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水浒杂剧与《宣和遗事》关系新论
2014-12-11··
· ·
元代水浒杂剧与《宣和遗事》关系新论
·许勇强李蕊芹·
自胡适鲁迅以来,关于《水浒传》成书演进的基本脉络(历史上宋江故事——民间口传故事——南宋话本故事——元代水浒杂剧——《水浒传》)已成为学界共识。但仔细比较《宣和遗事》与元代水浒杂剧的异同,发现二者乃同源并生的南北两种不同系统的水浒故事,而非前后继承的关系。明初的《水浒传》主要吸纳了以《宣和遗事》为代表的南派水浒故事,以元代水浒杂剧为代表的北派水浒故事对小说的成书贡献相对较小,故而出现杂剧与《水浒传》“无关”的假象。
《水浒传》 成书 《宣和遗事》 元杂剧 水浒戏
一、《遗事》是水浒戏的源头吗?
自上世纪20-30年代胡适、鲁迅和郑振铎等巨擘开始考证《水浒传》的成书,迄今已近一个世纪。经过百年学人的努力,学界对《水浒传》成书过程大致趋于一致,即:历史上的宋江故事——宋代民间口传故事——南宋的话本故事——元杂剧水浒戏(后文简称水浒戏)——小说《水浒传》。由于南宋有关水浒的话本存世极少,除了《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著录的《青面兽》、《花和尚》和《武行者》等小说篇目之外,迄今能够看到的唯一说话材料就是刊刻时间未明的《大宋宣和遗事》(后文简称《遗事》)。因此学界在探讨《水浒传》成书问题上自然对其格外重视。例如胡适就说:“我们看《宣和遗事》便可看见一部缩影的‘《水浒》故事。’”①陈中凡也说:“《宣和遗事》确定了水浒的根据地,提出了‘天书’和重要人物‘公孙胜’和‘林冲’,使整个故事和《水浒传》更加接近……《宣和遗事》作于元人,才是《水浒传》最早的底本。”②徐朔方也说“后来《水浒传》的骨架已经在这里(笔者按,指《遗事》)具备了”③。
由于《遗事》在小说演进过程中近乎活化石的特殊地位,学人在讨论《水浒传》成书问题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的将南宋水浒说话等同于《遗事》,甚至将其视为元杂剧的直接源头。如何心先生说:“元曲中写众英雄,虽然还没有定型,但是叙述宋江与晁盖的关系以及上梁山落草的原因,却大都根据《宣和遗事》。……到了元末,有人搜集了话本中和杂剧中一部分梁山泊英雄故事,连缀起来,再加上他自己的创作,成为一部长篇小说,这就是原始的《水浒传》。”④陈中凡在论述元代的话本《遗事》后,接着就说“元代的水浒故事流传既广,戏曲家也就取为编剧的资料,遂写出许多水浒的剧本”⑤,言下之意显然是说元代杂剧是从元代的话本故事(比如《遗事》)而来的。崔茂新则认为:“从现有资料看,元代水浒杂剧与《宣和遗事》在基本的美学意趣上有着虽很隐蔽但却十分确凿的血脉联系和发展痕迹”,“水浒杂剧把《宣和遗事》‘反叛’与‘忠义’之间的外在矛盾对立内化为宋江的身世、行迹及性格特征”⑥。其实不仅是以上所举数例,大多数文学史著作和研究论著在谈到《水浒传》成书问题的时候,其论述模式通常是:先举历史上宋江的若干材料,然后就是宋元说书的材料如《醉翁谈录》中的小说篇目、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并序》和《遗事》,然后就是元杂剧。显然,以上这些论著其实在有意无意中将《水浒传》的成书脉络简单化、直线化,认为水浒戏就是直接承袭南宋话本,甚至是《遗事》而来。然而仔细考察水浒戏与《遗事》的异同,却发现中间有很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和商榷。
二、水浒戏未直接承袭《遗事》
学界将水浒戏看做《遗事》的继承和发展,很大程度上是认为后者产生在宋代,前者在元代,时间上具有先后继承的关系。但事实是这样的吗?
