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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景

2014-12-06杨争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9期
关键词:种瓜仁义土匪

杨争光

事情开始的时候很简单。其实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很简单。那天,种瓜人站在瓜棚跟前朝瓜地里看了一眼。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然后从西边落下去。西瓜又长大了一些。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激动或者不安。就这么,他朝瓜地里看了一眼。然后,太阳就旺了。然后,他在地畔上找了块地方,躺下去。

瓜地在峁上。一条土路像裤带一样摇晃着从两边搭下去。峁是挂那条裤带的架子。再就是西瓜。瓜棚边的土坑里有一些啃过的瓜皮。在这种地方,竟然长出来这么一片西瓜,让人感到有些滑稽。西瓜确实丰收了,它们排列在那里,不动声色。远处,依然是那种沟壑梁峁一类的东西,直往人眼窝里蹭,干巴巴像塞满了土。

那里有一道塄坎。他刚好把头枕在塄坎上,脸上盖着一顶草帽。他没有睡着。他感到小腿上有个什么东西。他把腿抬起来。很熟练地在那里扇了一巴掌。他立刻感到一阵黏糊,很得意。

那是一只飞虫。

后未,他就听见了一阵牲口走路的声音。它们踩着那条裤带悠然地往上爬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吼一句什么的欲望。

“来了,来了,又来了……”

他这么唱了一句。他顺着帽檐朝路上看了一眼,一群贩牲口的人已停在地头了。那是一群面目肮脏的男人。他们穿着那种少颜无色的长腰宽腿裤子,扎一条线裤带。他们进了瓜地,猫着腰,挨个儿在西瓜上摸着,像摸着一样可心的东西。

他听见他们摸过来了。他没看他们,他用耳朵听着。一会儿,他感到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草帽。

“切个瓜吃。”

摸他的是一个长着茬茬胡子的人。

种瓜人没说话,也没动,茬茬胡子揭掉他脸上的草帽。阳光猛烈地刺进他的眼窝。

“切几个瓜吃。”茬茬胡子说。

种瓜人依然未动。他正对付着猛烈的太阳光。茬茬胡子把草帽放在屁股底下,在他的头跟前坐下来。

种瓜人听见一声西瓜破裂的响声。

瓜地里响起了一阵西瓜破裂的响声。

种瓜人斜着眼。他看见几个牲口贩子砸着西瓜吃,他们吃得很高兴。种瓜人想闭上眼,但又睁开了。他看见他们砸着西瓜耍闹,看着看着,种瓜人变脸了,气粗了。他甚至夸张地吹了几口气。

又一声西瓜破裂的响声。

“这伙熊人。”他说。

他突然坐了起来。

“甭砸!”他说。他鼓着全身的力气,使劲摇着头。

“甭砸!”他这么说。

“给你钱。让他们砸去。”茬茬胡子说。他大口大口地啃着西瓜。

“甭砸!”种瓜人又喊了一声。他好像很固执。他像喊给自己听一样。他仍然坐着。

牲口贩子们愣了一会儿。

“我说甭砸!”种瓜人说。

瓜地里响起一阵更激烈的破裂声。

种瓜人看见一个贩子抱着一个大西瓜,朝那个蹲着吃瓜的光头头上砸了下去。西瓜砰然破裂。光头上满是破碎的瓜瓤。光头动了动,依然吃瓜。

“甭砸!”种瓜人说。

那个贩子并不理会。他把半个西瓜朝那颗光脑袋扣了下去。他感到他的喉咙里很快就会颤抖出一阵笑声。他没笑,因为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扭过头,种瓜人已到他跟前了。他把那一阵笑声给了种瓜人。他笑得很憨厚。

“我说甭砸!”种瓜人声音小了,但语气很硬。

贩子又笑了一声。贩子笑得依然憨厚。

种瓜人突然抡起了切瓜刀。那是一把弯月形的切瓜刀。那一声和西瓜破裂的声音很相像。这回,贩子没笑出声,他使劲扭着身子,倒了,脸上浮着那种憨厚的笑容。

贩子们围过来,他们看着挨了刀的同伙,然后瞅着种瓜人。

“你这熊人。”其中的一个说。

“我说甭砸,他要砸!”种瓜人说。

“你的瓜不卖钱得是?”

“不卖钱作甚?”

“那你杀人。”

“我说甭砸,他要砸!”种瓜人不明白贩子说什么,他眨蒙眼。他想,瓜卖钱当然瓜要卖钱,可他做什么要砸。

光头上满是碎瓜瓤的那位凑过脸来,仔细端详着种瓜人的老睑。他是个矮壮的男人。

“你狗识的杀人。”光头说。

“他砸西瓜。”种瓜人说。

光头抓住种瓜人的一只手往背后拧,一直拧到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然后,光头把种瓜人的两条腿扳上来,往鼻尖上折。种瓜人躺在地上,并不反抗,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的两只脚,一点一点朝他的鼻子折了过来。

“这老熊筋还软。”贩子们说。

“就是。”

他们终于听见了骨头挫裂的梆梆声。种瓜人又发出了那种痛苦的喊叫。就这么,他们摆弄着种瓜人。他们摆弄得很仔细,很认真。他们像做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样做着这一切。后来,他们从瓜棚上取下来一条麻绳,拴在种瓜人的脚脖子上。他们把他倒吊在椽上,用他的头夯着松软的土。再后来,他们把他的头装在裤裆里,种瓜人也穿着那种褪色的蓝布大裆裤。他们到底把他弄成了一个圆球,吊了起来,吊在了瓜棚上的木椽上。光头一下一下拉着麻绳,圆球打着旋儿往上升着。

“狗识的还杀人,让你杀。拿三千块大洋来。送个没开苞的女人来。七天不见人影,就把村子洗了。”光头说。

村子在沟坡底下,像随便扔在那里的一堆温暖的旧衣服。

贩子们把挨了刀的同伙搭在牲口背上走了。

他们是一群贩牲口的土匪。

那时候,吊在瓜棚上的种瓜人像一件东西,悠悠晃动着。瓜地里,有几个西瓜被竖了起来,在阳光里闪着油光。

六姥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人,六姥家上房厅里聚集着一群表情淡漠的男人。他们在这里商量着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们蹲着,坐着,靠着墙壁。他们听着酸菜缸上苍蝇振翅的声音。那里排列着几口大菜缸。

六姥靠着门框,手里拿着半截红萝卜。她是个爱吃红萝卜的老女人。她形容枯槁,一脸老皮,但牙齿很好。灯光从屋里射出来,抹亮了六姥的半个瘦脸。另一盏灯放在菜缸的缸盖上。

他们刚刚吃完晚饭。他们的脚跟前放着一碟酸菜。有人伸长舌头,努力地舔着碗里的饭粒,舌头在瓷碗上拉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这么大一个村子,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我不信。”有人说。

“拴牢。”有人喊了一声。

拴牢抬眼盯了喊他的那人一眼。

“我家女子才十二岁,亏你说得出。”拴牢说。

“那你说谁家的女子合适?”

“我看存道家月桂合适。”拴牢说。

众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存道的脑顶上。

存道半晌没说话。存道似乎触到了伤心处。存道难受得什么似的。存道说:

“事到如今,我也不护卫了。我家月桂跟人睡过了。就是那个补锅的。他在我家住了几天,就出了丢人事。他把村上的烂锅补好了,他把我家月桂睡成了烂女人。我家月桂的肚子大了,不信到我家看去。他走的时候,没给我家要补锅钱。他不声不响就走了。他个狗识下的。不信到我家看去。”

存道泣不成声了。

六姥不说话。她一直嚼着手里的那半截红萝卜。

“来米她爹。”一个年轻一点的户主喊了一声。他叫德盛。

他们把头扭向墙角。来米她爹像没听见一样。他没有抬头。

“你家来米合适。”德盛说。

“来米她爹你自己说。”

来米她爹一动不动。

他们看六姥了。他们的意思很明白:我们把合适的人选出来了,可人家来米她爹不吭声。

六姥眯缝着眼。她好像在笑一样,其实她就这么一副像笑一样的模样。她停止了咀嚼,嘴巴不动了。她合住嘴唇的时候,嘴巴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来米合适。”有人说。

“让六姥说。”有人说。

缸盖上的苍蝇们激动地振着翅膀。

来米她爹扬起头,看着德盛。他看了好大一会儿。他突然站了起来。

“德盛。”他叫了一声。

德盛狐疑地看着来米她爹的脸。

“我操你女人!”来米她爹说。

“我操你家女人!”他说。

他拨开人堆,从墙角里走出来,走进了院子,朝大门口走去。半道上,又折过身来。

“我操你女人!”他似乎跳了一下。

他们一直看着他出了大门。他拖着鞋,鞋底打着脚板,啪嗒啪嗒作响。

有人醒过神来,急急地跟了出去。

“甭走,哎,看这人,哎……”

一只猫从门坎上窜出来,六姥一伸手,熟练地抓住它,朝屋里的土炕上扔过去。猫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唤。

六姥又嚼红萝卜了。她咬了一口。他们都听到了清脆的声音。

事情就这么定了。

六姥嚼红萝卜的声音很响。

那时候,月光很亮。峁顶上,种瓜人吊在瓜棚的木椽上,像一样东西。满地的西瓜像一个又一个活物,怪绿怪绿的。

远处是山包子。还是山包子。

挑客憋娃背靠着碌碡,圪蹴在仁义家门口。他的脖子边上插着一根小竹棍,竹棍上拴着两条红布,这是他的职业标志。他爹死的时候庄重地指着那根小竹棍说,憋娃你甭小看那条红布布,它是你吃饭的碗。憋娃就朝小竹棍看了一眼。他爹又跟憋娃说,憋娃你把小竹棍插在脖子上你就成了挑客就有人求你高接远送好吃好待。憋娃给他爹点了点头。憋娃爹从炕角里取出一个油光闪亮的挑刀盒,把它塞进了憋娃的裹肚兜里。他爹说憋娃你下刀的时候手要狠要用力气甭怕猪叫唤猪蹬甭怕血。憋娃又点点头。后来,憋娃成了挑猪阉蛋的能手。

现在,挑客憋娃圪蹴在仁义家的门口。夹在他指头上的烟卷已抽过一半了。仁义家的院子里传出来一阵凄厉的猪叫声。

仁义两手攥着一头小猪的四条腿,从门里碎步跑了出来。

“哪儿?在哪儿挑?”仁义说。

憋娃用脚尖在地上点点。“就这。”他说。他从挂在裤腰上的那个盒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挑猪刀。他用膝盖压住小猪的后腿根,仁义揪着猪耳朵。猪拼命地挣扎着。

“压住头。”憋娃说。

仁义看着憋娃的脸,他感到憋娃太有些不近情理了。挑猪就挑猪,用那么大劲做什么?

