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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诗笔中的“鬼气”

2014-12-08万昭陈文新

蒲松龄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万昭++陈文新

摘要:蒲松龄的诗现存一千余首,其特色之一是充满“鬼气”。蒲松龄诗笔中的“鬼气”集中体现在“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核心意象上,这些意象既有丰富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又体现了蒲松龄的个人气质和艺术特色。蒲松龄诗笔中的“鬼气”与《聊斋志异》中的鬼诗相互呼应,在阅读时加以参照是非常必要的。

关键词:蒲松龄;诗笔;“鬼气”;聊斋诗集;聊斋志异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蒲松龄以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著称,从青年时期开始创作,到他四十岁时,“志异书大体已成” [1] 1777 。但是从蒲松龄的整体创作过程来看,他在诗歌当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蒲松龄二十岁时与朋友结郢中诗社,可惜早期诗作并未流传下来,现存他的最后一首诗《除夕》写于他七十六岁逝世前,蒲松龄进行诗歌创作的时间有近六十年之久。嘉庆年间的山东督学使张鹏展在《聊斋诗集序》中说“夫以先生之才,老于诸生,磊落之气,寓之于诗,固其宜矣” [1] 696 ,可以说他几乎将一生的心血和喜怒哀乐都付诸诗中。

“蒲松龄的诗歌作品诸体兼备,内容丰富,风格多样,个性突出,地方色彩浓厚。” [2] 2他的诗的有的学习新乐府刺贪刺虐、揭露现实生活,有的描写女子闺怨和宫怨,也有描绘田园生活安贫乐道、恬静闲适似陶渊明诗风之作……而大多早期的蒲诗风格凄艳诡谲、虚幻缥缈、奇巧瑰丽,诗句有很多涉及到鬼魅幽冥,散发着独特的“鬼气”。蒲松龄的诗作中有不少涉及到“鬼”的意象,如“鬼火”、“鬼雨”、“鬼灯”等;他也经常使用“荒”字,如“荒斋”、“荒草”、“荒园”、“荒风”等;“磷火”、“阴风”、“魑魅”、“湿萤”也是他常用的意象。本文旨在分析蒲诗中关于“鬼气”的核心意象及其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以及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鬼诗和“鬼气”。

一、蒲诗中几个充溢着“鬼气”的意象

蒲松龄在小说集《聊斋志异》中塑造了众多神仙鬼怪、狐妖精魅的艺术形象,描绘了各种幽冥世界,在笔端流露出一种“鬼气”;同样地,在他的诗歌当中也充溢着“鬼气”。蒲松龄的早期诗作善于营造阴森恐怖的气氛,这些诗多以描写冷冽、阴暗的幽冥世界为题材,隐藏着瑰艳奇谲的美,有着哀婉凄凉的情调,鬼气森森。蒲诗中有不少充溢着“鬼气”的意象,如“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

人死为鬼,人的死亡又和墓地联系在一起,因而与墓地相关的诗作“鬼气”最盛,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是《马嵬坡,拟李长吉》:

雨潇潇,风浩浩。露泣黄昏径,湿萤沾暗草。磷火青,不能炤。寒蛩啼,如相吊。雾为肌,冰为骨。松花黄,染罗袜。环佩声,随烟没。四方高,悬秋月。

蒲松龄的这首诗是在墓地怀念杨妃,想象她死后魂魄的孤寂和爱情的凋零,写出马嵬坡的幽暗阴森。全诗笔调尤为幽冷、凄艳,诗境森然如鬼域:蒲松龄以阴冷的笔触勾写出风雨萧瑟中的黄昏小径,湿萤低飞在昏暗如茵的野草间,再用一个令人发怵的意象“磷火”来交代背景,伴随着寒蛩声声,杨贵妃也只能是“环佩空归月夜魂” [3] 1502 。诗人仿佛置身于荒芜的山野,在凄风冷雨中的马嵬坡墓地感受着杨贵妃幽魂的孤独冷清。

蒲松龄另有一首在乱坟间凭吊女郎山传说中的女郎而作的《女郎山》:

当年曾此葬双鬟,骚客凭临泪色斑。远翠飘飖青郭外,小坟杂沓乱云间。秋郊罗袜迷榛梗,月夜霜风冷佩环。旧迹不知何处是,于今空说女郎山。

孤云杂草荒坟间,女郎的坟墓而今已难以辨认,但秋月风霜下,她的芳魂出没山间,引起诗人的无限想象,笔尖的“鬼气”缓缓流泻。

幽僻、清冷的墓地往往伴随着一个重要的诗歌意象——“鬼火”。“鬼火”是营造“鬼气”和阴森鬼蜮氛围必不可少的意象,蒲松龄善于运用“鬼火”、“青磷”、“阴火”等不同的词汇来叙写“鬼气”,如“萤流宿草江云黑,雾暗秋郊鬼火青”(《早行》),“北邙芳草年年绿,碧血青磷恨不休”(《感愤》),“深房雾暗吹阴火,秋草烟寒落湿萤”(《霸王祠》)等。

与墓地相关的另外两个意象“鬼灯”、“鬼雨”也是蒲松龄常用的。“门客忽抛玳瑁簪,鬼雨漫洒松楸树”、“幽灯如漆迎新人,回头鬼雨洒江树。回风吹月送冷魂,超然梦渺扬州路。”(《挽淮阳道》)这几句诗化用了李贺“鬼灯如漆点松花” [4] 75 (《南山田中行》),“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4] 366 (《感讽五首》其三)等。蒲松龄发挥他的鬼思鬼才,想象淮扬道台死后魂魄进入幽冥世界的状态:鬼雨漫洒,阴司的鬼灯荧荧来迎接新鬼;乘着月色,旋风送走淮扬道台的魂魄;和着清风,他身后的扬州路便飘渺无踪。这首挽诗想象奇特、意境诡谲,“幽灯”、“鬼雨”、“冷魂”等意象也让人读后感觉清冷而充满“鬼气”,“鬼雨”漫洒更为凄迷阴森的诗境平添几分幽冥气息。

蒲松龄诗笔中的“鬼气”还体现在他写“鬼魂”入梦上,较多地表现在其悼亡诗和挽诗中,这些诗往往是作者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一些描写或幻想墓地场景的诗句充满想象,“鬼气”袭人:“眼看丘原埋白骨,人余魂魄恋青山”(《挽毕公权》)、“雾暗荒城白日昏,九原何处吊冤魂”(《伤毕子荆自经》)、“芳草返魂野烧青,东风瑟瑟雨冥冥”(《清明后微雨,马上作》)、“阴火无声吹黯烛,离魂逐雨落空阶”,“魂归绣闼梨花梦,怨入榛丘草树悲”(《慰历友丧偶》)等等。蒲松龄偏向于选择阴冷、幽暗的字眼来修饰眼前或想象中的景,如“暗雾”、“黯烛”、“荒城”等,在这些幽冷的背景中,“鬼魂”入诗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悼内》其六就是典型的写鬼魂入梦的诗:

浮世原同鬼作邻,况当岁过七余旬。宁知杯酒倾谈夕,便是闱房决绝辰!魂若有灵当入梦,涕如不下亦伤神。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

人死为鬼,死生相续,因而人生在世即是与鬼为邻。作者想象自己在梦中与妻子的芳魂相遇,但是又怕伤心过度,因而感叹没有知觉和感触的死者才是真正的“快活人”,希望自己能与妻子的鬼魂早日在地下团圆。

《读张视旋悼亡诗并传》其二:

冷雨无情鸟雀哀,画眉窗下月徘徊。芳魂犹记泉台路,日向梨花梦里来。

这一首是对张视旋丧妻的不幸遭遇和痴情悼念表示同情与哀挽,希望张妻芳魂泉下有知能和他在梦中相会。

蒲松龄以“鬼魂”入诗之作并非都给人以可怕的阴森之感,有些诗句是一种诗化的“鬼气”,风格柔媚、凄婉而唯美。他的《秋闺,拟李长吉》是一首闺怨诗,全诗情景结合,渲染了引起思妇愁思的秋景,也写出了思妇徘徊悲叹而寄情于梦的哀怨。“门掩芳雾寻娇梦,帐冷柔魂吊香魄”一句就是诗化的“鬼气”思妇想象在梦中会见情人,可惜好梦难寻,唯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孤冷的帐内与“柔魂香魄”相伴相怜。这种有“鬼气”的诗句虽伤感凄凉,却并不露骨而使人惊怖,笔调低缓含蓄,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余味无穷。

与“柔魂香魄”的哀婉“鬼气”相对,蒲松龄的另外一些诗作则显得阴森、恐怖,“魑魅”、“鬼母”、“山鬼”等意象更是信手拈来。《大风行》写深夜暴风袭来造成的恐怖景象:“五色之石青蒙蒙,飓母欲触天柱倾。老魅排闼帘中入,惊起冷床生眼涩。屋隅黑浓毛森寒,骄鼠啼饥学人立”。《夜电》写夜间闪电的所见所闻和一连串的想象:“鬼母啾啾狐狸啸,摄魄摄魂梦惊魇。城头隐隐鸣枭,闯然一声闪红绡”。夜间闪电之际,再加上“狐狸”的哀叫声,更显凄寒,这也非常符合蒲松龄的创作特色。像“大野回风虎啸鬼,深林篝火夜鸣狐”(《雨中夜归》)一句也是既写鬼又写狐,为夜归营造出一种“鬼气”森森之感。又如“短烛含愁惨不炤,四壁无人山鬼笑”以及“神龙怒气嘘九垓,叆叇撑天惧天摧”(《夜微雨旋晴,河汉如画,慨然有作》)等等,诸如此类的诗句正是诗人笔尖“鬼气”的自然流露。

蒲松龄擅长在诗歌中写墓地、“磷火”、“鬼雨”、“鬼魂”、“山鬼”等,以异乎常人的审美情趣,赋予这些意象深邃幽远的“鬼气”,具有特殊情调。他以这些充溢着“鬼气”的意象为基础,通过对狐妖鬼魅的描写以及虚荒的想象,营造出荒凉、凄清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读者会不自觉地联想起鬼魅精怪的存在以及由它们带来的“鬼气”。

二、“山鬼”等意象的历史渊源与文化内涵

蒲松龄一生醉心于诗歌创作,在其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思想感情,写下许多散发着独特“鬼气”的诗作。蒲松龄诗笔下充溢着“鬼气”的几个意象,如“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有着丰厚的历史渊源与文化内涵,也体现了蒲松龄的个人气质和艺术特色。

“鬼”的概念在人类历史上出现得很早。《说文解字》:“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阴气贼害” [5] 。《尔雅》:“鬼之为言归也” [6] 。古时候人们认为人是由魂和形体组成,人死是因为魂离开了躯体不再回来,便成为“鬼魂”。鬼魂信仰在中国古代具有十分悠久的历史,它是人类对自然现象和生理现象无法做出科学解释的产物。后来,人们的鬼魂信仰与佛教、道教的鬼魂宣传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国独特而丰富的鬼文化,因此也就产生了鬼文学。以鬼为题材的作品几乎遍及各种文体,如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以鬼入诗也是古代诗歌的常用题材,与之相应而生的便是诗歌中富有“鬼气”的意象。