关于《遗事》的成书年代,学界目前有四种观点:或曰南宋,代表人物如高儒、郎瑛、胡应麟、黄丕烈和胡适等人⑦;或曰宋元之际,代表人物如马成生、王晓家等⑧,或曰元代,代表人物如周绍良、章培恒、陈中凡等⑨,或曰宋人旧作而元人增益,代表人物如鲁迅、胡士莹、徐朔方⑩。这些论者或从版本、或从文字内容、或从遗民思想等方面进行论证,似乎都有道理。但考虑到《遗事》是“钞撮旧籍”,“掇拾故书”而成的,那么其中的“宋江三十六人聚义始末”的成书时间可能未必就是《遗事》最后刊刻的时间,因此仅仅以《遗事》的成书时间来判断其中水浒故事的产生时间可能未必准确。对于这个问题,笔者将另行撰文详述之。
关于元代水浒杂剧的数量,学界目前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但就现存水浒戏而言,则一般都以傅惜华《水浒戏曲集》中所选的6种(《双献功》、《争报恩》、《燕青搏鱼》、《还牢末》、《李逵负荆》、《黄花峪》)为准。从这些杂剧的作者(如康进之、高文秀)和文字风格来看,他们的创作时间应该是非常接近的,大概都在元代初期。既然《遗事》中水浒故事的产生时间未能定论,那么从时间的角度来论证元杂剧是《遗事》的继承和发展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齐裕焜认为二者是“并生关系,非继承关系”。
其次,从故事内容来看,二者也显然非继承关系。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6种水浒戏,除了《李逵负荆》外,其他几种戏的叙事模式都很接近,主要写某人的妻妾与衙内发生关系,被梁山好汉发现然后锄恶扶善,伸张正义。《李逵负荆》虽然与之稍异,但与表现梁山好汉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基本主题是一致的。反观《遗事》中的“宋江三十六人聚义始末”,其故事则讲述以宋江为首的江湖豪侠发迹变泰故事,与6种水浒戏的内容完全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这几种水浒戏中都有一段非常类似的宋江独白。如《李逵负荆》:
涧水潺潺绕寨门,野花斜插渗青巾;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宋公明。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某曾为郓州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迭配江州牢城营。路打这梁山过,遇见晁盖哥哥,救某上山。哥哥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推某为头领。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的小喽啰,威镇梁山。
许多学者都认为这段独白基本概况了当时流行的水浒故事的基本情况。如果我们再看看《遗事》中的水浒故事,则发现二者区别很大。水浒戏只提到了宋江个人的传奇经历,对杨志卖刀、花石纲、智取生辰纲、受天书和招安征讨方腊等只字未提——而受天书招安与讨方腊这两大情节在水浒故事演进过程中至关重要,它关系着水浒故事的基本框架和主题。由此可推想在元杂剧的水浒故事中,应该还没有出现招安和讨方腊的情节。此外单就宋江个人的故事而言,二者还是有区别的,最明显的是水浒戏提到了晁盖在打祝家庄身亡,与今本小说很接近,而《遗事》则是宋江上山前晁盖就已死了,根本没有祝家庄的事情。可见《遗事》与水浒戏无论在具体内容还是在故事框架上都差距甚大,因此二者之间不可能是直接的继承关系。
再次从二者的主要人物来看,区别亦非常大。《遗事》主要是写以宋江为首的三十六人如何落草然后招安的发迹变泰故事,其中宋江、杨志等人物形象着墨较多,比较饱满,其他好汉则基本上只是天书上的一个名字,谈不上形象刻画。在水浒戏中,着墨最多的是李逵,然后就是燕青。对于元杂剧中的李逵形象,今人研究甚夥,兹不赘述。但许多学者都承认李逵是杂剧家独创的文学形象,对后来的小说有着深远的影响,而杂剧中的宋江基本上就是个主持公道的符号,往往在戏剧的开头和结尾出来起到串场和交代故事背景的作用(唯《李逵负荆》稍异)。所以从人物形象的角度而言,《遗事》与水浒戏区别也很大。
最后,从二者的主题来看,区别也非常大。作为说话故事,《遗事》讲的是以宋江为首领的一伙强人如何发迹变泰的传奇故事,但其中又出现了玄女授天书和招安讨方腊等情节,提出“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助行忠义,卫护国家”的口号,因此,它“包含了‘反叛’与‘忠义’两方面,而以忠义为主的忠义主题”。但忠义思想在水浒戏中却非常淡薄——尽管戏里提到了“忠义堂”,但这种思想并没有在具体的文本中展开,仅仅是个符号。因此刘世德认为水浒戏是通过“梁山好汉凌强扶弱,除暴安良的英勇事迹,歌颂他们主持正义、‘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侠义行为”。齐裕焜也认为“元代水浒戏主要是惩恶除霸,反对奸臣、表现忠奸斗争的内容并不突出”。