“看你说的。压住压住,不是你家的猪得是?你轻点。”他看着憋娃的手。

憋娃不理他。他用挑猪刀在猪肚子上剔毛。那里很快露出了一块白皮。他在那里划了一刀,猪皮裂开了一道白口,他又划了一刀,猪皮透了。他把挑猪的刀咬在嘴里,然后把一根手指头从刀口里塞进去,在猪肚子里掏摸着,另一只手取下挑猪刀,把带勾的一头顺着那根血指头塞进去,勾出来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他掉过刀,噌一声,那团血肉就滑进了他的手心。他一扬手,那团血肉就飞上了街道。一只狗跑过来,舌头一卷,那团沾满泥土的血肉就进了狗嘴。狗牙之间发出一种咀嚼的响声。

“你割的口子太大了。”仁义说。

憋娃用针缝着那道口子。绳子穿过猪皮时也有一种响声。

“我说你割的口子太大了。”仁义说,“这么小个猪,你割那么大口子。不是你家的猪你不害心疼得是?”

憋娃看了仁义一眼。

“我看五个铜钱就行了,你还要七个。你割那么大的口子。”仁义说。

“梆”一声,憋娃把缝好的线割断了。他站了起来。

“我不要钱了。”憋娃说。

仁义的眼珠子不动了。猪乱蹬着腿,他有些抓不住了。

“看你。你看你。”仁义说,“大了就大了,我就说说。你看你。”

“八个铜钱。”憋娃说。

“看你。”仁义要哭了一样。

“八个。”

“看你,说好的七个。”

“八个。”

“八个就八个。”

“掏钱。”憋娃说。

“看你,我这么大岁数还讹你。八个就八个。”仁义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看你,我能挑得起猪出不起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说。

憋娃重新缝好了刀口。他们放开了那头小猪。

“你挑净了没?”仁义突然说。

憋娃往盒子里装着挑猪刀和针线。

“没挑净让你赔。”仁义说。

“呸!”憋娃给仁义的脸上吐了一口。他吐得很准。他走了。

仁义看着憋娃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熊人。”他说。

他拽过袖子,擦掉了脸上的脏物。他想起了那头小猪。

“啰啰啰啰”他叫唤着。

猪已跑得没影了。他看见拴牢敲着鼓从街那头走过来。

“筹粮了——”拴牢喊着。

人们扛着装满粮食的口袋从门里走出来,朝来米家走去。一群踢瓦块玩耍的娃们哄闹着,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边跑。

来米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粮食口袋。人们蹲在自己的口袋跟前。口袋上写着他们的姓氏。他们不说话。他们已做出了明智的抉择。他们爱粮食,可更想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总这么说。他们抽着旱烟。他们不时地把烟锅嘴上的涎水吸进肚子。他们竖着耳朵,等待厢房屋里的来米她爹开口说话。

又有几个人扛着粮食口袋从门里走进来。那时候,来米坐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摘辣椒。她是那种单眼皮的姑娘。她身体很好。她似乎对她家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她甚至大大方方地走进猪圈,在里边撒出一阵无拘无束的尿水声,然后又进行了一种痛苦而幸福的努力。她屙了一泡。她一边紧着裤带,一边听着那头猪吞食排泄物发出的畅快的声响。她满面红光地走过院子里的粮食口袋,坐在台阶上,拿起了一串辣椒。

“来米她爹说话了没有?”有人说。

“没。没呢。”

“他狗日的嫌少。”德盛说。他也蹲在一个粮食口袋跟前。

他们朝厢房里看一眼。

厢房屋里像死了人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等待得太久了。他们仍然在等待。他们有足够的耐心。他们看着屋顶上的木椽,看着柜盖上的木纹。他们偶尔往来米她爹的脸上瞄一眼。他们给他已说过很多话了。现在他们不吭声。

来米她爹的一条腿伸在炕沿上,另一条腿吊着。他正编着一条线裤带,他腰上的那一条不太管用了。他想他在这时候编一条裤带是很快活的事情。裤带的一头在他的手里,另一头缠在他的脚指头上。他的表现是所有人中最自在的。他们在求他,哎嗨!他背靠着墙壁。他一抬头就可以从窗户看到院子,但他不看。他编得很专心。他好像胸有成竹一样。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这么胸有成竹。

院子里的粮食口袋越来越多。几个娃们在口袋丛里窜来窜去,拍打着数数:“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另一伙娃们做着“打桩”的游戏。

来米她爹真是来米她爹。他继续编着线裤带,似乎要编出世界上最光彩最气派足以让他一辈子脸上生辉的一条来。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屋里的人都盯着他。一种近似于愤怒的东西正在他们的身子里爬动着。他们恨不得咬他一口。他们恨不得夺过他手里的那条裤带,把它扔在猪圈里,塞进屎尿里。

德盛从门口挤进来,讨好似的凑到来米她爹耳朵跟前。

“你看行不?行不行你说句话。”他说。

来米她爹仍然编着他的裤带。

“拿去。再拿去。把囤底腾了。”德盛站在门口给院子里的人说。

“他想勒死村上人。”有人愤怒了。

“不给了。让土匪来吊死算了。”

“看你说的,我可不想吊死。”另一个说。

“走,拿去。”

来米看了他们一眼。她摘好的辣椒已两大堆了,一堆鲜红,一堆墨绿。她把一根红辣椒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她咬了一口。她禁不住辣椒猛烈的刺激,张大口哈着气,眼窝里立刻涌出了泪水花花。有人扭头看了来米一眼。

“给她嘴里塞个驴毬好。”他们说。

来米没听见。也许她听见了。她张着口。

“你看嘛,你朝外边看一眼。”拴牢给来米她爹说。

有人把盛着谷子的斗和升子一类的东西也摆在了院子里。还有人拿来了几篮子鸡蛋。

厢房屋里的空气已很紧张了。

“时辰到了。”来米她爹想。

他想往窗外看一眼。他把目光停在了门口。六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靠在门框上。他们又听到了那种嚼红萝卜的声音。

“啊哈!”来米她爹突然大动悲声,嚎啕起来。

“我对不起她妈呀……她妈死得早呀吗啊啊……到了阴曹地府我给她妈咋说呀吗……”他泪流满面了。

六姥走了。

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一个一个相跟着出了来米家的大门。

“啊,啊,啊……”来米她爹还在厢房嚎啕着。

来米愣愣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些粮食口袋。后来,她整了整衣服,在台阶上坐好,坐成女人哭坟的那种姿势,然后,嘴巴一张,就哭出一长串声来:

“哎嗨嗨嗨嗨妈呀,你把吔——”

她拖着腔。那是一种真正的歌哭,抑扬顿挫,暗合阴阳,说不出是欢乐还是悲痛。那是一种叙述式的咏叹,把叙事和抒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她吸了两口气,对着满院的粮食口袋继续歌哭。她吸气的时候,喉咙里也有一种声音。

“你把吔……”

来米的歌哭在空气里颤动着。

仁义和他婆娘拌了一天嘴。仁义婆娘让仁义送粮,仁义不送。

“我不出粮。”他说。

他婆娘斜了他一眼。他婆娘是个肥胖的女人,粗腿大屁股,胸脯上嘟噜噜一堆肥肉,看着让人眼馋。

“都出哩你不出,你能的。”女人说。

“我就能的。”仁义说。

“你不出粮就得去骡马寨子,土匪不杀了你才怪。”女人说。

“我不出粮,我也不去骡马寨子,我管毬。”仁义说。

“能么。你能么。”女人说。

“噢么。”仁义说。

“村上就出了你这么个能豆豆。”女人说。

“我没粮。”仁义说。

“我把粮都装好了。”

仁义的眼窝张大了一点。他看见墙角蹲着一个装满粮食的口袋。他拧过头,往婆娘的脸上瞅。婆娘太日脏了。

“日你妈。”仁义说。

女人张了一下嘴。

“做什么你装粮?”

女人仍然张着嘴。仁义朝她走过来,揪住了她的头发。她知道仁义要揍她了。仁义总这么揍她。仁义揪着她的头发,使劲一拉,她的脸就仰起来,对着屋顶。她的眼珠子钻进了额颅里,眼眶里剩下两窝白东西。她的身子朝后弯着,肚子腆起来,胸脯上的那两堆肥肉鼓鼓地要绷出来。可仁义不动这些地方。仁义把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肚子往下塞,一直塞进她的大腿间。仁义的五根指头一抓,就会抓住一把肥肉。然后,仁义就往手指头上使劲。然后,女人就感到了一种钻心的滋味,说不出是疼痛还是兴奋,眼眶和鼻眼里就涌出来一股酸水。女人就淋漓地叫唤一声,露出两排肮脏的牙齿。