首先,这就涉及到蒲松龄鬼诗中的一个重要意象:“鬼魂”。楚辞中的《离骚》、《招魂》、《大招》是最早大量出现“魂”这一意象的诗歌作品。受楚辞影响,蒲松龄常在悼亡诗和挽诗中写“鬼魂”入梦。对于自己逝去的妻子、朋友、知己,他写了许多关于“鬼魂”的诗作,如“魂若有灵当入梦,涕如不下亦伤神”(《悼内》其六)、“吟音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伤顾青霞》)等,充溢着自己的深深怀念。他的《马嵬坡,拟李长吉》“雨潇潇,风浩浩。露泣黄昏径,湿萤沾暗草。磷火青,不能炤。寒蛩啼,如相吊。雾为肌,冰为骨。松花黄,染罗袜。环佩声,随烟没。四方高,悬秋月”是在荒凉而充满鬼气的墓地怀念杨贵妃,想象她死后魂魄的孤寂和爱情的凋零。笔调阴冷凄婉,“鬼气”充盈却不失为美,诗人把美赋予“鬼魂”,希望她的美能在幽冥世界中持续下去。这类“鬼气”诗句往往并不那么的可怖,因为蒲松龄对自己笔下的“鬼魂”倾注了大量的思想感情,借此来表达对逝者的哀悼与怀念。

“山鬼”是蒲松龄最常用的“鬼气”意象之一,而这个意象的使用可以上溯到楚辞对蒲松龄思想和创作的影响。这一点也在其诗句中得到印证:“常卧齐云弹白帢,欲吟楚些问青天”,“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同安丘李文贻泛大明湖》);“屈宋文章何处在?于今邹鲁半门墙”(《钟圣舆以宪副公传见示,即索诗,因赋此》);“文章驱屈宋,明允佐唐虞”(《阮亭先生归思二十四韵》)等等都是明确写自己对屈宋的赞赏和崇拜。像蒲松龄的“钓艇归时鱼鸟散,西风渺渺正愁予”(《途中》其二)就是基于《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7] 65。

蒲松龄使用“山鬼”意象的诗句诸如“虬筋盘骨山鬼立,犹披薜荔戴女萝”(《石丈》)、“回风已逐潇湘冷,山鬼犹披薜萝还”(《斋中》)、“四座停杯皆黯然,山鬼吹风搴帘入”(《中秋无月,客出〈太白捉月图〉,因赋得把酒问青天》)、“短烛含愁惨不炤,四壁无人山鬼笑”(《夜微雨旋晴,河汉如画,慨然有作》)等,归根到底都是基于《九歌·山鬼》篇的影响: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7] 79

关于《九歌·山鬼》中的“山鬼”形象历来有几种说法,最主要的有鬼怪精魅说、鬼神同意说以及托鬼言情说等,无论哪一种说法都认为“山鬼”是作为一种神奇浪漫的形象而存在。而在蒲诗中“山鬼”则是作为一种可怕的鬼魅生物,不管是披萝带荔的山鬼、中秋无月吹风而入的山鬼,抑或是烛影昏暗下凄笑的山鬼,都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一阵阴冷的“鬼气”扑面而来。

这与蒲松龄常年坐馆、科举失利以及远离家庭生活的孤独寂寞心境相关,他只能在狐鬼花妖上寻找精神寄托。“太平犹许人闲放,落拓凭教鬼揶揄”(《遣怀》)正是他在这种落拓心境下与“鬼”为邻的无奈与酸楚的写照。《夜坐悲歌》中“短烛含愁惨不炤,顾影酸寒山鬼笑”,写昏暗的烛光下,诗人自顾凄寒,唯有惊悚的山鬼与之相伴。“山鬼”的笑与蒲松龄心中的酸苦、悲凉形成对比,更显示出他的孤寂与落魄。

蒲松龄也常在诗句中使用“鬼火”意象。“鬼火”,也称“磷火”,《说文解字》:“兵死及牛马之血为磷;磷,鬼火也”。[6] 清人纪晓岚说“磷为鬼火,博物志谓战血所成,非也,安得处处有战血哉。盖鬼者,人之余气也,鬼属阴,而余气则属阳,阳为阴郁,则聚而成光,如雨气至阴而萤火化,海气至阴而阴火然也。” [8] 历代诗人不乏在诗中使用“鬼火”意象的,如杜甫“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 [3] 1502 (《玉华宫》)用“鬼火”来写废殿的阴森恐怖;岑参有“人烟绝墟落,鬼火依城池” [9] 360;唐人还有“寒狐啸青冢,鬼火烧白杨” [10] 之句。“鬼火”意象的使用增添了诗歌的恐怖阴森氛围。

