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

◎何其三

玉蝴蝶

◎何其三

一

柳扶风到达湘西的凤凰古镇时，已是薄暮时分。沿着沱江岸边的青石板，踏着薄脆的月光，披着淡如轻纱的雾气，来到早就订好的旅馆——“小桥流水”。柳扶风是因为喜欢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才毫不犹豫地订下这家小旅馆的。

旅馆是全木结构的吊脚楼，红门紫廊，古色古香，极富浓郁的土家风韵。宽敞的四合院，铺满青砖的天井，显得很清幽。远远隔开了闹市的喧嚣，浮躁的心在这里能得到极大的安抚。

“好一个幽静的所在！”柳扶风心里暗自高兴。

房间明亮舒适，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窗帘、床单、桌布是一色的蓝印花布。蓝白分明，朴素美观中带着浓郁的民族风情。柳扶风一下就爱上了这里，抑郁的心情也开始轻松了几分。

吊脚楼下是悠悠不尽的沱江，在木楼长长的紫廊上可以凭栏远眺，美丽的古镇风情尽收眼底。

二

柳扶风是枕着桥边岸畔浣衣女的木槌声入睡的。古老悠然的木槌声随着水波一声一声地荡漾开来，扶风的心也随着一漾一漾的，浑然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黒甜一觉，到中午方才醒过来。柳扶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紧贴心口的蝴蝶玉坠，发了一会愣。

从男友苏景文病逝后，柳扶风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有时候甚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柳扶风的名字是酷爱《红楼梦》的父亲取的。取自《红楼梦》里描写林黛玉的句子：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柳扶风确实没让父亲失望，生得如花似玉，袅娜多姿。不过，人也如林黛玉般的心思细腻，比比干多一窍的心，也如旧时女子般的精致玲珑。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柳扶风倚窗看月。翻捡着那些虽然远去，却又在心上生了根的往事。那些人，那些事，像旧式女子樟木箱笼里埋藏的腐气，顺着记忆，汩汩而出。怀的是旧，想的是事，念的是人。那熟悉的一切无论隔了多久的光阴，都会在时光的碰撞中猝不及防地出现，让人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挫痛。柳扶风也问过自己，究竟是什么消磨掉了自己的激情呢？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不着痕迹地，慢慢地把你风干，让你渐渐地失去光泽，最后枯萎。然而，柳扶风不甘心坐以待毙。不做任何抵抗地屈从于岁月，这一点对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无异于凌迟。

三

晚饭后，柳扶风束起长发，她有一头油黑柔顺秀丽的头发。干净地露出一张脸，穿着

一套素净的衣服，随着人流步上虹桥。沱江两岸笼罩在曼妙的光影中，水面波光荡漾，凤凰古镇的夜色华丽唯美。

但这些热闹和喧嚣是不属于柳扶风的。她避开如织的人流，尽量往人少的地方去。如此静谧的夜晚，她怕外界的纷繁芜杂，扰乱了她的思绪。

沿着小巷窄窄的青石板路，耳畔是秋虫的唧唧声，迎面是习习的凉风。柳扶风陶醉在夜色中，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时分。突然，柳扶风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身一看，一个黑影尾随其后！她顾不了风度，一阵紧跑，奔向人群稠密的地方。幸好凤凰是座不夜城。扶风回到旅馆后，衣服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粘在身上。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尾随者，柳扶风后怕不已。默然地坐了好一会，心还是一直咚咚地跳个不停。伸手摸了摸心口，那块光滑柔腻的玉坠还在脖子上安然无恙地挂着。柳扶风没精打采地靠在床上，失神了好久。

四

第二天傍晚，柳扶风没有出去，她让老板把小饭桌支在四合院里。天上群星闪烁，小院树木葱茏，花香馥郁，让人的心不禁自失起来。

柳扶风点了血粑鸭、菜豆腐、酸鱼肉、罐罐菌、隔年熏腊肉，要了猪血饭，一色的凤凰特色美食。

“小桥流水”的老板娘是个柳眉细眼，说话干脆，做事利落的女子。她得知柳扶风昨晚受了惊吓，好心地提醒柳扶风，说单身女子晚上出游，需有游伴同行，这样才安全。

正说着，一位下榻“小桥流水”，名叫康宁的男子回来了。他高大俊朗，一身儒雅之气。老板娘提议他们凑成一桌，说柳扶风点了那么多吃食，浪费了可惜。其实柳扶风明白，这是老板娘想让她多结识一个可靠的人。

柳扶风想拒绝，但又说不出口。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接纳一些不在计划内的事，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圆融吧。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来了，琳琅满目的一桌。老板娘确实实在，分量足足的。还额外地送了最纯正的本地红糯米酒。柳扶风本打算不喝，但面对老板娘的热情，面对这明月清风的夜晚，不喝似乎有点煞风景。

柳扶风有些酒量，但毕竟是第一次同陌生人喝酒，一开始总觉得有点放不开。好在康宁说话知趣，言语诙谐生动，慢慢的就有些聊开了。

康宁是大学教授，他喜欢每年都抽点时间到各地跑跑。他说他最难忘的时刻是和几个朋友在海边，边喝酒边看日落。柳扶风随着他的描述，眼前出现海浪声声，海鸥翩翩的景致，不禁也有些神往起来。

