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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意蕴与作家本意的二律背反
——《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中性别意识探析

2014-12-11孙伟英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李杰革命作家

孙伟英

(山西师范大学)

“五四”时代的作家已认识到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重大摧残。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子君给当时的个性解放运动敲响了警钟。作家们带着一份觉醒了的“人”的身份——性别意识,来有意识进行文学创作,用以反映社会的时代风潮。故而一系列作家作品着重对于女性地位、女性生存状况的表现,有意识用女性视角来体验、反思社会,用以表现出一个时期的思想解放状态。在“左翼”时期,左翼作家也试图用女性对革命的参与,用女性革命者的角度,描绘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从而反映革命的蓬勃发展。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便是这方面有意味的尝试。

一、五四时期的女性意识

中国几千年的社会结构是男权中心社会,男足女卑,男主女从是基本格局。儒家伦理道德,特别是宋明理学所倡导的价值体系始终把女性置于被统治、被管辖的地位。以男性为主宰的父权文化压制着妇女,男性掌握着社会话语的创造权、解释权,为女性制定了一套强制性的规定,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礼教是基本的道德规范,成为女性必须恪守的戒律,以此来约束女性的一切,宋代程朱理学更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谓是束缚女性的一种极端观念。

而自“五四”时期后,在中西文化交织对撞下,传统的女性观受到了猛烈抨击,妇女解放运动开始兴起,兴办女学,大学开放女禁,封建父权意识受到冲击。“五四新文化思想启蒙的精神成果——人的发现和女性的发现”被提出。知识分子意识到妇女是封建专制、封建思想最深重的受害者,唤醒民众必须唤醒妇女。妇女解放的命题同人的解放、个性解放同时被提出。由此,女性意识开始觉醒。

所谓女性意识就是女性对自己作为人的价值的体验和醒悟,她们从女性的视角出发,以独具个性的创作方式,表现女性的心理体验和情感波澜,让女性自我的真实心灵体验、意识和无限的潜意识资源喷涌而出,尽情倾诉一代女性对于生活其间的现实世界的理解和真实感受,使我们在几千年的男权文化阵营中,女性意识在风格各异的女作家笔下用不同的故事娓娓道出,将女性的自我凸现于世人面前。在齐慧爽《论五四女性小说中女性意识的觉醒》中认为当时女性意识的最初觉醒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女性自我的认同,这些女性开始意识到自己是独立的人,发现了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和尊严,即所谓的“我是我自己的”,不再作为传统性别秩序之中的属于谁的母、谁的妻和谁的妇的角色。 对女性自我的认同是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她们在恋爱婚姻中追求自由、自主,在社会中追求自我价值、女性主体意识的高扬。二是女性主体意识的高扬。女性脱离男性主体,冲出一切家属藩篱,或为自己的爱情抉择,或者进行革命行列,勇敢革命。她们已从传统的社会性身份认同之中挣脱出来,解救了自己。

女性一直以来处于受压迫的位置,尤其处于封建意识浓重的中国。而五四运动后,由于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一部分知识分子注意到了这一妇女的悲惨情境,一部分作家开始纷纷以女性的角度展开写作,包括冰心、庐隐、凌叔华、冯沅君等。而在左翼阵营中,作家们也试图采用传统女性形象向具有现代女性意识的转变,用以表达出思想的解放、革命的积极风貌,想用女性的独立来表现革命的彻底性、广泛性,尤以表现出革命热情的积极高涨。当中以创作出 “革命+爱情”式革命爱情小说的蒋光慈也有此尝试。

二、作家本意与文本意蕴之间的背反

在蒋光慈小说 《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中,作者塑造了几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形象,意图以女性自我的真实心灵体验、意识表现出革命的社会现实,同时也意图表现出具有现代自我意识的女性已经出现。可是,由于作者的“传声筒”式写作,使得小说的文本意蕴与作家的本意相互冲突。

所谓作家本意,是指作家进行创作的直接目的,即想要借文本传达出的内蕴,即隐含作者的思想意趣。创作主体在进行创作时,先受到创作动机的扰动,而后再进行艺术构思。而作品一旦由作家创作出后,则与作家无关了,作家对其的完全控制力消失。作品的意指,则完全由其本身的各个部分的统一聚合所统摄,作家的“上帝式”的怜悯眼光失效,即是所谓的文本自身的意蕴。二者在一般情况下,意指指涉一般情况下相同。文本材料一般先是处于创作主体的统一规划下,对表现出主体的本意具有阐释、解释作用。作品的每个部分统一凝结,能够传达出作者意图。而当创作主体的意图与文本材料产生隔离时,主体的意图与文本意蕴发生偏离,二者将会发生冲突,甚至二者相互消解。这种偏离情况一般发生在两种情况下:一是作家对与其在文本中所用的材料缺乏足够的了解与认识,致使对于材料产生单方面的误解。二是作家采用的是“席勒式”的创作态度,所采用的材料仅仅作为作家本意的传声筒作用,而材料表意的丰富性却反而成为了作家本意的阻碍,故而使得作家的意图遭到消解。在蒋光慈的小说《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中,他采用的是“席勒式”的创作态度,因而发生了作家本意与文本意蕴之间的偏离。