而蒲松龄以“鬼火”入诗,在吸取前人经验的同时,又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他常常将“鬼火”与“腐草”、“湿萤”连用,使得诗歌的意境更加凄迷冷清、幽暗哀切,如“萤流宿草江云黑,雾暗秋郊鬼火青”(《早行》),“深房雾暗吹阴火,秋草烟寒落湿萤”(《霸王祠》)。秋草寒烟下“湿萤”乱舞,暗雾荒野间“鬼火”闪闪,诗句中的“鬼气”弥久不散。

从这些诗作可以看出蒲松龄诗歌中的“鬼魂”、“山鬼”、“鬼火”等意象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蒲松龄在对自楚辞以来的“鬼气”意象的学习和继承中,融入自身独特的创作,体现了他的个人气质和艺术特色,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和奇诡凄艳的想象力,“鬼气”意味更绵长而深远。

三、《聊斋志异》中的鬼诗与“鬼气”

在中国的诗歌史上,富有“仙气”的诗一直占据主流地位,这可以上溯到楚辞《离骚》中关于各种神仙的描写。魏晋南北朝游仙诗大盛,到唐朝李白更是以“诗仙”著称于世并对后人作诗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与之相对,在志怪小说中“鬼气”则占据主流地位,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 [11] 22 。大规模地开始在小说中写鬼怪则是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如干宝的《搜神记》、陶潜的《搜神后记》、刘义庆的《幽明录》、王嘉的《拾遗记》等。自此之后,“鬼气”一直占据志怪小说的主流部分。

清代蒲松龄创作的《聊斋志异》可以说是志怪小说的巅峰之作,他在《聊斋自志》中说“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12] 1 。干宝被称作是“鬼之董狐”,即给鬼写历史的人,蒲松龄把创作富有“鬼气”的志怪小说当作是一件雅事来看,并且这也是他的乐趣所在。而鬼怪故事为了推动情节发展、渲染情景、增添文采,常常穿插鬼诗。蒲松龄诗笔中的“鬼气”与《聊斋志异》中的鬼诗相互呼应,在阅读时加以参照是非常必要的。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塑造了一些会吟诗作对的鬼诗人,“鬼气”浑厚悠长。《连锁》篇中的女鬼连锁在杨于畏书斋墙外的荒草古墓间反复吟咏“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12] 331 ,这是连锁对自己作为一个女鬼的生存状况的描绘:黑暗的夜里,凄冷的风飒飒吹拂,流萤低飞在杂草间又沾到裙子上,既荒凉又寂寞。杨生因其声哀楚、其诗“鬼气”充盈而悟其为鬼,但心里非常仰慕。次日,女鬼还是在反复低吟这两句诗,好像是苦于作七绝而未得。于是杨生在女鬼吟罢之后续上一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表达了对女鬼忧愁和伤感的怜惜、理解,后来连锁现身,二人时常谈诗作词结为良友。

《公孙九娘》中的女鬼公孙九娘容貌娟好、美如天人,“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她在新婚夜追怀母女心酸往事时口占两绝: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起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12] 481

蒲松龄以女鬼的口吻作的这两首鬼诗采用冷色调的意象,“露冷”、“月夜”、“风雨”、“孤坟”以及“血染罗裙”等都营造出冷冽凄清的意境,“鬼气”袭人。公孙九娘与莱阳生一见钟情,却因人鬼殊途而不得不分手,演绎出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

与公孙九娘同样温柔美丽且能诗会词的女鬼还有《林四娘》篇中的林四娘,林四娘“谈词风雅”,通晓音律且工于度曲,其诗“字态端好”: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萧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12] 288-289

这三首绝句是林四娘在投胎转世前所作,一字一句,哀曼宛转,凄凄惨惨戚戚,如同一个女鬼在哀叹低诉自己的悲凉身世,悲恻动人而耐人寻味。

蒲松龄笔下的女鬼作诗并非全给人以阴森可怖之感,也有清丽、凄婉的“鬼气”之作,如《宦娘》是叙写人鬼知音之恋的篇章,女鬼宦娘为词《惜余春》: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 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青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12] 987

