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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晦侬往事》编辑感悟

2014-12-05王振峰

博览群书 2014年6期
关键词:二姐女士孩子

○王振峰

(作者为三联书店编辑)

“我的祖父周莲波公在老家,因原宅过于简陋,他亲到南京向临时政府申请,购买这所已经颓败的都司衙门旧居,以廉价获得。于是祖父大兴土木,拆除碉堡等军事设施,改建亭榭,增设住宅书馆,再广植果木、园艺。大伯父再于杭州物色古董、字画、图书运至故里,俨然成为古镇世家,祖父改题居处为‘晦侬别墅’,以诗礼、耕读治家。衙门的刀光剑影,已成为蕴藉的诗情画意。”不需高旷,但求雅致,正是从这段文字,我走入“晦侬”,走近周素子。

素子女士笔下的故乡,是花村鸟山、家有藏书;是节日里欢乐的气氛,折枝的杜鹃带回的春意;是儿时念念不忘的吃食——打年糕时孩子的喧闹、裹粽子时奇特的香气、姜糖麻糍那独有的味道、新麦饼内涵的丰饶、老家凉茶的沁人心脾,这些吃食只有穿粗布衫的山里人吃起来才不嫌粗犷反觉快意。故乡更是母亲的持家有道、含辛茹苦,那耳熟能详的一曲曲歌谣成为苦难年代里的一抹亮色萦绕心头;是兄弟姊妹童年时的嬉笑玩闹、灾难中的相互扶持;也是名为仆佣实如亲人的义仆的不离不弃。这份踏实的美好,并非单单因为隔了岁月的悠远在回忆中格外活色生香,而是深藏在心底的这份纯粹渐渐生长为一种深邃与平静,成为风雨飘摇的人生遭际中一份坚实的支撑。

遭遇不公、历经劫难之后,素子女士笔下没有波谲云诡的叙述,也没有愤愤不平的语调,反而是浓郁的故园风物之美、人情冷暖之感。有如一幅水墨,没有刻意点染,却意境深远。我旋即被这种宁静所吸引,也因这份平静而困惑。

此中要提的是《二姐》一篇,原本只是《姐妹》中的一节,将其抽离出来,单为一章,是因为这位身材娇小、短发齐耳、神态端庄的女子一生的遭际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缩影,她所担当的责任与所承受的创痛令人感慨。二姐品学兼优,却因身为女子在家中并无地位。虚龄十六开始养家,在政治风浪日渐汹涌的年代里,她用瘦弱的身躯守护着这个节节败落的家族。婚姻的不如意、政治上的抑郁和经济上的艰难,使得二姐终于精神分裂,痴痴度日。好转之后,为了家人她再一次牺牲自己,委身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一家人才算有一间猪舍得以安身立命。在素子因“无户口”盲流罪被关押时,二姐深受刺激,踉跄地跟随着簇拥的人群,一路呼唤着她的名字。对二姐的负疚之情,直到现在还在磨砺着我”,素子女士这句话发自肺腑。这声声的呼唤,即使我辈今天读来,也觉揪心之痛。

编完第一辑,我方了解,这份平静与淡然其实是一种深藏不露的语言,在感到悲伤、怨怼、愤怒、困惑时,它反而可以将人抽离出这种难以名状的心境,把心带往高处。

这份平静也是一个人内心的态度和高贵的坚持。素子女士才华横溢,工诗词,善书画,好金石,专攻音乐,却被打成“人民的敌人”,从此不得不放弃挚爱的钢琴专业,被迫与丈夫分离,带着三个女儿苦苦挣扎求存。在落户到富平农村后,缺水少粮,孩子们更是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为了改变现状,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她几经辗转,曾遭遇关押,更无处申诉,为户口所忍受的奔波与煎熬让她心力交瘁,但她没有苦苦哀求,不仅仅是因为这并无半点作用,更是因为做人的那份尊严!在衣食无着之际,她也从不气馁,即使以拆破烂维生,仍旧一面劳作,一面讲《巴黎圣母院》《亚尔培·萨伐龙》《聊斋》,记忆深处的文化滋养陪伴她直面现实的血雨腥风。唯独放不下的是几个女儿的教育,“文革”中,抄家频仍,丈夫被羁押,学生也在上街游行,孩子们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于是她让孩子们辍学在家,自己教授语文、算术。进城之后,她念念不忘的还是孩子们得有学上,执著地让没有户口的孩子们入了小学、中学。在书中,素子女士曾直言:“面对惨淡的人生,眼泪是没有用的,也是没有时间流泪的。”

我好奇,是什么支撑她面对强权时从未放弃做人的尊严和处事的底线?在面对人性之恶时,她是如何克制自己不过度沉溺于自我的哀伤?又是什么让她可以蔑视政治强权带给她的屈辱?在这本书中,对于历史的荒谬和残酷,她没有选择回避,但更多的是赞誉穿透黑暗的人性之光——迁转户口时,白村的父老兄弟每家给她两枚从坑洞里煨出来的合有芝麻叶的干饼,这已经是那个年代他们所能拿出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博学坚韧的袁炜带领她一起捡破烂为生,告诉她人生唯有坚强以对;名医刘大夫将其视为共患难者,亲授技艺,让她在艰难的年代得以有谋生的一技之长;阿春师傅仗义相助,让她一家人有容身之所;郑淑琴在落难时冒险探望,钟惠英甚至愿意助她逃往国外避难。正是这些素子女士感念在心的人和事,让她在困厄的年代里依然保有最朴实的信仰。

第二辑中,无论残酷的命运如何碾压,她从不曾在精神上垮塌。饱经世变,看尽冷暖之后,她依然高贵。阅读和编辑的过程,也成为一种致敬。

如今,素子女士定居新西兰,以书画为乐。她的先生陈朗在后记中言:素子“尤难忘于自己的故乡,正如陶潜所谓‘停云思亲友也’之义,其情更切、更深”。米哥病逝之后,素子女士曾做《金缕曲》以悼念:“泪也何为者。向鸰原、廿余年后,我今重洒。身世萍飘星霜历,岂少柔肠牵挂。忍得见,频教弓怕。百尺珊瑚敲摧尽,比长沙、才大难凭借。惟痛惜,欠陶冶。……”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今时今日只留下一颗未曾被时间洪流和历史残酷所裹挟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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