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篮球少年

2014-12-06梁熠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9期
关键词:球馆篮球老师

梁熠

1

被那颗篮球砸到的时候,许伯明正沿着操场走着,手中的手电筒发出白光,一路照亮斑驳的石阶。这是个二流大学的二流操场,除了正儿八经的运动会体育课之外,一般很少有人光顾。

所以也很少有人这么晚还在……打篮球?许伯明弯下腰捡起这颗已经被摸圆了的篮球,转身看向球来的方向,手电筒代替他的目光,照出了一张白晃晃的脸,还有好一口白牙。白牙笑着,好像觉得这不是个什么事一样,走过来就很自来熟地要接过许伯明手中的篮球。靠近了,许伯明闻到一股浓烈的年轻人的味道,连他自己越发年迈的鼻子都忍不住表示虽然老矣,尚能闻臭。

想必是自己脸上眉毛和肌肉的形状看上去有点狰狞,许伯明皱着眉,就看见白牙终于觉得哪里不对了一般,呵呵笑了声,大度地说道:“老伯,对不起,没砸到吧?”

老伯?许伯明只觉得心头一紧。虽然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虽然这几年还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此刻听到这个称呼的许伯明还是很不爽。他看了眼这个牙齿白花花脸也白花花的小子,估计是个刚刚进学校的雏鸟,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正欠人给他一顿教训。

许伯明掂着手中的篮球,稍稍盯了盯脸上还余笑未消的白牙,开了口,“喜欢打篮球吗?”许伯明身上深色的保安制服配上这句带点儿意味深长的问话,换上别人,一般学生也就笑笑过了,但……许伯明何许人也,在这个三天两头有人带头打群架的地方,只要有人说声许伯明来了,就顷刻作鸟兽散。而当初那个力排众议要了许伯明这个退伍军人的领导,正偷着笑呢。

果然白牙好似被盯得有些发毛,笑得更灿烂了,“是啊老伯,您也喜欢?”

“年轻人嘛,打打球还是可以的,不过打到这么晚对眼睛也不好啊……”许伯明微笑着说了几句,“这样吧,我有球馆的钥匙,以后想打找我?”

借着手电筒的光,许伯明看见年轻人的眼睛一下亮了,比那口白牙还亮,“真的?嘿嘿……那我就要多麻烦老伯您了!”

“得得得,我住在××楼202,你记下我电话。”

许伯明看见年轻人跟着自己说的话一个一个数字把号码输入保存,转手从身上掏了包烟,“来一根?”

等两人都抽上了,好好交流了一阵烟后感,许伯明才不经意地问了句这个傻小子的名字,“哪个专业的?叫什么呢?”

白牙毫无防备,“我是金融系的,叫符经,嘿嘿。”

“新生吧?”许伯明吸一口烟,白沙的熟悉味道飘进鼻腔,朦胧的烟圈忽而弥散,耳边是年轻人略带惊讶的反问,“是啊,你怎么知道?”

许伯明没有回答,只是想这白牙真是自来熟,现在就不叫您了——他嘴角扬了扬,把篮球塞到白牙手中,“走了,打球找我。”

2

等提着偌大一个西瓜冲上门的符经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许伯明又刷新了一次对这个愣头青的印象。原本被篮球砸了一下这种小事完全不会让许伯明有什么反应,只是那口白牙嘴中的老伯喊得那么自然又顺口,让许伯明这个四十的老男人略有点不快。奉行独身主义的许伯明也没有太忽略自身的形象,偶尔对着镜子还能找找当年军校里的风采,没想到转眼就让人叫了老伯。加上大学保安这种工作实在是闲得无聊,找找新生的乐子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这小子也不是那么什么都不懂嘛。许伯明去厨房找了水果刀,一刀下去,又快又狠又准,一滴鲜红的西瓜汁稳稳地悬在刀尖,再来个几刀,符经就笑嘻嘻地看着许伯明,一双手早就蠢蠢欲动了。

说了几句客气话,两个男人就吃起来,也没有人顾忌形象这种事,大夏天带西瓜过来的符经尤其身上冒火,大半个西瓜进了肚,吃得一脸满足。许伯明的生活条件确实不差,但不习惯用空调的他只开了风扇,看符经这满身大汗的样子,起了身,反倒将风扇挪远了点。

符经没注意这小事,只是擦干了嘴就嘿嘿嘿地眼珠转啊转。

许伯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倒要看这小子装矜持要装到什么地步,于是倒了茶,自己捧着那老旧瓷杯就喝起来,眼里再慢慢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想:挺清爽一小伙子,就是有点什么压也压不住地,浑身抖着往外冒,好像全身静不下来似的。这就是年轻啊……饶是他许伯明再不服老,也无论如何没有这个劲了。

两人沉默了一刻,符经再也忍不住了,又嘿嘿嘿地开了口,“老师,这个,球馆现在能开吧?”

许伯明点点头,“你就打算一个人去?练投篮?”

符经白牙一露:“是啊老师。”

被改口喊了老师的许伯明不禁有点受用,想想就掏出了钥匙,“我跟你一起去。”

符经有点意外,不过很快把疑问就抛在了脑后,“我先去拿球!”