在《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中,作家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如王曼英、何月素、毛姑、杨坤秀等一系列形象,用以反映女性自我意识的萌发,与女性积极独立投身于革命之中的社会面貌。

在《冲出云围的月亮》中,女学生王曼英在大革命潮流的激荡下,参加了革命军队,成了一名女兵。但不久反革命政变发生,于是陷入了苦闷和绝望之中,产生了强烈的虚无主义思想和报复情绪,过着颓废变态、自暴自弃的生活:“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悔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她幻想用自己的肉体的堕落去腐蚀、毁灭、玩弄和侮蔑统治阶级。在堕落的深渊中,她重新遭遇和发现了“爱过曼英而曼英不爱他的李尚志”。大革命失败后,李尚志坚忍忠勇,满怀革命的信心,扎扎实实地从事工人运动。尽管他追求王曼英未果,对她的挚爱却始终未改。李尚志的出现给沉沦中的王曼英带来了生命的转机和方向,对她成了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可是她怀疑自己患了梅毒,因堕落而失去了爱的资格,因此准备投海自杀。然而郊外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唤醒了她生活的欲求,使她重新投入生活,并且深入到工人的生活中去,最终以一个朴素的女工形象出现。而她所患的也并非是梅毒,因此她以健康的身体和健全的精神,终于和李尚志结合。这个迷途的羔羊终于回到了革命的怀抱。

在小说中,蒋光慈以王曼英一位女性的视角,以女性的独特体验方式对革命进入低潮的状况进行了描绘。女性的细腻、感性,被蒋光慈细细描绘,在其小说中,感情漫溢的女性语句很多,“今夜的曼英是为这雨声所苦恼着了……可是现在又活动起来了。它就如淋沥的雨一点一点地滴到她的心窝也似地,使得那心窝颤动着不安”,“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伏在枕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了”,在作品中一系列女性式的笔调,将女性形象予以了勾勒。而作家的意图是想要用王曼英形象——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形象来阐明,女性已经站起来了,已经独立了,已经从以前受压迫、迫害的地位,历尽彷徨,最终走向了革命,已经从旧社会中脱离出来,成为了新时期的独立女性。

可是,文本的女性自我意识的阐释是不完全的,她的自我独立、自我觉醒的形象是不成功的。这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在爱情方面——王曼英与柳遇秋、李尚志之间的爱情纠葛。王曼英对柳遇秋心有独钟,一心为了他,义无反顾地离家别亲,去到学校当女兵,“将曼英的一颗心在欢乐的激荡中燃烧起来”。可是,当她发现了柳遇秋叛离革命后,却没有依据封建传统从一而终的思想观念,而是敢爱敢恨、无所顾虑地嘲笑并离开了他,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女性自我意识的前兆。而在面对李尚志时,王曼英因为之前的报复心理,用身体向统治阶级进行复仇,已非清白之身,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获得李尚志的爱情,故而在思想上进行了揪心长久的挣扎,从这一点,封建礼教意识在女性的思想中,依旧占据着重大比重,也说明王曼英并没有真正从旧的思想中脱离出来。二是在革命方面,在小说中,当革命遭遇挫折时,她感到了天地之间无处容身,陷入了绝望中,于是产生了报复情绪:用肉体来毁灭、侮蔑统治阶级。而当其悔悟,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时,却不是由她自身的觉悟而达到的,而是由于一个“英雄式”形象的搭救——李尚志形象。而从这个“英雄式”形象所蕴含的文本意味可以看出,作家的本意——独立的女性意识,遭到了消解。王曼英的醒悟、最终回到革命的怀抱,并不是靠着自我意识的升华、自我的审视,而是依旧依靠着 “英雄式”的男性——李尚志形象,达到醒悟,依旧是处于男性话语中。小说中,王曼英最后走向李尚志的怀抱并低低说道:“尚志,你看!这月亮一度被阴云所遮蔽住了,现在它冲出了重围,仍是这般的皎洁,仍是这般的明亮!”蒋光慈想用这般的景色对革命的前途予以暗示,也想以此来阐释,女性的自我虽被“遮蔽”过、“沉沦”过,可现在已从遮蔽中挣脱,是“皎洁、明亮的”。可是从文本的意蕴看,这轮“明月”只是男性主权下的象征物,是男权意识话语下的争辩。

