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影响下的母神原型与现代小说女性负面特征
2014-12-11张宁
张宁
(扬州大学文学院)
男权影响下的母神原型与现代小说女性负面特征
张宁
(扬州大学文学院)
男权意识对母神原型的善恶解读有重大影响,人们往往崇拜符合男性思维的女性特质,贬低不符合的成分并作为女性负面特征。随着父权制度的崩溃和女性自我意识的提升,负面女性特征不再是男权丑化的产物,而成为女性反抗父权的工具和释放自我的手段。这种对自我的还原和向原初的靠近使得一系列女性形象与母神原型获得连通,展示出人性内部的善恶统一。
母神原型 负面女性 男权社会
大母神原型“并非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之中的任何具体形象,而是在人类心理中起作用的一种内在意象”。[1]3诺依曼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中认为原始模型即有正面属性又有负面属性,两者统一为一个整体,因此作为原型的大母神就有善良母神、恐怖母神两种性质。在原型流变中,母神的善恶解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意识形态的导向,男权社会的男权视角必然会对其产生影响——女性特征中有益的成分被不断美化、抬高加以崇拜,有害的成分被不断改造或丑化,作为负面加以贬低。千百年的传承使得这一趋向直至20世纪现代文学中仍可感受出余风。而随着父权制在近现代的崩溃和女性思潮的引进、推广,越来越多的负面女性不再是男性丑化的产物,转而成为反抗父权的工具和女性自我释放的手段,这种对自我的还原和向原初的靠近使得一系列女性形象与母神原型获得连通,展示出人性内部的善恶统一。
一、母神原型的善恶解读
(一)生殖创造的至尊地位
母系社会生殖混杂,女性被置于家族核心,在生育、生殖过程中,起着容纳、庇护、滋养的作用,而这些功能正与土地赋予原始人民的相类似,洞穴提供人类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土地孕育农作物的生长供给人类食物。中西方神话中女娲、盖娅的地母形象,都可以明证古人坚信女性与土地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对于土地的敬畏由此投射在了神秘女性身上,崇拜惧怕自然的二重心理造就了母神原型善与恶的混合形象。以女娲为例:
对于女娲的崇拜主要源出于她的创造力,她化成万物,功绩甚丰,是善良母神的典范。这种创造力所携带的神圣性与崇高性,除了自我牺牲奉献(民间流传女娲为补天而死的神话)的英雄气质外,其真正内涵是野蛮性消解于无性创生的原始的生殖能力的张扬。因为保证生命的延续,包括生命的创造与维护,是女娲所有能力的核心,是女娲作为善良女神的基础。但是土地虽然孕育生命其下却是一片未知,生命在迎接光明前必须挣脱黑暗的束缚,相应的作为土地化身的母神的庇护也被认为必须以绝对的依赖为前提,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生命本身。随着先民的自我意识越是发展,这种摆脱限制的欲望越是强烈(即与自然抗争的欲望)。当在斗争的道路上出现不顺时,感性思维的原始人仍形象地认为这是母神对他们试图叛离的惩罚(通常指自然灾害)—— “爱的撤回”[1]66(撤回适合生命发展的环境与条件)作为生命之神的母神,此时兼具了死亡的意蕴。
无论善良母神还是恐怖母神,都是母系社会的产物;无论正面还是负面,母神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的,由于女性在生殖创造方面的重要性使得先民认为母神对生或死、对一切生命活动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二)女神流变中的男权渗入
荣格认为阿尼玛是男性心中的女性原型,来源于祖先的雌性经验积淀、母亲经验遗传及个体女性心理经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通常通过幻梦意象与投射女性来表达。随着社会发展,男权逐渐占据主导地位,阿尼玛投射影响下导致的母神形象变形可以说是母神原型流变的主旋,以西王母为例:
随着捕获工具的运用,动物的速度与力量由原来的可望而不可即变得不再那么可怕,对对手长期恐惧心理的减弱和对自身力量逐渐清晰的认知,使人逐渐从人兽混同中走出,这也是西王母形象不断人化的过程。由于男性凭借生理优势获得父权酋长地位,并逐步完善部落制度进而形成家国概念,商周神话中人兽合体的西王母从化身西方某德治国家的君主慢慢演变为人世君王的德行象征,为巩固男权社会统治服务;春秋战国经过儒学改造,西王母神话与黄帝神话合流,诞生了“嫫母”这一帝妃形象,虽然刑罚能力还有保留但恐怖女神已沦为男性附庸,东王公作为西王母男性配偶的雏形也已出现;两汉迎合教化需要,附会出掌不死之药的神仙西王母与汉武帝相会的情节;直至魏晋西王母形象基本定型。在这一流变中,男神附会、日趋美貌、司职转移使得西王母越来越接近于男性心目中女性应有的温良恭俭让的形象。
二、现代负面女性的刻画