这会儿,仁义就这么抓着女人大腿上的一块肉,往指头上使着劲。

“日你妈。”仁义说。仁义狠着脸。

女人龇着牙,正忍受着那种钻心的滋味。

“你把粮食给我倒到囤里去。”仁义说。

“我不。”女人说。

仁义又使了使劲。女人叫唤了一声。

“倒不倒?”仁义说。

“倒。”女人说。

仁义松开手。女人摸着大腿上那块肉,呻吟了几声。仁义看着女人把粮食倒进了囤里。

“他们会让你去骡马寨子。”女人说。

“谁敢让我去?吃了豹子胆!”仁义说。

“看么。”女人说。

“看么就看么。我管毬。”仁义说。

“我不出粮,我也不去骡马寨子。”他说。

后来,他们就听见了来米的歌哭。他们静静地听着,都有一种想尿尿的感觉。

“我管毬。”仁义这么说。他看着屋顶上的木椽。

来米一直哭到了天黑。来米没挪地方,还坐在白天歌哭的那地方,还是那个姿势。她的单眼皮有些肿胀。

院子里的粮食口袋已少了许多。来米她爹把它们腾空了,倒进了囤里。囤里的粮食已冒尖了。他把倒空的口袋从屋里扔出来。他给门外边扔了一堆空口袋。

“甭难过了。”他给来米说。

“是女人总要找男人。”他说。他要开导开导来米。

“这穷熊地方有好男人?你说。你见过?土匪也是人,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土匪就不娶老婆了?土匪吃人哩得是?土匪是吃人哩,看吃谁哩。你好好地顺着他,他吃你?不就是让你给他当老婆嘛,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又扔出来一条空口袋。他总是拖着鞋。他从来米跟前走过去。

“让你帮个手你不帮。”他说。他又抱起一袋粮食。“不帮就不帮,紧你爹我一个人往死里累。你的心就这么硬?真是,女人的心比石头还硬。你妈的心就跟石头一样。我说你不能死你得活着,你死了让我和来米咋办,她眼睛一闭腿一蹬就死了。心比石头还硬哩。”

他又站在囤台上了。

“这不比种地强?这不叫种粮食,也不叫收粮食。这是往囤里倒粮食。你长这么大啥时候有这么多粮食。这是粮食我说娃哟,不是土,也不是牛粪。你悄悄地坐着,你爹我把什么都想到了。你爹我能让你吃亏?你说。你想和他过了你就和他过,不想过活了你再回来,他强扭你不成?人心是能强扭的?扭了一月扭不了一年,扭了一年扭不了两年,强扭的瓜不甜。土匪也不是吃草屙料的,他不知道?你看这粮食。你回来了咱坐在家里慢慢吃。吃这东西不会坏肚子。你看你看,给你说你还不爱听。看你难受的样,好像你把粮食给人家了一样,哎嗨。”

来米抬起屁股,进了另一间屋。来米她爹歪着脖子,看着来米关上了门。

“模样,看你那模样。”来米她爹说。

来米吹灭了屋里的灯。院子里满是月亮光。来米她爹背着手,在月亮光里踩踏着,似乎在试试能不能把月亮光踩碎。后来,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来米的屋里没有声响。他蹑足走过去,挂上了门栓,又从身上摸出来一把锁子,锁上了门。

“来米你睡。”他对着门扇说。“好好养养神,村上选好人,你们要上远路呢。睡,你睡。”

“我也睡,”他说,“剩下的活我明天做。我这人活了一辈子,一辈子是个闲不住。”

来米她爹进了那间厢房屋。他一眼就看见了白天编好的那条线裤带。他抽掉了裤腰上那条旧的,把它从门里扔了出去。布条正好搭在猪的木栏上,摇来摆去。

他一口气吹灭了灯。

院子里只有月亮光了。像铺了一层水。没顾上倒的几个粮食口袋浸泡在清水一样的月亮光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夜鸟的叫声,直往人头皮里钻。

来米她爹挪挪脖子底下的枕砖,睡了。

拴牢又敲鼓了。鼓声不紧不慢,像报丧一样,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全村的人都聚集在六姥家门前。他们竖七竖八歪拧在那里。他们总是一脸晦气。那里有几棵树,还有一个草垛,一堆粪土。几只鸡不避人,在草垛和粪堆跟前扒食,鸡爪不时挥动,弹蹦着土粒和碎草。一只猪在街道的路沟里拱土,也许就是仁义家挑过的那只小猪。

门前的木桌上白花花放着几锭银洋,还有一只女人用的针线篮子。这会儿,那里放着许多麻纸团。

那时候是正午,太阳光里有种揉断干草一样的响声,让人心里直发毛。

六姥坐在门坎上,眯缝着眼。她没吃红萝卜,她抱着膝盖骨。

没人往木桌上看。他们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什么都没看。他们的眼窝像核桃砸出来的两个圆坑。

有人咳嗽了一声,从人堆里站起来。

是拴牢。

“仁义。”他叫了一声。

仁义没动。他翻了拴牢一眼。

“你没出粮,得是?”拴牢说。

“我没粮。”仁义说。

拴牢把头转向众人。

“仁义没谷子,也没豆子,也没钱,干蘸油葫芦不成。送来米他去。”拴牢说。

仁义慌失了。

“我不去,我腿不好。”他说。

“不去不行,”拴牢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是老规矩。”

“仁义你站过去!”拴牢说。

人们都看着仁义。仁义不敢不站过去,他一边斜着身子一边给拴牢说:

“我不去,咋说我也不去。”

拴牢向大家宣布:“还得一个人,没人愿意去,咱就抓阄。”

“不准挑挑拣拣,手指头蛋碰到哪个就拿哪个。”

“我不抓。”来米她爹从人堆里走出来。他很有些自得的样子。他走到六姥跟前,挨着六姥圪蹴下去。

“抓就抓。”

人们纷纷站起来,朝木桌拥过去。

“一个挨着一个。”拴牢说。

人们就排好队,一个挨着一个。

仁义蹲在桌子旁边。他很不服气。

“我不去。日他妈谁爱去谁去。”他说。

来米她爹颠着屁股,欣赏地看着人们抓阄的神态,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自在的人。他想人日他妈就应该这么活着。他突然想起了来米。他想他应该把来米的情况给六姥说说。

“六姥,”他说,“您安安地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把来米在上房屋里锁着哩。我给她送饭,她死不了,也跑不掉。”

六姥没说话。六姥眯缝着眼。

抓完了,没人报告他抓着了。

“谁抓着就报名。”拴牢说。

人们愤怒了。

“谁抓着了站出来,别耍赖。”他们说。

“肯定是鳖娃。”有人说。

鳖娃抱着头在一边一声不吭。

“送人都不愿去,那来米呢?心甭太黑了,我说。”来米她爹说。

“毬!”鳖娃站起来。他把手里的纸团撕成了碎米花。

拴牢和鳖娃站在仁义家门口。

“仁义。”拴牢喊。

仁义从屋里走出来。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仁义说。

“我家出粮,我家现在就出。”仁义婆娘说。她从仁义脊背后边腆出来。

“不成。早些做什么去了?”拴牢说。

“我不去。”仁义说。

鳖娃抓得很准。他一把捏住了仁义裤裆里的那一堆东西。仁义叫唤了一声,跪在地上,肚子使劲往后缩着。

“你甭动弹。”鳖娃说。

仁义跪直身子,一动不动。

“你躺下。”鳖娃说。

“我不。”仁义说。

鳖娃用了用力,仁义疼痛难忍,又叫了一声。“我躺,我躺。”他说。

仁义朝后仰面躺下。他看着鳖娃的脸。

“你去不去?”鳖娃说。

“我不去。”仁义说。

鳖娃从腰里掏出了那把挑猪刀。

“拴牢,你把这狗熊的裤带解开。我把他阉了去。”鳖娃说。

仁义婆娘叫唤了一声,朝鳖娃扑过来。她使足劲在鳖娃身上蹬了一脚。鳖娃没动,女人反而被弹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活了,不活了。”女人哭嚎着。

“脱,把狗日的裤子脱了。”鳖娃说。

拴牢解开了仁义的裤带。鳖娃晃晃那把挑猪刀。仁义没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挑猪刀扶上了仁义的皮肉。一阵冰凉的感觉,仁义的腿抖起来。他知道鳖娃会真下手的。鳖娃真能把他的那东西割下来喂狗。

“我去。”他给鳖娃说。

“不去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他说。

鳖娃松开手,把挑猪刀装进了盒子。仁义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

“看把你能的。挑猪挑得眼花了你还挑人呀,得是?”仁义说。

“呸!”鳖娃照着仁义的额颅吐了一口。

“呸!”仁义又听见了一声唾。仁义婆娘照着仁义的脸也吐了一口,吐在了仁义的下巴上。仁义没说话。他看了婆娘一眼。

那天晚上,仁义和鳖娃一起蹲在六姥家的门坎里边。仁义顺溜多了。六姥从腰里掏出来一堆银洋,放在柜盖上。

“这是你们路上的盘缠。”六姥说。

他们朝那堆银洋看了一眼。

“吃了饭就走。”六姥说。

出门的时候,六姥说:

“把老眼杀了。”

他们像受了惊吓似的回过头来。

“把他杀了。”六姥说。

六姥靠着木柜。六姥像瞌睡了一样。那只猫卧在土炕上的棉被窝里。

六姥又吃红萝卜了。他们出了门,还能听见那种清脆的咀嚼声。

瓜棚上的种瓜人不再晃悠了。没有风。距瓜棚不远有一道土梁。

一阵咯吱咯吱的木轮声。

土梁的豁口处,出现了鳖娃、仁义和来米。来米坐在一辆单轮木车上。车上铺着一床棉被。还有一床棉被在来米的脊背后头,卷着当靠背。仁义推车,鳖娃跟在后头。

来米穿一件红布衫,像红辣椒。她歪着头,顺着眼,任单轮木车颠着,摇着。

鳖娃背着手,边走边观景。鳖娃的脖子边上插着他挑猪阉蛋的标志。

他们看见了种瓜人。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听见对面山上有人唱歌。

“来了,来了,又来了。”

“花花大门进来了……”

他们朝对面山上望了一眼。仁义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虚慌。

“坑人哩!”仁义突然喊了一声。

“凭什么让我去?坑人哩!”