根据以上比较,我们认为水浒戏并非直接承袭《遗事》而来,所以才有学者说“元代关于梁山泊故事的五个杂剧剧本,都不是直接由《宣和遗事》取材”。
三、水浒戏与《遗事》同源异流
既然水浒戏并非直接承袭《遗事》而来,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可能,即《遗事》承袭水浒戏呢?根据目前学界的研究,《遗事》成书时间不会晚于元代前期,那么其中的水浒故事出现的时间自然也不会晚于水浒戏,所以也不可能是《遗事》承袭水浒戏。面对二者之间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只能认为水浒戏和《遗事》都来自于一个更早的水浒故事,它们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从而出现了上述的种种差异。
这种推测其实在文本上也能够找到证据。在6部水浒戏的第一折宋江道白中,有一段关于宋江为郓城县书吏,带酒杀惜然后上山的故事。这段关于宋江出身的故事与《遗事》颇为类似,都有“杀惜——落草”这样一个基本的故事脉络。由于二者之间没有相互继承的可能性,既非水浒戏抄袭《遗事》,亦非《遗事》抄袭水浒戏,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遗事》和水浒戏中的宋江故事应该都来自他们共同的母亲——最早的水浒故事。
众所周知,今天的水浒故事来自于宣和初年真实的宋江故事。作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的淮南剧盗之首,北宋末年一定有很多关于宋江的故事流传在河北山东等地,即鲁迅所说的“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一开始这类街谈巷议的口头传说肯定是以宋江为主角,内容大抵是强梁们烧杀掳掠的惊悚传奇故事,即《黑旋风双献功》所说的“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这个基因一直遗存到后来的小说《水浒传》中,成为遭受今人诟病的重要原因。因此我们推测,很可能在这个时候关于宋江“杀惜——落草”的故事就已经形成并成为当时宋江故事的基本框架。但很快北宋就灭亡了,中原沦落于金人铁蹄之下,中国出现了宋金南北对峙的政治格局。很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原来在中原地区讲述的宋江故事因为南北政权对峙而分道扬镳,各行其道,从而形成了南北两派不同的水浒故事。
可历史上是否曾经存在着南北两派的水浒故事呢?我们认为是存在的。从理论上说,由于当时南北对立,相互之间文化不能正常交流,并且水浒故事在传播地域(一为异族统治的金国,一为偏安的南宋王朝)、传播媒介(一是以院本、杂剧为主,一是以说话和戏文为主)和接受者方面均出现很大差异,因此水浒故事在传播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新变,从而形成既相互联系而又各自独立的新的水浒故事支派。对此,孙楷第先生明确指出:
水浒故事当宋金之际,实盛传于南北。南有宋之水浒故事,北有金之水浒故事。其伎艺人之所敷演,虽不必尽同,亦不至全异其趣。……及元平金宋,南北混同。其时梁山泺故事之在南北,当亦因政治之统一而渐成混合之象。南人说梁山泺故事,可受北人影响。北人说梁山泺故事,亦可受南人影响。故《水浒》故事源于北宋,分演于南宋金元,而集大成于元。
尽管孙先生说的是水浒词话(这一点学界还存在争议),但就南宋时期而言,各种不同形态的水浒故事因为宋金对峙而在各自地域内形成风格内容迥异的不同派别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戴不凡则更为具体的指出南北二派故事的区别,认为“南派写招安等,而北派主要是写类似于包公的主持正义故事”。
从文献上看,水浒故事分为南北两派也是存在的。根据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我们知道在金国就出现了一些与梁山好汉故事相关的院本题材,比如“上皇院本”中的《太湖石》《打毬会》,“诸杂大小院本”中的《闹元宵》,“拴搐艳段”中的《打虎艳》等。到了蒙古和元朝早期(大约1234-1295年间),北方的院本被流行的杂剧所取代,并出现了以东平作家创作为主的元代水浒杂剧。今天我们还能够看到的水浒杂剧剧目大约有30多种。尽管大多剧目的内容已经不可知,但从剧目来看还能推测部分内容,如《折担儿武松打虎》很可能就是继承院本的《打虎艳》。
在南方,正如许多学者所论述的那样,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宋江故事就由原来的讲述强盗的故事演变为讲述忠义人抗金的铁骑儿故事。宋金议和之后,宋江故事进入说公案行列,大量单个英雄的故事产生并成为后世小说最精彩的篇章——《遗事》所记录的水浒故事可能就产生在这个时期。到了宋末元初,水浒诸多英雄的故事在以临安为中心的书会才人手中已经敷衍得丰富多彩了,龚开的《宋江三十六赞并序》就是一个明证。