3

很多年以后,符经还会想起那个下午,在装修得漂漂亮亮、很少开门的球馆里,他和他比的第一次投篮。也是在那时,符经才发现,许伯明会用“一颗篮球”这么奇怪的词。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符经还觉得有些拗口,一个下午过去,就再也听不出什么奇怪来了。

“这颗篮球挺旧的了,你不要新换一个?”

许伯明看着这个斑驳的篮球,就问身边气喘吁吁刚刚坐下来的符经。事情演变成这样一个精彩的下午,大概是符经未曾料到的好事。

首先是符经一个人在练,以符经对篮球的花痴程度,不管是步法还是手感都确实是难得地好,只是显然少年并不满足于此,投到好累,要休息一会的地步时,许伯明就轻轻接过了符经手中的篮球,掂了掂,玩了玩,然后在少年惊讶的目光里上了场。

等许伯明炫了一把见好就收地下了场,看见的就是符经眼里燃起的熊熊斗志。他并不意外,开口说了几句少年还需要注意和练习的地方,符经一脸将信将疑,正要跃跃欲试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口中将许伯明三个字来回过一遍,“我好像听人说过你?”

许伯明不在意地呵呵一笑,朝站在那里的符经招招手:“过来,我教你。”

一边教一边符经就不经意地要比,雄心勃勃的斗志就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明明刚学的东西还没有太懂就着急要用,反而乱了自身原本步伐。越投越糟,偏偏许伯明不赞也不批,只是等他累了就默默做一个漂亮的示范,篮球穿过篮网砸在崭新的地板上发出的巨大回响就像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符经脸上。

然而符经是个天生的倔强性子从不回头,冷静下来之后看得更仔细想得更通透,慢慢也就找到了感觉,纠正了被指出的一些小缺点,习惯了更适合自己的节奏,果然就投得比开始更准也更漂亮。

彻底体力耗光的时候符经终于坐下来,然后就听到许伯明淡淡的口气这么问自己。换是别人符经也就摇头答否作罢,不过经过了这么一个下午,多少有了些感激之情的少年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不会对别人说的话。

“这是我爸送给我的。”

许伯明没想到符经的回答会是这个,他以一种尖锐的敏感觉察到背后的诸多故事,忽然就觉得眼中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粘在额头上,沉默着捧着篮球犹如掌上明珠那般宝贵的少年有了那么一点不符合他的气质。

不适合他。

许伯明这么下了结论,就晃开了话题。

4

时光总是猫着腰溜得飞快,一转眼十一月到了,这座低湿的东南小城中午还能满不在乎地大把大把地洒着阳光,只是晚上就又湿又冷风一吹人脖子就往衣领子里缩。

符经照旧在那少有人迹的操场投着篮,体育课当仁不让选了篮球的他却兴致勃勃,几乎都要缺课,若不是许伯明在校的时候点了他几句,估计轻狂惯了的少年已经被那老师拉进了黑名单。自那个下午之后符经就着了魔地往球馆跑,平均下来一周至少也要见许伯明一次,有时许伯明陪他练,有时就是他一个人在球馆里潇洒地投篮。

因此许伯明这一去一个月——符经有些丧气地捡起地上兀自溜溜转的篮球,怀念着球馆的美好环境就准备往宿舍走。许伯明走的时候和符经说的是一个星期就回来,可是一个星期后符经看到的还是大门紧锁,当时虽然猜测了一些原因,符经还是没有去问为何,在操场里再练了几个星期,此刻就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符经是个不喜欢短信电话以及一切非当面交流方式的人,电子产品的使用总让他觉得和对方隔了一层,于是在短信和电话中来回徘徊了一刻,最后决定还是发条短信。说起来他也并不了解多少许伯明这个人,只是知道这个保安人很好,看上去很有气势,篮球打得更好。想了一会,符经就将短信发了出去,手机塞进口袋,抱着篮球又哼起了歌。

三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另一座狭小城市,许伯明正抽着烟从身后的屋里出来。巷子口还有些零落的纸屑和果皮,耳边某种低沉的曲调亦挥之不去。手机在裤子口袋里稳稳地震动了两下,许伯明拿出来一看,是来自少年的一条短信。

“老师,您没事吧?”

看完这几个字,许伯明忽然好奇起来,符经是怎么突然学乖叫自己老师的?也才猛然惊醒——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拖延了一个月了。少年的短信像一道来自外界的光线,终于让他在悲哀又压抑的氛围中清醒过来。

一个月的时间,于许伯明是心下唏嘘,于他人的人生却是致命关口。

接到老战友的电话是在家里,那边只是说近来有些挂念老友想请来一见。许伯明是知道这个家伙的脾性的,当年一起操练的时候就算被折腾到翻白眼都不吭一声,因此挂了电话就请了假坐上了汽车。人事聚散向如浮云,并肩过的弟兄各自散了之后,许伯明还能联络起来的竟也只有这么一个。

下了车,登门才看到老友憔悴了许多的面容,两人对视着一时谁都没说出来话,还是老友的妻子在一旁热络,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许伯明一一作答,只在说自己还独身时,看见老友眼底那一抹不忍神色。许伯明心中就那么微微一颤,只当没看见。

老友年龄比自己大上五六岁,许伯明很少叫他哥,只是两个字两个字地叫他的名字,等老友的妻子退去卧室,许伯明方才开口叫了一声:“建江。”

陈建江嘿嘿一乐,当胸打了他一拳,“你小子又没欠我钱,干吗这么久不来?”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已经日渐衰老,此刻一拳打到自己身上,许伯明竟然觉不出多少力道。他心下悲哀,面上只是笑,“你不请我我怎么会来?你和嫂子快活着呢,我干吗过来打扰?”

