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盗成佛：“俺叔”舍命赎罪这些年

鲁越

2014年4月16日，山东临沂市兰山区人民检察院，依法对辖区居民李中超进行了批逮。消息传出，人们万分震惊：因为李中超是当地有名的“好人”。

13年前，李中超的邻居王大成掐死妻子林丽之后，自杀未遂成为植物人，10岁的儿子周周无人照顾。与王家没有血缘亲情的李中超，毅然担起照顾植物人王大成和周周的重荷，十几年如一日从不言苦累。

真相大白，王家的恩人李中超竟正是王家惨剧的始作俑者。这恩与仇，良知与罪恶，盘结出怎样的命运长歌？

一念成魔：失意男人拿走邻家大哥35万

2001年4月13日下午3点，山东省临沂市西园小区的居民李中超刚从午睡醒来，刚打开房门，就听到对门邻居王大成家传来阵阵呻吟的声音。

王家房门虚掩，李中超推门而入后，大吃一惊：房子里满是酒气，王大成吐得一塌糊涂，昏睡在地板上，边睡边呻吟着叫“口渴”。李中超想去倒开水，看见地板上离王大成不远处有一个鼓鼓的纸袋子。李中超想把它拿起来放沙发上，意外从封口处看到，信封里竟都是百元大钞！惊得李中超打了一个激灵！

李中超出生于1972年，在临西二路开店做润滑油生意。1996年夏天，与同学牛蕊结婚，并搬进西园小区居住。在这里，他与住对门的邻居王大成成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好友。王大成比他大7岁，在临沂市肉联厂上班，1990年与同事林丽结婚，1991年生下儿子周周。李中超住进来后，两个家来往频繁。

1999年7月，李中超被确诊患有无精症，不久，与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倍受打击的他非常颓废，生意也盘给别人，时常拉来王大成陪他喝酒。没想到，王大成也有烦心事。2001年4月初，他告诉李中超：2000年底，林丽和一个新来的年轻男同事关系密切，还结伴去青岛玩了一天。此事在公司闹得沸沸扬扬，王大成怀疑妻子已经出轨，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因为实在受不了同事的眼光，他已经辞职，打算开一个饭店，最近一直在忙着筹钱。

这钱莫非是王大成开饭店的钱？李中超感觉自己的心扑腾直跳，他轻轻晃了晃王大成，发现他除了呻吟，毫无感觉。李中超起身，从外面把王家的门轻轻带上，拿起纸袋子回到自己家，一数，他几乎窒息：崭新的票子，整整35万，够他衣食无忧好几年的！犹豫良久，也纠结良久，李中超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留下来。他在家里走了一圈又一个圈后，索性把洗衣机拆装一遍，把钱连信封都藏到洗衣机内壁里。

那天下午5点多，下班的林丽从学校接回儿子，放在娘家，一个人回到家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丈夫王大成。她清理了污物，又费了很大劲把王大成弄到床上。晚7点半，王大成酒醒，一骨碌坐起来问妻子是不是见到了一个纸袋子。林丽摇头。王大成魂飞魄散。原来，当天上午，通过亲戚担保，他从批发建材的莒南老乡刘玉同手里借了35万，约定年息10%。拿到钱后，为表达感激，他在离家不远的饭店请亲戚和刘玉同吃饭。他醉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强撑着把亲戚和刘玉同送上车，才抱着钱回了家，此后的事他就完全不记得了。

王大成连忙打电话询问亲戚和刘玉同，他们非常肯定地说，他走的时候，是把纸袋子紧紧抱在怀里的。夫妻俩急急忙忙打着手电筒，沿王大成回家的路线寻找。可不到一千米的路来来回回地走了五遍，也没见到那个纸袋子。王大成又敲开李中超和两户邻居的门问情况，也没有结果。没办法，王大成夫妇还拨打110电话报了警。不过，短暂的焦虑后，王大成突然怀疑起了妻子，质问是不是有婚外情的林丽故意把钱拿走了。林丽矢口否认，夫妻俩大吵。