仁义跳了一下。木轮车又响了,他们走下了沟坡。

他们要走一段很长的路程。

他们走到沟底了。一条小河从几块大石头上摔下来,顺着沟流过去。来米一伸腿,从单轮车上跳下来。她要喝水。

“喝就喝,都喝。”仁义说。

仁义和鳖娃跪着,把嘴伸进水里吸着。来米喝完水,靠在土坎上解辫子。她把辫子解开,然后再编。鳖娃和仁义坐在石头上,听着来米解开辫子的声音。

“这回该你推了吧?一人推一程。”仁义说。他看着鳖娃的脏脸。

“人不能耍赖,不能得寸进尺。我可不是你鳖娃雇来赶脚的。让来米说。来米你说。”

来米编着辫子。来米很超脱。来米是坐车的,谁爱推谁推。所以,来米不说话。来米继续编着辫子。编好了,来米朝脊背后头一甩,来米甩得很好看。来米一伸腿,又坐在了木轮车上。

鳖娃攥住木轮车把。鳖娃推着,仁义拉着,他们过了小河。河岸上留下了几个鲜活的湿脚样。仁义看看那几个湿脚样,就跟在车子后头了。他把手背起来。他想他应该把手背起来。人有时候是孙子,有时候就是爷。当孙子就得有个龟孙样,当爷也得有爷的气派,所以,他也要一边走路一边观景。

“就这。哎嗨。”他想。

后来,他想起了来米她爹。他想和来米说几句话。

“我说来米,你爹可真行,成咱村上的财东了。”他说。

“你爹这会儿在家里蒸白馍馍吃哩。你信不。”他说。

车上的来米一颠一颠的,眼睛一动不动。

“信不信由你。我要是你爹就蒸白馍馍吃。哎嗨。”仁义说。

他眯着眼看着远处。他似乎成了来米她爹。他闻到了一股白馒头的香味。

两边都是山。路窄长窄长,在山沟里胡乱拐着,拐着。

他们在路上走着。他们三个人。

来米家很热闹。来米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来米她爹想好好收拾收拾家。现在,他有这个力量了,也有这个心情了。他请了存道、拴牢和德盛几个人给他打墙。他给他们熬罐罐茶。他把熬好的茶水倒在碗里,让他们喝。

“喝,”他说,“甭急,喝了再打。有你们吃的喝的。”

“噢,噢。”德盛几个人对来米她爹笑着,看着他提着菜罐走开。

“心真黑。来米她爹的心黑透了。”存道说。

“他成咱村上的富户了。”拴牢说。

“粮食都给了他,咱喝西北风。”德盛说。

“我就想把这碗摔了去。”存道说。

“摔了去。”德盛说。

“给驴日的摔了。”拴牢说。

“咣当”一声,存道手里的茶碗碎在了一块半截砖头上。存道一脸夸张的表情。

“看你。”德盛和拴牢说。他们都看着来米她爹。

“没抓牢,日他的没抓牢。”存道说。

来米她爹看了地上的碎碗一眼,他没过来。

“毬,一个碗,毬。”来米她爹说。

德盛他们都感到肚子憋。

“这不成。他一人好过,这不成。”存道说。

“我婆娘和我闹翻了,”德盛说,“我一进门,她就抓我的脸,骂我是鳖蛋,抓了我一把就回娘家去了。”

德盛脸上真有几道指印。

“总得想个办法。”存道说。

“就是。”德盛说。

“找六姥去。”拴牢说。

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相跟着朝村里走。来米她爹以为他们想屙屎撒尿。

“我家有猪圈。”他说。

“这伙熊人。”他说。他似乎有些不满。

就是这时候,德盛发现有人在他家偷鸡。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就叫他溜溜吧。他进了德盛家的门。他一边往进走一边说:“大叔大婶爷爷奶奶给点吃的。”他背着一个布褡裢。窗台上有一双洗过的布鞋。他飞快地把它装进了褡裢里。“大叔大婶爷爷奶奶……”他这么叫着。后来,他看见那只母鸡。半墙上有个鸡窝,母鸡正在窝里下蛋。他把它抓了出来。他拧着脖子想把它拧死,然后装进褡裢。

“贼!”德盛站在大门口吼了一声。

溜溜吓了一跳。他把一根手指头飞快地塞进了鸡屁股。

“有蛋哩。真是个母鸡。我摸着有蛋哩。嗬,嗬嗬。”他一脸赖皮的模样。他对德盛笑着,想往外溜。

“放下!”德盛说。

溜溜放开母鸡。母鸡扇了几下翅膀。

“我看它有蛋没蛋。有哩,我不骗你。”溜溜说。

“看你贼眉鼠眼的。”德盛说。

“闪开!”溜溜突然变了脸,喊了一声。趁德盛发愣的工夫,他猫起腰朝德盛冲过来。他没有成功。德盛一把撕住了他的耳朵。他歪着脖子转了一圈。

“我没偷。我看它会不会下蛋。”溜溜尖声喊了起来。

德盛把撕耳朵的那只手往上一提,溜溜就踮起了脚尖。他们就这么出了门,上了街道。一碰见人,溜溜就放开嗓子干嚎,没人的时候就求饶。

“你放了我。我一辈子不来你们村了。谁哄你是四条腿。我把你叫爷。爷,大爷。”溜溜给德盛说。

德盛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指头上。他撕着溜溜的耳朵。

十一

六姥盘腿坐在土炕上,她抽着旱烟。那是一根长杆铜头烟锅。除了吃红萝卜,六姥还爱抽旱烟。那只猫卧在六姥的怀里。

除了拴牢和存道,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来找六姥要主意。

“日子没法过了。”拴牢说。

“他不仁,咱也不义。”存道说。

“六姥你拿个主意。”拴牢说。

“把他做了。”有人说。

六姥敲掉了烟锅里的烟灰。她抬起一只胳膊取柜盖上的那半截红萝卜。

他们听见了溜溜的喊叫声。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德盛撕着溜溜走进来。

“他偷我家鸡。”德盛说。

“没有。我看它会不会下蛋。”溜溜说。

德盛使劲拧了一下。溜溜踮着脚叫唤。德盛的手塞进溜溜的褡裢里,取出来一只鞋。

“他还偷鞋。”德盛说。

“叭!”德盛用鞋底在溜溜脸上扇了一下。

“把狗识的绑了。”有人喊。

他们把溜溜绑在门前的树上。

“取刀去!”有人说。

“剁了他!”有人说。

溜溜不叫唤了。他闭上眼。

“死了吧,死了吧。”他说。

人们有些诧异。他们感到事情有些不好办。贼娃子不怕死,你能有什么办法。

六姥从人堆后边走出来。

“放了他。我有话和他说。”

溜溜睁开眼,瞪着六姥。拴牢给溜溜松开绳子。溜溜活动活动胳膊,很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跟着六姥进了屋。

后来就发生了溜溜给来米她爹剃头的事。

来米她爹用热水洗完头,把毛巾围在脖子上,在那条单人木凳上坐下来。看着溜溜磨剃刀。溜溜磨得很利索。

“你说你能剃头?不像。”来米她爹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溜溜说。他用指头试试刀刃,朝来米她爹走过来。

“弄这事多年了,最拿手的就是剃光葫芦。”他说,“你又不是没见。德盛,拴牢,都是我剃的。你又不是没见。”他说。

“怎么看也不像。”来米她爹说。

溜溜一手按在来米她爹头上,一手举着剃刀。他朝门外边看了一眼。他想这事情事关重大,得稳住神。

“嗞——”来米她爹的脑顶上出现了一道白皮。一堆毛发顺着剃刀卷下来。溜溜的手好像抖了一下。

“嗞——”溜溜挨着白茬又剃了一刀子。又一堆毛发卷了下来。溜溜的脸严肃得有些怕人。来米她爹很有些无所谓的样子。他想起了村上人恶心的嘴脸。

“他们眼红我呢!”来米她爹说,“我日他妈让出了闺女,他们出了点粮就眼红我。这是什么世道。闺女是好养的?我早后悔了,他们还眼红我。黄花闺女换粮食,我吃多大的亏?你说是不?”来米她爹斜过脸,翻眼看着溜溜。

溜溜心虚了,手抖得厉害。他又朝外边看了一眼。他知道他们在外边等着他。

“你剃,剃。”来米她爹说,“我看你的手艺还凑合。听刀子的声音就知道。”

“嗞——”剃刀挨着白茬又一次划过来。溜溜已经满脸汗水了。有人在什么地方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他们都听见了。

“吃白石灰了。狗日的吃白石灰了。”来米她爹说。

“嗞——”

“嗞——”

剃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后来,溜溜手上的剃刀闪了一下,就在来米她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来米她爹叫唤了一声。溜溜从门里跳出来,跌跌撞撞跑上街道。

街道上黑压压蹲着许多人。他们突然站起来,看着溜溜。溜溜从人伙堆里撞了过去,一直跑出村子,跑上那座土峁。种瓜人还吊在瓜棚上,像一件东西。

“啊,啊。”他叫喊着。他不时地看着身后。没有人追他。他们用不着追他。

来米家厢房屋也有一种“呵呵”的叫唤声。那是从来米她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后来,人们就看见他从门坎上爬出来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着一种粉红色的泡沫。

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他们围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红色的泡沫一个一个破灭殆尽。

“死了。”他们说。

拴牢把来米她爹的头转过来。他们看到了一双怕人的眼睛。眼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沾满了土, 圆鼓鼓地对着他们。

人群一阵骚动。人们向粮囤拥过去。来米她爹倒完粮食后扔掉的那些空口袋堆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他们翻腾着,找自己的口袋。

拴牢从布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麻纸本。

“还有规矩没有?”他说。

“一家装了一家装。”他说。

他照着麻纸本念了起来:

“刘存道,谷子三斗,小麦二斗。”

刘存道提着口袋走向粮囤。

“王德盛,谷子八斗。”

他们排着队,挨个儿装粮。一会儿,来米她爹曾经抚摸过的粮囤就空了,像一只空洞的眼窝。

院子里安静下来。来米家的猪不知什么时候拱开了木栏,在院子里吃着撒落的粮食,一直吃过门坎,吃到粮囤跟前。

十二

他们在一孔土窑跟前停了下来。天已麻黑了,他们想歇歇脚。他们看着那孔窑。

“你进去看看。”鳖娃给仁义说。

“你去,你去。”仁义说。

那是一孔拦羊人废弃的空窑洞,很大。里边有些干草一类的东西,好像有人睡过。鳖娃把干草往一块踢踢,踩平。

“就睡这。”他说。

“怎么睡?”仁义看着干草说。

来米已在最里边躺下了。鳖娃从木轮车上取下铺盖卷。他伸手进去摸了摸,里边有银洋的响声。它们在。他把铺盖卷放在头底下当枕头,紧挨着来米躺下去,边上留出来一溜干草。仁义知道那是给他留的地方。他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他坐在干草上,脱鞋,倒鞋窝里的土,然后躺下。