“胡说,你这小子就是一个人逍遥快活惯了,你呀——”大概太久没有和老朋友相见,陈建江有些激动,忽然咳嗽起来。许伯明看到昔日吹嘘着自己一人能顶一个排的兄弟,此刻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铁打神经,也跟着一点点隐痛起来。

拦不住老友的万般挽留,也实在是有太多话可以说,许伯明就在陈建江家中住了下来,白天还能给嫂子打打下手,顺便一起埋汰陈建江本人的少爷范儿,晚上两个大男人以茶代酒,一宿一宿地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说那些事的时候,建江的妻子便只是添添茶送点花生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织一件厚灰色的毛线衣。许伯明来的时候这件毛线衣便已经织了大半,一针一线密密缝,摸上去全是暖意。每当话题引到这上头,陈建江就一脸得意,就算被许伯明当少爷批判,也是尾巴翘上天的样子。茶不醉人却也有些微微的醺意,许伯明偶尔走神,恍惚之间看到陈建江脸上的自豪笑意,和着昏暗的屋内光线,就觉得喝下去的茶啊,真暖。

住下来的那个周末,许伯明就陪着陈建江和嫂子一起去了医院。自许伯明来了之后,陈建江精神很有了些好转,三人虽未明说心里都有了希望,许伯明更是打算出了结果若无大事便启程回校。虽然少了他一个保安学校照样转,但是唠嗑了这么久滋扰了这么久毕竟总有不便。

却未料拍了片抽了血,医生一脸严肃将陈建江和许伯明撇下,只是另外喊走了陈建江的妻子。陈建江等了几分钟就耐不住要过去,许伯明强自阻拦了他,心里也觉得有什么在一跳一跳,动得缓慢却又坚定,好像是命运残忍又压迫的脚步,一步步踩在自己心房。

短短十分钟而已,许伯明就看见陈建江的脸色一点点往暗里褪去,那个昨晚还在打着拍子唱着军歌一脸兴奋的男人此刻眼里只是一片黯然和认命的绝望。他们坐在医院长廊的简陋座椅上,恰似多年前席地而坐并肩在石砾满地的草地上,只是此刻终于只剩他们两人,只是大概,这个当初干什么都要先行一步的“大哥”,现在也要先走一步。

三人沉默着回了家,陈建江连最后的结果都没有问,而周日的那个晚上,陈建江就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迷。送到医院,医生看过病历结果,一脸了然,对他们说,病人还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吧。

听完这句话就哭了出来的陈建江的妻子情绪平静之后,就回家和许伯明一起拿了些东西,两人在病房开始陪床。陈建江那时已经不太清醒,有时神智恢复,也只是望着他们两人的脸老泪纵横,往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伯明没有见过老友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眼泪,只想这大概就是一辈子做过的事到老了便会这样吧。

火化那天,陈建江终于穿上了妻子给自己织的最后一件毛线衣。那灰色的线头整齐而细密,厚实又暖和,穿上去一定很舒服。这辈子都没有被这么仔细修饰过面容的陈建江安静地睡在那里,倒是面色红润而安详,看起来要比剩下来的这两个大活人要精神得多。他们两人在军校相识,短短十几年的相识相交经历,也不知留下了多少没解的谜说不完的故事。

现在都在那一炉火里了。

许伯明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就这么想。

5

老友就这样故去的事情仍然沉甸甸地吊在心中挥之不去,许伯明也就没有回少年这条短信。他一个人坐上回程的汽车,在后排挑了一个最里靠窗的位置,有些疲倦地靠着破烂不堪的座椅后背模模糊糊地睡去。汽车一路大大小小的颠簸不断,傍晚时天边斜挂的太阳将光线温柔照进,打在他脸上,无端柔和了他深深皱起的眉目。

许伯明在梦里,梦见了他二十岁那年的青春年少。

梦的结尾,却是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他是被少年的电话吵醒的。

6

符经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的保安老师兼篮球私人教练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到他那条纯属为了球馆钥匙而发的短信的。

就像他也是很久之后才会比那时更在意许伯明回不回他的短信。

那已经是符经大三的时候了。

7

“老师你怎么还有这么多书?”