看到这个阵势，李中超紧张不已，也暗暗后悔。但又不想也不敢送回去，因为那一样很丢人，一样是犯罪！他万万没想到，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当天，因为失钱之事打击太大，王大成夫妻一直争执不休，邻居们都听得见。第二天一大早，有邻居闻到王大成家有一股煤气味，连忙把李中超喊起来。李中超吓傻了，连忙拨打120和110，并打电话通知了王大成父亲（母亲已逝）。等警方闻讯赶到，把房门打开时，一股浓烈的煤气味令人窒息。120医生来到时，林丽已确认死亡，脖子上有很深的掐痕，王大成属于煤气中毒，尚有生命体征，被送往临沂市人民医院急救。经治疗，命是保住了，却再也没有了意识、说不出话，成了一个植物人。医生说，这是因为神经系统受损极度严重导致的。警方认定：在争执中，王大成将妻子掐死，自己打开煤气想自杀身亡。

因为一念之贪，居然致使好友家破人亡，那一刻，李中超的心像在火上炙烤一样，煎熬，却更加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一念成“佛”，“好人”心中不能说的秘密

因为这份煎熬，王大成家出事之后，李中超非常主动、积极地帮忙处理王家的事情。此时，周周已10岁，在临沂市第五小学念小学四年级，爸妈骤生变故，爷爷要忙着去医院照顾爸爸，还要处理妈妈的后事，李中超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给孩子准备一日三餐。

王大成虽然犯下故意杀人罪，却因身体情况无必要进行逮捕、关押。因其情况特殊，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完毕后，直接将材料移送至检察院，准备审查、起诉。4月底，李中超和王大成的父亲一道，将王大成从医院拉回家中。老人因为自己腿脚也不灵便，翻身、洗澡、买菜等等，都是李中超做。老人告诉前来看望王大成的亲戚：“没有中超帮忙，我们一天也过不下去呀！”

王父本来担心刘玉同来逼债，想不到的是，刘玉同得知王家人变成了这个样子，放弃了索要的念头。

2001年6月，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作出判决：被告人王大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决后，王父没有异议，决定不再上诉。6月底，他又为儿子办理了监外执行手续。到了这一步，林丽的父母已无其他要求，只希望王家能够带好周周，让他长大成人。李中超一直跟着王父办理相关事情，当着林丽父母的面，他表态说：“周周的事你们放心，我跟大成就是兄弟，跟周周这些天相处下来非常融洽，就像是自己的儿子……我没有孩子，也不打算再婚了，我会好好待周周，这辈子还指望着他给我养老送终呢。”王父感激不已。endprint

李中超的老家在临沂市河东区，父母都在，还有一个哥哥。他们得知李中超无事找事地“接管了”邻居家的烂摊子，都觉得他简直是疯了。哥哥专程来劝他，他哪敢说实话，只是说，王大哥健康时对自己太好了，他这是知恩图报。哥哥很生气地回去了。

之后几个月，李中超连洗衣机都不敢碰，每次洗衣服都是手洗。想来想去，他决定找个银行把钱存了，然后自己出去做点生意，维持两家人的日常开销。

2001年7月下旬，李中超凌晨出门，坐出租车来到了郯城县，耐心地等到了上班时间，把35万元分两张单子存进了农行。不久，他真的买辆三轮车，做起了水果小贩。早晨3点半就要到10公里外的批发市场去进水果，顺路买菜，然后回来做早饭，送周周上学。下午三点，水果差不多就能卖完，李中超要赶紧返回家中，帮王大成洗澡，做肢体按摩。五点多又忙着去接孩子，准备晚饭。每天，李中超都累得腰酸腿疼。但周而复始，他渐渐习惯了，甚至都不再去想自己的生活还有没有其他意义。

周周从小身体不好，每个冬天都会得一次病程很长的肺炎。这一年也没幸免。周周历时半个多月才退烧痊愈。周周这一病花了2万元，李中超不得不动用了那笔钱。他解释说，是他离婚前的存款。

而其后几年，虽然身为植物人，但王大成也总是问题不断。肺栓塞住院20天，肠梗住院半个月，膀胱炎住院1个月，高渗性非酮病脱水住院1个月……父子俩交叉住院，每次费用都是几万元。到2005年底，35万元就花去了一多半。