从上可以看出,蒋光慈从创作本意遭到了文本意蕴的消解,本来意图没有得到实现,反而其文本意蕴将作家的本意予以打破,将历史真相呈现出来——那就是女性自我意识在那时依旧是不成熟的。在《冲出云围的月亮》里展现出的,依旧是一个在男权中心意识统治下的社会,女性的独立生存价值依旧被男权意识遮蔽,女性依旧没有独立存在的权力和自我意识。

而在《咆哮了的土地》中,作品以1927年大革命失败前后湖南农民蓬勃开展的革命运动为背景,描写了一个村庄农民的斗争经历。革命工人张进德和革命知识分子李杰来到家乡,散播了反抗的火种,受苦人的心里开始明白,土地咆哮了。他们组织农会,动摇了地主豪绅的权威。不久“马日事变”的消息从省城传来,逃出村庄的地主跟随反动武装回乡,企图解除农会,使旧的枷锁重新架在农民的脖子上,但觉醒的农民在张进德等人的领导下,进行了武装反抗,最后冲出包围,奔向革命力量比较强大的金刚山。

在作品中,蒋光慈塑造了两位女性角色,一位是知识女性形象——何月素,另一位则是村姑——毛姑。两位女性角色在文中的出现,极其富有意味。

何月素形象直到小说三十章才出现。她是一位富家小姐,与李杰同属于地主阶级,而她为了解救处于暗杀危机下的李杰,而离家向李杰报信,因为爱情,而慢慢靠近了农村,靠近农民,而走进了张进德的阵营,走向了革命。作为女性革命者,她的思想、反叛家人、勇敢追求爱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形象。可是从小说的结构上,作为革命者——何月素形象的出现,在文中却是很少。在一些重要的场合,何月素形象总是缺席。例如在农会的一些重要会议上,她的踪迹全无;在农会采取重大举措时,何月素形象宛如普通路人,消失于文中。即使是在主持妇女会的时候,在文本之中也只是匆匆带过,只是为男性形象提供精神的慰藉。李杰是何月素走向革命的动因,何月素参加革命并不是因为思想的觉悟,而只是因为爱情的驱动,或者说是以李杰为动因,因而在面对革命时,缺乏坚定的立场,往往需要李杰或者张进德作为精神支柱,需要男性作为最后的裁决者,而女性是作为男性的精神慰藉者,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性。

而毛姑的出现则更是宛如文中“多出”的一笔,她的出现以及参加革命的理由始终处于一个暧昧的状态之中。她的形象蒙昧,没有丝毫的意识,走向革命仿佛只是追逐爱情的手段。作者设置这个形象的原因,似乎是想描绘出农村青年对于革命的接受与认同,用以表现出革命在农村的发展,可是在文中,作家的这种意图却被毛姑与李杰的爱情线索所掩盖,仿佛她仅仅只是为了李杰而出现。

比较《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两个文本中的主要女性角色与男性形象可以发现,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存在只是男性的陪衬者,处于叙事的边缘,是小说的配角,相比之下,男性形象——张进德与李杰形象却占据了文本叙事主体,男性的“英雄式”形象被反复、着重塑造。她们表面上看起来是五四后具有现代意识的时代新女性,骨子里却保留着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女性从肉体到精神全部附属于男性,是处于男性“凝视”之下的女性,是一种男性中心话语下的玩偶。男性以革命者自居,女性别无二致地陷入对男性的狂热崇拜之中。

三、性别意识的迷雾

虽然在当时小说中的女性似乎已经具有了现代意识,已经转变成新时期女性。但是,从蒋光慈的小说里女性角色的可以看出,那时女性的自我意识虽然觉醒,但是并不成熟,女性是始终处于一种男性话语意识之中。而对于女性自我意识独立的描绘,仅仅只是作家为了表现时代革命氛围所采用的一种手段,那依旧只是存在于作家的想象中,或者是作者对女性的男性化臆想,其实质实际上是男性以预设的先天的性别优越感来笼罩女性,表达的是男性对女性的价值判断。虽然,当时妇女解放的思潮席卷大地,女性地位受到了的关注,但是女性的地位依旧处于 “男性凝视”中,实质的地位没有得到根本上的改变,封建意识依旧束缚着女性,女性依旧是男性的附属,是男性中心话语下的附身品。要冲出封建牢笼,但又走不了太远,这是那个时代的局限。

[1]齐慧爽.论五四女性小说中女性意识的觉醒[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23(4).

[2]金宁.蒋光慈小说中的男性中心意识[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08,14(5).

[3]刘席珍.论《咆哮了土地》中的李杰形象[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1).

[4]吕志,李萍萍.冲出云围的月亮——苏青、张爱玲比较论[J].保定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16(1).

[5]顾广梅.女性成长的另类书写——重读《丽莎的哀怨》和《冲出云围的月亮》[J].现代回眸,2006(8).

[6]蒋光慈文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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