相识一年有余,符经还是第一次踏进许伯明的书房。许伯明站在书柜前稍微找了找,就抽出一本书来,书页里还夹着一张书签,字迹已经是几年前的了。

“就是这本,你好好看看,比你们那教材清楚多了。”

“哦……”符经接过书,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许伯明看见少年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一个爆栗敲过去,“哦什么哦,我跟你说,期末你再挂科,我揍到你起不来床。”

符经嘻嘻一笑,“我那不是忙嘛,老师你放心,就这点事,我保管给你个九十分。”

许伯明的视线飘浮在少年那一头毛茸茸的乱发上。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两人都觉得对方比较顺眼,一个想虽然大了这么多岁却没有什么老气横秋的长辈模样,一个想起初以为不懂事后来发现还挺会来事儿,所以慢慢除了那把钥匙,也就扯开了一些别的话题。

作为年轻人,该有的轻狂符经都有,年轻人少有的聪明和头脑他也有。打得一手好篮球,轻轻松松选了个班长,又轻轻松松地进了校会,加上总是笑口常开青春可人的好皮相,妥妥地成了学校的热门人物。这样玩过了大一大二,一进大三突然跳了级的学习难度就打了一下少年的脸。其实期中挂科的不在少数,就是期末挂科也完全没有什么,但符经还是觉得必须雪耻。于是认真翻了翻该门教材,符经那属于年轻人的傲气就又跳出来了——就连投篮练习休息的间隙,他都没忍住吐槽。

“要我说那教材还不如让我来编!什么乱七八糟的条理不清毫无逻辑,一个定义反反复复扯上那么多次还每次都不同……”

许伯明照旧在一边坐着,听着听着就问,“你们篮球队这次又赢了?”

符经得了这私人教练相助那简直是如虎添翼,他在的篮球队当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是啊老师,下次就和外校的比了。”符经跑了几步纵身一跃,手腕往上灵活一托,那土黄色破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稳稳穿过篮筐。漂亮!少年握拳在心中得意一呼,转头看见许伯明,却是某种恍惚的复杂神色。少年在那瞬间竟觉得,他看不懂。

符经确是不懂——少年腾空时球衣下露出的腰间弧线恰如那篮球的空中轨迹,美丽而又诱惑,他的保安老师看到的那刻,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住的烟,抖了抖。

那细碎烟灰落在许伯明的裤脚上,尔后就被球馆里少年脚下的风吹散去。

“你别打了,去我家里拿本书给你。”许伯明掐灭了烟,站起身来,替少年疑惑的神色给出解释,“比你们那教材好。”

两人这么回了许伯明的家,而此刻拿着书还一心想偷窥许伯明私人收藏的符经听到这个问题,就“啊”了一声,然后才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看站在自己右侧的许伯明,觉得这个穿着白衬衫的保安老师其实完全不是那么老——一定是那天晚上天太黑自己才会喊老伯。只是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当初改口喊老师是因为这样比较好让许伯明掏出那把球馆的钥匙,于是支支吾吾一阵,最后白牙一露:“老师你不喜欢么?”

少年的眉目太过干净,就连狡辩无赖都这么坦荡率真,许伯明一瞬间觉得自己心口被什么堵住,既突然又缓慢,那口白牙嘴边的笑意更是灿烂得让自己忍不住想去触碰。

老师你不喜欢么?

许伯明最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替少年整了整球衣的衣领,手指尖触到的少年青春气息呼之欲出仿佛唾手可得。符经没觉得哪里奇怪,还在伸手指点他柜中藏书,口中念念有词赞叹道:“哇老师你真是我老师啊……你这是经济军事文学政治都全了啊?我说你真的都看过吗?不是装装样子的吧?”

许伯明收回手,转身向外走去,“你要是想看就一起拿走吧,别弄脏了就是。”

什么也不知道的符经就这样抱着几本书出了许伯明的家门,篮球放在许伯明家里反正下次去球馆时再来拿。临走时许伯明还对他说,“下次要来提前说一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8

那阵子符经真是够忙,顶着期末考的压力还有校会的事班里的事硬是忙里偷闲看完了借过来的书,估摸这个星期考完就可以解放,然后就终于能够再摸到篮球的少年忍不住发了条短信去和许伯明炫耀,“老师我把书看完了,等我考完了我们直接球馆见?”

许伯明没有回他的短信。

符经疑惑了一阵,心头的疑问沉沉浮浮,终于在考前的前一天夜里没忍住给许伯明打了个电话,却被直接挂断了。

没被人这么挂过电话的少年有些莫名的不知是火气还是担心的情绪,第二天好歹考完了,就从教学楼直接去了许伯明的家。许伯明在的小区离学校不远,挺破旧的,下午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来,符经抱着书冲到楼下正要上楼,一个以前就总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拦住了他。

“找许老师啊?”

