恐怖小说与英美哥特文学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单纯依靠场景描写、超自然现象等外在因素来制造恐怖的效果,而坡却是在探究人的内心世界,追求心灵的恐怖,他对沉溺于孤独、自恋情绪状态中的人的心理世界进行剖析,挖掘潜意识、变态心理与罪恶意识,形成一种创新。因为在他看来,精神世界才是唯一的真实。对于同样关注内心感受的波德莱尔而言,如果说恐怖不是他诗作最典型的主题,坡对他的影响一方面无疑是令他更加推崇超越现实的主观世界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则是进一步把注意力集中在病态事物上 “发掘恶中之美”,《恶之花》也由此得名。在波德莱尔眼里,恶不仅包括病态社会的丑恶现象,如巴黎肮脏污秽的街道、被抛弃的穷人、阴暗潮湿的监狱,更在于人们忧郁苦闷、颓废消沉甚至悲观绝望的精神状态,后者实际上显得更为突出。正是这种对痛苦的精神世界的挖掘,在诗歌领域开辟了新的道路。可以看到,坡的作品所具有的内化特征,已经透露出一种浓郁的现代意义和独特的超前意识,波德莱尔开创的诗歌则奠定了象征派不直接面对和复制现实,而强调主观、个性,在幻想中虚构另外的世界,抒发个人愿望的基本特征。沿着这样的理念,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不主张作品去复制和再现生活,而是提倡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导向内心和主观世界,这也是贯穿整个现代派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

(二)重视艺术性与形式美

坡与波德莱尔在创作中都主张艺术与唯美至上,且重视形式。坡提倡为艺术而艺术,反对艺术的说教功能,强调其纯粹性。他认为,一首诗就是一首诗,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并且 “美才是诗的基调和本质”。②665一切诗歌创作都要为达到“美”的效果服务,因此首先要选择理想的主题,在他看来,美的产生来自心灵受到的震动,而最富有诗意的主题无疑是最为悲郁的死亡与美貌女子的结合。此外,还要突出诗的形式美,尤其是音乐性对表现美感起着关键性作用,《乌鸦》一诗的创作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一观点,重复和近似的诗句,使全诗形成一个整体,头韵、押韵等手法又使诗歌产生强烈的音乐效果。坡的认识让波德莱尔深为感动,在他看来,坡“对美的爱,对美的和谐条件的认识”,“使他赢得有思想的人的欣赏”。③165他说:“诗除了自身外没有其他目的,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唯有那种单纯是为了写诗的快乐而写出来的诗才会这样伟大、这样高贵、这样无愧于诗这个名称。”③181波德莱尔将美视作宗教一样神圣,只要能得到美,一切都无关紧要,他认为美与忧郁和丑恶相连,不顾与传统世俗美学观的公然对抗,醉心于深入病态事物中发掘美。同样,他在诗歌创作中也十分注重形式,从对美的绝对观念出发,喜欢严谨、规则的形式。《恶之花》中的诗篇,饱含着丰富和谐的音律、抑扬顿挫的节奏,展现出广阔深远的意境,而这正是作者精雕细琢、千锤百炼的成果。对形式的追求使后来的现代派认识到艺术形式的重要意义,注重形式创新也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又一特征。

(三)重视想象与象征

坡与波德莱尔在创作中都注重想象力和象征手法的运用。坡的想象力不仅来自于欧洲和东方的异国情趣,还往往借助梦境和潜意识,使其小说呈现出超越现实的怪异气氛。此外,尽管没有明确提出“象征”的概念,坡却已经指出:“艺术作品永远都需要……有点儿暗示性,或曰潜台词,不管其含义是多么不确定。尤其是暗示性可以使艺术作品‘意味深长’。”②673实际上富有暗示性的象征无论是在他的短篇小说还是诗歌中都已经有过多次成功的运用,如《红死病的假面具》中报时的钟声象征着死亡的临近,《威廉·威尔逊》中两个同样的人的象征着同一灵魂的善恶两面,《乌鸦》诗中乌鸦象征着绵延无绝期的伤逝等等。坡丰富怪诞的想象力给了波德莱尔很大启发,在他看来,“想象力是一种近乎神的能力,它不用思辨的方法而首先觉察出事物之间内在的、隐秘的关系、应和的关系、相似的关系”。③177在此基础上,波德莱尔将神秘主义的“应和论”运用于诗歌创作,他认为,大自然充满了象征,诗人应该通过想象这“各种才能的王后”,发现事物的内部联系,通过象征将可感知的世界同精神的世界连通,并把隐藏在感官世界后面的、事物内部的应和关系揭示给世人。他的《交感》一诗充满了形形色色的意象,富含寓意,表现了人与自然之间隐含的联系,被认为是象征派诗歌的“宪章”。此后,反对直抒胸臆,代之以自由联想和象征性的物象暗示,成为象征主义表现手法的核心所在。这种理念一直延续,影响不绝如缕,致使整个现代派的作品都明显带有抽象性、象征性以及神秘主义倾向。

重视主观性、艺术与形式的美感、想象与象征,这些在两位作家作品中表现出的相似的特征,无不是西方文学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他们最初的个人风格引领着文学界走向一个新的时期,并在其后续的发展过程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显然,爱伦·坡与夏尔·波德莱尔勇于背离传统、坚持自我的创新意识和积极实践对丰富和发展世界文学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两人之间因先天资质与后天经历相似而引发的共鸣和支持,实际上是因超越时代而不被接纳的两位先知式天才的相遇所产生的特殊效应,其结果无疑是加速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他们共同开启了现代派的大门,更有力地推动了世界文学走向现代。

注释

① 爱伦·坡.怪异故事集·序言[M].曹明伦,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② 爱伦·坡.爱伦·坡精品集[M].曹明伦,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③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M].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1]爱伦·坡.怪异故事集·序言[M].曹明伦,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2]爱伦·坡.爱伦·坡精品集[M].曹明伦,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3]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M].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郑克鲁.法国文学小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6.

[5]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6]廖新桥.西方现代派文学500题[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7]袁可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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