这首词委婉缠绵、回环往复,表达了对温如春的倾慕之情。宦娘倾心温如春的琴音,但深知人鬼殊途,于是借用此词,设计让温如春娶到他志同道合的心仪女子为妻。“因恨成痴”、“望穿秋水”、“玉漏惊魂”的未尝不是宦娘自己,宦娘并没有因为自己女鬼身份的便利而让温如春教她琴艺,她是把温如春当作实实在在的知己对待。此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做法让人钦佩难忘。这一首“鬼词”也收入到蒲松龄《聊斋词集》中,是蒲松龄的得意之作。

《聊斋志异》中还有一些写女鬼的篇目虽然未直接写到鬼诗人及鬼诗,但全篇都是一种诗化的“鬼气”。《晚霞》是蒲松龄笔下最优美的人鬼恋之一,晚霞和阿端葬身河底,二人相爱却不得相见,龙宫歌舞、莲池幽会的场景描写得充满诗情画意。《伍秋月》篇中的人鬼恋则带有一种宿命观的意味,伍秋月的父亲预知到女儿早丧,在秋月夭亡后立石,石上书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 [12] 669,伍秋月果真在阴冷的黄泉下苦等三十年,最终预言实现。《连城》的女主角连城知书达理、擅长刺绣,乔生对她的“倦绣图”献诗云“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12] 362 ,二人互以对方为知己,后来更是同生共死,连城即使变成鬼也要报答乔生,二人由鬼魂而起死回生,谱写了一曲超越世俗的知己之恋。

这种充满“鬼气”的虚幻的幽冥世界,与蒲松龄悲苦惆怅的现实人生形成对照;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要靠在幽冥世界里的圆满幸福来弥补,于是蒲松龄钟于写鬼,也擅长写鬼。王渔洋曾为《聊斋志异》题诗一首:“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而蒲松龄在《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中写道:“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蒲松龄爱听“鬼唱诗”,也经常代替鬼来“唱诗”,借自己诗笔中的“鬼气”来抒写心中的块垒和孤愤。所以即使穷困潦倒、遭人嘲笑,他也坚持在冷雨寒灯下艰苦创作,仿佛是与狐鬼展开对话一般,写下不朽的“鬼气”篇章。

四、结语

《聊斋诗集》与《聊斋志异》中的鬼诗及“鬼气”篇章不胜枚举,蒲松龄也可以称得上是诗文界里的“鬼之董狐”。“新闻总入狐鬼史,斗酒难消磊块愁”(《感愤》),蒲松龄将其一生心血付与《聊斋诗集》与《聊斋志异》的创作中,借鬼诗、鬼语、“鬼气”来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喜怒哀乐。他诗笔中的“鬼气”集中体现在“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几个具有特殊情调的意象上,意境凄艳诡谲、阴森凄迷;这些意象不仅有着丰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还体现了蒲松龄的个人气质和艺术特色,形成诗歌史上别具一格的“鬼气”。

蒲松龄擅长刻画狐鬼花妖、描写鬼魅幽冥世界,他诗笔中的“鬼气”与《聊斋志异》中的鬼诗相互呼应,《聊斋志异》中的许多鬼诗以及充满“鬼气”的诗化篇章,都是蒲松龄诗笔中的“鬼气”在小说中的自然流露,这也为志怪小说写鬼拓宽了思路和方向。蒲松龄的诗虽然不比《聊斋志异》所为人称道,但他诗笔中的“鬼气”却非常值得我们研究与重视。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龄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赵蔚芝.聊斋诗集笺注[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

[3]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李贺著.吴企明,笺注.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许慎.说文解字[O].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九上.

[6]刑昺疏.郭璞,注.尔雅疏[O].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卷四.

[7]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8]纪昀.阅微草堂笔记[O].清嘉庆五年望益书屋刻本,卷九.

[9]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0]曹寅,编.全唐诗[O].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百八十三.

[1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2]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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