五

古镇的清晨是婉约的，沱江波光粼粼，远处的青山云雾缭绕，迷迷蒙蒙，水面上几只鸭子悠闲地享受着沱江的清晨。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苗族婆婆坐在江边的青石条上，用各种色彩艳丽的野花，编织着芬芳的花环，兜售给来往的游客。

几天游玩下来，柳扶风很感激康宁的细心陪护。

柳扶风一直是个有心事的人。好在康宁从不饶舌地问柳扶风什么。他极其聪明，常常一两句话就可以讲到点子上，让跟他一起的人，觉得轻松，舒服。柳扶风真心地认为康宁是个脱了红尘俗气的人，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人。为此她在老板娘面前夸了康宁好几次。

他常跟柳扶风说：“不管社会多么现实和功利，我还是选择做性情中人，做真实的人。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迷失在滚滚红尘中，得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与自己抗衡，也与现实抗衡。我每年抽出一些时间来放逐自己，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远离熟悉的环境，远离熟悉的人群，远离熟悉的一切，这种放逐自己的感觉真的无与伦比！”

这些都引起柳扶风的共鸣。她不喜欢炒股，不喜欢网聊，不喜欢化妆，不喜欢华丽的服饰。仿佛女人热爱的东西，她都不感兴趣。她好像是女人中的另类，但她一直在寻找适合自己的出口，在有意无意地挣脱着什么。这次湘西凤凰古镇之行，跟大自然无限地亲近，柳扶风享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笼罩在她心里的阴影已然淡去不少。

她想起蒋捷的《解佩令》：春晴也好。春阴也好。着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

吹老的岂止是春光？柳扶风从心口摸出苏景文送给她的蝴蝶玉坠细细地摩挲着，心里百感交集。

六

旅游的最后一站是沈从文的墓地。沈先生人淡如水，俭朴、宽厚，是柳扶风喜欢的作家。墓地位于沱江畔的听涛山，四周绿树环抱，清幽静谧。墓地的草坪上摆放着无数的野花和一些竹编的蝴蝶。

康宁拿出随身携带的饮料和小吃，说：“草地上的下午茶，我们在这里多陪会沈先生，沾点先生的灵气。”

柳扶风点头同意，拿出在小饰品店精心挑选的一条小银鱼送给康宁。鱼儿灵动活泼，代表着吉祥，她希望这条小鱼给康宁带去幸运和平安。相处的这几天，两人都没有过多地介绍自身的情况。越是单纯越显得美好，柳扶风觉得如果彼此过多地介入各自的生活中，那么这种美好将不复存在。她知道康宁和她很快就会像游入大海的鱼儿，各自游回各自的世界。

康宁含笑接过小鱼儿，珍重地放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掏出一把精巧别致的牛角梳：“人生的烦恼

是无穷无尽的，问题是如何继续好充满波折、充满烦恼的一生，不要让自己老活在过去，要学会活在当下，要学会调整自己。如果过去的种种是束缚你的蛹茧，我们就要想办法咬破束缚自己的蛹茧，人活的就是一个心态！你有一头美丽的头发，希望烦恼袭来的时候，你能用这把梳子梳去你的烦恼！”

听了康宁的一席话，柳扶风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慢慢地摸出一直贴着胸口的蝴蝶玉坠。玉蝴蝶线条流畅，在阳光下展翅欲飞，如同活的一般。

康宁是第一次看到柳扶风的玉蝴蝶，但他立即明白了什么，他知道像柳扶风这样的小资女人，她们的饰品和挂件大抵是带有很深的含意的。

康宁说：“蝴蝶象征自由、美丽，也可以代表死亡和结束。但我认为死亡和结束并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变形。躯体的死亡也许正是灵魂的解脱，表象的结束代表的也许是一种升华。要学会放弃，不丢掉束缚自己思想的包袱，背着沉重的枷锁，终究是飞不起来。”

柳扶风猛然醒悟过来，苏景文在病榻上送她蝴蝶玉坠，实际上就是让她走出他带给她的阴影，在人间自由自在地飞翔。一行清泪顺着柳扶风的脸颊滑落，她终于哭出来了！她心里暗潮汹涌，起起伏伏，纠结了好久，最后决定把蝴蝶玉坠深深地埋在沈先生的墓地旁，就让这只蝴蝶带着自己的前尘往事，陪伴沈先生在地下长眠吧。

七

柳扶风拿出手机，抬手删掉苏景文的手机号码。苏景文逝去那么长时间，她一直狠不下心，她怕号码一删就切断了她和苏景文之间的一切，她一直固执地想坚持什么，虽然这一切早就随风而逝，只是，她确实舍不得！一个女人的故事注定是：爱上一个人或者忘掉一个人，这就是女人的宿命！

“再见了，苏景文！”柳扶风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因为她终于懂得有些再见是为了再也不见！比如苏景文，比如不可逆转的往事，比如在凤凰古镇萍水相逢的康宁……

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上、心里，都有束缚自己的茧，咬破束缚自己的茧，才能破茧而出，变成美丽自由的蝴蝶。要懂得舍弃，然后才能得到，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好多人要走遍万水千山之后才能够懂得。

（责任编辑 高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