2006年1月10日，王大成的父亲突患脑溢血昏迷，李中超请了个临时保姆去照顾王大成，他自己就像亲生儿子一样，陪在医院，直到老人去世。周围的人都夸李中超是好人，厚道。他所在的社区要推荐他参评临沂好人，李中超好说歹说苦苦哀求，才算推掉。

其实这些年来，李中超为王家做的每一件事，都尽量避免让外人知道，除了怕被怀疑，别人的每一声称赞，对他来说也都是讽刺和煎熬。

王父走后，李中超更是彻底接过了照顾王大成和周周的任务，周周与这位没有血缘的大叔非常亲，对别人称呼起来，也是一口一个“俺叔”。

2006年7月，周周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临沂市第一中学。李中超欣喜万分，一方面，孩子没有毁在他导演的这场悲剧里，这让他苦涩的心多少有些安慰。另一方面，与周周几年相处下来，他的心里也在起着变化，一开始，他觉得愧对周周，周周的学业成就高一点，他的罪孽就轻一点。而现在，他对周周已不仅仅是愧疚和补偿了，他早从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2008年3月，朋友为李中超介绍一个对象，对方是一个离异女人，没有孩子。见面后，彼此感觉都不错。可在李中超说出了照顾王家的要求后，女方吓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2009年，周周考入名校北京理工大学。李中超百感交集。晚上，周周出去和同学聚会、欢庆了，李中超来到王大成身边，流着眼泪，自言自语：“大成哥，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对不住你，害了你。可这些年，我真的尽力了。周周这么有出息，你一定也是满意的吧？”

把周周送到北京后一个月，王大成又发烧住院了，一查，是患上了胸膜炎。让人感慨的是，经历完这次折腾，当初那35万元几乎都花得一分不剩了，而且都是花在了王大成和周周身上。

大盗成佛，无血缘的亲情是最真的宽恕

想到还要好好供周周上学，李中超再次鼓起赚钱劲头，又拾起了曾经扔掉的润滑油生意。然而尽管努力，市场行情却黯淡，收益只能勉强维持三个人的生活。

这年寒假，周周赫然看到，叔的头上已有了很多白发。他又吃惊又心疼，说：“叔，都是你照顾人，从来也没个人照顾你。不行，我得给你找个伴！”李中超笑了：“哪有那么好找啊？”春节后，李中超意外接到婚介所的电话，居然是安排他相亲的。弄明白那是周周的良苦用心，李中超眼睛热了。

2013年，周周大学毕业，进入瑞士驻北京的高科技技企业诺晨公司工作，月薪1.5万元。而且，他还有了女朋友，是同届校友，河北廊坊人。周周在电话中告诉李中超：“叔，等我稳住了脚跟，我会接你和爸爸到北京来，我一定好好孝顺你。”李中超一边答应，一边用手不停地抹眼泪。

腊月二十七，周周带着女友闫洁来到临沂。照顾王大成，准备饭菜，两个年轻人全包了。周周的说法是：“叔，你就踏实轻松几天吧，让我们孝顺你。”这个春节，李中超体味到了浓浓的家味。这个特殊家庭的家味，像那桌上的兰陵陈香酒，开始让他沉醉……

造化弄人。2014年2月16日晚上，王大成突然面色青紫，喘不过气来。李中超赶紧把他送到临沂市人民医院。经检查，是长期用药导致的肝、肾、心多器官衰竭。当夜，王大成撒手人寰。李中超哭着给周周打电话：“孩子，你爸去了。”周周虽然难过，却早有预料：“春节时我看过检查单，已经知道不好了。我爸这十几年寿命，都是你给的。我马上回临沂……”