窑里一满是干草和羊粪的气味。

月亮光从窑门口照进来。他们都张着眼窝。

“睡不着。日怪了,想睡睡不着。”仁义说。他听见来米的身子动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两只胳膊一用力,把半个身子撑起来。他看看来米,又看看鳖娃,然后就看他们之间的空当。来米和鳖娃的身子快挨在一起了。

“我睡不着。”仁义说。

“咱换换地方。”仁义给鳖娃说,“我这人躺在门边上睡不着。”

鳖娃一动不动。仁义又躺了下去。

“睡不着,真日怪了。”他说。

他感到他身上有一样东西正在起着变化。他立刻就想起了他那位肥胖的婆娘。一到晚上,他总要想起她。他想起她的时候,就会闻到一股缠人的怪味,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会变化,硬挺挺地让他难受,他就想干一件什么事情。他就这么想着,难受着。

鳖娃真是个鳖娃。鳖娃早睡着了。他想没沾过女人的男人都这么贪睡。他这么一想,就有些模模糊糊了。

他听见了一阵干草的声音。他看见来米站起来,从他的脚跟前走过去,出了窑门。他推了推鳖娃。

“来米想跑。”他说。

鳖娃跟着来米出了窑门。他看见来米在一块石头背后蹲了下去。他感到身上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他看着那块石头,听见了一串尿水声。仁义站在他后头,和他一起听着。来米一站起来,就看见了他们。来米没说话,来米动了动眉毛,来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你看人家来米尿尿!”仁义说。他感到鳖娃很无耻。

“你真不要脸。人家一个大姑娘。”他说。

来米好像听见了仁义的话。来米没回头,她进了窑门。鳖娃一直看着她。

“我看你存心不良。”仁义说。

“好啊你个鳖娃!”他说。

鳖娃瞪着仁义。鳖娃的脸让仁义感到害怕。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爱看你看去。看还不是干看,哎嗨!”仁义说。

他们没有进窑。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来。山沟里很安静。

“你说咱能杀了老眼?”仁义说,“他们都是杀人的货,咱能杀了他?你说。”

“咱不弄那事。咱把来米送到就走。咱管毬他。”仁义说。

“他们会把咱怎么样?咱把来米和钱给他们送到手,他们能把咱怎么样?”仁义说。

“不知道。”鳖娃说。

“来米呢?他们会把来米怎么样?他们把来米……”仁义说。

“不知道。”鳖娃说。

“咱跑。咱不去了。”仁义突然说。他看着鳖娃的脸。

“咱手里有三千块大洋。咱满世界浪去。咱浪出个什么眉眼就什么眉眼。”仁义说。

鳖娃不吭声。

“要不你让我走。我的腿有病,你给我分点,咱各走各的。”仁义说。

“行不?”仁义说。

“我割了你。”鳖娃说。他突然变了脸。

仁义听见鳖娃裤腰上的挑刀盒响了一声。

“看你看你,”他说,“不跑就不跑。我还有老婆娃哩。不跑就不跑。”

窑里传来一阵哽咽声。他们听了一会儿。

“来米想他爹了。”仁义说。

他们一进窑门,看见来米坐在干草上抽泣。来米没想她爹。来米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啦。来米压根就没想这事。来米想你让我坐单轮车我就单轮车,你让我去骡马寨子就去骡马寨子。来米想往前的路是黑的。来米有时候会想起她妈。她记不得她妈的模样。她想她妈可能是个比她年龄大的女人。她一想她妈,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就想流些眼泪什么的。她感到这很怪。人有时候就有这么一种很怪的感觉。

天麻亮的时候,来米出了窑门。仁义看见来米出了窑门。他没惊动鳖娃,悄悄跟出去。他看见来米下了沟坡。他有些慌失了。

“来米跑了!”他朝鳖娃的腿骨上踢了一脚。鳖娃一骨碌爬起来。

“我看着她从沟坡那里下去了。她跑了。”仁义说。他没跟鳖娃出去。他从铺盖卷里取出了装银洋的布袋。他没想到鳖娃会折回来。他愣了一下。

“看什么?人都跑了你还看什么?我说她要跑你还不信。”仁义说。

“一人一千五,咱各走各的。”仁义说。

鳖娃没动。

“你想多分?那不成。一人一半。”仁义说。他解开了布袋上的绳子。

他们听见了脚步声。来米从沟坡那里走上来,来米的怀里抱着一抱山果。来米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看着他们。

几块银洋从解开的布袋里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像仁义张大的眼睛。

“这熊人。”仁义说。他给鳖娃笑了一下。

来米坐上单轮车。他们又启程了。来米把一颗鲜红的山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后来,他们就碰上了溜溜。

十三

溜溜在沟里坡里胡窜了几天几夜,就忘了他给来米她爹剃头的事。他感到肚子很饿。他看见了在沟底下行走的鳖娃他们。他想他应该把他们截住,也许能弄点吃的。他抡开胳膊,从峁顶上栽爬下来。

鳖娃他们一上沟,就看见了溜溜。他们不认识他。他坐在路边的塄坎上。在这么个很难看见人影的地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他们都有些惊奇。他们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没打。他们从他跟前走了过去。他们甚至没有回头。

溜溜一直看着他们。他感到他们太没道理,有这么见人不打招呼的么?

“嗨!”溜溜喊了一声。

鳖娃和仁义回过头看着溜溜,等溜溜说话。溜溜不言语了。仁义感到没什么危险,就朝溜溜走过来。

“你喊啦?”仁义说。

“我喊啦。”溜溜说。

“你做什么喊?”仁义说。

“我说嗨!”溜溜说。

“你吃多了?”仁义说。

“我饿啦。”溜溜说,“我几天水米没沾牙了。”

“饿了你还喊?”仁义说。

“我说嗨!”溜溜说。

“我摸摸你肚子。”仁义说着就要摸。

“摸女人的肚子去。”溜溜说。他看了来米一眼。

“你狗日的真会想。”仁义说。他突然伸出手在溜溜的脖子上扇了一巴掌。溜溜跳了起来。

“你打人。”溜溜说。

“我想卸你的腿。”仁义说。

“你敢打人。我几天水米没沾牙你敢打人。你看你看,你还卸我的腿。”溜溜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木轮车跟前。他扫了来米一眼。他愣住了。来米的脸很美,红是红白是白。他给仁义笑了一下。

“你们送新娘,得是?”溜溜说,“我跟你们混口饭吃。”

“我推车。”溜溜又看了来米一眼。

“你知道我们去哪儿?”鳖娃说。

“我管毬。该不是杀人去?”溜溜说。

“还真让你说着了,哎嗨!”仁义说。

“我推我的车,我管毬。”溜溜说。

“到时你就尿裤裆。”仁义说。

“墙缝里看人哩。我也弄过那号事。剃头刀子一抹,就是一个血脖子。你不信?我溜溜走南闯北,什么事没经过?”他又看了来米一眼。

“我给咱推车吧。”他说。

“一路上都推?”仁义说。

“看你说的。给点吃的。”溜溜说。

鳖娃给溜溜一张玉米煎饼。溜溜推着来米在前,鳖娃和仁义背着手相跟在后。

就这么,他们收留了溜溜。

后来,他们碰到了一棵树。那时候太阳正热。他们在大树下睡了一觉。

十四

来米没睡。来米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来米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那时候太阳正热。空气里有一种干草的气味。

仁义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了来米绷紧的屁股蛋。他好像想起了一样重大的事情。他看看鳖娃和溜溜。他们正睡得一塌糊涂。他爬起来,走到来米跟前,挨着她坐下来。

“你要小心鳖娃。”仁义说。

“我看他心怀鬼胎。他想打你的主意哩。”仁义说。

来米好像没听见,身子一动不动。

“给你说你还不信?”仁义说。

溜溜睁开眼,在鳖娃身上蹬了一脚。

“挑猪阉蛋的没好人,我说。”仁义继续给来米说着,“你可不能让他把你弄了。”仁义说得很诚恳。

仁义听见了一阵响动。他回头一看,鳖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了。仁义有些难堪。

“来米真会找地方。这儿有风,凉快。”仁义站起来,给鳖娃说,“不信你试试。”

鳖娃没动。他想扇仁义一个耳光。

“你们谈,你们谈。”仁义说。他从鳖娃跟前侧了过去。

溜溜远远看着他们。他飞快地从鳖娃当枕头的铺盖卷里摸出钱袋,取出两块银洋,塞进鞋窝,然后穿好。

那时候,鳖娃改变了扇仁义一个耳光的主意,他想往仁义脸上吐一口。他感到仁义这样的人只能吐给一口唾沫。他侧过头,他感到唾液已爬上舌头尖了。可他没吐。他看见溜溜正在偷钱。

“你们谈,你们谈。”仁义这么说。

鳖娃没吐出那口唾沫。

来米转过头来了。她看着鳖娃。来米的眼睛好像大有深意。她挺着绷紧的胸脯。鳖娃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然而,鳖娃转身走了。来米看着鳖娃的背影,眼睛一点一点顺下来。她走到单轮车跟前,一伸腿,又一伸腿,坐了上去。溜溜很麻利地驾起了单轮车。他心里正烧着一团火,因为他的鞋窝里有两个光闪闪的银元。

“妹子,你坐好。”他给来米说。

“我要快走了。”他说。他把袢绳在肩膀上挪挪好,手上运了运劲。车子果真快了。

“什么好,女人的大腿好。”

溜溜听仁义给鳖娃这么说。

“妹子,你听见没?”溜溜已满头大汗了,他问来米。他看着来米的脖子。

来米在木轮车上一颠一颠的。

溜溜想干一件什么事。他刚干了一件,那两块银元在鞋窝里正美好地磨着他的脚掌。他还想干一件好事。好事多了不累人,也不遭罪。谁不想多干好事,谁都想不停地碰到好事,让好事淹死。溜溜这么想着。他不停地回过头看被他越甩越远的鳖娃和仁义。