老奶奶笑眯眯地拿出一个篮球,“书就给我吧,许老师出门去啦,叫我把球给你。”

符经迟疑了片刻还是交换了物品,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

走出小区的门时符经回了次头,只看见楼与楼之间开始落了叶的树。那一树金黄在风中摇曳哗啦作响,犹如他身上披洒下来的漫天黄昏光芒。

他没有看到下了楼站在自家楼下抽了根烟的许伯明,烟头一亮一暗,一亮一暗,照着他黄昏里神色复杂朦胧不清。

9

最后一门考完时整个学校都一片兵荒马乱,溃不成军,飞机火车汽车的传单满地都是,随便往墙上一看就是显眼的特价机票和预订火车票。符经于千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拖着行李箱下了火车回到家时,掏出的钥匙还在手上,门就被人从里推开了。

一只手腕上挂着一串硕大珠宝的手臂僵在空中,符经抬了眼对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女人身上披着油光水滑的貂皮,在符经眼里却着实恶俗不堪,那化过精致面妆的脸上白里透红浑然透着一股诡异,少年不言不语擦肩走进家门,双方下一秒就被门分隔开来。

在学校风光无限的符经,谁都不知道他有这样一面。热情开朗又头脑灵活的少年在哪里都很受欢迎,暗恋他的女生可以凑好几桌麻将,但符经始终都知道无论四周多么热闹,都粘不上他。

自从他的生母带了他另嫁他人,无视他的父亲在病痛中死去,自从他亲身体验到自身的无力和渺小,就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着,符经就已经明白,他和别人不同。

那是一种说与别人听就是矫情的不同,却时时刻刻印在少年的心上和骨子里。

家中空空落落兀自有一种冷淡的豪华,暖气开着,符经一眼瞧见卧室里凌乱的被褥,觉得脑后一阵疼痛,不想再去猜测自己那美貌动人的母亲如今到底又靠上了谁,反正母子关系寡淡得就连回家车费都是符经自己出,就算女人愿意给,符经也憎恶得不想要。

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符经将行李一放,掏出手机,想发条短信,却突然停住。短短十几天,他还没习惯过来许伯明那突然的冷淡态度,也早已忘记那个被挂掉的电话和出门的拙劣借口。

大二的暑假符经没有回家,而是留校找了份差事,闲的时候就和许伯明混在一起,反正同学大多都走光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是寂寞得很。两人除了打篮球之外就是由许伯明带着到处乱逛,脚力不分上下,有时候一走就走了整整一天,从上午走到天黑,再坐末班的公交车回校,累得歪成一摊狗屎一样扒在窗边看司机把两边的流彩华灯飙成一条炫丽夺目的光带。虽然成长不顺却大部分时间都生长在富贵之家的符经在许伯明的带领之下,彻彻底底地领略了一番什么叫做小市民的生活,然而爬山的时候吃到的树上的野果却比符经吃过的什么水果都好吃。

许伯明也很乐于见到符经像个猴子似的满山遍野跑,教了爬树之后符经把脸划得一脸花,头上肩上衣服上全是叶子和草屑,晒了一个夏天之后全身都黑黝黝的,只有那一口白牙还是那么洁白如昔。

累了之后他们就找石头或者草地坐下来,照例一人一根烟,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或者符经缠着要许伯明讲点儿当年的英雄事迹——那是在许伯明说漏嘴自己当过兵之后了。只是大多时候,许伯明也不过摇摇头说句好汉不提当年勇。

少年并不纠缠,就轻声地哼哼什么歌的曲调,那调子悠扬又轻快,不似当下的流行歌曲,许伯明听多了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再看少年脸上的神情,许伯明就又明白了什么。

只是他也不问。

他们都不问——所以符经想了想,仰起头遗憾地晃晃头——那就不问了吧。

少年的食指轻轻按下手机的锁屏键,亮起的短信编辑屏幕就变成一片黑暗,映出他略微有些严肃的眉目。

没有笑容。

10

全校大逃离之后,保安也都轻松下来了,许伯明作为坚定的留守分子表示当然可以以一当十维护校园最后的安全,坚决保卫学校的一草一木不让万恶的敌人有机可乘——反正他没老婆没孩子家里又近。

这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许伯明开了门,走进另一片黑暗,他站在客厅中央静了静,觉得脖子有点酸。

开灯之后给自己泡了杯好茶,顺手开了电视,看了一阵觉得无聊,再想干点什么的时候就有点不受控制地走进了卧室,熟门熟路地翻找出来几张碟片。碟片的封面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白花花的肉体若让外人看到一定觉得分外刺眼——尤其是那上面的主角,不是身姿曼妙的诱惑三点而是精钢猛男时。

没错,许伯明是GAY。

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不在,最后那个,是他的兄弟陈建江。

许伯明在长途汽车上做的梦,正是关于那段血气方刚的时光,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入伍那年许伯明刚刚二十岁,却是一群正当年少的男人中唯一一个看到A片毫无反应的人,那天他们偷偷在宿舍里围观这难得的精神滋补佳品,坐在许伯明旁边的陈建江和其他人一样都精神勃发,笑嘻嘻互相打闹取笑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许伯明板着一张脸格外地无动于衷。注意到陈建江的目光,许伯明直直盯回去,眼里满是煞人的攻击性,陈建江看出这少年被人识破之后的凶狠有多脆弱,却在那一刹那大力拍肩过来,“小许忍不住了吧小许?”