由此可见,北宋末年作为街谈巷语的宋江故事因宋金对峙而出现南北分流,《遗事》和水浒戏其实就是南北水浒故事在不同时期的代表,它们共同来源于北宋末年的宋江三十六人故事,相互之间没有继承关系,属于同源并生的两种水浒故事形态。
四、水浒戏与《水浒传》的关系度
南北水浒故事随着蒙元的混一天下而出现交融汇合,但由于北派的水浒故事更醉心于具体的英雄好汉行侠仗义的故事,整体结构比较局促(这点从宋江道白就可以看出);而南派水浒故事情节完整,结构宏大,且有招安和讨方腊的故事,更能契合时代需要,故而最终成为小说《水浒传》的蓝本。当然北派故事的许多有益因子如武松打虎、三打祝家庄以及李逵形象等也被吸纳到《水浒传》中,但相对而言它对《水浒传》成书的贡献却比较小。
由于《水浒传》是以南派水浒故事为基础进行加工改造的,加之元代水浒杂剧流传下来的非常少,因而就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水浒传》的成书与元代水浒杂剧无关。比如严敦易就认为,现存水浒戏无论是从内容还是从思想上“并未脱离了或是动摇了故事本身原有的线索和基础,他们只是凸现了某几个人物,他们所创作增撰出来的情节……是一种插话的性质,是定型故事以外的旁枝”,因此认为元杂剧“启发了,壮实了,汇入了还是雏型的未成长的不成熟的当时以及后来的《水浒传》,这种概念是违反了水浒传说演进发展的客观情势的”。
曲家源将水浒杂剧和《水浒传》中的主要人物、故事情节等方面进行了比较,认为元代水浒杂剧与长篇小说《水浒传》的这些不同之处是“带有根本性质”的区别,“在整个水浒艺术发展的历史上,元代水浒杂剧和明初长篇小说《水浒传》是并生于水浒说话这株民间艺术之树上的两枝超绝的花。它们是同根生。但是它们之间却并无前后承继关系。水浒杂剧虽然较《水浒传》产生为早,但它并非后者的来源”。此外陈松柏、戴云波和丁一清等学者也持此说。
显然,这些学者之所以会认为元代水浒杂剧并非《水浒传》的艺术源头,是因为他们仅仅看到现存几种元杂剧与今本小说关系薄弱的表象,既没有从所有存目的元代水浒戏的角度全面考察小说与杂剧的关系,更没有从水浒故事演进的高度进行深入考辨。由于忽略了现存水浒戏只是北派水浒故事的一部分,而今本《水浒传》是以南派水浒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这一基本事实,研究者自然就难免得出诸如“元杂剧非水浒故事源流”这样错误的结论。
注:
① 胡适《水浒传考证》,《胡适文集》(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0页。
②⑤ 陈中凡《试论〈水浒传〉的著者及其创作时代》,《南京大学学报》1956年1月号。
③ 徐朔方《从宋江起义到〈水浒传〉的成书》,《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2期。
④ 何心《水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4页。
⑥ 崔茂新《元代水浒戏与〈水浒传〉诗性结构的先期发育》,《东方论坛》2006年第5期。
⑦ 关于这一问题,参见高儒《百川书志》、郎瑛《七修类稿·事物类》、黄丕烈《重刊宋本大宋宣和遗事跋》和胡适《水浒传考证》等著作。
⑧ 关于这一问题,参见马成生《南宋杭州与水浒故事的形成》(《杭州师院学报》1987年第3期)、王晓家《水浒琐议》(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01页)。
⑨ 关于这一问题,参见周绍良《修绠山房梓〈宣和遗事〉跋》(《水浒争鸣》第一辑,长江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章培恒《不京不海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页)、陈中凡《试论〈水浒传〉的著者及其创作时代》(《南京大学学报》1956年1月号)。
⑩ 关于这一问题,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2页)、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14页)、徐朔方《从宋江起义到〈水浒传〉的成书》(《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2期)。
责任编辑:胡莲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明清戏曲改编研究”(项目批准号:12CZW036)阶段性成果;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招标项目“明传奇与小说关系研究”(项目批准号:JD1151)阶段性成果。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