“女人的大腿好。我不信。”溜溜想。

溜溜终于下了决心。溜溜一下决心,木轮车就翻倒了,来米惊叫一声,从车上摔下来。溜溜飞快地凑到来米跟前。

“摔着了?我看我看。”他捏着来米的脚脖子顺腿往上摸。

“这儿疼?这儿?”他捏着,问着。

“这儿?这儿?”溜溜的手又顺着来米的大腿往下捏。

“怎么啦?怎么啦?”仁义喊着。

“绊倒了。石头把车子绊倒了。”溜溜也喊着。他在来米的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来米看了溜溜一眼,溜溜驾起车辕。他给来米笑了一下。

“我有银元。”溜溜突然说。

“我晚上给你看。”他说。他又笑了一下。

鳖娃和仁义赶上来了。

“你狗日的怎么推车?”鳖娃说。

鳖娃拽着溜溜的胳膊,把他从车辕里揪出来。溜溜打了个趔趄。溜溜很得意。

“你推得好。”来米给鳖娃说。

溜溜看着仁义的后脑勺,很不服气的样子。他想教训仁义几句。

“你说女人的大腿好?”溜溜说。

“咋啦?”仁义说。

“我看没什么好。”溜溜说。

“你知道个毬。”仁义说。

“我捏过。”溜溜说。

“你知道个毬。”仁义说。

仁义根本不把他溜溜放在眼里。

“你见过几个女人?你那不叫见,叫看。你闻过女人的肉没?你骑过女人的肚子?你知道个毬。”仁义说。

溜溜瞪圆了眼珠子。他想一掌把仁义扇倒。仁义不知道溜溜的心思。仁义背着手,头仰得老高老高。

溜溜没扇。溜溜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他看着来米的背影又下了一次决心。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闻闻来米的肉。他想他闻了来米的肉还不行,他还要好好教训教训仁义。他不想骑来米的肚子。他想女人的肚子没什么好骑,没什么意思。还是闻肉好。那时候,他感到脚掌一阵阵疼。他知道是那两块银元在鞋窝里作怪。他想来米不让他闻肉的话,他就把银元送给来米。两块银元哩,她还不让闻?

那天晚上,他们歇息在崖畔底下。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溜溜枕着他的那双鞋躺了一会儿。然后他趴在来米耳朵跟前给来米说:“来米我想闻闻你身上的肉,我有银元你让我闻闻。”

来米扇得真准。她抡圆胳膊,手掌重重地落在溜溜的脸上。溜溜想喊叫一声。溜溜捂着半个脸,没喊出声来。他没想到来米会扇他。他感到事情太突然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来米。来米不说话。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做过。她好像快要睡着了一样。

溜溜听见了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啪嗒”一声,一双鞋飞过来,摔在他的脚跟前。溜溜立刻想坏了坏了。他拧过头一看,鳖娃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鳖娃手里拿着两块银元,一下一下敲着。溜溜急了。溜溜想发作。他感到鳖娃太不要脸了。

溜溜没发作,他要哭一样,把那双鞋放到他头底下睡了。一阵尖厉的疼痛正从的脚掌上往他的心里钻。

那时候他们都没了瞌睡。他们在黑暗里张着眼窝。他们突然感到了一种沉重的东西。

“再五十里,就到骡马寨子了。”鳖娃像自言自语。

一溜土从崖背上溜下来,发出一阵“嗞啦”的声音。他们都听见了。

“要下雨了。”仁义说。

天上的云确实越来越重了。

来米走到鳖娃跟前,看着鳖娃黑乎乎的脸。鳖娃不知道来米要干什么。

“我命苦。”来米说。

来米转过身,半个屁股坐在单轮车上。那时候天还没亮,他们又上了路。

十五

那是一座野店。周围什么也没有,独独这么一座野店。店门紧紧地闭着。

“过了这个店,就是骡马寨子。”仁义说,仁义的声音很虚弱。

他们一路上都没想骡马寨子。现在他们不能不想它。他们要到那里去。他们的独轮车上推着一个女人和三千块大洋。

“把老眼杀了。”六姥嚼着红萝卜给他们说。

鳖娃脸上的皮动了一下。他看见来米正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怜惜的期待。一股风吹过来,撩起那根竹棍上的两条红布。红布条在风里甩出一阵响。然后就是一阵雷声。然后就大雨如注了。雨点猛烈地砸在他们的肩膀上,砸在木轮车上。地上积水横流。

“鳖娃你狗日的说句话。”仁义喷着满嘴的雨水朝鳖娃喊着。

“要走你一个人走。”仁义说。

仁义踏着雨水,跑到店门跟前,用力一推,门开了。

院子里没有人。几间屋子的门关闭着。除了雨水,什么声音也没有。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们听见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是从伙房里传出来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靠着墙壁,脸埋在胸脯上,好像睡着了。灶膛里的火已灭了,灰堆里不时爆出一阵响声。锅里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

“哎。”仁义对那个人喊了一声。仁义上前拨了一下。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仁义看见了一张结满血痂的脏脸。

他早已死了。

仁义叫了一声。仁义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跑着,寻找着什么东西。他终于找到了一块石头。他朝自己的脚踝上砸了几下。

他的手被鳖娃紧紧攥住了。鳖娃把他从泥水里拽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

“叭!”鳖娃打了仁义一个耳光。

“叭!”鳖娃又打了一个。

仁义愣愣地看着鳖娃。鳖娃手一松,仁义又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他看着鳖娃进了一间屋子。

“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仁义突然放声哭了起来,“老眼会杀了我们,啊,啊……”他痛苦地捂着脸。

雨小多了。天急剧地黑下来。他们没走。他们在野店里住了一夜。

来米坐在一间偏房的土炕上梳理头发。溜溜蹲在墙角,瞅着黑洞洞的炕门。他不时抬头看看来米。来米梳头的时候总有一种头发的声音。一会儿溜溜就靠着墙根睡着了。来米把梳好的辫子甩到脊背后头,出了门。

鳖娃在另一间屋。他躺在一堆干草里。那是一间堆干草的屋子。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鳖娃。”来米在门口叫着。来米从门口走进来,她看着草堆里的鳖娃。

“你们不会活着回来。”来米说。

“我不是黄花闺女。”来米说。

鳖娃好像没听懂来米的话。

“我和男人睡过觉。”来米说。

“和我爹,我不骗你。”来米说。

鳖娃的脸色剧烈地变化着。

“母狗!”鳖娃突然跳了起来。鳖娃脸上的肉突突跳着。鳖娃抓着来米的肩膀。鳖娃的眼睛睁得老大。鳖娃的目光慢慢变得复杂起来。鳖娃甚至有些温柔了。

“来米……”鳖娃这么叫了一声。鳖娃的声音很轻,只有来米能听见。

来米迎着鳖娃的目光。鳖娃感到来米的胸脯正一点一点膨胀着,让他不能自已。不知怎么的,他把来米扳倒了。

“噢。”来米惊叫了一声。来米惊叫的那一声和呻吟一样。

就这么鳖娃弄了来米。鳖娃喘着气,来米呻吟着,来米像蛇一样扭着身子。后来,他们都软在了那堆干草里。

“鳖娃……”来米说。

“来米……”鳖娃说。

“你娶了我。我跟你走。”来米说。

鳖娃躺在来米跟前。鳖娃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会娶我。”来米说。来米站起来,扣上衣扣。她穿的是那种大襟布衫。

“我再也不坐你的车了。”来米说。

来米出门的时候,看见仁义站在门口。仁义等来米一走,就发疯一样扑进来,扑向鳖娃。他想骑在鳖娃身上,劈头盖脸打他一顿。他没打,鳖娃的目光把他吓住了。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要打的架势。

“鳖娃你起来。”仁义说。

鳖娃站起来。

“你别动。”仁义说。

鳖娃没动。

“我要打你。你让我打。”仁义闪着巴掌。

后来,仁义放下了手。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很激动。他狠狠地教训了鳖娃一顿。

“好你个挑猪的。”他说,“你敢睡来米。有你这么伤天害理的人么?就算她不是黄花闺女,她是你能睡的么?你鳖娃手捂着胸口想一想,哪个女人不能睡,你偏偏要睡来米……”

十六

骡马寨子真是骡马寨子。骡马寨子有许多马房。马房里拴着马、驴和骡子一类高足牲口。土匪们以贩牲口为职业。骡马寨子是他们聚居的老巢。他们把牲口从内蒙古贩回来,然后在骡马交易会上卖给当地人。他们像走亲戚串门一样在内蒙、山西和甘肃一带做着牲口生意。他们爱牲口如命。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他们就是这么一伙人。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他们给牲口刮毛、配种、铲蹄子、钉掌。他们熟悉牲口像熟悉他们的脚指头一样。

他们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来米她爹这么说。

那天,他们和往常一样在马房里忙碌着。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笑话。他们的说笑夹杂在牲口的叫声里。驴叫声是这里最嘹亮的声响。有人在伙房里做饭。

石头塚是骡马寨子最高的地方。塚土面有许多窑洞,那是贩子们睡觉的地方。老眼住在最中间的那孔窑里。窑前边盖了一截木房。

一条大路从马房跟前伸出来,一直伸到远处。那里有一道石头垒成的矮墙。过了那道矮墙就下山了。

鳖娃、仁义他们就是从那里走上来的。那时候,一匹小公马从远处跑进了马房,跑到一匹母马跟前。正给母马铲蹄的土匪说:该骟这狗日的了。然后,他们就听见了一阵木轮车的咯吱声。然后他们就看见了鳖娃他们。

鳖娃他们站在那道矮墙跟前,肮脏的脸上布满了太阳光。他们看着土匪们。土匪们看着他们。他们都有些疑惑不解。

土匪们以为那几个人走错了路。他们又各干各的事情了。可是,鳖娃他们眼睁睁朝马房这里走了过来。

“老眼呢?”鳖娃说。

没人回答。一个矮个子土匪不知从哪里追出来一只狗。狗拼命地跑着,叫着,狗叫声像刀子一样。快追上了,矮个子土匪灵巧地伸出一只脚,朝狗的后腿上踏过去。

“咔嚓!”狗的一条后腿断了。

狗打了一个滚,翻过身子,更凄厉地叫了一声,拖着一条断腿跑着。

“咔嚓!”又一声。

另一条狗腿断了。

仁义的腿打抖了。仁义闭上了眼睛。

矮个子土匪像戏耍一样,把狗提起来,提到伙房跟前。那里有一口锅,水已烧开了。土匪取过刀子,朝狗的脖子抹过去。

土匪剥下狗皮。他把狗皮挂在了伙房的墙上。狗头没有割断,连带在狗皮上,涂满了鲜红的狗血。矮个子朝马房里的土匪们笑了一下。他把狗肉放进了锅里。

没有人搭理鳖娃他们。

仁义的身子像筛糠一样。他圆瞪着双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要杀人!”仁义突然喊叫了一声。他指着鳖娃。

“他杀人来啦!”仁义喊着。

鳖娃好像迷糊了一会儿。他听见土匪们哄一声笑了起来。

土匪们以为仁义是个疯子。

仁义慌失了。仁义慢慢爬起来。他折过身,撒腿跑了。谁知道呢?人有时候就会这样。

“杀人啦!杀人啦!”