这话一说大家都看过来,起哄的起哄取笑的取笑,陈建江嘿嘿淫笑着把许伯明拖起身来,“一定是看得太少的原因,走走走去大哥那里多给你点好东西。”两人在众人的嬉笑中走远,许伯明的脸比方才更黑,到了陈建江的宿舍,四周无人,才把头扭向一边说了声大哥谢谢。

陈建江是他们的班长,带他们这一群新兵愣是没有人不服的,此刻听了许伯明说了声大哥谢谢,脸色却严肃起来,停了半晌问他,“要不我跟上头说说你换过来?我看你们宿舍那几个二小子可是藏不住事的。”

许伯明望着陈建江,开口就又要说大哥谢谢——陈建江咧嘴一笑,“别喊我大哥,叫我名字就行。我看你就比看别人顺眼!别让那些傻子说坏了去——”

于是在陈建江的掩护之下,许伯明便成功地再没有被人发现。军校毕业之后,许伯明跟着陈建江的脚步下了连队,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好得让人羡慕,问谁谁都要说句这才是兄弟。陈建江是个喜欢冲动当大哥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许伯明平时默不作声,背地里就不紧不慢地帮着收拾那些家伙,往往陈建江知道的时候许伯明已经完了事,陈建江只好请他喝酒。喝醉的时候陈建江有时会问许伯明怎么个打算,许伯明只说自己绝不会去耽误哪家女孩子,别的就再绝口不提。平时能够和人大侃特侃这方面对象的陈建江也就在这时沉默下来。

等到陈建江退伍转业的时候,许伯明还留在部队里,这次他们没有再一起走。吃送别酒的那天陈建江又喝醉了,端着酒杯就一定要许伯明回答:“你是不是不想跟老哥我混了?嗯?”许伯明只是笑笑说,“建江,你喝醉了。”

那个问题陈建江最后也没有问出答案来,而是脑袋一歪醉在了桌上。许伯明一边收拾残局招呼其他人,一边就把陈建江扶起来,两人歪歪斜斜地走回宿舍去。陈建江醉得不轻,还一直想挣扎着站起来自己走,眼睛亮晶晶的倒像个孩子。许伯明搀着他,只想这家伙没事这么重干吗。

那晚的月光水灵灵地照着他们的背影,第二天陈建江没好意思地一个人早起走了,许伯明还在床上熟睡。他其实帮陈建江挡了不少酒,也是该多睡一会儿。

然而许伯明猜想陈建江酒醒之后一定会明白他为什么不再跟着大哥走——他怎么能再跟着他走呢。他们的兄弟情谊谁都分外珍惜,许伯明不想毁了它。

虽然那时候的许伯明,已经被这种罪恶感折磨得近乎疯狂。

电视机上的画面说实在的无论怎样也称不上赏心悦目,饶是欲望上头的许伯明都有些看不下去,这是他几个月前顺手买来的碟片,还是第一次看,看来果然便宜在哪里都没有好货。草草解决了的许伯明也就没觉得有多少快感,想去浴室洗个澡,好冲掉这满心的不尴不尬。

莲蓬头的温热水柱里许伯明眯着眼享受着,一手去抓香皂,不小心手滑跌落下来,弯腰去拿时眼里又进了水,好容易找到毛巾,眨了眨眼,眼角竟被肥皂沫刺激到分泌出一些透明液体,擦干了发现眼眶都有些红,眼球上一层稀薄红丝,伴着眼角的皱纹一起看,就忽然地触目惊心起来。

许伯明对着镜子发了阵呆,脑海里一晃而过地想起一张脸来,然后用力将毛巾掩在脸上。

在毛巾的冰凉触感里,他听见心里有个人冷冷对他说——

你老了。

11

只是许伯明不知道千里之外有人和他一样尴尬,而更恐慌。

这个晚上少年在满满的月光里醒来,摸到了一手的黏稠液体。

然后再未入眠。

12

再和符经相遇时,许伯明不由遗憾起来手里的手电筒不够亮。

明明有那么多风景宜人的约会地点,你们为什么要选择操场这个破地方呢?

这是许伯明脑海里浮起的第二个念头,因为是曾经感情甚好的私交学生,所以他大度地挥挥手,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就把符经和他怀里那个娇羞的长发少女抛在了脑后。

他的背影之后,符经一边安抚这个新交的女友一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轰轰作响。那是他们在许伯明玩消失之后的第一次相遇,心里的可怕秘密埋藏了一个假期的少年只注意到许伯明那一脸的云淡风轻和未曾相识。

他低头看着这个娇嗔着整理自己头发和衣服的姑娘,忽然打心里觉得厌恶起来。女人的味道蹭了他满满一身,符经推开她,对着那张惊慌的面孔,少年冷酷地开了口。

“我们分手吧。”

之后被纠缠了整整一个月并且名声大恶的符经,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做得对。

直到他第N次拨打许伯明的电话时,他仍然这样觉得。

13

终于堵到许伯明是在一个似曾相识的下午。

在操场打了两个月的篮球,再没见到许伯明巡查的身影的符经,同时利用了所有的空隙去小区楼下蹲点,还要防着那个坐在摇椅上满是皱纹的老太太,这样乐此不疲坚持不懈终于成功了的少年,在看到许伯明似笑非笑的脸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抱着怀里的篮球,迟疑着露出那口白牙。那个笑容迟滞又勉强,一点也不像他们最初见面时少年郎轻松愉快的自然二风范。