20世纪是旧的父权体系崩溃的时代,男性重新认识女性,女性重新认识自身。然而在父权的千年庇护下,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补天》中女娲为造人疲累而死,却没得到人类的尊重;娜拉愤然出走,却不知去向何处,鲁迅对女性牺牲与独立的价值提出了疑问。在新旧体系的混杂中,或出于父系因袭的影响,或出于女性意识的反拨,女性作为女人和母亲都表现出了一些负面的特征,且男权意识对形象的塑造影响仍然重大,仅以虎妞、曹七巧作为代表。
(一)男性眼中丑女的代表——虎妞
老舍深受传统文化浸润,认为女性应该像小福子那样恭顺柔静,虎妞则是完全的反面典型。首先虎妞貌丑,往往相貌丑陋、身材健硕会被视为缺乏女性美而糟厌弃。再者,在两人的性生活中,祥子总觉得自己委屈,虎妞的无尽压榨使他无法获得美感,在祥子把自身欲望归罪于虎妞的引诱背后,其实质是男性在女性肉体面前失去控制的恐惧。女性支配着情欲充满诱惑,在女性面前,男性往往会失去自制力。再者,对于虎妞的庇护,祥子并没有感恩反而极端厌恶,认为虎妞“老嫂子疼小叔子”似的关怀使得男性永远处于劣势地位,损伤了他的尊严,总而言之,丑陋的面貌、旺盛的欲望、强势的性格,一切都使祥子感到害怕。
老舍笔下的虎妞如同一个恐怖女神,作者对传统家庭模式的眷恋,使他无法完全赞同虎妞的行为,所以虎妞的可爱被掩盖在“不羞”、“不柔”之下,不安于传统苑囿又不同于五四知识女性,尴尬的虎妞只能徘徊于“传统”与“现代”间。父权视野下,强大的女子势必面临两种趋势——崇拜和贬低。获得崇拜的是母亲的生育、庇护等有益于男性的功能,如女娲、西王母,是男性霸权意识下造就出来的女神,不符合这一意识的就被丑化。
(二)女性眼中恶母的代表——曹七巧
“母性神话”是男性话语女性话语的共通所在,男性总是以这一形象要求女性牺牲奉献、无欲无求,女性总是以这一形象要求自己温柔端庄、宽容仁慈。曹七巧的不同正在于作者对其欲望的集中体现——对金钱的执著和对情欲的渴望。情感的空虚与姜家的歧视使得曹七巧在分家获得金钱后开始了对权力的追逐,她是男权社会的所有物,而子女却是自己的所有物,报复心理的作祟让她如恐怖巫母般肆意操纵着儿女的人生。同时,复杂的母神并非如母性神话那样只供给食物和温暖而天生具有正面负面两种特征,“由于固定功能,以及拒绝释放渴望独立与自由的生命,大母神又是危险的”对于其“紧握与诱陷”[1]174的负面功能展示是对人性更真实的还原。曹七巧对待长白一方面出于对丈夫、季泽的报复;一方面是寡居者对儿子护犊的占有。对待长安一方面将女儿的独立视为背叛;一方面嫉妒女儿的幸福情感想要掠夺。母性中“囚禁”、“占有”、“拒绝释放子女独立”的负面特征,在女性对钱、对性、对权的正常渴望由于男权社会长期压抑或缺席而无法满足的刺激下走向了畸形易变。曹七巧可以看成是张爱玲拒绝虚构母性本质而发出的对男权统治的极端控诉。
三、从神话到现代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男性作家对女性恶的特征刻画主要集中于将作为人妇的女性对男性地位的僭越、对传统妇德的背离妖魔化,她们的行为中有很大一部分主动追求幸福的成分却被男权偏见丑化。反观女性作家则更多从女性为人母的角度开展深度探索,张爱玲、萧红笔下的恶母群像,在消解神圣、揭露麻木不仁和心灵扭曲的同时也将现实困境和男权压抑纳入背景,在讽刺的同时流露出冷静的同情,将女性人性恶的批判与女性命运相结合。
到了八九十年代,对女性负面特征的挖掘逐渐跳出了父权的苑囿(无论男性丑化还是女性反抗),朝着更为复杂多元的趋势铺展开来,作家们不再因袭男性话语中的女性形象来解读她们的粗野可鄙或畸形心态,注重从母神原型、女性本身入手,通过还原她们的真实和疯狂,来实现对女性现实生存图景的客观认知。
——生殖崇拜,对神话的呼应。女性的生殖欲望——性欲常被父权否定,认为是放荡不贞的表现。现代对母神的重塑则充分认识到母神的原初特征,即旺盛的生殖力与创造力。如辣辣、李玉儿,都生有众多儿女,依靠自身蓬勃的生机使夫家由人丁凄惶走向香火鼎盛、枝繁叶茂。
——承受苦难,对母性的敬意。苦难是这类女性形象生存的共同背景,面对时代命运给予的困难,就算她们应对的方式如何不符合纲常伦理、如何粗糙不堪,却不得不承认她们显示出的生命韧性,如母神般毅然而坚强地承受着风云变幻对各自家庭的冲击。
——男性缺席,对自我的认知。与《金锁记》中男性缺失不同,上官鲁氏、李玉儿等女性成为生活当然的主角,独占生命舞台,父权的制约大大减少。作者在对男权下的女性本质提出质疑同时,更注重女性特有的生活体验、女性自我的认知定位,力图重建属于女性自身的历史与话语。
——恐怖母性,对人性的深挖。剖除男权压抑引起女性异变这一外部原因,母性内部的支配欲在这里上升为女性负面特征的主因,她们这种造善为恶的统治自由可以从原初的母神原型中找到依据,这种独立的、立体的分析,使女性形象终于逐步摆脱了男权禁锢而日趋完整,更具人性深度。
总之,伴随着越来越多女性作家对自身的解剖和塑造,男权渗入在女性形象刻画中已逐渐让步,母神原型这一“种族记忆”沉积在人们的内心深层,稳固的父权体系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母神原型的价值定位,却无法抹去她在千百年社会发展中的痕迹,无论正面、负面,她身上所积淀的女性文化的生命价值内涵将是今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宝藏。
[1]埃利希·诺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M].李以洪,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