仁义一边跑一边喊着,一直跑过了那道矮墙。没有人追他。

“老眼呢?”鳖娃又问了一句。

溜溜一直没放下车辕。来米也没下去。她感到鼻眼里有些难受。她把小拇指塞进鼻眼里掏了一会儿,掏出来一块鼻屎。她吸了两下鼻子,然后弹了一下指甲盖儿。她感到好受多了。

“老眼呢?”她听见鳖娃这么说。

老眼正给一匹马灌药。老眼五十多岁,戴一副茶色石头镜,穿一件白布褂,宽腿裤。他不像土匪头,像一个经纪人。以后鳖娃就会知道,其实老眼不坏。老眼挺好。来米也会这么说。

马痛苦地扭着脖子,药很难灌进去。

溜溜把木轮车直推到老眼跟前。来米下了车。来米下车的姿势很好看。

鳖娃解开钱袋,把一堆银元倒在地上。老眼看也没看。

“耍哩,耍笑哩,你们就当真了。”老眼说。他到底把药灌进了马嘴。他朝来米的脸上看了一眼。

“耍哩。”老眼说。

鳖娃气歪了脸。他冲着老眼大吼了一声:

“我操你妈!”

鳖娃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村上人快让你们整死了。”鳖娃说。

老眼一点也不生气。

“人总要有点什么事。无事生非哩。你没听人这么说?”老眼说。他又看了来米一眼。

“走,咱们走。”溜溜说。

“哎,”老眼说,“来了就住几天。”

他们住下了。

十七

鳖娃盘腿坐在马房的土炕上。他们被安顿在这里了。这里拴着几匹牲口。

“这地方不坏。”溜溜说。他贼眉鼠眼到处乱瞅。

鳖娃正卷着一根烟。

“吃狗肉了——”

他们听见矮个子土匪喊了一声。从炕墙上的窗口刚好能看到伙房那里。他们看见矮个子土匪揭开锅盖,用鼻子嗅着冒出来的热气。他想取一块肉尝尝。太烫了。他赶紧拔出手,放在嘴边吹着气。土匪们夹着碗。围在锅跟前等着领肉。

“我也领去。”溜溜说。

土匪看了溜溜一眼。溜溜指指锅里。

“有福同享。”溜溜说。

土匪夹了块肉,放在溜溜碗里。

“吃。日他妈不吃白不吃。”溜溜给鳖娃说。他把狗肉碗重重地蹾了一下。

鳖娃没动。鳖娃看着老眼的那座小木房。从马房的门里正好能看到那里。矮个子土匪端着一大碗上好的狗肉,敲着老眼的木门。他侧耳听了听,给其他土匪们做了个鬼脸。

门开了。老眼一身热汗。

“把肉放门口。”老眼说。

老眼在木房门边上尿了一泡。他端起肉碗,门又关上了。

“操他娘。”溜溜说。他有些愤愤不平。

溜溜开始吃肉了。他愤怒地对付着一块带肉的骨头。

“什么世道。不吃白不吃。”溜溜说。

“操他的妈妈。”溜溜又骂了一声。

鳖娃掐灭了手里的烟卷。烟头上掉下来一溜火星。天黑了下来。

明月高照。土匪们已经入睡。几排平静的马房里亮着几盏灯光。偶尔能听见牲口响鼻和挪动蹄脚的声音。

溜溜脱着裤子,唱了两句酸曲:

先解纽扣后解怀那个,

然后再把那个裤带解,

奴和你玩耍来……

老眼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鳖娃一夜没睡。鳖娃一夜都想着来米和老眼睡觉的样子。溜溜累极了,一夜睡得很香。

天一亮,老眼就来找鳖娃。

“来米不是黄花闺女。”老眼说。

鳖娃板着脸,他看见来米提着一个空脸盆从木门里走出来。她在伙房门口的瓮里打了一盆水,又进了那座木房子。

“她和男人睡过。”老眼说。

“噢么。”鳖娃这么说了一句。

“你们在路上走了几天,怕是和你睡的?”老眼说。

“没。没有。”鳖娃说。

“看你说的。”鳖娃又说一句。他好像给老眼笑了一下。

“大屁股,肥突突的。”老眼说。

老眼从屁股后边摸出来一把铲蹄刀。

“到马房里转转。”老眼说。老眼似乎忘了来米和男人睡觉的事。

“这些马都是从蒙古买回来的。”老眼给鳖娃说。他很得意。他和鳖娃转了好几个马房。他铲蹄的技术很老练,搬起腿噌噌两下就铲好了。他放开马腿,在马臀上拍了两下。

“纯纯的蒙古种,至少赚一半价钱。”老眼说。

就这么转了一圈,鳖娃不太别扭了。他甚至忘了老眼是个土匪。他甚至感到老眼是个能人。他想不通老眼怎么会是个土匪。他想世上的事说到底没个什么道理。

“把老眼杀了。”嚼红萝卜的老女人说。

十八

那天早上,鳖娃看见一群土匪往牲口背上搭驮子,好像要上远路。

“他们去定边城赶骡马交易会。你要回去就跟他们一起走。”老眼给鳖娃说。

鳖娃没准备回去,所以鳖娃半晌没说话。

“不走住几天也行。”老眼说。他的一只手在一匹母马的肚子下摸着。

“怀驹了。狗日的怀驹了。”他说。

那匹小公马扬着蹄子从马房跟前跑过去,鬃毛像水一样颠簸着。

“该骟他狗日的了。”老眼说。

“我骟。”鳖娃说。

要上远路的土匪们搭好了驮子。

“这回一定要卖个好价钱。”一个土匪说。

“顺便去一趟蒙古。回来走山西。山西的女人奶子大。”另一个说。

来米从木门里出来倒水。她提着脸盆,朝马房这里看了一眼。溜溜趴在一口大缸跟前喝水。溜溜看没人注意他,便放下马勺,朝木房子溜过去。

“来米。”他扒在窗口往里看。木房子的偏墙上有个窗口。

来米已坐在炕上了。

“老眼把你怎么啦?我问你话哩。”溜溜一副不要脸的样子。

“呸!”来米隔窗朝溜溜脸上吐了一口。

“你让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来米开了门。溜溜和太阳光一起跨进来。

“行啊来米。”溜溜在凳子上坐下,自在地翘起一条腿。桌子上有吃剩的狗肉。溜溜拿过来一块塞进嘴里。

“老眼这地方不坏。”溜溜说。

来米正在清点一叠皮货。她对它们好像很满意。她好像没听见溜溜的感叹。

“你看这,三个月的羔皮。”来米说。

“老眼从蒙古弄的。”她说。

溜溜好像发现了一件重大的秘密。他一下一下瞪圆了眼睛,他使劲把那口狗肉咽下了喉咙。

“我说来米,你还真跟老眼过一辈子呀?”溜溜说。

那时候,鳖娃正要骟那匹小公马。老眼和几个土匪把小公马绑在一根木桩上。鳖娃骟马的技术和挑猪一样熟练。他在那里割了一刀。那一刀和挑猪很相像。他把带血的刀子在裤腿上抹了两下。

溜溜给来米讲了他剃头的事。

“他还以为我给他剃头哩。”溜溜说得眉飞色舞,“剃着剃着,我就剃到他脖子上了。我手这么一划拉,他就成了血脖子。你不信?我说的你不信?”

“他是我爹。”来米说。来米没抬头。

溜溜的眼睛又瞪圆了。

“你爹?你说他是你爹。”溜溜说。

“你把我爹割死了?”

“看你来米净说笑话。”溜溜说。

老眼从门里进来。老眼一边走一边问来米:

“谁把你爹割死了?”

“没有。来米说笑哩。嘿嘿,嗬嗬。”溜溜有些不会笑了。他想往外走。

“杀你爹就是杀我岳丈大人。”老眼笑着给来米说。

“来米你可别胡说。嗬嗬,你们在,你们在。”溜溜顺手拿走了吃剩的那碗狗肉。他退出门坎,撒腿就跑。

溜溜在土崖边上找到了鳖娃。

“来米不走了。这里好吃好喝,她不想走了。”溜溜说。

鳖娃一脸铁青,不知道想着什么。溜溜把那碗剩狗肉推在鳖娃跟前。

“吃。我在老眼屋里偷的。”他说。

“她要和老眼过活。”他说。

“没看出来。真不是个货。”他说。

“烂脏女人。”他说。

鳖娃一声不吭。鳖娃咬着牙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你说咋办?”溜溜说。

“日他的!遇到这号事情。”他说。

他看见鳖娃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嚼着。

“你不管?这么大的事你不管?你还是男人呢!他还睡过人家来米呢!”溜溜说。

溜溜终于看清了,鳖娃往嘴里塞的是土坷垃。鳖娃不紧不慢地嚼着。他又捡了一块。

“你吃土?”溜溜说。

“做什么你吃土?”溜溜说。

溜溜有些害怕。溜溜的脸扭成了一堆难看的肉皮。

“啊哈,你吃土。”溜溜突然尖声叫喊起来。“他吃土呢!他狗熊吃土呢!”