许伯明也这样觉得,所以收敛了脸色严肃了眼神,开口说,“钥匙不归我管了。”哪怕屁股后面挂着的那枚古铜色钥匙正好好地呆在那里,纹丝未动。

少年这次真正笑了,一口白牙明灿灿。

“老师,我不是想打球。”

少年人的眼里全是不管不顾的执着和热情,像是这座城市正午的太阳可以把柏油马路晒得吱吱吱地响,那耀眼光芒和他的牙一样亮。迎着许伯明黑色的瞳孔和冷峻的神色,他接着往下说。

“老师,我发现我是个GAY,怎么办?”

符经看见许伯明刹那间变化的神色如同天际莫测的云彩,他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一丝惊疑。然而最致命的底牌已经被自己这样掀出去,孤注一掷的绝地快感倒让他站得更稳挺得更直。

他在赌。

赌在他觉醒之前,他的保安老师私人教练,其实早已和他一样。

迈进了这孤独世界从此无人相伴无处可说无地能拾得同情几分。

他也在赌。

他的老师,是喜欢他的。

年轻人直直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人。

想出了这一切就下定了决心的符经不知道,许伯明要想的,比他多很多。

14

但符经也不知道,他赌得这么坚决的姿态,骗过了许伯明。

或者说,让许伯明骗过了自己。

15

“篮球给我。”

符经听话地交出了手中的篮球,然后跟着许伯明向球馆走去,同时好不得意地看到了那串钥匙中球馆的钥匙。

一种觉得自己心中缺失的地方得到满足的感觉慢慢在心中弥散开来,符经不自觉地笑着,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回归了过去的稳定。

到了球馆,许伯明沉着脸让符经投篮。

符经不屑地想老师真是太小瞧自己了,于是随随便便就来了个全中。

他已经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上篮步伐,不复最初的生涩和别扭,就连许伯明也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指教,未来的发展也只看符经自己。到这个时候就是团队配合的事情了,作为个人,符经已经做得够好。

许伯明看在眼里,就有了一点欣慰的笑意。

他看到托着篮球走过来的符经,看到他露出的漂亮脖颈,矫健身形,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和眉目之间的那种不自觉欢喜神态。

看到这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篮球少年。

在他身前咫尺之地,满目愉悦地抬头看他。

许伯明便不自觉低头,终于触到这属于少年的青春气息。和生涩技巧。

这是他心底滋生了许久了的渴望。

16

然而相处频率也并没有增加多少。

最多不过是许伯明会在周末的时候,叫上符经一起出去吃顿好的。

他们也会比以前说得更多,明白了彼此从前讳莫如深的身世和回忆。没有谁需要安慰,也无能排解,只是好歹此刻有人在用心倾听。

男人的眼睛总是沉稳而镇定的,偶尔说到当年的趣事,也不过嘴角微微带一点笑意。烟雾缭绕里,符经倒显得有些阴郁。少年的眉毛总是微微皱起,许伯明一边听他说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一边就伸手按住少年的眉心。

“别太紧张了。”

许伯明这么说。

符经就抬眼望着许伯明,不说话。那双眼睛慢慢变得沉静。

隔了一会,许伯明就问起符经毕业的打算。

人生行至这个岔路口,无数可能纷纭而至,也就越发让人茫然无措。只是和班上的那些同学不同,符经早就规划出自己的道路。然而他到底不能知晓自己的命运,不知道自己失手之下的那颗篮球,会生生砸出另一条轨迹。

心里混沌难安的符经,也就含含糊糊敷衍了过去。

17

然而后来符经回头再看时,还是为自己那时的小心思感到诧异和荒谬。

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多可能,猜测和怀疑。

在现实面前,一切不堪一击。

18

大四终于来临,宣讲会满天飞,穿着正装的人一下子充斥了整个校园。

这所大学并不怎么样,一部分人奔去了外校继续读研,一部分人就红了眼地在找工作。符经的专业挺尴尬,看得上的公司不太喜欢他的本科出身,看不上的公司符经也实在有些不愿意去。因为在校会混了那么久,老师就想力荐符经去外校读研。

面对这送上门的好机会,符经却犹犹豫豫,虽然答应了,却有气没力地交着材料,临了收到通知,告之下个星期四请来我校面试云云,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隐约看出这小子态度的老师急了,就算符经确实聪明伶俐,也保不住天外有天啊。然而敲打了几句,符经自是满口应承,转身就打了个电话叫许伯明出来打球。

然而即使只是一个保安——许伯明也察觉到了符经此刻必然面临着诸多抉择,并且过时不待。在球馆门前,许伯明手里拿着钥匙,只是问符经到底是什么打算什么情况。

“下个星期去面试呗——没进我就去找工作。”

符经实在有些头疼,面对许伯明头一次咄咄逼人起来的目光,他也有些不悦。

“你上次不是说也不好找?”