送完殡，周周拉着李中超的手说：“叔，爸爸走了，你也终于能好好歇歇了。”可周周想不到的是，正因为王大成的去世，李中超心底又掀起了另一份惊涛骇浪。其实，这么多年，不管他为王家人做了什么，那个蛰伏的秘密都一直在拷问着他的灵魂。尤其是和王大成单独一起，明知他已不懂人事，却总有一份不自然、不自在。跟周周在一起，他也很少敢看孩子的眼神，仿佛那个秘密已经刻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夜深人静，他常会扪心自问：你害死了一条人命，废了一个人，毁了一个家，这天大的事，你去帮帮忙，就能把罪过抵消了吗？有时在梦中，他也会惊悸地醒来，满身大汗。他数次闪念想过去自首，但很快又胆怯了。不过，他又这样安慰自己：王大哥需要照顾，孩子也需要抚养，我进了监狱，他们又怎么办呢？

眼下，周周工作了，王大成不在了，自己还有什么借口呢？这天夜里，李中超梦到了王大成。王大成看着他，一副有什么话要问的样子。他再次吓出一身冷汗。没有了经济压力，也不要伺候王大成了，李中超变得轻闲起来，可他愈发沉默起来，郁郁寡欢。有个邻居当面说：“你这呀，一准是想王大成想的。”他客气地“嗯”了两声，不再多言。周周的电话是他的安慰，可放下听筒不久，他的心又会陷入关于往事、关于那个秘密的泥潭。endprint

就这样挨了1个多月，2014年3月下旬，李中超觉得胸闷难忍。到医院一查，结果被诊断为冠心病合并高血压。虽然服药控制暂无大碍，但医生说，这种情况，一定要有心理准备，随时会有心肌梗死的可能。

拿到诊断书，李中超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怕死了，但让他惧怕无比的事情是，难道自己要把那个秘密、那份罪责带进棺材吗？那样的话，自己能瞑目吗？可如果说出来，亲戚邻居且不说，周周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对待自己？

纠结了几天后，李中超给周周打去了一个电话，说一个亲戚盗窃他人财物，三年了，现在想自首，你说他该怎么办？周周脱口而出：“这还用问呀？他既然犯了罪，去自首，被判刑就是天经地义。这样的话，以后就可以心安了，可以挺起腰杆重新做人。要是一直逃避着，那他在自己心中就永远都是一个需要赎罪的人呀！赶紧让他自首吧……”李中超一下子怔住了。周周哪里知道，自己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实实地打在了“叔”的心窝上。这一夜，李中超通宵未眠。

2014年4月7日上午，李中超再次胸闷，并伴有一阵阵剧烈的心绞痛。他满头大汗，电话都拿不住。好不容易才拨通了120。抢救中，神志清晰的他只惦记着一件事：如果真这么死了，那他就真的要愧疚一辈子了。三个小时后，李中超脱离危险。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去自首，再也不拖了！

2014年4月7日下午5点，李中超拨打110，说出了13年前的罪行。在等待警察到来的过程中，他给周周写了一封信：“我十恶不赦。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叔了。我愧对你全家，甚至愧疚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嫂。但不管怎么说，我说出来了，心安了……”

因涉案数额巨大，且造成严重后果，追诉期可达20年，当晚，民警便抓捕并拘留了李中超。得知他10多年来的经历、那35万元的去向，办案民警也唏嘘不已。他一分钱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却付出了最好的青春年华！2014年4月16日，犯罪嫌疑人李中超因涉嫌盗窃罪被临沂市兰山区人民检察院依法批准逮捕。

得知真相，周周震惊至极。毕竟父母都因此没了命，周周一时间对李中超充满了痛恨。然而，当生活里再也没有了叔的任何信息，周周突然觉得缺少了什么，并不由得回想起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回想起他的付出。周周想，他是铸成大错，但他又得到什么呢？他完全可以携款离开，再也不露面。可他不仅没有那么做，而且主动栽到了漩涡里，别的不说，那35万元他也没为自己花一分一毫。这么一想，周周释然了。

和女友商量后，周周决定选择原谅。5月初，周周返回临沂，找到办案检察官，递交了一份谅解书，请求司法机关能酌情轻判。他还特地让律师转告李中超：“叔，让一切都过去吧。我等你归来，我会好好孝顺你。”周周接受采访时说，等判决以后，就可以申请办理监外执行了。他感叹：“叔身体不好，这都是操劳落下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