鳖娃已经是满嘴湿泥了。

远行的土匪们上路了。牲口队走过马房,走上大路,一直走过了那道矮墙。

“他吃土呢!”溜溜喊着。

溜溜回到了马房。他跪在炕上,想着鳖娃满嘴湿泥的样子。

十九

天还没大亮,老眼就来喊鳖娃,叫鳖娃和他给牲口铡草。老眼说人上了年纪瞌睡就少。鳖娃说人不上年纪有时候也睡不着。老眼说就是就是,咱铡着草谝着闲话我还爱和你谝。鳖娃说走,鳖娃蹬上了鞋。

一间马房跟前有一个干草垛。鳖娃扳铡刀,老眼递草。他们都是铡草的把式。他们铡得很老练。他们都很认真。

“嚓——,嚓——”

那时候天边慢慢有了几道红色,像枣刺划破的血印。那时候来米和几个没出门的土匪肯定还在睡觉。那时候骡马寨子只有老眼鳖娃铡草的声音。溜溜睁眼看看鳖娃的被窝,以为鳖娃尿尿去了。他又闭上眼,嚼着唾沫翻过身睡了过去。

“嚓——”

铡刀有力地切割下去,被铡断的碎草向一边翻卷着。铡刀抬起来的时候,刀口那里就齐刷刷亮出一道白茬。老眼的膝盖压在干草上,一下一下递着。鳖娃扳着刀把,一抬一压,一起一落。

“嚓——”鳖娃狠狠地压下去。他把铡碎的草朝旁边拨了一下。

“我看你这人不坏,留在骡马寨子算了。”老眼说。

“弄我们这营生没什么窍门。你到蒙古去,没钱不怕,你借,你借蒙古人的。第一回少借点,借二十块,还的时候你还三十。他巴不得你再借。再借你就借他三百,借了你就走人,走得远远的,你再买马。天下那么大,他到哪儿找你?找个毬!”老眼说。

“你不要怕事,也不能怕死。人不怕死,什么事情都能干成,要什么有什么。”老眼说。

老眼说得不紧不慢,像讲着一件平常的事情。他埋着头,没看鳖娃。他知道鳖娃在听他说话。

鳖娃的脸色有些难看,嘴很干。鳖娃的嘴唇上炸起了一层白皮。鳖娃鬓角上的青筋鼓了起来。鳖娃的眼窝像两个土坑。

“把老眼杀了。”六姥说。

“我日他的妈妈。”鳖娃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骂六姥还是骂老眼。

老眼没听清。老眼递草的手停下来。他伸着下巴看着鳖娃的脸。他不知道他的手正放在铡刀底下。

“嗯?”他说。

鳖娃使劲把铡刀压了下去。他听见一声手骨断裂的响声。他看见老眼的两只手离开了手腕,从铡枕上掉下来,在白花花的碎草里动弹着。

老眼没感到疼。老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张着嘴,看着鳖娃。他以为鳖娃要说一句什么话。后来,他终于感到疼了。他叫喊着蜷成了一团,在地上滚着。

鳖娃愣了好大一会儿。他想他应该干点什么。他想他得把这件事干完。他跑进了马房,在马房里寻找着。他找到了一把镢头。他操起它,朝蜷曲着叫喊不已的老眼跑过来。

他用镢背在老眼头上砸了两下。他感到镢头砸在人头上和砸在硬土块上差不多。就这么他砸死了老眼。老眼的茶色石头眼镜断成了两截,镜片上沾着几滴粉红色的液体。那时候太阳正一下一下在云层里往上拱着,云层里有一种挤破东西的咔咔声。

二十

溜溜下了村外的土坡,就失眉吊眼地喊起来:

“杀啦!杀啦!”

他连滚带爬地跑进村街,在街上来回奔跑,惊得鸡飞狗叫。

溜溜从来没有这么光荣过。全村人跟他来到村口,围着他,听他讲述世界上最让人惊讶的事情。他们张着眼窝,眨着眼窝。他们都渴极了一样,想被深深地惊讶一次。

“杀啦?”拴牢的脖子和雁一样。

“给我水喝。”溜溜说。

别人给溜溜一碗凉水。他一饮而尽。人们盯着他的嘴,等着他开口说话。

“来烟。”溜溜说。

有人把正抽的烟卷递给溜溜。他狠狠地咂了两口。

“杀啦?”仁义说。仁义也来了。

溜溜鄙弃地瞄了仁义一眼。

“人头遍地……”溜溜说。

“啊。”人群骚动了。

“遍地?”人们说。

“遍地……”溜溜说。

“遍……”

“尸堆如山……”溜溜说。

“如山?”

“如山。”

“山……”

“血流滚滚……”溜溜说。

“滚滚?”

“滚滚……”

“滚?”

溜溜像喝醉酒了一样。人们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来了。”有人突然说了一声。

人们鸦雀无声了。他们齐刷刷把头扭过去。他们看见了鳖娃。他站在坡头那里,脖子上飘着两条红布。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下坡,向村口走过来。

鳖娃走到跟前了。

鳖姓看着他们。他们看着鳖娃。他们突然都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们都硬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后来,鳖娃就看见有人想往回溜。

“回来啦。”拴牢说。拴牢很不自在的样子,脸上的肉动弹了几下。

“嘿嘿。”拴牢友善地笑了两声。

“回去抱娃去。”仁义在他婆娘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婆娘腆了一下肚子。

再后来,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散了。溜溜左顾右盼。溜溜不知道这是怎么啦。溜溜的眼珠子咕噜咕噜滚着。

“嘿嘿。”溜溜给鳖娃笑着。

溜溜也走了。

鳖娃一个人立在村口,鳖娃满脸干土。没有人知道那时候鳖娃心里想一些什么。

那天,村上人给鳖娃烩了几大碗菜。拴牢和存道几个人陪着鳖娃吃喝了一顿。

村上顺便炸了几锅油饼,全村人在六姥家门口吃了一次“大户”。拴牢又敲着鼓在街道上走了一趟。他一边敲鼓一边喊:“吃大户了——”

“鳖娃,这是专意给你弄的。”拴牢指着那几碗菜给鳖娃说。

鳖娃像倒脏水一样往喉咙里灌了一瓶酒。

“吃!”鳖娃说。

鳖娃叉开筷子,照准一碗肥肉片插了进去。

后来,人们看见鳖娃摇摇晃晃地从六姥家走出来。他一脸喜色,边走边唱:

来了来了又来了

披红挂绿过来了

来了来了又来了

花花大门进来了……

他们看见他摇进了他家的那道土门。他家门口有许多土坯,整整齐齐地垒成几个方块。人们突然想起来,挑猪阉蛋的鳖娃好像说过,等他有了女人,就盖几间大房。

二十一

六姥脸上像涂了油一样,泛着那种油光。六姥的柜盖上有一串油饼,用筷子串着,像个小塔。六姥家上房屋里光线很暗,人们的脸埋在阴影里。

“不能留这种人。”有人说。

“留不成。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仁义说。他蹲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

“他杀了老眼,土匪饶不了咱。”他说。

“等着看么。”他说。

“杀了老眼,不知还杀谁呢!”仁义又说了一句。

六姥一声不吭。六姥的手越过那串油饼,摸出来一根红萝卜。他们看着六姥。

他们肌肉紧张,精神亢奋。他们听见那种不祥的嚼声又响起来了,直往肉里钻。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许多人影从门里闪了出来,急匆匆穿过街道。他们来到鳖娃家的土门跟前。他们好像要商量什么事情。他们没有说话。

鳖娃歪倒在土炕上正沉沉大睡。一根粗壮的大红蜡烛蹴在半墙上的木楔子上。鳖娃挑猪的职业标志胡乱扔在炕头那里。锅台上有一个盛水的黑瓷盆。那是一种连着土炕的锅台。

“鳖娃。”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叫着,很温柔。

“鳖娃开门。”

鳖娃没醒。

“开门!”声音大了起来。

鳖娃醒了。他感到有点渴。他抱起锅台上的黑瓷盆灌了一气。

有人敲门了。敲门声越来越大。门扇猛烈地颤动着。鳖娃感到有些不对劲。鳖娃甚至听见一声窗纸破裂的声音。他看见一根手指头从纸洞里戳了进来。

“嚓——”。

窗纸被撕烂了。鳖娃看见了几个人头。鳖娃没见过这种事。他想找一件什么东西提在手里。他听见“哗啦”一声,然后就看见一堆人从门里拥了进来。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死鳖娃的。那天晚上,许多人都听见了鳖娃家那一阵可怕的响动。许多人坐在他们的土炕上,他们睁眼静静地听着。

那伙人离开鳖娃睡觉的那间屋的时候,门没有合严。他们看见一股血水从门坎底下爬出来,顺着门缝里射出的那道光亮爬着,像游蛇一样。他们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样往外射,还能像蛇一样地在地上往前爬。

他们在鳖娃家院子里和了一堆泥。他们挽裤腿,在泥堆里踩着。他们想把泥和得匀一些。他们看着那股血水。

“年轻人的血旺。”他们说。

他们排成一行,一直从土门外排到流血的那间屋门口。他们一块一块递着土坯。仁义拿着泥刀,把土坯砌在门框里。仁义砌得很认真,他甚至不放过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他把窗户也砌上了。

他给砌好的土坯上抹了一层泥皮。

“唰——”他用泥抹子抹着,泥皮越来越光滑。他一直抹到天亮的时候。

“唰——”仁义还在抹着。

仁义抬头往亮天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看见山包子像他婆娘的奶子一样。他想他婆娘这会儿还在炕上睡着。他想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想他婆娘要是不愿意他就在她的肥腿上拧一把,一拧她就愿意了。他离开鳖娃家的时候,看见还有几道风干的血水没有盖住,他抓了一把泥,摔在上面。

他到底听见了牲口走路的声音。那是许多天以后。那时候也是天刚亮的光景。村上人都听到了。一伙骑牲口的人包围了村子。

他们是骡马寨子的土匪。

选自《收获》1990年第1期

原刊责编 钟红明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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