“先找着呗……急什么啊,自有留爷处啊不是嘛。”

“你就这么不想读研?”

符经点点头。

许伯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把钥匙一收,“好好准备面试,面试完再打球。”

符经没料到许伯明会是这样决断专行的态度,却是被激怒了,抬头盯了许伯明一眼,嘴角掠过一抹嘲讽的笑。

“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爸呢。”

许伯明不为所动,“我倒宁愿你是我儿子。”

符经像是被彻底气笑了,“想养儿子找谁也别找我——我爸早死了!”

说完这句,符经转身便走。

19

许伯明认识符经之后,看过很多次符经带着他的篮球队打篮球,大大小小的比赛,风头最劲的总是符经。那个少年在篮球场中腾移跳跃的身影,犹如鱼入海中,当真有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架势。

然而此刻,在操场边望着符经身影的许伯明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感觉到,现在这个在自己眼前,依旧一个人练着投篮的少年,已经不再是他们初次相见时候那样了。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两人远远近近,关系从疏到亲,但即使夜晚时分他们同床入眠,伸手可触,从某种意义上,符经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或许上次那一次争吵,便是最好的证明。

许伯明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他平日里虽有意控制,却不动声色地将这少年当成了值得栽培的好苗子,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中,眼见着少年和自己培养出一种默契关系,在这微妙的尺度里一直维系得恰到好处;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竟就像儿子大了不认人一般,符经羽翼将丰,也不再那么好相处了。

其实他知道为何符经不愿读研,不仅仅是少年难耐这学院压抑氛围的原因,更因为符经很需要钱。少年从来讨厌从母亲那里拿钱读书,所以经济上便想早一点独立。这种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符经再懂得权衡利弊世间道理,也难免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

想着这些的许伯明一时入神,符经却发现了他。两人再次对视的时候,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那天之后谁也没有联系过谁,许伯明自是觉得符经小孩脾气消火便好,符经却是满心的郁闷不知道怎么发泄。

“你后天就要面试了吧。”

“嗯。”

符经低头玩着篮球,看不清脸上神情。

许伯明很久没有说话,久到符经都忍不住抬头起来看他。下午的光线尚算明亮,将许伯明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却是第一次让符经看出几分老态来。男人眼角的皱纹和已经有些松弛的皮肤,似乎横竖都写着无奈几个字。

符经心里一动,却听见许伯明淡淡开了口。

“好好面试吧,少打点球。”

那语气在符经听来淡而薄情,已经近似一个无味的虚伪叮嘱,符经望着他,最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绽开笑容,露出那口白牙。

“明白。”

20

符经的面试到底还是失败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老师把符经恨得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符经好不容易糊弄过去,转头想了想,还是给许伯明发了个短信。

他们在校外一家饭馆见了面,许伯明没提这件事,只是问了问符经的近况身体,又提点了符经几句,符经都好好应着,冷不防听见许伯明来了一句,“我去×城一趟。”

那是陈建江身后所在的地方,符经也就一并应了。

走出饭馆的时候,许伯明拍拍符经的肩,眼里多了点难得的柔情,“不要急,知道么?”符经知道他是说自己找工作的事情,心里还是一暖,又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却远远出乎符经的意料之外,似乎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之前各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僵局被打破,一家总部在省会也算不错的企业屈尊来了符经的学校不说,还一眼相中了符经面试中的不俗表现,眼看offer触手可及,符经就高高兴兴打包去了省会实习。

走的那一天许伯明刚好在回校的车上,两人发了几条短信,也就作罢。

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到以后的事情,而等符经在省会终于慢慢安顿下来,生活进入日常轨道,再想起许伯明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期间两人的联系也日渐稀少,似乎他们又建立起了另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谁也不想明白说出那句意味着他们关系终结的话语,而谁也不愿意再强留下去。

21

符经毕业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毕业照拍完了,学士服就有些热得穿不住。和同宿舍的兄弟们嘻嘻哈哈地找了几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合了照,符经先一个人回了宿舍,换上清爽利落的短袖。合同已经签订完毕,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宿舍空落落的,唯有风扇在徒劳地散播着清凉。

符经拿起地上的篮球,心中莫名一阵伤感。

这伤感混合了太多情绪,离别的季节,回忆的积累,未来的些许迷茫,和更多的,难以形容的恍如隔世的梦幻感。

他不是个傻子,不会再去此刻被太阳烤得一片炽白的操场去投篮。

但他却还是想起,那时刚刚装修完毕,崭新瓦亮的球馆。

那些日子里,篮球穿过篮筐的美丽轨迹,砸在地上的巨大回响,自己满身的汗水湿透背脊。

和那次球馆里,他和他的保安老师第一次的亲吻。

那段关于,篮球少年的故事。

选自《文学界·湖南文学》2014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远 人

本刊责编 鄢 莉

猜你喜欢

球馆篮球老师
运动中的数学
快乐篮球进山乡
拍篮球
金钱之味
DOTA2圣地钥匙球馆的兴衰没落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悬梁之剑
六·一放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